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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增刊第2期|王蒙:山中有历日(节选)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增刊第2期 | 王蒙  2018年10月16日08:11

这个山村里头一个引起老王注意的是一个九岁左右的个子不算太高的小女孩。她眼睛很大很活,眼珠黑得刺目,块儿不大,但是显得紧绷结实,而且有一种准备好了起跑或者出击的待发状态。有一回她抹了红嘴唇,穿了一双半新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左右晃荡。她说话的时候有一脸的毫无顾忌的笑容。有时候她还参加大人们的说话,说到深山里酸梨峪做豆腐的老郭,说老郭的儿子有点傻,三十多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在老王的童年时代,没有哪个女孩能这样地不怵窝子,能够这样地大模大样地与城里的大人们说笑交流,说什么也不选择题材。

人们说,白杏喜欢城里人,喜欢与城里人一起,听城里人的口音、词汇、腔调。

白杏常常义务地充当城里游客的向导,带着他们爬山进谷,带着他们到村民家中东张西望,寻摸树根、怪石、土特产。她的左腕子上戴着一只景泰蓝镯子,就是一名城里的游人送给她的。还答应她再送一只戴到右手腕上去。送镯子的城里人给她留下了电话。

也许更主要的是她有一个特别端正的、几乎像是雕刻出来的鼻子、鼻梁。迄今为止,老王只在三个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端正的鼻梁,一个是维纳斯雕像,一个是CCTV的一位女节目主持人,一个是这个小孩子。

她们的鼻子端正得让你落泪,让你觉得有一点害怕。人不是雕塑,人的鼻骨怎么能够长得这样精准合度?

老王过来后不久,一次让自己的两个孙子随这位名叫白杏的小丫头到村口去登山,一直走到与河北省的××县交界的山顶,走到了山顶的水潭,看到清水中小鱼儿游动。一位村干部悄悄向老王打招呼:“怎么能让您的孙子跟着她去玩?(她)太野。我们的孩子都不允许跟她一块儿玩。我儿子跟她说话说多了,回家就让他妈一顿暴打。”

别人当着白杏的面,指着这女孩告诉老王说:“她现在就是跟着她爸过,她只有爸爸,没有娘了。她妈跟了别人。”

老王问过白杏:“这个,你母亲……”白杏一声冷笑,超出了她这个年龄的负面情感表达可能到达的程度,她说:“我没有妈,只有爹。”

白杏咬了一下下嘴唇,说:“我爹最疼我了,天天给我烙饼……”

这个山村,认为烙白面饼是食品的极致,天天吃白面饼是人生的极致。这种共识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

老王的两个孙子向爷爷讲述了与白杏一起登山的故事,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穿越了巨石,穿越了山涧,走过了窄洞,走过了羊肠山径,走过了一处下面是万丈深渊的天然条石桥。在大太阳底下走过了碎石沟,又在阴山背后沐浴了凉风。近处他们看到了放牧的羊群与迎面而来的牧羊狗。远处他们看到了一只山猫。白杏说,那就是野兔。大孙子说,那只山猫个儿很大,顶好几个兔子。二孙子则认为那是一只獾。二孙子为什么提出獾的概念,因为老师最近刚刚给他们讲过与獾有关的故事。

老王相信,这里的山景确实非常好。大量的石头.同样大量的泥土与植被。有野生的荆棘与榛子、槲树、橡树,有农民们栽植的白杏、柿子、板栗、山楂、京白梨,也有历年绿化种植的油松与侧柏。这里的山景是李可染式的,而与元代王蒙与黄公望的山水不大相同。大杏子峪的山脉,不像王蒙的山水那样坚硬、威严、突兀与浑厚,又不像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那样秀美、温柔、忧伤与葱郁。大杏子峪的山谷,把巨石的桀骜、树丛的亲和、野草的疯狂、山峰的陡峭与山势的连绵,尤其是地貌的对比与参差汇聚到了一起。

孙子们说,从顶峰上看村口的大水库,只剩了一个亮点。

水库是这个山村的骄傲,是山村的灵光巨大的眼睛。从京城进山,先见水库,再见山村。水库又像一组串连起来的大镜子,反射着山光云影,草色林荫。水库里有放养的鱼苗。水面时不时地颤动着梦幻和愿望,感受与温存。这个水库能与你交换目光、使眼色、轻轻地说话。老王几次走到水库旁,他注视着也奇异着,不知道水波的颤动是来自水体还是来自天心,要不就是来自他的对于山水与天空的沉迷。他仰天长啸:

