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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日新:高铁门前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日新  2018年10月16日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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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沟村出外打工的人,一个劲地往家里打电话,问高铁是不是要从门前过了,那样的话,回家可就方便了。问的人越来越来多,村子里开始热闹上了。

短短的时间里,东沟村成了乡里和县里的重点关注的地方。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东沟村日子渐渐红火起来。高铁来了,先是县里开大会,接着乡里开会。村主任从乡里回来,站在东沟村的山坡上,看了半天。山坡,正对着老崔的院子,小小的一个馒头山,老崔一辈子就看着这个馒头山活着。山上有过多次变化,山没长高,也没长肥,山地表上的植物不断的变化了。山坡梯田是农业学大寨时弄出来的,以后老崔种了好一阵子小白谷,后来,土地重新规划,说不栽山楂树土地就收回,老崔听从上级,小白谷不种了,栽了山楂树。几年过去,山楂树高高兴兴地结果了,村里又说,不能要山楂树了,山楂果没人要,栽富士苹果吧!老崔不干,说好好山楂树,都这样丰收了,咋想起一出是一出呢?村主任就不能做主和上级谈谈,山不能老是折腾,树木更不能啊!村主任说他没那个权力,不栽富士苹果,你的山坡地就没有了。

老崔蔫吧了。大半辈子都没有见过苹果的影,每年能叫自己吃上一口的就是园子里的黄瓜和西红柿。苹果都是人家城里人吃的玩意。他没有这份口头福。再说了,果树栽上,还得好几年。老话说得好,桃三,杏四,梨五年,苹果是多少年呢?老崔迷糊。他在主任屁股后面追着问:栽上富士苹果喽,几年做货啊?村主任仰着头冲远方凌河第一湾的河岸说:长到河边杨树那样粗的时候,可能就做货了。

老崔的富士苹果,还没有长到河岸杨树那样粗时,政策又变了。主任说:发展经济要因地制宜。苹果要是在山东青岛,或者辽南,都能长好,在东沟村就不行了,破山坡子,水不多,养分上不去,苹果就长不大,要是跟狗卵子似的,别说卖钱,就是叫猫头鹰给老鼠送去,它都嫌弃个小。

“因地制宜”这个词,老崔不懂啥意思,问儿子,儿子说,看着地方搞,就是因地制宜。老崔说,哪一年干的活计,不是看着地方搞的呢?梯田上我种的小白谷,就是按照地方搞的,看看,小白谷多丰收,多好吃。乡里一来人,主任就来要小米,不给他就扎刺。难道这还不叫“因地制宜”吗?老崔发问。村主任跟他明确地讲:不要一根筋,时刻要跟上形势,从自行车到摩托车是一个飞跃,从摩托车到轿车,更是一个飞跃,你看看,几年啊?再看,电脑到手机,想想都吓死你。

村主任热火朝天讲了形势之后,告诉老崔,上级讲的“因地制宜”就是我们东沟村今后的发展方向,满山坡都要栽上大扁杏,这个咱们山里人不生疏,都懂,栽上它,大扁杏核一往城里卖,钱就哗哗地来了。说到钱能“哗哗”地来,老崔没有文化的脑袋,转个了。问题是,那些栽上的富士苹果弄哪去啊?村主任说,全砍了吧!能烧火的就烧火,能卖柴的就卖柴,再不,就给黑麻子烧炭也行。长到快到小碗粗的苹果树,一个冬天老崔就砍了。第二年春天乡里果树站站长到山包上细致地规划了一番,老崔还给了他一条桂花香烟,算是感谢。

十几年过去,大扁杏早已结果了,老崔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每年春天杏花要开的时候,他站到山顶,看着杏花趴在枝头上,没开的,抿着小嘴,逗着蜜蜂踩来踩去;要开的,如打开的小伞,举在枝头,随风飘舞。整个山坡,就如天上铺开的大朵大朵的云,润染青山,灼灼生辉。

老崔看见野鸡飞窜,看见兔子飞奔,还看见那些成群结队的蜜蜂,辛勤地落在杏花上,嗡嗡地闹。山上看完了,回到院子里看,他觉得前山坡的杏花好像一个又一个穿着裙子的姑娘,扭动着腰肢,在山坡悠闲地走来走去。是他家的杨山花吗?杨山花没有杏花鲜嫩,没有杏花漂亮,就是二十几岁嫁给他的时候,也是一个红红脸膛,腰比磨盘都粗的人。老崔想到这,抽口烟,仰起头,看看屋里做饭的杨山花,心里乐了,这哪跟哪啊!

