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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8年第5期|刘云芳:矿石沟纪事

来源:《黄河文学》2018年第5期 | 刘云芳  2018年10月16日09:00

消失的夜景

这山脉蜿蜒起伏,把低洼里的城镇包围起来,像粗胳膊环抱着一个大盆子。它面对城市的地方,是巨大的石头和稀稀松松的树林。我们的村庄隐在山脉的内侧,一个小山洼里。

村里的男人们原本在好几座山外的煤窑上班。他们走在山路上,头盔上顶着一盏矿灯。那些个夜晚,如果有谁能站在村子的上空,就能看见各户的灯光像花一样逐次开放。一枚枚光点从花开的地方向同一个地方慢慢聚集。接着,那光点像鱼一样游出村子,在一道道山梁上穿行。

后来,大山向城市的那一面建了采石厂,半山腰盖了个简易的房洞,架上粉碎机,没多会儿工夫,山上采下来的石头就粉碎成小块的石子。来自外地的车就停留在一旁的公路上,等着把这些小石子拉到遥远的地方。山里的人建不了采石厂,就想到了石膏。假如能找到石膏,便可以发笔小财。起初这支小分队只有三个人。后来,变成了六个人。他们从煤窑上辞了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在这里凿两镐,在那里挖两锹。几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他们收到了山下一个小镇钢厂的征矿单。对,矿!

这山里最不缺的就是铁矿。而且我们还有个地方叫“矿石沟”,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人在那里挖矿。那时,人们以种地为生,对钱的渴望并不像现在这么浓烈。只有李玄海坚持在那里挖矿。他早上赶着羊群出村,把羊群轰到山坡上,就钻进了矿洞。挖一筐矿石,便送出来,他站在洞口吆喝远处的羊。领头羊听到他的声音就往回走一些,他听见铃铛声近了,就又钻进了矿洞里。人们说,那是村子里最好的一群羊。结果,有一次,天黑了,铃铛叮叮当当响过村庄,却不见羊的主人。人们沿路走进矿石沟,看见洞口他的布兜兜里还装着两个馒头和一块黑色的咸菜疙瘩。用手电筒往洞里照,看见的全是矿渣。人们一边叫一边刨,先是看见一只磨破的鞋,接着是一条流血的腿。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他的胳膊,他被砸得面目全非。村里人看见这场景,再也想不起来他曾经的样貌,只记得那时他还很年轻,走路比别人跑起来还快。

那时,村子里长寿的人不算多。六十岁的人,就被时光压弯了腰,但意外死亡还真是很少的事。于是,矿石洞就封了,变成一个称呼,提示人们那里有矿。许多年后,当其他村庄的人渐渐富起来的时候,村里人有点按捺不住了。他们的骨头和血液都异常活跃,要把这座山翻个底朝天。

村子里的女人们在槐树下议论。

听说,今天挖出的全是土,然后就是些沙石。

听说,今天挖出的尽是些矿渣,黄色的,还有红色的。

两个男人路过槐树下边的时候,女人们大声问,见矿了吗?男人昂着头,说,马上就出矿了!回答得异常响亮。

果然出矿了,那是村子里历史性的时刻。他们把矿石堆在洞旁边的开阔地带。接着,倒了酒,上敬苍天,下敬土地,又点了一大串炮仗,那炮仗声伴着回音在矿石沟里来回响。

矿石真就送出去了,过了没多久,车上就拉回一台电视。电视没有抬进屋子,而是放到院子里。当着全村人的面,主人不急不慌地拨弄着天线。已经有女人嘴里发出羡慕的声音。男人们伸长了脖子张着嘴看电视里不住浮动的雪花。雪花也好看。

煤窑变得没有吸引力。人们感觉那几座山梁在几天的时间里好像就长了一大截子,路似乎无意中也被谁延长了。每个清晨集合都会少几个人。母亲说,你也别去了,省得半夜回来我担心。我听见父亲在夜空里嗯了一声。

有时,我们家的灯会在半夜忽然亮起。母亲准备穿衣服去做饭的时候,才忽然想起父亲不再去煤窑工作了。有时,父亲也会忽然一个翻身,感觉院子里似乎有催促的脚步声。睁开眼睛才想起自己再也不用这么起早贪黑了。