“呵……呵……呵……”

这里说的白杏与大杏子峪的情况是指一九九六年初秋。

这是北京郊区的一个山村。山村属于紫李子峪乡。紫李子峪的地势总体上看很像一个大写的X,上北下南,乡政府所在地是X的左下端,说是开始进入了山区,其实还很平坦,四下一望仍然开阔敞亮。往上即北面走一段蜿蜿蜒蜒不无惊险的傍山公路,就是大杏子峪了,由宽而窄,山势引人入胜,水势则可以从大水库寻根溯源到上游的一些涓涓细流和点点山泉。山势最险峻的地方是到了酸梨峪与老鸹窝,也就是X的中央两条斜线的交叉处,四面皆山,舍山无地。而中央点的最高处叫黄金岭,据说半个多世纪前大跃进当中,在这里采过金沙,至今仍有黄灿灿的细沙堆积。后来可能由于成果不理想,淘金云云随着时过境迁而停止。近年全国淘金成梦,有些人又重操旧业,很快受到了政府的禁止。

再往北走,经过一处隧道,地势渐渐走宽,到了大柳树地界,而后又是与白杏水库相呼应的大柳树水库,连接着另一个乡的七星峪与棋盘村。在新农村建设高潮中,那里推倒了所有的旧房,按照统一图纸建成了千篇一律的兵营式农民住宅,吸引了许多参观者的眼球,有的啧啧称奇,有的鼓掌叫好,有的则认为实在不能恭维。

大杏子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一大半人家都是包产到户生活改善以后分了宅基地,盖起了院子,盖起了砖瓦向阳北房,而且是南北前后开门,便于运输与夏季通风。电灯电视,早已安装好,电视信号暂时只能收到CCTV诸台、本市BTV诸台、河北、山东、浙江、湖南、江苏一部分卫视台。自来水每隔日晨六时至八时供水二小时,各家都有大缸伺候。厕所则还因陋就简,有的家根本不设厕所,需要时到住家对过野地处理,取之于地,还之于地,充分发挥地势坤、厚德而载物之美德。全村格局大致住房偏东,中间是一条铺了沥青的柏油马路,西面则是碎石河滩。夏季,山洪暴发,大大小小的山壁上都会流下一行行、一道道、一幅幅的瀑布。用村民的说法是河开了,浪涛滚滚,一条大河波浪翻,直接注入水库。其他时候,或有潺潺细流,多数情况流水转入地下,在矿石细沙下形成暗流。地下的暗流经过了天然的过滤,刚出山的时候还是浊流杂乱,水含木片、树枝、石子、沙砾,尤其是水呈现着金沙的金黄色,等进入水库了,已经千滤百洗,清纯至极了。怪,这里不是古人说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这里是“在山泉水浊,出山泉水清”,更正确的说法是,刚刚出山泉水浊,出山不久泉水清。

小村四面环山,春天石山现绿,山岭系上了一条条碧绿腰带。夏天,草木葳蕤,巍峨与葱茏、坚毅与活力并举。秋天,绿黄红紫,斑斓丰满,到处飘着香蒿与酸梨的酒香。冬季则经过了大自然的删节,群鸟飞翔,羊群散落,炊烟扑鼻,人踪寥寥。

提到飞鸟,老王的感受是进了山,常常会被成群结队的飞鸟所感动,为天空与山岭所感动,有时面对群鸟有迷惑不解的感觉。而在夏季,离开山进了村,鸟鸣则远不如虫鸣的规模宏大,虫鸣是山村的交响乐团,气势磅礴,涵盖辽阔,和声丰富。虫鸣村更幽,虫鸣山如潮,虫鸣如海,虫鸣天籁,虫鸣给世界增加了活力,也给自己增加了困扰,虫鸣得这样苦,鸟飞得那样高,人心快乐却也艰难。

毕竟它离着北京整整一百公里。这里空气新鲜,透明度好。尤其是秋天明月升起,全村都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你不能不承认,月亮为山村而清辉如洗,月亮为山村而水银泻地。

常常能在大杏子峪的月光中好睡一夜,这才是人生的极致,是与山野人吃白面烙饼一样的享受的极端!