2

主任站在山顶上望过之后,下来,到了老崔的院子里,看见他正在给牲畜铡草,问上一句:听说高铁要在东沟穿过了吗?就是前面的山坡。老崔愣了,说,吵吵好长时间了,这回真的要修吗?真的要修。不过,你家的杏树保不住了,不是挪窝,就得砍掉,你说了不算了。老崔放下手中谷草,拍拍手,过来,冲主任说:这些年,折腾得够呛了,哪一场运动都是你在前面忽悠,结果咋样?杏树都盖上山坡了,你又来忽悠了,修个高铁就占这些山地?我这一大片杏树林,它不绕着点,顺别的地方走。

主任说:一点科学都不懂,高铁的线路人家是先设计好的,你这些杏树就得先处理了,人家才能施工。

老崔在东沟村生活,整整六十五年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东沟村,六十五岁的经历,几部小说,说不完。近几年东沟村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都跟他有关。村主任知道老崔是个啥样的人,也知道怎么来对付老崔。站在山上望,就说明他打算把高铁经过的一段路程,全部考虑好了。老崔这个山包,大部分都是杏树了,还有几阶梯田,种的是小白谷。秋天,老崔坐在院子的花墙上,盘着大腿,抽着儿子给弄来的力士香烟,望着山坡,谁要从他家门口路过,他就叫一声:看到了吗?东沟村多少年没人弄好的破山坡子,我老崔,栽上了杏树,种出了金灿灿的谷子了,瞅瞅那谷穗,跟娃娃一样跳舞呢!他叫,没人理他。也就是果树站长,常来他这,他俩能整到一块。老崔山坡的杏树,每一年都要修理剪枝,活计都是果树站长来干。老崔不白用他,每一次来,都给果树站长答对欢喜了。

主任跟老崔说明了情况,叫他处理这片杏树林。老崔迟迟不动。主任当时也想,这么一大片杏树林,都长碗口粗了,结果好几年了,说砍,谁不心疼呢?高铁这么大事,是国家的,倒也是我们百姓的。从一个人的利益上来说,高铁他能坐上几回呢?普通火车老崔都没坐过几次,坐过的那次,还是去省里送儿子上大学。主任看着山坡上的杏树,也觉得砍了可惜。主任又往回想,往政策工作上想。

清明了,山坡上的小草,带着高兴的劲,绿油油的给山坡盖上了。老崔不但没有砍杏树,相反他还在梯田上栽上了钻天杨,这种树,直接插树枝,浇上水,就能生根发芽,很快生长。每一凳梯田,老崔都栽上了。主任急眼了,上来,大声叫喊:今年春天这片山,这片地,就不许种了,冬天这里就开始规划,明年正式开工,你栽上钻天杨干啥啊?要钱吗?还是想讹钱?上级不会瞎眼,这可不是过去,你在东沟村一手遮天,不要以为儿子是个牛逼人物,可他管不到这的,这几年,一有事情的时候,你就出来闹腾,看着这个山包西边沟里有杨树,你就动脑筋,那是我过去栽的,再说了,是你们大伙谁都不想要。

老崔心里的矛盾就在这呢。分山地的时候,当时人们都出去打工了。主任就说,分给你们的,谁要是不想要的话,都给他吧,他主任也不能出去打工。可当时老崔不这么看,他的意思是除了分到手的这片山之外,他想把整个东沟村东西走向的这条山,全部承包下来。他跟大伙说,主任什么都不给,他不白要,多多少少给大伙点钱,这还不行吗?大伙说,不行。

这回高铁来了,看看主任,一天一趟山上。那些白沙皮的山岗子,刺槐长的烽烟不透。这要是上级给补偿,主任……。

老崔看出破绽,高铁过处,除了要给长着的树木一些补偿,还要给占有土地的补偿。当年大伙给他经管的山岗,这回铁轨一走,占上的土地,就得给钱了,刺槐也得给钱。这些补偿就得都归他了。