外乡人

有一年,比矿石沟远点的山头上,忽然就多了几顶帐篷。那些人在泉眼处接水,在帐篷旁边的石头上架起炉子做饭。他们不时来看看挖矿的人们,给他们递几支烟。也问他们是否喝茶。陌生人来自四川。他们知道这里的矿石并没有人看管,这里的人也并不阻拦他们挖矿,就找了一块地方用力挖起来。他们也像本地人一样,把挖出的土渣倒到沟里,也是一阵哗啦啦沙石的响声。他们干活比本地人更卖力,几乎是马不停蹄,好像在抢时间一样。他们的到来,让村子里的人感到了压力。村里人原来只干半天,剩下的半天在家里、田里忙活。这群人来了以后,整个白天都在挖矿,村里人第二天去了一看,发现他们的矿石堆又高了好几层,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四川人没有三轮车,他们把自己的矿石卖给有三轮车的人家,谁出的价钱公道就给谁。

但无论给谁,村子里的人都会打听:今天四川的挣了多少?收矿的人得了便宜,但还是报出了那个令人气愤的数目,竟然是他们的好几倍。

平时,同村的人如果听见声音在左边,他们会把左边轻轻挖开,开玩笑似的,两队人忽然就碰了面。然后向相反的方向挖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那种不舒服是说不出来的,心里非常不痛快,却不好发作。这个村子的人从来还没有因为个人之外的东西与别人发生过争执。

结果,不几天,帐篷旁边多了两个石头砌成的小屋子。四川人回趟家,把自己的女人也带来了。那个女人每个月会进几次村子,主要是去小卖部。她一进村子,人们都看她,看着看着,她的肚子就鼓得像个小锅了。她一点也不娇气,依旧站在高处的风地里。村里的男人都羡慕,他们羡慕长得那样的四川人,竟然有一个那么好的女人,白得像刚蒸好的馒头。最重要的是她一点不娇气,她在小屋子里完成了生产。生完以后,也不坐月子,依旧站在风里洗男人们换下来的衣服,煮好水,慢慢倒进男人空了的茶杯里。那个小婴儿总是睡在她后背上,乖巧得像一大朵棉花。

我们这里的女人坐月子要坐上百天才下炕。四川女人听说这些以后并不惊讶,而是微微一笑,用四川味的普通话说,十里不同俗。村里的女人把自己家孩子穿小了的衣服给她送去。她们去石头屋里,回来说,那屋子四面透风,屋里乱得像猪圈,他们是怎么住的呢?

男人们上午下午都开始上班,好像少去半天,就有人把他们的矿石抢了去。那些相互组队的兄弟、父子、邻居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友好。没有男人在村子里的白天,女人们来回传着各家的闲话。各种语言正在村子里的树下、窗户里、田间地头慢慢发酵。这家说,一个负责挖,一个负责拉,两个工种的钱怎么能一样?这样就是不公道。那家说,他们去山下钢厂送矿,还要吃碗蛋炒刀削面,面吃到他肚子里凭什么要算到公账上。另一家又说,都是他偷懒,不一会儿就出去抽烟。要不每天的量都上不去。矿石沟的各队都隐藏着危机。年长的干脆重新组队,年轻的女人们觉得自己的男人跟谁在一起都吃亏,结果头脑一热,就成了夫妻档。当女人跟男人一起在矿石沟里爬进爬出的时候,矿石沟的味道就变了。他们再也没有远远送来的吃食,女人们没劲拉车的时候,男人们只能放下镐,爬到车筐后边用力推一把。女人们也把藏在衣服口袋里的苹果偷偷塞到男人的手里。孩子只能寄放到别人家吃饭。有的人家直接把馒头放到老师那里,又从家里拿几个土豆算是入伙。

在下一次的集市上,女人们坐在自己家三轮车的大铁箱上,耀眼得像个女皇。她们把自己挣的钱放在前一天晚上缝在内裤的小口袋里。在集上挑来挑去,遇到中意的,就先去厕所里取出钱。这些女人终于在自家男人的劝说下,去小饭馆吃了顿蛋炒刀削面。

这些体验都能幻化成动力,诱使村子里更多的女人放下家里的事情、地里的事情,投身到矿石沟。于是,男人们不再随地大小便。也不再乱哄哄讨论谁家的媳妇更漂亮,也不再为了看一眼四川的白馒头女人去讨水喝。女人们的眼睛更尖,心更细,她们几乎不费任何力气,不费任何心思,就知道这一天谁家挖得矿最多,也知道谁家又拿了钱。她们看着自己的矿洞仿佛自己家里的某一样东西。再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开矿,她们就会直接上去说,你得离远点,要不就挖到我们矿洞里了。这些话是男人们说不出口的。女人使这里有了另外一种规矩。但同时,女人也引起了纷争。