老王来这个村的时候,生活的新契机还在酝酿之中,山村呈现出来的更多的是朴实和浑厚,说话带着浓浓的京东味道,第一声读成第二声,第二声读成第一声,要说“把枪挂在墙上”,别人听着却分明是“把墙挂在枪上”,到供销社买盐,售货员听着分明是买香烟。20世纪90年代,这里的多数农民盖起了新房子,但收入仍然很低。主要一笔是深秋对于柿子的收获。一般是家庭的一男一女上阵,男子爬到树上,女子拿着一个布单,两侧绷上木棍,手持木棍将布单抻平,等在树下,男人从树上摘下柿子,投下来,女人用布单迎上去,乒的一声,柿子完好无损地收下来了。那时候,一个农家,柿子的收入约两三千元人民币,此外的杏仁、核桃、酸梨、桃子、板栗的收入有一千块钱左右人民币。山里红就看怎么处理了,去掉核,弄利索了,用剪刀剪成薄片,放到屋顶暴晒几天.就成了山楂片,是中药也是泡水喝的佳品,其效益也还不错。

在上个世纪末的时候,开始有城里人假日到这个小山村一游,爬山、钓鱼或游泳,吃点菜团子、干南瓜与干豆角,放放鞭炮,也算开怀一乐。那时城里彻底禁止了鞭炮,于是一些农民摆起摊来卖山货,包括卖用蚕屎做的枕头芯,说是桑叶变成了蚕屎,大凉,枕着可以去火。其实蚕屎并非本地所产。

白杏也在村口卖过山楂片与蚕屎枕芯。卖东西的时候,她像个大孩子。很快她学会了京片子口音,她的摊档前总是堆满了人。

白杏的父亲名叫白大梁,是大杏子峪个子最高的人之一。据说他原来姓柏,过继给大柳树地的白家姓了白。他个子太大了,心眼差点——这儿的人都相信身高与心眼是成反比的。白大梁就是个典型的傻大个子。谁家盖房也不敢请他帮忙,砌砖他一准砌斜,上梁他一准上歪。购物他常常算错价钱。栽白薯,他打的垅曲曲弯弯。二十大几了,还没有娶上媳妇。

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他的一个堂兄,当过村长,比较见过世面,一九八五年,为他在《中国妇女》杂志的封三登了一则征婚广告:

北京市AA县紫李子峪乡大杏子峪村农民白大梁,身高182米,有北房五间,西房三间,院落0.8亩,手扶拖拉机一台,三马子(作者按:农用柴油三轮运输车)一台,现年二十六岁,身体健康,不嗜烟酒,高小毕业,征求初婚女子,希望女方二十岁至二十八岁,热爱劳动,革命持家,身高151-8米均可……

征婚的结果令全村振奋快乐。杂志社前后转来了四十九位附有照片与身份证复印件的应征信函来。还不仅是按照征婚词约定的方法前来应征者十分踊跃;一名来自江西的大学毕业生,五官端正,皮肤白皙,戴着眼镜,为了幸福与爱情,竟然不远千里来到了大杏子峪村,吓得白大梁咻咻地喘不上气。幸亏他的原村长堂兄,出面接待,向学士女士讲述了大梁的不堪厚爱,请学士女士吃了小鸡炖蘑菇,还送了学士女士一袋山楂,也收了学士赠送的两瓶“四特酒”,据学士说“四特”的命名出自周恩来总理,周总理曾经指出此酒的四个特点。大杏子峪村民与江西学士女士,互相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最后堂兄恭恭敬敬地将她送走了。

成功了的是一位湖南女性,高挑个儿,面色红润,来山村后皮肤变白,大眼睛,双眼皮,开朗美丽,姓赵名丽华。她说她想到北京,她家那边也是山区,太贫瘠了。她其实年龄刚过二十三,但她的家乡认为她已经是婚嫁太迟了,她受到了某种关心式骚扰,她下决心把自己嫁出去,为自己争取一个美好的前途。

大杏子峪村的一些男人看到大梁的艳福自天而降,羡慕得流口水,并且警告自己的老婆说:“咱们是北京,就冲这一条俺想娶谁就娶谁,你要是再犯倔脾气,小心我休了你再征她一个婚去!”

“你敢!再不想想你才一米几呀?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

“他白大梁不识数呀,我起码知道个七八十五,七九六十八!”

“什么什么?”女子一听一阵头晕。

“哄你玩呢,这都不懂,你比白大梁还笨!”

