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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18年第5期 |武歆:去圣地亚哥讲故事

来源:《西部》2018年第5期 | 武歆  2018年10月11日08:20

武歆,1962年出生,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

著有长篇小说《归故乡》《陕北红事》《密语者》《树雨》《延安爱情》《重庆爱情》《天津爱情》等九部,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长篇报告文学《平原森林》。

另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大家》《西部》《山花》《江南》等发表小说近百篇。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有多篇作品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另外还有大量散文、随笔、评论、读书笔记等发表。

现为天津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文学创作一级。

老宋、老何、老窦坐在戴高乐机场候机厅,等待前往圣地亚哥的航班。

正是午夜,候机厅冷冷清清,只有免税店和咖啡厅的灯光稍微明亮些,其他地方则显得有些昏暗。老宋、老何、老窦都是研究小说创作的理论家,他们要去圣地亚哥,要到著名的智利大学访问,按照会议议程还要发表关于小说创作的演讲。

老宋年龄最长,老何其次,老窦最小。

三人都在大学教书,先前相互知晓,但都是第一次见面。起初三人在国内集合时还比较矜持,互相推崇、尊敬,说着“久仰久仰”的客气话,显得有些虚伪。从国内飞到巴黎转机,航班上座位不挨着,少说话倒也无妨,可是接下来要在戴高乐机场等待五个小时,这么漫长的等待,要是还不互相说话,三人心里都明白,那会显得非常没有礼貌。

老窦站起来,在落地玻璃幕墙前站了会儿,看外面停机坪上零星的几架飞机。他来回走了走,转身去了卫生间,回来后态度陡变,谦虚、主动地跟老宋、老何打招呼。

“我没去过智利。”老窦说,“你们去过吗?”

老何说没去过。老宋也说没去过,但又补充说去过墨西哥、阿根廷。老窦看看老宋、老何,希望他们把话题延伸下去,可是两人又不说话了。

年龄最小的老窦随后又去买矿泉水,回来见老宋、老何还在各自摆弄手机和充电器,一边递去矿泉水,一边再次主动挑起话题,问他们到了圣地亚哥准备讲些什么。老宋笑着没说话,老何却反问老窦讲什么。

老窦说:“我准备讲故事。”

老宋、老何用目光一起追问:讲故事是什么意思。老窦说:“我们知晓南美作家,对他们的作品、写作手法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可是他们不了解我们,他们知晓我们几个作家、几部作品?我只能讲我的故事。”老何道:“有道理。”老宋摆弄着手里翠绿色的烟嘴,问:“你的故事是什么?”老窦说:“南蛮子憋宝。”老何说:“讲完故事,下一步呢?”老宋接上话:“先讲吧,讲完故事再告诉我们你讲故事的意义。”

老窦来自太原,娶了一个天津老婆,过日子久了也受到传染,只要走下三尺讲台,完全不像副教授,说起话来像说相声。老窦特别强调,他讲的“南蛮子憋宝”不是他经历的故事,是他已经过世十年的岳父讲的故事。