在利益面前,群众都不是傻子。听说了之后,就不干了。最先找到主任的就是黑麻子,说这回高铁一来,烧炭也不让烧了,说影响火车通行,污染环境,那些年都干这一个活计,现在他没活干了,是不是山地得自己来经管了。

主任笑了。十几年你都不自己经管,看看你那片山岗子,要不是我给栽上几棵刺槐树,瞅瞅,有生长的东西吗?兔子都不去那块拉屎,今天咋想起来往回要了?黑麻子说:十九大都说了,又一个三十年不变了,我想,现在的形势这么好,这回我得自己经管了。你没听说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吗?这片山不能就长老崔的杏树。我还听说,白沙皮的山岗换上泥土的话,栽下啥树,就长啥树,刺槐树磕碜不要了……。

黑麻子在主任面前,没提一句有关高铁的补偿,说出来的竟然还是美好的规划。主任又冲黑麻子笑了笑,说:驴粪球子要发烧了。黑麻子不耐烦了,指着老崔家的杏树,大声说:就他这一片杏树,高铁修过去,他就大发了,这辈子,没想到他能发高铁的财……。

主任早已经清楚黑麻子要跟他讲什么。主任说:人家高铁修过来,是有政策的,补偿也是有文件的,地面上的树木,每棵补偿多少都有规定。山上什么也没有的,就没什么补偿了,再告诉你一个不懂的事情,知道高铁专门走大山,不走村庄的原因吗?走村庄,那就得拆迁,就跟住户打交道,住户就没完没了地要补偿。走大山,就没有这些麻烦了。山是国家的,不是个人的,愿意走哪,就走哪。你再看看,高铁顺哪家院子穿过去了?没有吧!都跑到山上来了。

黑麻子被主任忽悠了一通,没看着什么文件,他觉得还是不对。要真是文件明明白白写着呢,他一个农民,也没什么摆鼻的了。大伙不动,他闹腾也不会得到好处。

第二天一大早,黑麻子从院子里出来,抬头往前山一望,就发现老崔在往梯田上挑水,他跟过去,一看,老崔栽下好多杨树。黑麻子问:老崔,梯田种谷子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栽上杨树了?再说了,你也不是不懂,咱这山上,只能栽杏树,或者刺槐,再就是榆树,杨树根本长不起来。老崔没理黑麻子,接着往沟里洒水。黑麻子四下地看,他看到西边沟子里的杨树绿叶婆娑,生机旺盛,转回头,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看来,老崔是要学主任啊!可是主任沟子里的杨树,是多少年前栽上的,现在都小碗口粗了,他现在栽上杨树,还是山坡,就算天天挑水浇它,也不会跟韭菜似的,一夜就窜多高。有问题了,这是谁都不想说了,都在打自己的算盘。

黑麻子从山下来,就去主任的院子,主任起来,站在院子里,什么也没干,他也是一个劲地往山上看呢。高铁修到这来,老崔真是不吃亏啊!土地他得到补偿,杏树他也得到了补偿,还想在这个山坡子整出一堆金子吗?主任嘀咕着,往大门口来。

黑麻子已经意识到,主任不给他从前占上的那片山地,肯定有了猫腻。高铁来了,他一天一趟,山上山下,从早到晚,这不是有事吗?从前老崔要这片山,大伙看他小区,信任主任,说一个村主任怎么也得为百姓着想,关键的时候,他不会只顾自个的。黑麻子心里的打算,是要在这个早晨问清楚,刚刚走到主任跟前,主任的电话就响了,主任声很大:喂?谁呀?一大早就打电话,有啥事吗?主任使劲将手机贴上耳根,黑麻子明白,这是怕他听见那头的话。黑麻子笑了,黑黑的老脸,几年烧炭熏得很不成样子,脸蛋就像马蹄子踩过的蘑菇,十分难看。主任两个手捂上手机,小声而且带着气,对那头说:没到合同期呢,咋也想起来往回要了?再说,只要在合同期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由我来负责,没你们的事,撂了!这个败家的货。主任骂一句。

