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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武:村庄里的月亮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孔庆武  2018年10月16日16:19

还记得,月亮出生的那个晚上吗?宁静。祥和。明澈。所有的炊烟停下了婀娜的舞姿;所有的星星眨着眼睛;所有的泉水叮咚流淌;所有的灯盏点亮幸福提前来到村庄。

月亮是我的小姐姐,生于七十年代。她的名字常常在外祖母的故事中出现。记忆中,她的眼睛像一道弯月……

一九七九年的爱情,注定要孕育一九八零年的娃。三月春风拂面暖,一双握紧的小拳头,用啼哭辨寻这一世的亲人。声波在空气中急切地想接收到亲人的密码。

我降生在辽东的一个小村庄。

冰雪消融,阳光普照大地。柳丝吐绿,黄牛犁地。一九八零年的河东村,像一幅水墨画。碾盘上坐着农闲的村人,叼着烟袋或搓着纸烟卷。天蒙蒙亮下地,松土锄草,日头升上三根竹竿高时,回来歇晌午。远处的梯田,层层叠叠是无数双大手堆砌的铜墙铁壁,洒下的汗水足够给庄稼苗滴上一圈露水。有女人抱着孩子出来晒太阳,众人喊着娃娃的名字,逗上一阵。在河东村,这是一种劳动后的解乏方式。他们欢欢实实劳累了一大早上,逗起孩子瞬间恢复了红光满面,又有了使不完的劲。

我在娘的怀里,他们喊我春天。名字是外祖母给起的,我和八十年代的苞米苗一起长大。

唢呐的高亢嘹亮在村庄上空飘过,二牛带着鼓乐班吹吹打打,唱着喜歌,大红绸牵着一对新人。点鞭炮…跨火盆…迈马鞍…踩高粱上坑…拜天地…喝交杯酒…吃饺子…坐福…拜堂…入洞房。我吃到了诱人的玻璃纸包裹的糖块。那年春天,月亮姐姐的哥哥结婚了。

那年,我三岁。喜欢吃糖,喜欢到处撒欢儿地跑。喜欢听外祖母讲故事。

日子,仿佛就是在唢呐声里绽放的花朵。走过无数个黑夜,香甜的表情镶嵌在和土地打交道的皮肤褶皱里。

春风弹琴,春雨唱着民谣,唱的泥土湿润鲜活。牛羊咀嚼着青草的新鲜汁液。小头蒜,苣荬菜,榆树钱串儿,槐树花儿……争先恐后跃上春天的餐桌。满坡的山野菜,是每家的菜食,是春天赐给大地的中草药。绿色。健康。生态。环保。

民以食为天,天赐的食物,养活了祖祖辈辈的人。韭菜是甜丝丝的,白菜是香脆柔软的,水果摘下就可以吃——吃的放心。 现在化肥农药种出来的菜,韭菜变得辣味十足、白菜煮着吃还有点硬、大棚里反季的水果,外表饱满,咬一口果核还没有成熟。

晚上,月亮姐姐用兰花粗瓷大碗端来荠荠菜炖土豆。我们两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房山墙连着房子,屋檐挨着屋檐,院里有个角门,方便两家串门,我家新打了一口压水井,每日两家不必到村头辘轳井去挑水。省去了雨雪天气挑水路上的烦恼。

水,是女人的手。像外祖母的手,像妈妈的手,更像月亮姐姐的手。洗菜,洗衣服,洗去尘埃……

饥馑的年月,一双柔软的手,一双小巧的手,一双美丽的手,担负着一家人的三餐和日常生活。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成年累月的日子,匆匆的走过。无法估算有多少水珠从她们手指缝经过。水是一面镜子, 不知道收藏过多少青春。生命中的过往,相逢,在村庄,在城市,在大漠,在大海……外祖母说:人这一辈子,总有些经历,聚散多了,相识多了,能留在心里的就是不可磨灭的回忆。至少,在村庄,有她们的美丽容颜,有她们的温柔善良。有满满的能量,日子也丰盈起来。