十年前,八十岁的岳父重病住院,老窦跟老婆一同照料。有天晚上,岳父忽然精神见好,嚷着要吃饭,说他饿得慌,吃下半碗小米粥后竟然坐了起来,谈笑风生。老窦和老婆高兴且惊讶,因没有交流话题,就让老人家讲故事。老人家毫不推让,说:“你们知道‘南蛮子憋宝’吗?”太原人老窦当然摇头。老人家说:“那时候天津卫到处都是宝物,可是地面上人笨,不知道宝物在哪儿,南蛮子聪明,在老城里走一圈,再做一个道场,立刻就能知道宝物所在。”老人家忽然不讲了,指着病房外面说:“把外面那辆车推走,堵着门呢。”老窦离开病床,赶紧去门口,真是推不开门,再使劲,听见“咣当”一声。老婆也要出来。老窦说:“你别动,看着爸。”老窦侧身挤出去,果然看见一辆带轱辘的担架车挡在病房外面,像是大门的门闩。当时已很晚,走廊里静悄悄的,所有病房的门都关着。老窦想把担架车推到走廊尽头。可是担架车轱辘有问题,推不动,用力再推,总是找不准前进的方向,左右摇摆。老窦老婆见丈夫那么久还不回来,就出来找,见老窦满脸大汗,双手握着担架车前端把手,正在费力较劲儿。老婆帮助一起推,一边推一边说担架车有毛病。终于推到走廊东边,靠墙放好,两人才回病房。老人家刚才还坐着,现在已经躺下了,正在呼呼喘气。老婆忙问她爸哪儿不舒服,老人家终于呼出一大口气,说刚才不好受,喘不上气来,现在好多了。过了一会儿,老人家继续讲,说那年一个身材瘦弱、腰背弯曲的老者来到算盘城,蹲在鼓楼下晒太阳。周边人没把老者当回事,晒太阳的继续晒,做小买卖的继续做,阳光之下相安无事。老人家似乎考问老窦,“为什么叫‘算盘城’,你知道吗?”老窦心中猜测出来,但还是摇头表示不知道。老人家得意地解释,因为天津老城呈长方形,像一把巨大的算盘,所以百姓称呼老城为“算盘城”。老城中央有一座可以俯瞰全城风貌的鼓楼,鼓楼上面有一大鼓,城里有重要之事,譬如火灾、匪祸、新年等重大事情,就上楼敲鼓,提醒全城百姓疏散。话说那个南蛮子在鼓楼下面蹲了三天,放言鼓楼下面有稀世宝物,只要有高人出钱,他就能在不毁坏鼓楼的情况下,把楼体下面的稀世宝物取出。老人家正兴奋地讲着久远的故事,病房外面又有了响声。老窦凭感觉认为还是担架车撞门的声音,便站起来推门,果然外面又堵住了。老窦继续使劲儿,挤出一条缝隙,吸口气侧着身子出去,那辆担架车又堵在门外。老窦左右看了看,走廊依旧很静,护士站也没人。老窦下意识看看腕上手表,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就在这时,病房里突然传出老婆尖利的哭声,老窦心中一惊,知道岳父出事了,连忙转身进屋。

“后来呢?”老何问。

老宋道:“你不会告诉我们,你的故事讲完了?”

老窦道:“说讲完,也算讲完了。说没讲完,也算没讲完。”

老何说:“绕口令哩。”

老窦说:“岳父咽气后,值班大夫、护士都跑来了,他们立刻进行抢救,没意义,岳父已经死了。”

老何不说话,老宋也没说话,静静看着老窦。在夜深人静的戴高乐机场讲这样的故事,感觉怪怪的。

这时,从远处走过来两个黑人。男的高大威猛,女的横宽,尤其腰部、臀部,更是显得肥大无比。他们路过老窦身边时,可能是为了表示友好,男的突然做了一个川剧变脸的动作,动作做得非常滑稽。老窦没有防备,吓了一跳。黑人男女似乎觉得不妥,摇头摆手,嘴巴不住地说着话,讲的是西班牙语,可能是在表达歉意。老窦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黑人男女走了,留下浓烈的香水味儿。

老窦喝了口矿泉水,拧好瓶盖,继续说:“我们用病房门口那辆担架车,把岳父从走廊西端推进电梯间,然后下到一楼,再推到后院的太平间。”

老何说:“故事完了?”老宋道:“肯定没完。”

“确实没完。”老窦说,“后来我们才知道,两次莫名其妙滑到病房门口的那个担架车,就是专门送死人的车。平常它停在走廊西端,谁也不会碰它。走廊西端的电梯,是运送垃圾和货物的电梯,也是运送死人的电梯。东边电梯是走病人和家属的。医生、护士还有专门电梯。那天不知为什么,运送亡人的担架车两次滑到岳父病房的门口,我敢肯定,绝对没人推它,是它自己滑过来的。最奇怪的是,上面没人时,推它特别费劲,后来岳父尸体放在上面,却推得特别顺利,轱辘异常灵活。”

老窦满脸神秘地说:“我老婆后来讲,那是阎王派担架车来接人的,担架车旁边肯定有人,只是我们看不见。岳父那天晚上突然神采奕奕,后来想想,就是民间讲的回光返照。”

老何问:“老窦,后来‘南蛮子憋宝’呢?到底憋出来了没有?”