看看黑麻子在跟前,他接着吵吵:这都咋地了?多少年没动静,前山修个高铁,就都拱出来了,不都说,打工来钱快,在外好自在,不瞅前山坡,心里最痛快吗?高铁跟你们有啥关系啊?现在,你看看,黑麻子,这个村子,要不是我支撑着,要不是我管你们的一个个在家的老婆,咱们东沟村,能这么消停吗?虽然都说我去刘老二家的次数最多,也有人说我,是跟刘老二老婆有情感上的问题,但是你看看,她家的日子要是没有我支溜,她过好了吗?黑麻子还有你,天天叫李寡妇骂,烧炭没挣多少钱倒是罢了,脸还整的跟鬼一样了,可倒好,敞着门睡觉,都没人敢进屋。

黑麻子本想赶快问问山地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崔为啥还要栽上杨树。结果主任的思维敏捷程度,比燕子飞的都快,立马在他面前展开对当前形势的分析,一分析还整到他头上来了。

黑麻子心里嘀咕:不用往别处分析,就凭你那么小声的回话,我就知道,外面人也都知道高铁修到我们这了。那块山地,你不答应,不给,不问你了,走,去乡里找负责高铁的那个果树站长去。

主任还再吧吧地说,黑麻子突然转身,头没回,声没吭,就像黑老鸹抻着脖子,挓挲胳膊走了。

主任心里咯噔一下,咋地?说的不对吗?

3

乡里负责高铁协调工作的是果树站长。之所以安排他负责,就是因为他在这个乡里工作时间最长,算起来,已经有二十八年。乡里决定由他来负责高铁占地的补偿协调,除了他熟悉各个村子地理环境之外,东沟村的人他都认识。高铁责任重大,他不敢怠慢,也不敢乱来。群众人缘好的他,都是当年修剪果树打下的,这回高铁来了,乡里知道他能把这份工作干好。

周一乡里人们都来上班了,乡长屁股后面跟上来了黑麻子。他不在山沟里烧炭跑乡里干啥?又要救济来了吧!果树站长以为是来要救济。乡长进院,就喊:果树站长呢?找你来了,工作分配给你了,你就得负责到底,一点问题都不能有,要是出现上访的话,别说乡里对你不客气。

乡长当初叫果树站长来负责高铁这项工作的时候,可不是这种口气,他可是说,果树站长啊!你在乡里工作时间最长,全乡百姓都认识你,你的人缘也好,东沟村刘老二老婆都上乡里给你送过锦旗,说你为她家义务修剪果树。咱乡这项高铁工程的工作就靠你了!乡长还在高铁成立领导小组的会上,给果树站长戴了高帽,说只要高铁有关的事情,都果树站长说了算。结果呢,三个人的领导小组,那两个人,跟着在各家走访完了之后,就都没影了,一个说学习去了,一个说老婆住院伺候老婆去了。果树站长成了光杆司令。从工作情况来看,这倒是一件好事,一个人说咋地,就咋地。可问题出来了,他咋办?

都说皇帝要是相信一个大臣了,大臣就可以一手遮天。事实证明,没有一件事,不都是皇帝最先定好的。乡长就是说的好听。

果树站长在他的办公室抄写东沟村占地的一份报表,乡长一叫,他顺着窗户脖子伸出去,回答:在办公室呢,叫他进来吧!

计算东沟村山地的户数,没听说有黑麻子的,今天他怎么找上来了?果树站长看着黑麻子呼哧带喘上了二楼,他出来站在楼道上迎接,怕黑麻子在楼道上叫唤。黑麻子看见了果树站长,大黑脸嘿嘿地笑了一下,就大声问:高铁工作是你负责,对吧?我问你,高铁在东沟村的山上,都经过了多少人家的山地?我想看看,乡里高铁规划的那个图纸。

没有进办公室,黑麻子就把自己来的目的交待清楚了。果树站长呢,他想,图纸看不看,与你一个百姓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捣乱吗?一大早来乡里抄报表,就是想去县里汇报去。东沟村只要解决了老崔的一片杏树林子,问题基本就搞定。剩下的小问题,也就影响不了大局了。果树站长和蔼地跟黑麻子说:你又跟高铁没啥关系,看哪门子图纸啊?再说,你懂吗?高铁设计是高科技,小学都没毕业的家伙,充哪门子大蒜,回去吧,我一会去县里汇报呢。

黑麻子说:我是不懂图纸,但是你也不懂吗?就是想叫你拿出来,我看看,是不是高铁经过了东沟村的白沙皮山坡,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得说说了,我的一块山地也在这个范围里,那就得给补偿,是不是?

