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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他并没有回归 这只是一次升级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黑择明  2018年10月16日08:59

第一次看张艺谋电影,还是在初中。第一个镜头开启,巩俐的大特写,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大银幕。自始至终那种粗犷、狂野的红,因为压抑而释放得更恣意的欲望,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具有一种启示录的意味:电影原来可以这么拍!电影是艺术!

转眼间,《红高粱》已经上映三十周年了。

又看了新片《影》。依然是欲望的故事,依然恣意甚至残忍,却已经是另外一种方向上的感受:这好像是黑白版《黄金甲》,更像是综合了山水实景演出、舞台剧、大型运动会开幕式文艺表演为一体的“视觉秀”。

是因为电影看得多了,所以“花气熏人欲破禅?”

又或者,因为他是张艺谋,所以观众的要求会非常苛刻?或许。

但三十年来,导演的每一部作品毕竟都摆在那里。

书法美学有所谓“人书俱老”一说,是说高手到了一定年纪,会删繁就简,忘掉一些所谓技法,但却呈现出更为高超的境界。但前提条件是,那得是林散之这种水平的高手。

这次确实是奔着高手之作去的,毕竟前期的宣传文字中,让大家都有了一种对“大道至简”的期待。或许,也正是因为期待过高,种种问题才会明显地暴露出来。

最为明显的问题是:浓得化不开。

“文化符号”的堆砌

首先,便是“文化符号”的堆砌。

或许从歌剧《图兰朵》开始,经由奥运开幕式的推波助澜,舞台剧、电视文艺、景观秀已经与张艺谋电影慢慢交织在一起。与大众意识形态相应,这些形式都需要将“中国文化符号”放到最大,最初是红色、大红灯笼;奥运会开幕式开始升级,发现传统文人的文化符号更“高级”,例如古琴、昆曲、书法、水墨等等。在张艺谋的其他商业文艺形式中,新的一轮升级版文化符号学都大获成功,例如各种山水实景“印象”系列。

简洁是智慧的灵魂,繁冗是平庸的姐妹。张艺谋这种级别的艺术家当然非常明白。所以在新的影片中,他追求“大道至简”。但要实现这种理想,需要放下对两种东西的期待:第一,别人的好评,或票房;第二,技术的依赖。显然,这是难以做到的。

甚至,他已经无法放下“文化符号”。“文化符号”将每一个镜头都塞得满满的,仿佛在告诉观众,快看我,我代表中国文化。俭省了色彩又如何?黑白灰的堆砌依然是堆砌。

《道德经》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电影作者将创作意图如此明显地、如此具象地推向观众,离“道”就远了。

晚明琴学大家徐青山在《二十四琴况》中说:“先正云:以无累之神,合有道之器。”无累之神,就是没有什么东西束缚、牵累这个弹琴的人,没有什么让他放不下心来。

《影》不“空”,而是满的,连台词都是满的,砍掉一半台词,只怕还好些。

在影片的各种“文化符号”中,最不合适的就是服装。这种刻意印染成水墨感觉的系列影楼古风服饰(从君王到奴才的衣服竟然都是一个风格),瞬间将影片转为舞台视觉秀,或者是某位本土设计师发布的中国元素主题系列T台秀。

我们当然不是要挑剔这些符号。问题在于,这些文化符号证明不了什么。只有处于世界文化序列边缘的文化才会急于求得序列中心的认同,并且将中心对自己文化的使用当作一种冒犯,愤怒地指责其“不对”。其实,序列中心对此根本无所谓,全世界人家都随便拿来。花木兰、功夫熊猫皆如此。过度热衷于“民族文化符号”,倒是隐含着内心对西方中心论的深层认同。

对“权谋”的过度热衷

另一个“浓得化不开”是对“权谋”的过度热衷。

号称是关于自由的故事《影》,反而正迎合了大众对于“阴谋论”的消费热度。

宫斗剧为什么火爆?正因为宫斗剧宣扬奴隶的道德、游戏规则,实则变相的蓄奴教材,最好的奴隶读本。

换个说法吧,借用19世纪英国文学的例子:简·爱其实期待的是什么?她期待的,是一个她能够控制的主人。宫斗剧通常有两条神逻辑:“总有刁民想害朕!”“这都是你们逼的!”这两条逻辑同样也适用于《影》。每一次“反转”就伴随着推进一步的“阴谋”,从创作者到消费者,所津津乐道的、自始至终居于核心的不过如此。假如说,从《英雄》到《长城》多少还有一种“宏大目标”作支撑,到了《影》,只剩下一地虚无。

奇技淫巧的“视觉奇观”

还有一个“浓得化不开”就是“视觉奇观”,或曰“奇技淫巧”。

“以女人的身形入伞”被生硬地与阴阳八卦捆绑在一起。淫雨霏霏中,妖娆的敢死队藏身宛若特洛伊木马的船形装置中(让人想起张艺谋为歌剧《阿依达》做的那个庞大的装置),然后借助雨的湿滑,藏身伞中,有如一群刺猬,向敌方阵营“滚滚而来”。

看到这里,邻座两个每人抱着一大桶爆米花的女子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当然,“影身”的想法本身非常棒,事实上已经有很多一流的文学家书写过“影身”,主要关涉人性中的“模仿欲望”。电影中的经典也很多。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黑泽明的《影子武士》了。有的说法是《影》出自《影子武士》,其实未必。

据说,张艺谋导演最欣赏的三位同行,分别是黑泽明、斯皮尔伯格、塔尔科夫斯基。

对于一个已经形成自己固定风格的艺术家,其实很难说某个人会对其有决定性影响。比如在这个名单里,塔尔科夫斯基在张艺谋电影中可以说几乎了无痕迹;斯皮尔伯格电影无论主题、风格、电影语言,都和张艺谋的气质相去甚远(或许他们对于商业规律的浓厚兴趣与实践相当一致);或许唯一扯得上“影响”的,恐怕就是黑泽明了。