“岳父没讲完,人就走了。我也不知道。”老窦说,“我想让智利作家帮我续尾。”

“你这个想法倒是有意思。”老宋道,“看一看产生魔幻现实主义的拉美大陆,怎么衔接中国故事。”

老何笑了,老宋也笑了。

“我今天讲这个故事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老窦轻松起来,“我不会在智利大学讲这个故事,怎么会呢?我要讲我研究小说创作的理论。”

老何、老宋相视一笑,笑而不语。

法国航班条件不错,机组人员素质高,与乘客迎面碰上,都会礼貌微笑。乘客素质也高,机舱基本满员,但是非常安静,好像无人一般。乘客中白人不多,黑人也不多,南美混血多。智利曾被西班牙殖民数百年,再加上大量德国移民,混血很多。尤其是女人,脸小,屁股小,个子高,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赘肉,个个长得都像莎拉波娃。

老何、老宋座位挨着,老窦座位与他俩隔着过道。从巴黎飞圣地亚哥,将近十六个小时,漫长的时间,除了吃饭、喝水、睡觉之外,还可以小声说会儿话。当然,只能老何和老宋说,老窦隔着过道。

老何侧偏头,说:“老窦说他要讲故事,我想了想,倒也无妨呀。”老宋说:“老窦刚才说了,他刚才的故事不会在智利人面前讲。”老何笑道:“信心不足。”老宋说:“他不讲,你讲?”老何道:“我还真想讲。”老宋鼓励说:“莫大师获得诺奖,获奖感言也是讲故事,他能在斯德哥尔摩讲,你为什么不能在圣地亚哥讲?”老何说:“我怎么能跟人家莫大师相比?不过刚才我突发奇想,老窦说的故事,其实是一篇极好的小说,结尾我都替他想好了,让那两个戴高乐机场的黑人男女替老窦岳父讲出‘南蛮子憋宝’到底是怎么憋出来的。”老宋眨了眨眼,瘦削的脸颊有些泛红,似乎有些激动:“这就是巴尔加斯·略萨的‘话题衔接法’,这本身就是一篇理论演讲呀。”

可能是受到老宋的鼓励,老何也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老宋。老宋说:“这还有啥客气的,不就是说话吗?你就快说吧。”

老何讲的故事,与他的一次湘西经历有关。

老何小声说:“十年前我陪哥哥去湘西,不是游玩,是吊唁。嫂子的母亲也就是我哥哥的岳母去世了。哥哥与嫂子情感好,可是岳母待哥哥不好,当初哥哥和嫂子结婚时,岳母极力反对,甚至以绝食反对。为什么反对?不是我哥哥人品不好,说我哥哥年岁大。哥哥与嫂子的婚姻是他的第二次婚姻,我哥比我嫂子大了十三岁。可是嫂子脾气犟,就是要嫁给我哥,跟她妈讲,你绝食我也绝食。最后还是嫂子她妈服软了,同意他们结婚,但是老人撂下一句硬话,从今以后不见那个姓何的,就是死了也不见。嫂子她妈去世后,本来我哥不想去,可是嫂子泪眼涟涟地说,你怎么也得送我妈最后一程吧?也算是最后的孝顺。我哥同意了,其实只让我嫂子一个人去,他也不放心。湘西人送葬有好多规矩,我不多说那些繁复的规矩了,只说烧纸这个环节。事情就出在烧纸这个环节上。”

老何正讲到节骨眼上,空姐开始送饮料和晚餐。

老宋长长地呼出一大口气,对老何说:“真有意思,我们去南美,一路上说的事怎么都与死亡有关?”

老何伸展一下胳膊,兴奋地说:“南美大陆生活的特点就是生死共存,几十年前,在南美大陆的贫穷乡下,屋子外面停放尸体很多天,连小孩子都不怕,在棺木旁边玩耍,甚至还要爬到棺木上面。他们的小说也是这样表现的,像墨西哥胡安·鲁尔福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活人与死人对话很正常,在那个叫科马拉的小村子……对不对?”

“确实如此。”老宋道,“很多年前我看略萨的小说《绿房子》,里面情节也是,我现在大致还能背诵一点儿,‘就在星期六当天,几个邻居把尸体抬了回来,送到洗衣妇家中。加依纳塞腊区许多男男女女聚集在胡安娜·保拉家的后院参加守灵。胡安娜整整哭了一夜,不断地亲吻着死者的手脚和眼睛……’可能我有背错的地方,但应该是这样的。”

老宋就是这样,不能被别人压下去。老何说了鲁尔福,他就要说略萨,不仅说略萨,还要背诵略萨小说的情节。老何好像没有不高兴,似乎还沉浸在他哥哥的往事中。老何越发感慨起来,又想说什么,可是有着灰色眼珠、高挑身材的空姐已经把食物手推车推到了老何身边,

