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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8年第5期|九诺:三根火柴

来源:《黄河文学》2018年第5期 | 九诺  2018年10月15日08:37

天蒙蒙亮,十二岁的果果就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又是个大雾天。云帽峰和牛驼山都躲进浓雾里,屋子正脊两端展翅欲飞的泥塑鸽子,在白茫茫的雾气里若隐若现。果果呼着白气,从粮仓里捧一把玉米粒出来。栖息在门口木梯上的鸡群伸长脖子,咯咯咯咯地朝她围来。她将玉米粒撒到门口干燥的空地,鸡们啪嗒嗒拍打翅膀,扑成一团繁花。密密麻麻的喙,像雨点一样落在地面。她跨出门槛来到院中,在松针垛抱一大把金色的松针回屋。

土墙上只有一口狭小的窗洞,加上天阴,屋里仍一片漆黑。果果摸索着来到火塘边,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侧过身子,借着窗洞中微弱的光芒,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将火柴盒推开——盒里歪歪斜斜地躺着三根红头火柴。她用食指拇指镊取出一根。犹豫了片刻,没有在火柴盒磷面划下来,又重新放回到盒里去了。从几天前起,她就只剩下这最后三根火柴了,每次要用掉时,都会不禁犹豫起来。

果果起身来到院门口,扒在大门上,顺着门缝往外观察,她看到浓雾中卫生所的瓦片屋顶上,还未冒出炊烟。

她家住在山脚下,百米内只有三家邻居。其中,和卫生所离得最近,只隔了一条横切而过的公路,又是对门,来往最便捷。每次家里杀猪宰羊,果果都会跨过公路,送去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和一小盆撒过盐的熟肉。卫生所遇到同样的场合,也会如此。果果经常在卫生所生起火来后,捧一把枯草或一把松针,到卫生所借火。但卫生所毕竟不是庄户人家,起得没那么早,常常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拣上一簸箕土豆、芜菁,踩着难以拔腿的黄泥,果果来到小河边。河边用木头支起一根塑胶水管。黑管子里刷刷地流出晶莹的水柱,哗啦啦落进河中。

河上轻轻飘飘地冒着一层袅袅的白气。女人们这时都穿着彩虹样的百褶裙、围着方巾,哈出白气,背水,洗菜,洗土豆、芜菁,婀娜的身姿在袅袅的雾气中你来我往,隐约传出交谈与欢笑声。因为朦胧,也因为山美水美,更因人美,此刻,这里恍然有点人间仙境、世外桃源的模样。

果果埋头搓洗土豆和芜菁,浑浊的水从簸箕底下流出。两绺发丝在眼前晃来晃去,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也随之飘来荡去。那是她昨天洗头发用的那种香皂味。

她算过日子,那个“针头线脑换头发”的生意人,早就该来了,可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每天梳头,果果都会反反复复地梳,直到把梳子插进头发,可以自行滑落下来,才心满意足地扎起来。她把纠缠在梳子齿上的发丝扯下来,和前些日子的发丝团成一团,装进塑料袋,塞到大门门框和土墙之间的缝里。每一次用头发换来的火柴、针线,都够她用大半年。

清冽洌的水在果果的手上流淌,并不觉得冷,反而有些痒痒的暖意。她端起洗净后与紫葡萄一个颜色的乌土豆,和又薄又圆的芜菁,一步步往回走,水珠滴滴答答落到她的脚背上,纯军绿色的布鞋,就成了一双迷彩鞋。

出去一趟,屋内的视线清晰了许多。

一头花白的猪嗅着鼻子,东拱拱西闻闻,哼哼唧唧来到门口,抬起前脚,想要进来,又不敢进来。果果赶它:“大花,出去!”花猪愣了愣,把腿收回,站在门外仰着花脸,巴望着果果。家里共有三头猪,分别是大花、壮壮、圆圆,就属这大花最好动,消化好,饿得快。果果弯下腰,把大锅搬到锅庄上。将土豆、芜菁扑哗倒入锅中,又舀了几瓢清水进去,搬起木盖盖上锅。

大花试探着跨门进来。果果扬起手,将它赶出门,撵进圈里,关上柴扉。大花躲在壮壮和圆圆背后。果果开导它说:“你又饿了?还没到吃食的时晌呢,看看壮壮和圆圆,它们都还没饿。”