村庄的夜黑漆漆的,伸出手看不见手指。狗叫几声,被迅速淹没在夜色里。村头到村尾,没有几家有电视。劳动美。劳动可以净化一个人的心灵。劳动仿佛代替了娱乐。河东村村民们,春天种地,夏天挖药草,秋天收割,冬天打柴。月亮姐姐家的院子,堆满了药材。用庄稼人自己的方法,按根须、茎叶、花果分类。按干、湿称重。前山后山西大沟,拐出几十里地的桂花岭都有他们的足迹。药草医病能换钱,源源不断的卖给城里的中药材收购站。残次的不合格的舍不得扔,毕竟湿了衣衫,从大老远的地方带回家的。喂猪,猪吃了壮实。我家养了母猪,喂少量的粮食,再喂榛柴叶子泡在大缸里沤的瘪乎,最后喂些破损的中草药、零碎的土豆、菜帮子等。繁殖的一窝窝猪崽,皮毛光滑肥壮的像小牛犊。我也认识了几种中草药:满山坡的猫骨朵儿花就是白头翁。味道奇怪的猫㞎就是藿香。开着蓝色花朵的包袱花就是桔梗。还有王八骨头、马尿骚、穿龙骨、细辛、掌叶半夏、羊铁叶等等。大山有无穷的宝藏,爸妈常和月亮姐姐的一家人,进山采药,贴补家用。

月圆的夜晚,爸妈数着卖掉了一车车,一筐筐,一捆捆的药材,还有一窝窝的猪崽,换回的票子,商量着秋天的打算。

秋天,月亮姐姐上中学了,穿了一身花格子新衣裳。我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背着印有“我爱北京”字样的书包上学前班了。同学们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刚踏上文学道路,那会儿我写歌词。今天想来,和启蒙有关系。有一年辽宁省音乐家协会搞了一个音乐研讨会,见到了国家一级编剧、著名词作家宋小明老师。他作词的《百年恩来》主题歌《你是这样的人》《中国功夫》《回家的人》《向北方》《喜欢你》《中国功夫》等等响彻大江南北。

他的父亲宋扬先生曾创作了一首脍炙人口的儿歌《读书郎》(小儿郎)。“小呀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当时我们都会哼唱,许多年后才知道作者是宋小明老师的父亲。文学的力量,如春雨润物细无声。好的作品,流传千百年,记住了作品,忘记了作者,正像我们习惯了在黑暗里得到灯盏的光亮,却忘记了点灯的人。

霜降后,在北方的小村庄河东村,太阳给大地的火焰越来越少。

天冷。空旷。天空净得没有一丝云彩。收割后的田野裸露着,落下叶子的树木裸露着,河道里的巨石上裸露着羽毛。他们向世界敞开了内心。

粮仓满了。鸡鸭鹅狗肥了。黑毛猪壮了。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让躺在岸边的河卵石,站立起来,围成院墙。父亲又在院墙东西两侧多垒砌了几圈,墙上留门,留窗户的位置,家里有了偏厦。忙完这些,该准备过冬的烧柴了。封山育林,能砍的柴有限。天冷的要命,需要更多的柴草提供热量取暖。男人们拎起板斧进山打疙瘩柴,女人们也磨好了镰刀。大雪封山之前,为了抵抗寒冷,刀斧锋利的能割断光线。山沟边,地埂边,割蒿草,掰干树枝,搂松树挠。细柴、硬柴、干柴、湿柴,蒿草,杂草堆到院墙高。开始下雪了,放寒假了。月亮姐和我带着棉手套,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棉鞋。左边手套里装着花生,右边手套里装着苹果,中间连着一根细绳挂在脖子上。捡个阳坡嗑完花生啃苹果。这时,母亲砍得柴草搭成交叉马架形状,像个举重运动员用尽全身力量扛在肩上。有时扛不动,刚起一半,一屁股坐地上。我和月亮姐,两双小手赶忙上前帮忙,母亲舍不得我们用力,有时借个斜坡将柴草捆扛上肩膀。我们走在移动的小山后面。多年后,望着母亲瘦弱的身影,我问自己,母爱何尝不是山,何尝不是河呢?有一次,手一滑,脚踝骨被刀砍伤。血流如注,血连肉粘在袜子上。晚上端一盆水,慢慢泡,揭下来已经是一盆血水。母爱,长期承担了超过身体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哪里呢?是什么原因呢?