如此这般,在中华乡村生活务实主义的指导下,一九八六年初冬两人登记结婚,阴阳好合,一年半后生下了白杏。白杏的相貌继承了父母两人的优点,白杏的身材却与父母两人都不相像,从生下来就属于短粗型。

事情是如何往下发展的,渐渐不可考了。村里的另一个大个子杜铁栓,外表看憨厚恰如白大梁,苦干与专心学技术还有膂力则远远比大梁好不知凡几。他是个会开拖拉机、汽车,会供电维修与各种家用电器维修,长年照看隔日供水的水泵,基本会黑白铁匠与瓦匠木匠油漆匠,会泡豆芽也会做豆腐的能人巧匠。他时任乡农机站长。他与赵丽华产生了感情。与此同时,大梁的某方面“不行”的故事传了出来。一年半后,一九八九年白杏的弟弟白钢出世,全村的人一致判断,白钢长得绝对与杜铁栓一个模子,而与白大梁毫无共同之处。

流言与各种猜测推理分析满天飞,在山村没有比议论不能上台面的男女之事更过瘾也更出火的了。白家密云欲雨,暂无动静。杜家闹开了锅。杜铁栓与老婆闹离婚,老婆不干,村支部领导批评身为党员的杜铁栓。杜铁栓回到家往地上泼了汽油,又往自己身上泼了汽油,只需一根火柴,家灭人亡的惨祸立马发生。他的执著压倒了全家全村,最后,居然以将房屋给了原本的夫人为代价,他的离婚办成了。比起来,这边的赵丽华没有费太大的劲,也与白大梁散伙,白大梁的条件只有一个,女儿归他,儿子请赵丽华带走。从此白大梁、白杏与赵丽华再无瓜葛。这从民法上看并不对,这种说法是不可能受法律认可的,但是斯时赵丽华离婚心切,与杜铁栓结合要紧,白大梁的一切条件她都接受。

从此,杜铁栓与赵丽华过着无家可归的生活,他们从道义上与生活条件上,等于被开除了“村籍”。他们两人住在一大间当年公社化时期存放农机具的竹板房,与一些废旧农机具在一起,闻着刺鼻的机油气味。尤其是冬天,他们用一条电热褥子暖和着两条壮实的难舍难分的身躯,度过了十个冬天。杜铁栓为此还丢掉了乡农机干部技术站长的身份,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当杜的亲友为他的代价而唉声叹气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说:“我们也要幸福……”这是京东与湖南口音的男女二重唱。中国的农民学会了用“幸福”两个字,学会了呼号与践行对于幸福的追求了,一旦有了能给自己带来幸福的认定,便与对方以命相许。

村民们一开始,一致谴责他们两位的不守夫道妇道,人人摇头,人人不齿。后来开始叹息他们的狼狈困窘,可怜他们的寒冬岁月。而两人的宣扬幸福,使人们刮目相看。村民们终于同情他们艰难的爱情了。虽然他们看过的电视连续剧水准有限,但是广播电视的发展与改革开放的大气候,毕竟拓宽了农民们的思路,带来了许多新观念。

在两人为幸福而大吃其苦期间,紫李子峪的电视收看实现了宽带宽频有线化大跃进,村民只需要缴很少的钱,便可以收到三十九套清晰度很好的电视节目了。县电视台,在紫李子峪乡还设立了记者站。时为一九九五年。

当然,村民们更加同情的是大梁与白杏父女俩。当初,在堂兄弟们的帮助之下,也是在湖南俊俏麻利的女子赵丽华应征下嫁的鼓舞之下,大梁的房屋盖得很好。其实他们在《中国妇女》杂志上刊登征婚广告的时候,五间北房啊,三间西房啊,不无水分。那时候的北房只盖起了两间,但是留下了地基,也留下了墙砖的茬口,为了设想中的另外三间预留了各种条件。而西房当时只有一间堆柴火的石棉瓦搭就的棚子。赵丽华的应征感动了白家,应该说是感动了大杏子峪,白大梁的堂兄弟、三亲六友、全村人都来为白大梁补功课,落实许诺,变愿景为实景,在白赵新婚的前夕完成了基本建设。院子里除了两株山楂和一小畦菜地以外,也铺上了洋灰地。唯一的缺点是,为了省钱,窗玻璃挑的都是小块,大小也不尽一致,显得零碎寒酸。省钱省钱,这是农民最大的硬道理。稀奇的是,有不止一只苍蝇飞入没有安装细密的双层玻璃夹缝里,出不来了,用自己的遗体为白大梁的窗户增加了风景,而窗户的主人也完全没有办法将这些不速之客再请出来。

两个人成婚的时候放了上百元的鞭炮。

一九八八年两个人去乡政府办离婚手续时,民政干事问离婚的原因,赵丽华眼睛眺着白大梁说:“他自己知道。”而白大梁所答非所问地念叨着的是:“我娶她的时候,光买鞭炮就花了一百块钱。”