大花耷拉着花脸,安静地走到最里面,靠着墙根躺下去。

果果来到大门口,高举着手拉出门闩,敞开了大门。两只小公鸡相互追逐,夺门而出。一只老骟鸡慢悠悠地抬起粗壮的腿,跨过门槛,昂首挺胸地踱步进了院。

卫生所的门已经开了,谢顶的医生正扎着步子,在为一个中年男人拔牙。拔完牙,也就该生火做饭了。

果果回屋剁猪草。别人觉得猪生来皮糙肉厚,嘴大齿利,消化功能又棒,猪草剁成什么糙样,都差不多。可果果不这么认为,她见过猪在啃食带皮的玉米秆时,玉米秆就在猪嘴里吞吞吐吐,难以下咽,还连连咳嗽;但她把玉米秆剥了皮,再扔给猪,猪吃起来,就像在吃一根萝卜,轻松顺利。果果剁出来的猪草,就跟锯子底下的木屑一样精细。

卫生所的瓦片屋顶上,青烟扬扬散散地飘荡了起来。果果将松针弄得像个鸟巢,来到卫生所门口。镶颗铜牙的医生客气地夹起两块红得耀眼的火炭,像鸟下蛋一样,搁进了她手中的松针里,又向果果递来一盒火柴:“果果,来,我这里还有,这盒你拿去用。”

与往常一样,果果只是红着脸对医生笑了笑。医生在背后恼气地说:“你这孩子,平时很听话,一到给你拿点吃的用的,就变得这么不听话!”

把火炭捧回到家后,果果埋下头,对躺在松针里的火炭轻缓地吹。干燥的松针被火炭炙烤了一路,早已憋不住,气刚吹进来,就噼里啪啦燃烧了起来。

秋冬季节,金黄的松针从松树上纷纷掉落,像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妇女姑娘们握着耙子,从坡地高处一路耙下来,就能背回一大捆松针。背后两座巍峨的大山上,没长其他树,全是松树,松针就成了这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燃料。松针燃得快,需要一把烧完,接着续上一把。煮熟一锅土豆,还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

果果的思绪,在这机械的续火动作里,被火塘内播散出来的热气,蒸烤得四处弥漫。

四五年前,她也曾去学校上学。那时,爸爸是一名教彝文的民办教师,每天都带着果果,走到七八公里以外的小学去上学。放学回来的路上,果果经常赖着不走,要爸爸背。爸爸有时会让她坚持走下去,有时候会一把将她捞起来,放到他宽厚的背上。一边往前走,一边对果果喋喋不休,全是要吃苦耐劳啊、意志坚强啊等等大道理。果果在爸爸背上点头,嘟嘴说:“最后一次好不好?”

爸爸灿烂地笑了,单手托住她,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头上摸了摸。

可过不了几天,果果又仰起脸,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问爸爸:“最后一次好不好?”

其实这段路程,果果早就可以自己走完了,她只是依恋爸爸温暖的背,喜欢趴在这大床似的背上,近距离倾听爸爸嗡嗡嗡的说话声。那时,世上似乎没有严冬,山上山下,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缤纷的花朵,就像那大晴天里的星星,落满枝头,洒满大地。爸爸说,他一定要在家门口建起小学,让这里的孩子不用每天顶风冒雪走那么远,就可以读到书。爸爸确实再次在果果面前证明,他依然还是那个一言九鼎顶天立地的爸爸。可是,这一次爸爸的身子被白桦树旗杆压在下面之后,没有再站起来。

每当想起爸爸,想起他曲卷蓬乱的头发,想起他笑成月牙的双眼,想起他背上那淡淡的泥垢味和烟草味,果果都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她当初不该让爸爸在那么劳累的情况下还背着她,她自己明明长了两条穿着裤子和鞋子的腿。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想爸爸想极了,果果就有点儿不像平常的自己,眼里总是汪满了泪水。

锅咕咕噜噜地鸣泣着,圆木锅盖被热气与沸水托起,啪啦啪啦地在锅沿跳跃。瀑布似的蒸气,吱吱吱吱地从锅里不断迸出……

果果的思绪断了。

她仰起脸一眨眼,两颗硕大的泪珠,像长了脚,直直地从脸颊两侧俯冲下来。再一眨,眼里已泪水全无,只留下两条泪痕。她揉一把脸,泪痕也消失不见。

她的手要使点儿劲,才能揭开那个笨重的圆木盖。锅里按压不住的蒸气,像电影里的白龙一样腾起来,冲上了空中。火塘附近弥漫出带有食物香味的滚滚白气。她把手探进锅内,掐了掐土豆皮,提声说:“奶奶,可以起了,暖暖身子就该吃了。”