一个字——爱!

一个字——家!

母亲在艰苦岁月里的忍耐能力,让一个家更有温度。无数个村庄里无数个母亲,是村庄里最美的月亮。

蒿草烟大灰多,常常呛的人眼泪哗哗流。上冻前各家忙着打浆糊溜窗户缝。针鼻大的眼斗大的风。如今的孩子是很少能体验到这种彻骨的寒冷。铝合金断桥铝封闭门窗,地热,暖气,空调。温度高了,还要开窗户放气。想一想,奢侈浪费。难怪九十四岁的外祖母还住在农村,不愿意进城。

到了三九天,北风呼呼刮将炕洞抽的冰凉。男人们隔三差五半夜出门,上山扛一捆刺槐,嗤嗤拉拉点着了,噼噼啪啪火星四射,烧炕取暖。身体需要吃食物得以温饱,屋子需要烟火烘烤得以站立。

日子在母亲淘米的手指缝中,在每日的炊烟袅袅中,在永不停歇的时间的长河里日夜不停地流淌。河东村通向外面的世界,要经过大洋河。大洋河,取自河水汪洋之意。春秋冬有小铁桥架在上面,没有扶手,踩着铁板颤颤巍巍晕晕乎乎如站在船头上。过桥如行船,雨天铁板滑,若是有风天,铁板之间的空隙大加上有损坏的,铁桥,是个张口咬人不眨眼的铁兽。村中掉进铁桥夹缝最多的是女人和孩子。他们的受伤的脚,还要行走很远的路,回到家。有的旧疤痕未痊愈又添新疤痕。桥是连接河东村到城里最近的路。汽车可以绕远走炮台山过北洋桥,村民只能期盼早点能修上水泥钢筋大桥。那年,我参军,离开了村庄。也是最后一次踩着铁板过桥。

光阴似箭,复员回到家乡。不敢认,这就是出生的地方吗?大桥上车流不息,河东村建起了楼群,城东公园建在东洋河桥头。从前的偏僻,贫穷的村庄不见了。看不见茅草屋,到处都是红砖大瓦房。村和组的路也都铺上了柏油路,家家户户接上了从山上引下来的自来水。这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最想见到一个人。

有月亮的时候,村庄是温暖的。读书,当兵,离开家乡的那些年,没有再睡过大火炕。时常想起月亮姐弯弯的眼睛。

时光很奇怪,乡音未改,黑发生白发。草木枯荣,四季交替。日月轮值,山河依旧。应了一句话,美丽若初见。再次见到月亮姐,还是从前一样的美丽可爱。只是多了风霜的印痕。她现在是一家公益协会会长。在城乡间穿梭忙碌着,把城里募集的爱心物资捐助给偏远贫困的乡村。每年冬天送给乡村学生温暖包,包里装着棉手套,棉帽,棉衣。送温暖,进贫困乡村。让冬天不再冷的冻坏手脚,冻掉下巴,冻掉耳朵。每年带着会员到敬老院看望孤寡老人,包饺子,理发,洗脚,剪指甲……老人们一辈子不容易,咱们常去看看,给他们做一回儿女。

月亮姐做的爱心公益很多,我在她的朋友圈看到许多新鲜的事例,我和外祖母提起月亮姐的事,她说心里亮堂堂的。她还说月亮姐是住在村庄里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