女人的眼睛把不必要的事情放大,再以放大的声音传到自己男人耳朵里,于是,争矿变成了打架。有时候,两个男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就厮打在一起,嘴里骂着彼此的母亲彼此的祖先。女人在旁边哭着,为自己的男人帮腔。这情景有点难看。但是过不了多久,也许是一次抽烟的工夫,也许是一起往深沟里的矿渣上尿尿的工夫,两个打架的男人相视而笑,就和好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女人却不行,有时候是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都听不见她跟与自己男人打过架的人说话。

四川男人总是不说话,远远站着,他知道不管怎么打架,这也是本地人自己的纷争,他不能介入。他对村里人给他的恩惠铭记于心。他们把懒得拿回家的工具放在他石头屋子旁边的帐篷里,让他很欣喜。有时,他们给他拿一袋子青皮玉米,或者一袋子新挖出来的红薯。但感恩归感恩,有“战争”的时候,四川男人顶多站在边上喊句“别打了,别打了”,他是不敢也不会上前的。

没过多久,石头房子的旁边就又多了两个男人。他们高兴的时候,会对着山沟喊上几嗓子,说那是秦腔。对,他们是陕西人,陕西人像四川人一样寻找石块垒房子,但是四川人说垒房子这事,得让村里人点头。陕西男人便挨洞问,这事归谁管。男人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来两个抢矿的,这让他们很不乐意。但是晚上陕西男人去村子里借宿,一顿酒过后,他便住在了村子里,第二天就跟借宿的人家一起去挖矿了。陕西人的故事开始在村子里流传。他们是爷儿俩。儿子前一天花光家里所有钱娶了媳妇,没过多久,媳妇说去趟小卖部,就走了。他们在外边找了快一年,把借来的钱也都花光了。后来听说这山里可以挖到矿,就打算挣点钱再回家。村里人听了这个故事都动容了,甚至让这爷儿俩住到村里没人住的老房子里。等爷俩一点头,村里人就跑到那老房子里帮他们里里外外收拾了。人们时不时去这老房子里串门,有红白喜事也叫上他们,好像他们原本就属于这村子一样。

村里人的工具依旧放到四川人那里,但是四川人跟陕西人见了面却不那么和气。这有点奇怪。他们说,陕西人的说辞不过是骗人而已,他们在很多地方打过工,见过很多人,这样的人都是以骗人为赚钱手段的。有的人为了博得别人的同情,甚至说自己爹死、娘死、全家死。有的人为了博得别人的同情,还会把自己孩子的腿给拧折、打断,背着个音响满世界跑。四川人的话,让村子里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有的人开始后悔给过陕西人两个馒头,有的后悔给过他们衣服。可是我们村里人是友善惯了的,没有人愿意做恶人,把他们赶走。所以,他们只在背地里说说,见了陕西人的面还是和和气气,陕西人呢,每天还是搭着他们的三轮车来来回回。

人们在矿洞前打仗,也在矿洞前和好。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矿洞吃人

人们想起王天受伤的那一天,是后怕的。那天天气阴着,好像有个神秘人在天上挑选出气的对象。一团乌云在天上滚来滚去,后来就滚到一块石头里。它把石头从泥土里撬出来,压下去,那石头就结结实实砸在王天的后背上。王天手里本来拿着一个玻璃瓶子,里边的茶叶正在游泳。结果被石头这一砸,杯子一下跳出去。就这样,王天从一个哪儿都出挑的小伙子,变成了谁都不如的瘫子。他那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就像花朵忽然受了寒风一样,散失了水分,变得干巴巴的。出事的那个地方,是人们挖出来的,因为背风,又遮阳,休息都会在那里喝水。而那天的乌云却选准了王天下手。

王天的爹妈成天哭喊,把儿媳妇贼一样防着。儿媳妇一跟其他男人说话,他们就打骂自己那只黑白相间的母猫:“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一天不偷腥能死?”

人们后怕的是,那天的石头万一落到自己身上可怎么办?这个问题在村子里飘荡了一阵,便消停了。人们依旧拿了工具,开着三轮车,去老地方挖矿了。

女人们疑神疑鬼,离王天出事的地方远远的。

四川人和陕西人表面上一副见过世面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但他们也离那个地方远远的,生怕沾染上晦气。