奶奶沙哑的声音从那口窗洞左下方传出来:“哎,果果,奶奶这就起。”

不一会儿,弯腰驼背的奶奶就蹒跚地来到火塘边,整百褶裙摆,就地而坐,火焰热情抚摸她那爬满了皱纹的脸庞。奶奶活了七十四年的嘴巴,干瘪、皱巴巴的,絮絮叨叨,不停蠕动:“这几天,腿疼倒是消停了些,但梦的,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一整夜一整夜,都让人捉摸不透。梦见你妈妈了,他们三个站在一片被洪水冲过的山脚下,张大了嘴,朝我大喊大叫,好像有很急的事,可我就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还以为,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可我能听到旁边的麻雀,叽喳叫个不停。山上山下,牛也哞哞,羊也咩咩……正纳闷,你妈妈和你哥哥转眼都成了没有长角的牛,仰脖子长叫,叫出来的声音,却像是一群嘶哑嘶哑的小鸡。果果啊,我的乖孙女,他们会不会在外面挨饿了——噢,对了,喂过鸡了吗,别把它们饿着了。”

果果把刘海和马尾垂下来,埋头做事,可从头到尾都留了心在听,一个字也没落下。听完,她默默地把热腾腾的土豆、芜菁捞出锅,端到奶奶面前。然后把剁好的猪草煮上。

望着火塘里婀娜多姿的火苗灵巧地舔着黑乎乎的锅底,果果走神了,她手握一把松针,却没有送进火塘。火塘里的火越烧越小,屋内的火光,也跟着越来越暗淡。

大花似乎嗅到了食物的香气,又在圈里死命地拱木门,嘶声尖叫。壮壮和圆圆虽然不随大花一起拱木门,却也压着喉,低沉地叫唤。

当果果背上竹筐,来到山坡下芜菁地里时,奶奶的梦境,依然挥之不去地在她心底爬着,蠕动着,让她浑身发毛。

妈妈和大哥二哥,都在远处打工,果果不知道远处究竟有多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不然,妈妈他们一年到头,为什么总也回不来一次呢。听妈妈说过,她和二哥在摘棉花,大哥在工地盖房子。果果想来想去,总也想不通,外面的“棉花”怎么一年四季都开放着;外面的房子,怎么盖来盖去,老也盖不完。

她忧伤地想,也许远处,就在那最高最远的大山背后。

每当夕阳西下,炊烟四起,无论牛羊,还是老人小孩,都亲昵地相互呼唤着,赶回家团聚,等待热腾腾的饭菜出锅,只有果果眺望着那座仍然留有一片阳光的大山,很想很想蹲下来,低声哭泣。

今天浓雾封山,她无法眺望,也不打算眺望,只想为他们求个平安、顺利。千万不要像梦里那样,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一会儿又变成了牛。

昨天夜里降过霜,芜菁叶子变得毛茸茸硬邦邦的,果果拔起芜菁,手指冰冷入骨。她的脚上穿着出门前刚换上的雨鞋,又肥又长,走路笨拙而吃力,还咣吱咣吱地响。那是妈妈的雨鞋。松软的土地上,不一会儿,就印满了大大的浅浅的脚印,好像拔芜菁的人不是果果,而是一个大人。拔完芜菁,果果开始拨开芜菁叶子,拔猪草。她把草根拧下来,堆到地垄边。等不了几天,草根就会枯干,失去生命力,果果再让它们以肥料的身份,重新回归土地。

除了每天上午到地里拔芜菁、拔猪草,果果还要背上竹筐,漫山遍野地去割猪草。到了中午,她就该赶上猪,让它们去寻觅山上的食物了。这样一来,可减少每天拌进猪草的粮食,又可保证猪的进食量。妈妈他们刚走那会儿,家里的三头猪都还只有黄狗一般大小,现如今,都和牛犊差不多高了。它们像几只被吹起来的气球一样,在眼皮子底下胀大。那就是食物的功劳,也是果果的功劳。果果敢打赌,等妈妈和哥哥回来,一定都会大吃一惊。

拔了芜菁回家的路上,果果看见那群顽童,又在欺负医生的儿子。他们嘻嘻哈哈地簇拥着,朝医生的儿子大喊大叫:“喂!医生的儿子,听说你上了四年级,只学了九个汉字回来,是不是真的?”