果树站长听到黑麻子说这话,立刻警惕起来。咋地?那片山坡子不都是人家主任的吗?怎么还有你的呢?不可能,烧炭烧的,在山沟里,脑袋叫山沟子熏出毛病了吧!一听说补偿,就都冒出来搅合。果树站长遵循上级指示,对待所有群众来访,都必须好好接待,好好听取意见,不管合理不合理,都要认真化解矛盾。果树站长听完黑麻子叨叨完,觉得问题要麻烦,人家黑麻子说的都有根据,几十年前山地处理的情况,哪些人在场,说得一清二楚,而且这些人除了老崔的二哥死去,别人都在。

黑麻子把自己的想法说完,又跟果树站长说:你今天就去东沟村吧,看看,主任怎么说,我家那块山坡,不给补偿我这回也得要回来了,烧炭不让了,你也知道说是污染环境,高铁路过说怕烟熏着。我还跟你说个事,老崔为什么早不栽杨树,晚不栽杨树,这个时候他想起来栽了?你知道吗?他问果树站长知道不。果树站长说:都已经把整个山包上的附属物勘察好了,按家签字画押了,就是山上再出来金条也没用了。上级的指示就是眼前地面上的物件,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的,合计好了,都给群众一个满意的结果。他栽杨树,栽吧,到了冬天,或者明年开春,大钩机一上去,都得翻白。

黑麻子听着果树站长坚决的表态,心里就在琢磨,高铁说是跑火车,他那年跟老崔去河北倒腾旱烟,坐过一回,是比班车好受,咣当咣当地走了好长时间。这不都是一样的火车吗?黑麻子没有理解到位,一辈子大半时间就在山沟子里烧炭了,没见着外面的世界这么精彩,他有一个绰号“黑麻子炭”,县城烧烤店都用他烧的炭。炭火旺,不熄灭,时间长。好多人都上他这来买炭。高铁来了,炭不让他烧了,他呢,不能不想后路,这个后路,想来想去,还得跟山坡子打交道,他没有别的能耐了,六十多岁还能出去打工吗?不能了,就得守在东沟村了。两个丫头出嫁多少年了,时不时地回来瞅瞅,也算是没白养活她们。他琢磨着,主任揽过去的山坡子,现在也能干点啥了,过去没办法,山坡子石头多,靠一把镐头,整不出活计来,现在不是问题了,大钩机一来,给点钱,想咋干就咋干,别说这个破山坡子,就是那些石灰石不都给挖走了吗?

黑麻子琢磨出后路,果树站长跟他交谈完了,撵他回去。黑麻子说:你不用撵我,这也不是耍赖,给乡里找麻烦来了,实情乡里应该知道,应该好好问问村主任去,告诉你站长,老崔是没吱声呢,他比我们谁都精明,不信你去翻他栽的杨树看看,还有,他家杏树的补偿,你说合理,但是我可知道个秘密,今天你不叫我看图纸,还有补偿的方案,那我也知道,我去别处打听……

4

黑麻子来乡里找了一趟,果树站长心里倒是有了数,但问题是,人家主任说,这山坡当年给谁谁不要,他才要的。果树站长去问老崔,老崔在他家山坡杏树林里正给杏树准备浇水,用铁锨挖坑,最后一年伺候杏树了,他心里有点不好受。