走了媳妇后,对于大梁白杏父女,院子与房间显得过大。大梁第N次回答关心他的生活的提问了,对于别人要再给他“说”个媳妇的好意,他的回答是:“她妈走了,她还在,我们爷俩还是一个家。我要是再娶一个吧,也可能容得下我这个孩子,也可能容不下她。如果她们俩人互相容不下……我连现在这个家也没有了,连现在这个亲人也没有了。”老王听过他不止一次讲这个道理了。老王怀疑村里人说他傻的话的可靠性。这个大个子也许有点孱弱,不一定傻。干活质量不好也不一定是傻,比如可能是懒,可能是精神不集中,可能是由于他的生活不幸福。

相依为命。许多人包括城里来的观光旅行者,都对这一家父女产生了这样的印象,都从他们的大院子里体会到了相依为命四个字的深挚与动人。相依为命四个字字字带血,带泪,也带着一切的艰难困苦。人生最难最幸福的就是能够与亲人相依为命了。

小小的白杏像一个大孩子一样无情地咒骂着她的妈妈。她说:“我才两岁,她抛下我们走了,拿走了我们家许多东西,连炊帚与筷子笼她都拿走了。她是最不要脸的坏人。她根本就不是人。我根本不认识她。去年她跑到小学去找我,我说,我不认识你。她说,我是你娘啊。我说我哪里有娘,我有爹,没娘。从两岁就没有娘,我娘早死了。”白杏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轻蔑与仇恨。她还说:“谁让我爸爸老实呢?应该去告他们,应该给他们判刑,送他们去劳改,要是我说,枪毙了他们也不冤!”

枪毙?老王听了一阵冷战。小小的孩子已经是苦大仇深了啊。

不知道与她的婴儿记忆有什么关系,九岁与十岁的白杏已经常常穿戴上她从城里来的游人与在这里买下了所谓“小产权”的农家房舍的城里人手中得到的高跟鞋、连衣裙、胸罩、遮阳帽,擦拭上胭脂、口红、香粉,画上眉毛与眼线,自我娱乐了。她像个小人精。她未免早熟。她想突破山村,突破大杏子峪,突破她的父母也突破她自己。也可能只是寂寞的童年的一点嬉戏。你会觉得她的打扮太凶狠过度了。她还走不好高跟鞋,她不会走那种袅袅婷婷的步子,不会自然地扭动自己孩子气的腰身,她走起高跟鞋来有点像踩高跷,试探着与寻觅着陌生的激动。同时她脸上常常出现一种生猛与吃力的表情,一种满不论的要报仇的杀气。

后来提起老爹来小白杏常常是眼含热泪,“我爹太老实了,是人就欺负他……”小小的她如是说。听了她的话的人不由得一惊,“是人就……”那包括着听她的这个话的人。人于是不由得先反省自己有没有对于白大梁的瞧不起乃至欺负……

而且白杏蛮有劲。一次老王在山村吃午餐,他打不开他带来的密封酱菜广口瓶,又是找改锥又是找刀子,小白杏过来,用她的相对于她的身体未免发育得偏大的左手,一拧,再拧,憋红了脸庞,生生把瓶盖拧下来了。

白杏一天天长大了。她在上行爬坡才能到达的酸梨峪小学读完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她是有名的一位铿锵玫瑰。白大梁经常被老师找去谈话,老师控诉白杏如何上课说话、传纸条、骂同学也骂老师,捉了一只青蛙放到同学的课桌里,吓得那位同学尿了裤子。还有一次在期终考试的时候,一开课桌抽屉,飞出来一只小鹰,全班一阵鼓噪,教师气得立马回了备课室,老师说是没法再给她们班上课了。

作为白大梁的最大优点是他的容受性——耐训斥性。大个子,一脸的可怜加上麻木,哪怕校方指出他的女儿是土匪是黑大姐大,他也只是听着听着再听着。他一抬眼皮,两只眼睛里都是全然的无奈。有时愤怒中的教师乃至校长指责大梁的女儿长达一个小时,大梁仍然是只有“嗯、哎、嗯、噢……”他只会说语气词。只是在教师或者校领导说得口干舌燥之后,他抬起眼皮翻翻眼,他得到了一点暗示,或者他也没有得到什么暗示,他给老师鞠了个躬,醉步踉跄一般,回头走了。

走的时候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娘的孩子,没有墙的屋子……”