医生的儿子红着脸,支支吾吾。他们又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人家都说,你这里不太好使,你自己说,到底好使不好使?”

医生的儿子更急,表情十分痛苦。

“你怎么就不多学几个回来呢,哪怕多学两个字,说起来也是十几个了呀!”

“那你会不会写你爸妈的名字?”

“你自己的名字总该会写了吧?”

每次看到医生的儿子,果果都觉得他跟自己很像,至于哪里像,她也不知道。每次看到他被欺负,她都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她对为首的顽童说:“嘿,你爷爷抓了一只野兔,说下午放牛回来给你呢,你还不赶紧去追?下午就该折腾没气啦。”

男孩两眼发光,却有些迟疑:“你看到我爷爷了?那你说说,他是在哪里抓的?想骗我?我可不傻。”

他还特意看了医生的儿子一眼,以示聪慧。

果果对他这个举动很不满,她背着竹筐要走,不屑地说:“我骗你,能分到一块肉吗?真假你都分不清,还以为自己比谁聪明呢!信不信由你。”

顽童们将信将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你追我赶地一溜烟朝老人放牛的方向奔去了。果果让医生的儿子赶快回家。医生的儿子却摇头:“我不回家,我要等他们回来,看野兔。”

果果告诉他:“没有野兔,我是骗他们的,我没有见过他爷爷。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就赶紧回家,不要跟他们一起玩,他们心眼不好。”

医生的儿子噘着嘴,失望地走了。

这天放猪时,果果远远地看见为首那个顽童沿着山路,朝她这边走来。她了解那个男孩,很野,肯定要跟她纠缠一番,于是她挥手赶猪,想要横过山路,退避到松林。这片地底下渗出水,湿漉漉的草地上,猪们拱食起来轻松,又有收获,个个不愿挪步。果果赶了这只,那只绕开她,呼呼地出着大气扭头回来;赶走那只,这只又蹦跳着回到原地。眼看顽童渐行渐近,这三头向来对她唯命是从的猪,今天却完全造反了,气得果果直跺脚。她指着它们骂:“你们就造反吧,我都要被那鬼孩子撞见了,你们还不听话,看我还带不带你们去找好食料!”

平时一听到果果的责骂,就会立马有反应的猪,今天站住脚,呆呆地听完她的责骂,又各自撒起欢。果果很想揪住它们的猪耳不放。那顽童就在松树林背后了,拐个弯,就会出现在她面前。果果慌忙跳下土坎,屏住呼吸,蹲着躲在下面。

她竖起耳朵,捕捉顽童的脚步声,越来越重,然后又变得越来越轻。她想,他已经走远了,慢慢站起来,探出头往土坎上方看,却看到顽童冷冷地站在她面前。

顽童瞪着她说:“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果果慌乱地说:“你……开……开不得玩笑吗?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是你自己选的,怎……怎么能怪我。”

顽童心里清楚,面对这个伶牙俐齿的姑娘,讲理是讲不过的,他索性拽住她的衣袖:“我不管,你得赔我一只野兔!”

果果镇定下来,说:“谁让你们欺负医生的儿子?以后你们谁再欺负他,我就告诉医生,让他用最大号的针头,给你们打预防针!”

又威胁说:“撒开!扯坏我的衣服,我还要告你爷爷和曲木老师你抽烟,让他们用竹条抽你!”

顽童触电一般松了手,骂骂咧咧地走开:“谁……谁抽烟了,你不要乱讲。我,我不就捡了个烟屁股吗,我又没有点,——点了照夜路走,也算抽烟吗?”

顽童离开后,果果整整衣服,看到三头猪都抬起头,不解地仰望她。果果不满地白它们一眼,圆睁着怒目朝它们大步走去,三头猪争先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哼哼唧唧地跳跃着小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时不时回头看果果一眼。果果追它们追累了,停下来,妥协地朝它们招手:“停下吧,停下,我不揪你们耳朵了!”