果树站长一问,老崔手里握着的一把铁锨,嗖,一下子甩出去了,差点给果树站长轮上,大声喊:胡说八道,黑麻子去找你,没听他说吗?还来问我,不把大伙的山坡还回来,高铁就别从这里过了。老崔的话再次证明,黑麻子没有撒谎。那这问题可就严重了。这块山地腾不出来,高铁就没法规划,线路是确定了,怎么施工没有定呢。果树站长心里没了底,乡里分配给他这项工作,看来,还真有很多麻烦。弄不好,得把自己崴进去。果树站长不再往下追问。站到一边,看村里子的动静。从每家每户的小院子来看,家家的小房子都很漂亮了,小院子焕然一新。老崔家的小院子算是东沟村的一个样板,旧屋翻建成了塑钢瓦盖顶的三间小洋房,气派,有样,在阳光的照射下,塑钢瓦闪闪发亮。老崔站在山上曾经骄傲的说,他家的房子才叫金碧辉煌呢。前面有青山,门口溪水流。

果树站长看着这山上的景色,吧嗒着嘴。多少年没有的山泉水,这两年有了,是山上的草木茂盛了,水又回来了。是不是他果树站长也有一份功劳啊!果树站长想到功劳,可是转念一想,要是高铁工作完成不好,什么功劳都没了呀!

果树站长接着往下琢磨:人在一个地方,没有外界打扰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该知足就得知足了,一旦外界的事物叫眼睛开阔了,情况就不好说了,同一个事物,不同人看了,就有不同的想法,就有不同的结果。就这个山包,黑麻子看,就是烧炭,烧炭不成,生活就没了路。老崔呢,就是钱的问题,他还想就此机会,弄一笔钱,大扁杏不叫在山上长着了,就从钱上找吧!给儿子在城里买楼也就不愁了。还有村主任,高铁一往这修,每天都在山上,他不跟老崔顶撞,不跟群众发火,思想情绪格外的好,刘老二老婆叫他给刘老二往沈阳捎冬天穿的衣服,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东沟村凡是跟这个山包过去有过瓜葛的人家,村主任心里都牢牢记着呢。老崔他俩的矛盾,就是老崔没有得到这片山。黑麻子不敢反抗,主任认为原因是烧炭的地方他给找的。

果树站长叫主任出来帮助解决,他说,乡里下派你来工作的,他得避嫌,没看大伙都盯上这山包,恨不能把它当馒头抓在手里一口咬下去,进自己的肚子里吗?干了这些年果树站长,费了那么多心血,山绿了,水有了,你都没……。往下,主任就是笑,不说了。果树站长打电话,向乡长告状,村主任不带头,工作咋干啊?说是这项工作我负责,主任不配合,我怎么办?这个土皇帝,上边不管,工作干不了了。

三天之后,高铁办领导来东沟村视察,几个百姓都聚拢在村部,等着有话跟领导们反应,老崔手里拿着他的承包协议,其他的人,说当时都给主任了,啥也没有。大伙来了,主任没影了,黑麻子抬头往前山看,大声喊:看见了吧!主任又在山上呢,你们上级到底给他补偿多少钱,凭什么我们的山地,到了最后成他的了?今天领导们来了,必须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他得了补偿,能买楼,能买汽车,还能娶一个小老婆,我们老百姓就完了,今后想站在山包上喝西北风都不行吧?

老崔一直没吱声,大伙心里的统一认识是,老崔和果树站长好,他俩一个鼻孔通气。老崔很早就在春天到来时,把果树站长请到家里,向他说明了补偿的办法。野杏树,就是没有经过嫁接的,超过拳头粗,每棵上级补偿100元。经过嫁接的杏树,也就是大扁杏,一棵,上级补偿300元。黑麻子要看补偿标准,他不给,就是怕走漏了风声。老崔就是想把野杏树,也说成是大扁杏,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多得一笔。老崔办事果树站长心里明白,虽然没有当面跟他说事情结束之后,如何如何,但就凭这几年跟他打交道,事情也不会出差的。

高铁办领导觉得百姓说的很有道理,那主任怎么不上前呢?果树站长说明了原由,打了个大嗨声。高铁办的领导说,这是很辛苦的工作啊!不能伤着百姓,还得跟乡里好好协调,既然乡里叫你来负责,乡里也不能什么都不管,这是有政策的。