回到家,他开始和面,给白杏准备烙饼。

而白杏的功课并不差,虽然她多次声称,她不爱学习,她觉得学习没有用。

一九九九年,上不上中学?父女俩拿不定主意。正赶上区县里抓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落实。白杏去到走路约需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乡里,上了紫李子峪中学。那是一座改革开放以后民办公助的寄宿制学校,有一些城里的老板子弟送到了这儿上学,有一些优秀的退休教师高薪应聘来到这里执教,高考升学率一直很不错。由于学校占用的是乡里的集体所有制土地,对于本乡穷民子弟的入学他们采取特别优惠的政策。

白杏上中学了,住了校。虽然具有一系列真实的优惠,每年还是要缴上一两千块钱,等于他们的一半柿子收入。

从三岁到十三岁,白杏从幼童到中学生,白大梁已经一以贯之打了十年的光棍。赵丽华与杜铁栓过了十年的住竹板房的生活。十年以后,一九九八年杜与赵回到大杏子峪村子的生活中来了,分到了自己的宅基地,盖起了新院新房,糊上了当时时兴的人造大理石与花瓷砖贴面,还使用了冒着刺鼻的甲酫气味的、不合乎环保要求的墙壁涂料。

人们开始关心起白大梁的生活来,怎么也得有个堂客啊,你烙饼是烙得不错,可也得择点菜啊,腌点萝卜啊,连连衣扣啊……

白大梁又硬是坚持了三年,二〇〇一年,就在为白杏上不上高中而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桩婚事接近成功了。

关心他人的婚姻,这是国人的一个习惯,也被认为是一种仁义美德。再说得雅一点,叫做“君子有成人之美”。为傻呵呵的白大梁说续弦媳妇的人络绎不绝。也有一说,就是大杏子峪的四周,特别是河北内蒙一带,贫困人口太多,而大杏子峪这边,毕竟隶属北京首善之区,山水明丽,已经开始有城市人口假日前来旅游,村民们有机会卖点山楂片、用硫磺熏过的显得白净透亮的核桃与蚕屎枕头,能见上点现钱。这里有它地理上的吸引力与凝聚力了。这也证明了经济是基础。再有就是,从白大梁说亲的状况看来,咱们这里的中年离异或丧偶、嗷嗷待再嫁女子竟是这样大大的有。虽然人口专家连年来警告的是:重男轻女习惯势力下单婴政策已经造成了男多女少,中国男人正面临娶不上老婆的危险。

被认为有谱的是内蒙邻县吕家村的沾点蒙古族血统的吕二凤,与大梁同岁,身大力不亏,方脸,有几粒麻子,会做饭,自称有四级厨师证书,虽然没有人看到过。她与前夫生了两个女儿,离异,她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白大梁换了一身西服,打着松松垮垮、歪歪斜斜、领带夹晃晃悠悠的一条领带,由他堂兄开着一辆上海桑塔纳代步,到吕家村相亲。不知道为什么.白大梁一见吕二凤就被震慑住了,他一句整话也没有说出来,出了一身冷汗。回家路上对他的堂兄说:“我哪儿敢娶她,我哪儿敢呀……”

但是吕二凤对白大梁却是一见钟情,绝对满意。堂兄再一分析,二凤加两个女儿,三个女子的家庭仓满圈实,柴堆于院,煤砖砌成小山,锅灶方圆,光洁整齐,干菜鲜果、猫羊猪鸡俱全,肯定吕二凤是一个持家劳动的好手,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干活练家子,是大梁这里最需要的人.是大梁后半生幸福的钥匙,是白杏的比亲娘还中用的真娘。连每年选不出妇女队长来的大杏子峪村,缺少的也正是这样的女中豪杰。

吕二凤的青睐使白大梁如同抱住了一兜子热饽饽,汗流浃背,幸福得哆嗦。堂兄与随后的听说了情况的全村头面人物的高度肯定与撮合使白大梁不再有自绝于人民的勇气,只能接受与投入吕二凤热气腾腾的怀抱。但他还是没有忘记说一句话:“得疼我闺女,我闺女得上高中!”但他说得闷声闷气,口齿含混,可能无人注意也未必得到了首肯。

吕二凤就这样娶过来了,她果然不俗,不是等闲之辈……

作者简介

王蒙 出生于1934,河北南皮人。作品《最宝贵的》《悠悠寸草心》《春之声》分别获1978年、1979年、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蝴蝶》《相见时难》分别获全国第一、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风景这边独好》获九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