猪们听后,都停住脚,回过头来,静静地等待果果。

这些天,放牛放羊的老人,开始翻过牛驼山,到更远的深山里去放牧。有的放牧老人,甚至赶着牛羊,在云帽峰背后没有人烟的深山扎下了棚,准备在此过冬。果果放猪的地方,也一天比一天远。三头猪对她的心思,似乎是心知肚明的,每天都只是默默地埋头走在前面,不到目的地,绝不乱窜。

果果在鹰栖岭偶遇大哥的未婚妻依芝,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牛驼山的范围,来到了鹰栖岭。

依芝十九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果果每次见到这个年纪的女孩,都会不好意思地低下红扑扑的脸。尤其是像依芝这样漂亮的女孩,尤其是依芝本人。依芝见了果果,却毫不拘谨。她抚摸果果被寒风拍打得通红通红的脸,让果果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说:“果果,小可怜,你放猪怎么像放牛放羊,都放到这里来啦?看看你的小脸蛋吧,都被风吹成什么样了。”

依芝稍显粗糙的手抚摸在果果的脸上,是温暖的,居然有点像妈妈的手,感觉不到粗糙。果果享受着这双手的抚慰。她微微眯着眼,让依芝抚摸完,又在她的脸颊上擦了一种带槐花香味的东西。依芝管它叫“香香”。她把它塞进了果果的口袋里,说:“都留给你擦。”

果果一点也不在乎这袋“香香”,同时她觉得她应该拒绝,可是,这事蕴藏着微妙的诱惑力,使她难以抗拒。

依芝从口袋里翻出几颗红黄相间的水果糖,递给果果:“这是好朋友出嫁,请我们吃的喜糖,给,沾沾喜。”

果果紧张得结结巴巴,她努力摆手:“不不不,我我……我不爱吃糖,我怕牙蛀虫。”

依芝摊开她的手,把糖塞进去,再合上。接着,她又在果果的衣裤上拍打灰尘。拍完灰,蹲下身,把果果有些松垮的鞋带解开,重新替她系上。果果把裤管往上提了提,配合着把鞋子完全显露出来。系完一只,又主动地把另一只也伸出来。

依芝背起她那座用干柴堆成的小山,缓慢地沿羊肠小道,朝她的朋友们追去。坑坑洼洼的山路歪歪斜斜地挂在大山的腰上,像条破旧的腰带,把大山分成了上下两部分,路下方陡峭,一眼望不到底;路上方颤巍巍地林立着磐石,仿佛只要一跺脚,就可以轰隆隆地将它们震落下来。果果鼓起勇气,在背后提醒依芝说:“一步一步走,小心看路,让她们先走……”

声音太小,不像是在提醒依芝,而是在提醒自己。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待她重新鼓足勇气,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依芝已经走得足够远,完全听不见了。

果果眺望依芝的身影,直到她追上朋友们,和朋友一起消失在大山背后,她才收回目光。她摊开手,看见那几颗穿着漂亮外套的糖果,正静静地沉睡在掌上。她捡起其中一颗,慢慢地把皮剥开一半,黄澄澄的糖露了出来。她把头凑上去,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真甜。比那最甜的芜菁干和玉米秆还要甜。可她说:“也不是很甜。而且又不能当饭吃,没什么意思。”

她认真地把糖果皮重新裹上,都装到口袋里。口袋变得有些分量了,她伸出手,隔着布,又摸了摸。这些天夜里,奶奶总喊口苦,有了这几颗糖,就不用那么苦了。她说:“给奶奶带回去,倒有意思……”

雾整整笼罩了大半个月,终于迎来了云开雾散的一个下午,果果的心情,也像蓝天一样亮起来了。她坐在山坡上,远远地眺望小学里蚂蚁似的学生,信心满满地猜测:“今天下午,致岛、耶诅、瑟拉可能没来上学。落烈子的比曲,日机莱的拉嘿、吾沙,可能又有两三天没来报到了。宪茨基莱的由瑟,大概又跑到镇上赶集去了……”