几年前,黑泽明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20世纪亚洲最有影响力的人物”,那个词条就是张艺谋和斯皮尔伯格共同完成的。张艺谋如是说:“作为一个拍电影的人,我敬畏黑泽明电影中宏大的景象,尤其是战争场面。”

同时,他仿佛借题发挥似的说:“透过黑泽明的电影,我们都能体验到日本的灵魂和日本人民的内在力量。但他自己的国民,大多还是谴责他拍电影是为了让外国人去消费。在50年代,《罗生门》被批评为将日本的愚昧和倒退暴露给外国人看——这种指责今天看来是愚蠢可笑的。在中国,我也面对了同样的怒斥,而我用黑泽明来作为我的盾牌。也许20或30年后,中国人将不会再用那种狭隘的眼光来看我的作品。”

但无论是“大场面”还是“国民性批判”,这两位导演都不在同一个“次元”。

比如,黑泽明的“大场面”,其实通常还是以巧取胜,当然这也是由于条件所限,不能使用人海战术的原因。但黑泽明电影语言的“巧劲儿”是非常著名的,例如《影子武士》中,行进的队伍总是排成“之”字形,这样,有限的几个演员就造成了军队阵容强大的印象。再如,《蜘蛛巢城》(改编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开头,麦克白的军队遇到迷雾。换成平庸的导演,可能只会让他们乱钻,而黑泽明的做法是,他选择了一棵树,让骑兵们兜了三个圈子,结果每次都回到有那棵树的地方,骑兵们却置若罔闻。

张艺谋对黑泽明的欣赏,主要还是视觉(即“宏大景象”)。

张艺谋是一个对构图、色彩有着很高敏感度的导演。《影子武士》的视觉元素在张艺谋其他电影中的痕迹,都要比《影》重得多。比如,张艺谋的《长城》,熊鹿鹤虎四军以四种颜色标志,未必不是《影子武士》中“风林火山”的“拿来”;最明显的是《英雄》,不仅影片里著名的色彩“符号学”和《影子武士》有些类似,电影中一个最关键的“动机”,即“恶的正义论”:秦王为自己的杀戮找到的理由,是为了尽早结束诸侯征战、血流成河,一定得有人出面统一天下,他这么做是为了一个正义而宏伟的蓝图。这不就是《影子武士》中武田信玄本人的原话吗:我为夺取天下,用尽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现在四处征战频起,除非有人出来一统天下,否则天下仍是会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然而我们更要看看前一段剧情。当武田信玄说,这厮是个恶贯满盈,要被处以钉刑的重犯,怎配当自己的影子武士,引来的是对方的一通狂笑,说自己不过是个贼而已,比起信玄的杀人如麻,根本算不了什么。谁知信玄竟然笑纳:“我的确罪恶累累。”

表面看来,《影子武士》与《英雄》的主人公都因为某种“大义”而“杀身成仁”,但其中有本质的不同。《英雄》里的残剑和无名(无名,不正是一个“影子”吗?)因为某种宏大目标(历史决定论)选择了牺牲,但影子武士并非如此。

关键在于,黑泽明一以贯之地采用了庶民的视角。“影子武士”是个乡野村夫(同样,武田信玄也对自己“甲斐的猴子”这个戏谑的称呼欣然纳之),他从未想过真的取而代之。反而,导演展示给我们他的温情,他的温暖的人性,无论是与信玄的小孙子,还是与其妻妾。在成为“影子武士”的时光中,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尊重——并不是权力带给他的尊严感。而这种尊严感在古典的武士道思想框架内,被描述为下层武士亦可高贵,并且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赢得这种尊重。他最后选择的行动(自杀一般挥刀冲向枪炮),有战场残酷场景的刺激,但更多是在现代化的洋枪洋炮面前,这种古典理想的破灭。

《影》除了主人公境州的身份是“影子”之外,和《影子武士》就没什么共同点了。

黑泽明其实并不是一个思想型的电影导演,但他足够真诚,他的“庶民”立场从未改变过,这是他除了镜头语言的天才之外最珍贵的东西。

有另一种说法,原著小说的水准决定了张艺谋电影作品的水平。可能有道理,比如,《影》的原著就存在着种种不足,但这种说法同时反映出另外一个问题:由于张艺谋和中国当代作家群几十年来的合作,长期以来他与“人文思想”被强行绑在一起。说实话,张艺谋不应该跟着“知识阶层”瞎起哄,“知识阶层”也不应该拿一大堆不接地气的“期待”去绑架张艺谋,如果那样的话,他的电影应该不会这样“浓得化不开”,他只做纯粹的商业片导演其实也足够好了。如果偶尔拍一下“苦难叙事”,拍一拍真有农村味道的农村,就是惊喜了。

再说,张艺谋本来就在电影的商业逻辑上很有天赋。且不要说《英雄》这种在海外票房过硬的商业大片,早年在某部国际几十个大导合作的短片集中,张艺谋奉献的是一群清朝打扮的男女在长城上,突然摇滚音乐响起,清宫贵族们和摇滚青年一起在长城上摇滚起来。太过于直白?太过于直给?并不,对于电影市场(包括海外)来说,这样刚刚好。资本的时代,正是他创造东方视觉奇观和海外票房奇迹的“最好的时代”。

从这个角度来看,《影》似乎并没有像有人说的那样回归了“人文”,而是顺着商业大片的思路进行了一次升级,或是一次策略调整。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邻座的两大桶爆米花已经吃光。一个说:“关晓彤没电视上好看哎,还有黑眼圈。”另一个答:“我喜欢孙俪,但也没有《甄嬛传》好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