果树站长觉得这个工作往下很棘手。去找乡长吗?乡长早就明确,责任到人头,工作到岗位,任务到完成。不要让矛盾激化,不允许越级上访。果树站长又想到主任,这事必须他出来处理,村子还是他说了算,主任当了这么些年,家家户户他都清楚,土地最根本的问题还得他出面调整解决,怎么高铁门前过了,他就不管呢?再说了,通过调查,他占有的山坡子面积最大,得到补偿款也是最多的。

老崔栽上的杨树都冒出了新芽。他站在山坡上,抽着香烟。心里算盘,一坡大扁杏,要是给了补偿,山坡修上铁路,山今后就是秃山了,风景又回到过去。钱得到了,日子的舒服风景没了,哪头核算呢?大扁杏要是不砍掉,子孙后代都能有饭吃。

端午节这天早上,果树站长骑着摩托车来到东沟村,好多人都回来过节了,给庄稼施肥,就此,他要召开一次会议,问问大伙,不管主任心里装着啥样的小九九,当着群众的面,情况核实了,问题也就好解决了。果树站长一见村主任,说开会,村主任立马就说:不用开会,越开越事多,就你说了算了,怎么处理村里都没意见,你是上级派来负责的。村里都听你的。果树站长瞅瞅他的表情,不对,平常动不动就开会的主任,现在怎么不叫开会了呢?谁说,高铁工作就他一个人负责了,村里不配合,能做好吗?乡里和县里都有文件,要是空口无凭可以这么对付。站长怼他一句:要看看我今天带来的文件吗?你要是不好好配合,那好,我就跟乡里汇报去,咱们都不用红脸,你看,好不好?

主任知道自己的地位,一问他“好不好”,他就没电了。立马反问:你说咋开这个会吧,今天可是端午节。主任问站长怎么开,站长说:就说核实一下各户山坡子高铁占地的具体数字,核实好了,马上就给补偿。

主任听说补偿,拉着果树站长,往村部门口的那棵榆树底下来,小声说:咱俩商量一下,我的那片山坡子数目,你就不用公布了,给大伙说清楚就行。站长说:你的为什么不能说,村主任更得说清楚了,当领导的,不弄清楚了,百姓能干吗?这个问题必须一视同仁,多少就是多少,谁还能上你手里抢啊?既然,我来召开这个会,就我决定会议的事情了,你就召集大伙吧,都到村部来。

召集可以,我占地的情况不要说啊!乡长清楚村里的情况。主任再次跟站长说,而且脸上的表情是灿灿的微笑。果树站长,心里的反应是,不管谁清楚,最后他得整清楚,他整不清楚,高铁办的工作完不成,小果树站长就没饭吃了。

村主任大喇叭一喊,说高铁占地补偿会议在村部召开,大家8点准时到村部来。喊完,人就到齐了,涉及的住户都有人参加。主任还问了一句:来的人,都能给家里做主,是吧?那就叫果树站长说说,高铁占地的情况,涉及到哪家,听好了,这一次就核实了,没有下一次,要是会下闹事,就绳之以法。主任冲着大伙说出“绳之以法”,黑麻子大叫了一声:这可没准,说不定给谁绳上。

老崔这回还是没动静,不抽烟了。果树站长开始,一户一户地说,都说完了,没有主任家里的情况。那些从前都把山坡子给了主任的人家呢,也没有占地一说。老崔大腿颠起来,旱烟袋在村部的桌子上当当地敲了几下。大伙以为老崔要发火。

老崔烟袋锅子敲了桌子,好多人互相对眼,黑麻子这回开窍了,他知道老崔敲这几下,是有猫腻在里面了。肯定主任占的山坡子,上级都给补偿完了。

大伙不干,一起跟主任叫上板。有几个人上来薅主任。果树站长立马打电话叫派出所来人。派出所来了两个人,大伙没敢再上手。主任占山地的情况,果树站长清楚了,所有人站出来都证明了。果树站长心里骂主任:想得多少你才满足啊?

果树站长开始讲目前的形势,还有各户应得补偿。看着村主任没有任何表情。他对大伙说:这个事,大家也不要着急啊!我来处理,主任他不能这么自私,这样耍大伙不行。他今天必须说出理由,不然,我就敢以破坏高铁建设的罪过撤他的职。大伙说好不好?