上了年纪的陕西人后来跑到我家里来,让父亲给他儿子介绍个对象,哪怕倒插门都行。他有好几个儿子,都还没娶上媳妇,能安置一个是一个。可说媒这事儿,父亲一点也不在行。再说,村里的小伙子还有好几个没说上媳妇呢,怎么可能把姑娘介绍给外地人?陕西人就说,没有大姑娘,结过婚的小媳妇也行,死了丈夫的离过婚的都可以。他这么一说,我父母就觉得我们这座山是个宝地,他们甚至幻想着,矿石沟的未来会有一大批外省人。这些外省人会在这里住下来,最终形成一个小村落。可是村子里有姑娘的人家都不这样想,他们尽可能让姑娘去城里,免得受挖矿的苦。新结婚的人家,除了说彩礼的问题,还要补充上一句,不能让我姑娘去挖矿。所以,在矿石沟活跃的女人堆里,大多是结婚时没要房子的小媳妇,供孩子上学或者家里有儿子的中年妇女。其中就有我的母亲和小姨。

母亲跟小姨除了单眼皮相像之外,大约没有什么像的地方了。母亲矮胖,小姨长得高挑,很瘦。作为女人,她们无法撼动那镶嵌在土地深处的矿石,只能往外拉矿。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病根的。她不能使劲,一使劲就会小便失禁。每次从矿石沟回去,我都不想跟母亲说话,我多么希望我父母是村里最懒惰的人。哪怕什么也不干,就待在家里。

母亲后来真不去挖矿了,身上的印痕在很长时间里挥之不去。她不去挖矿,心思却没离开矿石沟。她卖些雪糕、凉粉,有时候也卖方便面。母亲成了矿石沟的买卖人。她总是顶着大太阳走向矿石沟,挎篮里的雪糕散发着阵阵凉气,她自己却挥汗如雨。母亲说,这算不了什么。

是的,等出了人命之后,苦和累算得了什么?

出人命的时候并没有预兆。只是那之前,矿管所的人来了。他们在村里发了半天宣传单,但是人们转身就把那些红的黄的彩纸引火烧饭了。矿管所的人说,私自开采是犯法的。没有人应答。犯法?能把一个村庄的人全部都逮捕吗?矿管所的人第二次来,就直接去了矿石沟。他们把警车和摩托停在矿石沟边上,用人们在集上看见过的那种扩音喇叭大喊:禁止私自采矿!人们都受了惊吓一般,躲在矿洞里。可四川人的房子是躲不掉的。矿管所的人就去了那里,劝白馒头女人赶紧回家。她一句话也不说,背上的孩子哭个不停,她也不抱下来哄一哄。

此后,矿管所的人不几天就来一次。他们一来,人们便把工具藏起来,装模作样地照顾庄稼,他们一走,人们从庄稼地里拿出工具,又进了矿洞。这场游击战打了好一阵子。每天早晨,四川女人都背着孩子进村,中午在谁家蹭顿饭,等到快天黑了,才回去。

有几天一直下雨,人们大都躲在屋里,也有的人穿了雨鞋,打着伞去村里转转。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在家里睡大觉,或者三五成群地打扑克。可有几个人是闲不住的,比如苏大杰、我小姨夫还有他侄子。苏大杰跟我小姨父一样,家里刚盖了房子,欠了些债,得赶紧还上。我小姨父他侄子眼瞅着要结婚,得多挣点钱过日子。雨刚停,他们就去了矿石沟。可是到第二天也没回来。等父亲跑到矿石沟的时候,就看到三具尸体躺在矿洞里。

三条人命把一个村子变得悲痛。那几天,人们见了面就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矿石沟的安宁是这三条人命带来的,这比矿管所的传单有用多了。四川人走了,临走时,想把房子交给陕西人。可陕西人早就收拾好了东西。有人对陕西人说,你儿子可以去那些死了丈夫的人家倒插门。陕西人拍拍身上的土说,如果不能挖矿,谁还愿意在这山沟沟里待呢?

陕西人果真是见过世面的,他一下子就说中了村子的未来。不能再挖矿,村里人就开始天南海北地走。一个小村子的人能走出一幅中国地图来。他们漂泊在各处,不知道在梦里会不会回到矿石沟。

死了丈夫的那几家女人带着孩子改嫁到别的村庄,几户人家从此在村庄里消失了。那些在矿石沟砸伤胳膊、腿的人,好像一个时代活的墓碑一样,记录着矿石沟和人们之间的过往。我后来路过那里,往山崖下看了一眼,红色的矿渣已经被太阳和雨雪变淡了颜色。矿洞逐渐被时间的厚土埋上,这些想吃人的嘴巴像伤口一样慢慢闭上,然后长出枫树、菊花或者野蒜,在风里或死或生。

刘云芳

“80后”。作品散见于《文艺报》《天涯》《散文》《散文选刊》《散文百家》《作品》《福建文学》《广西文学》等。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散文集《木头的信仰》入选河北省青年作家丛书第二辑。现居河北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