眺望小学,想起了爸爸,那可是爸爸挑头张罗建立起来的。那一杆直立在学校草坪操场上的白桦树旗杆,她很多次都想劈了当柴烧,可又觉得下不了手。由爸爸,想起了妈妈,还有两个哥哥。果果痴痴地想,她的日子,总会有不一样的那一天;她所期盼的日子,会一天天来临。等妈妈和哥哥他们“凯旋”归来,她的日子,就不一样了。哥哥会替她娶回勤劳朴实善解人意的嫂嫂。也许过不了多久,一个嫂嫂,就会变成两个。果果发誓,她一定会把她们当作自己的亲姐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她们;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不让她们干。到了那时,她们一家人就能用果果亲手养大的猪,热热闹闹地过年、过火把节。果果可以跟两位嫂嫂,到镇集市上,挑选回漂亮的民族服装。她要在火把节的三天里,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十八岁的姑娘那样花枝招展,光彩照人。不光如此,妈妈说过,只要攒够了大哥娶依芝姐的彩礼钱,他们就都不会再出去,果果也就不用再放猪,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愿意做的事,当然也包括重新回到学校,继续上学。

果果想得太投入,居然嘻嘻失笑了。

她捂上嘴,火辣辣地红着脸,观察四周——

还好,她身边除了大山和枯草,就剩下那三头和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猪。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竟这般烫。她拍打了一下身旁的大花,娇嗔:“哼,都怪你!”

大花哼哼唧唧地甩甩猪头,摇晃宽大的猪耳,一副全凭小主人责怪的样子。

果果有一副精致的口弦,形影不离地挂在怀中。那是当年外婆送给妈妈的成年礼物,妈妈临走前,把她提前送给了果果。果果只有在最快乐或者最忧伤的时候,才舍得把她取出来,很用心地弹上一曲。果果从铜片里拨出来的声音,都长着一对对晶莹剔透的小翅膀,翕动着,像蝴蝶蜻蜓一样,在蓝天白云下自由飞翔。果果特意跟几个大姑娘,上了好几趟镇集市,才为自己的口弦挑选到一副结实漂亮,同时也昂贵的缨子。

缨子是热情的红色,当她亲手把它佩戴到口弦身上,她的口弦就在她手中变成了一个花儿一样漂亮的姑娘,它甚至比火把节选美舞台上最引人注目的“金花”“银花”还要美丽动人,使果果在穿着破旧的衣裳面对它时,总是羞红了脸。她把它小心翼翼地珍藏在怀里,就像一个怀春的姑娘藏着一件小心事,藏着一个小秘密。

不绝如缕的白雾,又开始在山谷里纷纷扬扬地浮游而至,阳光变得稀薄暗淡,四周静得有些瘆人。果果忽然想弹一段口弦。伸手往怀里摸了摸,却没有摸到口弦。她复又摸了一遍,突然惊慌地站了起来——她心爱的口弦不见了。她记得,昨晚还用布条拭擦过,今早穿衣时,还注意到它仍来回荡着,甚至在上午出门拔芜菁和猪草的时候,她还在无意中触碰过她。

一定是在放猪路上丢了。或者,落在了芜菁地里。

她急得满脸通红,汗水涔涔。拔腿就沿着公路,开始往回寻找。

她找得小心翼翼,好像不是在找一副口弦,而是在找一根针,甚至一根头发。每一寸土地,她都细致入微地进行搜寻。

来到芜菁地,她找得更加入神。每一片芜菁叶子,都来来回回地翻看。她把偌大个芜菁地,也翻了个底朝天。

汹涌的雾气滚滚而来,遮天蔽日地填满了整个大山谷。天地之间,匆匆昏暗了下来。果果心急如焚。从芜菁地到家,家到放猪路上,又找了一遍。

回到放猪的地方,果果发现,她的猪不见了。雾太大,以为只是走出视线范围。她朝着四面找了一遍,并没有找到猪。就好像,这三头猪在浓雾里,凭空蒸发了一样。她不相信猪会走丢,可四下里,除了白茫茫的雾气正在不紧不慢地弥漫,就剩一片片影影绰绰的松林。

果果额头上的冷汗,涔涔往外冒。她觉得浑身又冷又热,恍然在梦里。

她开始追寻猪的身影,公路、坡地、河沟、山涧、石林、崖边……她的脚踏过的地方,都回响着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带着哭腔召唤猪的声音:“哎噜噜,哎噜噜噜噜……”

山上放牛放羊的老人完成一天的工作,赶着牛羊,往飘荡着炊烟的村落返回。荒野里,渐渐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人影,甚至就连一匹脱缰的生马、一只走失的羊羔,都看不见了。天地之间,正在酝酿一场轰轰烈烈的漫漫长夜。