果树站长问大伙,让主任交待理由。主任本想把心中的计划全部合计好了,再跟大伙交待。现在看来,是等不到高铁开工的那一天了。他的同学,就在中铁九局,他很早就跟同学说了,东沟村能有今天的青山,有流动溪水,非常的不容易。一个大山沟,今后高铁门前过了,山青水秀,鸟语花香,那该是多么的好啊?地方倒是不大,不能和全国各地名胜风景比高下,可要是特色独一无二了,想想看,老崔的一片杏树林子,春天有人看花,夏天有人摘杏,秋天有人赏景,山包西面的那条大沟,笔直的白杨长得跟小碗那样粗了,大伙都认为是他独自拥有,其实,他一直没跟大伙说,要是说了,早叫刘老二老婆给砍了开荒种地了。黑麻子在沟里烧炭,叫黑麻子照看,这是两情情愿的事。现在,白杨树成了大沟里绿油油的风景。高铁一有消息的时候,他就在山里跑上跑下,不是研究高铁办能给他多少补偿,而是考虑能不能不损坏这些好容易伺候起来的树木。去年腊月,九局他的同学回到县城过年,他杀了一只羊,去见同学,说了他的想法,同学跟他要具体的山上资料,他呢,回来就来回地跑上跑下计算,这些情况,他给九局同学拿过去了,现在就等消息呢。如果高铁不在山包上开出一条大沟过去,钻山洞,那可就是两全其美了。老崔的杏树林子永远他经营,大沟里的杨树永远毁不了,这的山间清水也永远长流。山包其它的地块,当初大伙不要是他经管过来了,现在高铁一来,大伙眼睛就亮了,盯上了补偿。他算过这笔账,就算给补偿,也不到两万块钱,分给十二户的话,都到不了两仟,山上现在最出息的是刺槐,好多刺槐都小碗口粗了。

大伙不经营的山岗子,之所以他看了这么些年,不是等着高铁来了,要发一笔。多少年,东沟村的日子,都是跟空地上的几棵苗打交道,吃点什么都去街里买。现在,看看,日子能过到这样,山是不是给借力了,不要以为日子都是打工挣钱换来的。老崔要是没有这片杏树林,问问他,院里的新三轮子哪来的?听说高铁补偿,树木按棵树算了,好好的山坡子,叫他整的,都跟猪拱的一样了,太磕碜了。就这点补偿,能花几辈子?一年都不够。山上的物产没了,我们的往后的日子也就没指望了,都去城里吗?谁去?也没瞅瞅有多少人,到处找咱们这样的地方,跟大伙说,高铁动工,我跟人家九局的一位领导商量,人家表态,这里钻了山洞,植被保护下来,还帮扶我们在老崔房后的那片地上,给全村建十个大棚,十个大棚啊!知道今后能出产多少钱吗?一个一年不多说,五万,那就是五十万啊!黑麻子的那张脸花个万把地整白了,想娶二房老婆,就有自个找上门来的。

大伙爆笑。果树站长心里非常的不是滋味,他忙上忙下跟群众沟通协调,结果最后的结论在这呢!怎么不跟他透个底呢?不过,有这样的村主任,还别说,一个村子败不了家。这一阵子白话,大伙都清楚了,往下他这个高铁工作者也不费口舌了。人家主任这算是为东沟村干事了。如果这回老崔杏树林子没了,就算老崔答应给他果树站长好处,想想看,是不是这辈子,就这一回了。

大伙热闹呢,黑麻子扑通跪下去了,大声哭着说:主任,这可是你说的,这张黑脸你得给我整白了,县城的一个烧烤女老板,我相中了……

老崔烟袋锅子,当,一下砸在桌子上,吓了大伙一跳。黑麻子讨老婆的话,叫老崔整到一边去了。他大声喊:太好了!咋就不早说呢?看看我栽上的杨树,是留着呢?还是不要了?

大伙说:长着吧!一棵还能给你二百块钱补偿呢!

高铁开工,东沟村的群众敲锣打鼓给高铁建设者送去一面锦旗,上面写着:高铁走山洞洞洞暖民心,青山留后代代代绿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