法航班机上食物一般,酒水倒是丰富,有啤酒、威士忌,还有各种干红、干白。老何要了两瓶干红,老宋也不示弱,要了两瓶干白。说是“瓶”,不是大瓶,是小瓶,只有成人巴掌高。瓶子虽小,烈度却高,两小瓶干红下肚,老何竟然感觉几分朦胧,老宋也是一样,两小瓶干白下去,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舷窗外黑得不可思议。机舱里灯光也黯淡下来。好多乘客进入梦乡。南美人睡觉有意思,不仅戴上耳塞、眼罩,还要用薄毛毯把身子完全包裹起来,有的人甚至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黯淡灯光下,像是一具具僵尸。

老何、老宋睡了一会儿,醒了。坐在过道边的老何隔着过道扭头看,却不见老窦。

老窦坐在过道另一边靠近舷窗的位置,正好被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阻挡。老何探身再看,此刻靠近舷窗座位上坐着的,真的不是老窦,而是一位年轻的黑人妇女。老何身子左右旋转,四下看了看,还是没见到老窦。

老何对老宋说:“老窦不见了。”老宋说:“去卫生间了。”老何说:“座位上不是他,是别人。”老宋向前探了探身子,说:“还真不是老窦……哦,一定是跟别人换座位了。”

老何有些焦灼,坐立不安。老宋说:“飞机是封闭的,他难道还能插翅飞翔?”老何说:“这么半天了,我好像一直没看见他。他能去哪儿?”老宋说:“肯定在飞机上。”

老何想要去找,老宋拦住他,低声说:“机舱里黑黑的,别找了,你还没讲完你哥哥的故事呢。”老何想了想也就坐下来,接着讲故事。

老何小声说,湘西烧纸很有讲究,要把每个人的名字写在纸上,混杂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然后点燃。烧纸的时候,后辈的人要围成一圈跪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用木棍拨,好让火烧得猛烈些。烧纸就在屋前空地上进行,棺木则停在不远处。漆黑的夜晚,周围都是黑黝黝的山,躲在树丛、山坳中那些不知名的小兽,发出的凄厉叫声,加上人的哭声,在深夜的乡野相互绞缠在一起,变成一种怪异的声音。烧纸的火焰经由猛烈、舒缓,最后逐渐黯淡下来,这时候还要用木棍继续拨。什么叫死灰复燃?这时就会如此,然后才会真正烧尽。但程序还没有完结,还要检查有没有没被烧尽的烧纸。奇怪的事出现了,写有我哥哥名字的烧纸竟然完好无损,就像没有经过火焰的炙烤,连烧糊的痕迹都没有!

老何停住了,激动得呼呼喘着气。老宋小声说:“我明白了,你嫂子的母亲至死都不能原谅女儿的婚姻。”老何说:“我哥哥转天摔了一跤,腿摔折了,他瘸着腿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湘西回到家。”

机舱里开始有人走动,机舱外面的天空有了些许的白。老何、老宋这才发现他们说着说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老何双臂加紧,向后面用力,长久坐着,浑身难受。老宋倒还可以,虽然年龄最大,还能坚持。老何似乎想起什么,扭头寻找老窦,不用费力就发现老窦坐在那儿正安静地打盹。老何用胳膊碰了碰老宋,嘴巴向旁边翘了翘,示意老宋向旁边看。老宋看了看,小声说:“怎么了?”

这时候,老窦醒了,站起来去卫生间。老何拉住他,问他昨晚上怎么没在自己座位上,去了哪里。老窦弯腰凑近老何耳边,小声说:“什么……去了哪里?我一直在那儿坐着。”老窦说完直起身,脸上满是莫名其妙的表情,慵懒地走了。

老何奇怪道:“老窦昨晚好长时间没在座位上。”老宋笑:“你可真是的,没在就没在吧,较什么真儿?”老何还是不解:“明明老窦昨晚没在自己座位上。”老宋依旧笑:“这又有什么?”

看着老何满脸惊奇的样子,老宋只是笑。最后,老宋劝他,下了飞机再好好拷问老窦。

胖墩墩的小刘说,智利人以及所有南美人,他们的最大特点是永远都不着急。事情很少安排在上午,大多在下午或晚上。假如朋友邀请你晚上八点钟去他家吃饭,你最好不要准时赴约,否则你会非常尴尬,你一定要往后推迟一小时前往,那样时间正好。

“为什么要这样呢?”老窦刨根问底,说,“那就干脆邀请人家晚上九点钟嘛,为什么要多出一小时的空档?”