果果从爸爸去世后就发现,自己怕黑,不是一般的怕。在她眼里,那黑暗就像深渊,就像无底洞,令她毛骨悚然,瑟瑟发抖。只要天一擦黑,就算在外面玩得多尽兴,她都会乖乖赶回家。直到现在,晚上睡觉时,只要一灭灯,她就会把头缩进被窝,严严实实地捂上,不留一丝缝隙。就算把自己捂得满头大汗,也绝不探出头来。

可再怕黑,果果也不会流泪,更不会哭泣。她的眼泪,似乎只会在怀念爸爸,思念妈妈、哥哥,或者是看到妈妈、哥哥回来的时候,才会忍不住地奔涌出来。

冬季日短夜长,加上天阴,又起浓雾,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果果再次发现,这些年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奶奶和妈妈,面对困难,总是一副无所畏惧打不倒压不垮的样子,可就是这个怕黑的毛病,始终如影随形,无法摆脱。倘若换成奶奶或妈妈,就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照样也能独自走出几十里地。可果果此刻,却慌了神,总是不自觉地打起寒战,让牙齿嘚嘚嘚地敲打在一起。

天很黑,就像在果果的眼前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山谷里静悄悄的,飞禽走兽,似乎都已提前入睡。偶尔从难以辨别的方向,传来松针扑簌簌从高处往下掉落的声音。

果果想到了她身上的那三根火柴。

——那三根可以给她带来光明,可以为她驱逐恐惧的火柴。

因为寒冷,也因为害怕,更因为焦急,她像筛糠一样哆哆嗦嗦地,摸出火柴,取了一根出来。一连划了三四下,火柴才嗤的一声燃烧起来。黑暗中绽放出了一团美丽的火光。火光把她团团包围起来,让她的脸庞变得像一轮初生的红日。她乌黑的杏仁眼,也在火光中有了光泽,变得闪闪发光。

她的脚下,横七竖八地堆积着松针。趁火柴梗还未燃尽,她俯身抓起了一把松针。松针噼噼啪啪燃烧,像一只扑棱着翅膀欲逃的鸟被她抓在手中。那团火红,变得更加强烈,更加庞大,把周围的松树,都现出了容颜。青烟扭着身姿缓缓升空,消失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借着亮光,果果朝前方深渊似的黑暗中探出步子。黑暗随着她的前进,不断消失,又不断恢复。

当她手中的松针快要燃尽时,她又从地上抓起一把松针续上。她嘴里的召唤声,又在林间密密麻麻地响起来:“哎噜噜,哎噜噜噜噜……”

果果的耳边,仿佛一直隐隐约约地回响着猪的回应声。那声音,时远时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指引着她在松林里走走停停,一路搜寻。

她的脚掌,把整片铺着松针的土地都踏遍了。她弯下腰去抓松针,却空手而归。手里的火光慢慢熄灭。她拖着黑影似的身子,走进了莽莽榛榛的荆棘岭。

她从荆棘丛中扯起枯草,取出第二根火柴,又连着划了三四下,嗤——

枯草燃了。

荆棘张牙舞爪地盘桓在山间,时不时勾住她前进的脚步,让她不得不停下来,解除它们的纠缠。荆棘丛中枯草茂密,她手中的火,没有因为续不上火而熄灭的危险。但岭上风大,枯草毕毕剥剥,火苗飘摇不定,她将火藏到胸前,用背遮挡去风的袭扰。冷风撕扯着她的衣裤、头发,使她那纤细而刚直的躯干,像立在地里头的稻草人。

她一路拔草,护火,张望,呼唤。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像一匹野马,感觉不到累。

一个趔趄,她绊倒在地,顺着小山坡,滚落到了荒地里。她手中的火灭掉了。火星斑斑点点洒在地上,连成一条线。她爬起来,将火星拾成一团,蹲下身,鼓着腮帮缓缓地吹,仿佛在给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做人工呼吸。火星团在黑暗中变亮,变暗;又变亮,变暗……一亮一暗交替闪烁,越来越小,越来越暗,终于完全消失了。

她这才发现,她的脸上、手上、腿上,都被划出了血道子。她顾不了这生疼,摸索着,又蹒跚前行。

为了给自己壮胆,她放开喉咙,加大声音,一句接一句地呼唤猪。那一句句声音,回荡在山里,像一只只被风吹歪斜了身的小燕子,颤巍巍的,感觉在发抖。

果果在黑暗中明显地感觉到,山形地貌早已完全陌生。

火柴盒里,还剩下最后一根火柴。

她想找到一点可以引燃的东西,驱散这和恐惧相互交织缠绕的黑暗。可这一片山,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就连好不容易才响起的一两声虫的梦呓、鸟的啁啾,也很快在空谷里销声匿迹。死静与黑暗,令果果的汗毛纷纷竖立起来,她的胸膛内,一面羊皮鼓正在轻轻悄悄地被敲响。此刻的她,无比渴望猪们哼哼唧唧的声音能够打破她耳旁无边的岑寂。

她大声叫喊:“大花,壮壮,圆圆,你们在哪里?该回家了……”

不知又走了多长时间,多少里地,她终于走进了一片竹林。

她趴在地上,咔嚓咔嚓撅断枯干的毛竹,又从脚边摸索着扯起藤条,用藤条把竹子扎成火把。只有这最后一根火柴了,她必须使用像火把这样不易熄灭又能持久燃烧的材料,照亮前面的路。

果果从怀里摸出火柴,把最后一根火柴取了出来。她在黑暗中抬手欲划,感觉到风正冷冷地抚摸她的脸、手,于是止住了。

静静地等,等风变弱,等垂落到额前痒痒的发丝慢慢静止,她再抬起手来,轻轻向火柴磷面划去——

嚓——嚓——嚓——,火柴盒磷面由于使用过久,变得光滑而单薄,不易擦燃。

她换了另一面,嚓——嚓——嚓——,还是未能擦燃。

她旋转着火柴梗,调整了火柴头与磷面的接触面,嚓——,嚓——,嚓——,嚓——,嗤!

一声仓促而短暂的燃烧声。

黑暗中火光一亮又一灭,如昙花一现。破碎的黑暗很快愈合,贪婪而彻底地吞噬了果果,无穷无尽地蔓延开来,犹如一个阴森森的梦境。

果果撒掉手里的空火柴盒、火柴梗,放下火把,绝望地蹲在地上。

当她蹲到地上,无助地朝黑洞洞的四面望去的那一刻,她发现,她不再害怕黑夜了。这宽广神秘的黑夜,一览无遗地裸露在她面前,真诚坦白,孕育着神奇的力量,就像白天一样博大,富有魅力。

她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怕黑夜的,但她可以确定,此时此刻,她坐在远离人烟、一片漆黑的竹林里,非但没有感到丝毫害怕,反而还莫名地觉得,这黑夜有些亲切,有些令人着迷。

至少,此刻正是这黑暗耐心与她相伴,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

果果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猪们熟悉的哼哼声,像爸爸的鼓励声妈妈的摇篮曲,穿透黑暗,越过密林,急切地传来。她站起身,朝着声音的方向,奔窜而去。筷子粗细的毛竹不断在她面前涌现。她用手将毛竹朝两边拨去。她的额头、面颊、眼角、双手,一次次被竹叶划破,被弹回来的毛竹抽打。竹林里的寒风呼呼啦啦地灌,就像子弹一般,擦着她的耳朵,往后飞去。

她觉得她离她的猪越来越近,仿佛已经近在咫尺。同时,也离不远处一片明亮、温暖、人声鼎沸的火光,越来越近。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奔窜中踏着时光,来到了未来,回到了过去。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界地,像爸爸的笑容一样,真实而又模糊。她无法作出准确的判别。模糊是好的,越模糊,正轰轰烈烈发生的美景,也就越真实,越美丽,越持久,越纯粹。

果果真切地感觉到,这一次,她的耳朵不会再欺骗她。脚掌感到钻心地疼,是被那锋利的竹茬戳破了。但她丝毫没有停留片刻的意思。就好像只要晚了一步,她的猪,就会随着那一片亮光,变成一缕青烟,在她眼前凭空消失一样。

冷风悲鸣着从山梁一路奔袭而来,竹林变成了汹涌的海浪。果果就是一条鱼,在这一望无边的海洋中游啊游,游啊游……

天边微微地泛出了鱼肚白。

几片紫红紫红的朝霞,在云帽峰和牛驼山蔚蓝蔚蓝的天空,朝着宁静高远的方向悠悠地飘去。

九诺

本名苏呷比呷,彝族,1992年生于四川凉山。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