小刘笑了笑,说他也不知如何解释。

小刘是陪同老宋、老何、老窦在圣地亚哥期间的西班牙语翻译。他来智利已经三年了,早先是在墨西哥上学。

小刘带路,领着他们在圣地亚哥市中心逛逛。

所谓市中心,也称作“武器广场”。这里是圣地亚哥最为繁华之地。肤色各异的人们或是匆匆走过,或是站在路边,凝神眺望四周带有鲜明西班牙风格的建筑。

老窦兴致很高,指着前面一座山问小刘:“那个很高的地方有什么?”小刘说那座不高的山被当地人称作“情人山”,山上还有一座公园,称作“总督府公园”。

老宋说:“下午开会,上午有的是时间,我们上山如何?”

老何、老窦一致同意,于是小刘带着他们上山。

踩着细碎的砖石地,很快就上了山。山上非常安静。半山腰的空地上,可以看见当年带轮子的古炮,印第安人的木雕,到处可见长势茂盛的芦荟。再往高处看,能够看到高高巨石上的印第安人雕塑,雕塑那么小,好像是挥舞铁镐的姿态,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继续往上走,还能看到砖红色的城门和红砖已经发白的城堡。拐过一个弯儿,还有西班牙人修建的小教堂以及西班牙战胜者的塑像,当然还有西班牙风格的总督府。

站在山顶向下眺望,一座很有气势的灰色建筑赫然矗立,老何马上猜测那座恢弘的建筑是市政府所在地。小刘告诉他们,那里就是他们下午访问、交流的地方——智利大学。

几个人站在山上,看着智利大学。

老何想起老窦飞机上失踪的事,再次问起来。老窦说:“我说了好几遍,我还能去哪儿?老何你真是奇怪。”老宋说:“老何你总是这样发问,搞得我都觉得老窦是一个魔幻人物。”小刘插话说:“三位老师应该在圣地亚哥写篇小说,肯定跟国内感觉不一样。”老何发誓一般说:“我说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没有办法,昨晚老窦真的没在座位上。”老窦不再解释,满脸玩笑表情,随后转身看着不远处山上一个极小的雕塑——挥舞着镐头的印第安人。老窦心里实在纳闷,智利人真是有意思,搞一个那么小的雕塑在山上,有什么意义。

老宋若有所思地望着山下,望着智利大学青灰色的矩形建筑,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不远处的印第安人木雕。

老何、老窦没有想到,老宋一个奇特的想法此刻已经形成了。

我第一次来到圣地亚哥,第一次来到肃穆的智利大学。此时此刻我要是说我刚刚获得阿斯图里亚斯王子文学奖,大家肯定不会相信;我要是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是与两位中国同行一起来的,他们就坐在我的旁边,大家也不会相信,因为我的身边没有其他人;我要是说与我同来的两位中国同行一路上给我讲了两个无法解释的故事,大家也不会相信,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大家却愿意相信科塔萨尔的《花园余影》,相信这样不可思议的情节:一个有钱人坐在自己豪华的家中,正在读一本小说,小说讲述的是两个情侣计划谋杀他人的事情……最后那对情侣走出书本,去谋杀那个坐在自己豪华家中的读书人。

……

为什么你们相信科塔萨尔的《花园余影》,却不相信我刚才讲的故事:医院担架车的自动滑行,还有“南蛮子憋宝”?道理很简单,因为科塔萨尔在小说中还有“小说里的小说”中,营造了两个完全相同的实境,看过小说的人都会清楚,就是那个最明显的标志——“装饰着绿色天鹅绒的高背椅”。这把完全相同的“高背椅”出现在两个故事中……于是读者相信了。

而我,此刻却没能做到,所以你们不会相信我的故事。我要是准备写类似小说的话,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要静下心来,努力构建一个“相同实境”的两个故事或是三个故事。

“老师,这就是您在圣地亚哥的演讲?”学生小刘问。

老宋手里攥着粉笔,点点头。

小刘说:“您要是这样讲课,我肯定天天来。”

老宋道:“那就是说,我过去讲得不好?”

“没有,您始终讲得好,这一次更好。”小刘调皮笑道,“最开心的是,您把我也放到故事里去了,还是放到那么远的圣地亚哥。我在您的故事里做了一次遥远的南美旅行。”

老宋指着墙上能够上下移动的黑板,说:“下一课,我想带你去遥远的利马,那是一座百年没有下雨的城市。那里还会有更加神奇的故事。”

小刘兴奋起来:“一百年没有下雨的城市,肯定能够编织许多意想不到的故事。”

“是的。”老宋说,“我们还可以去那座有着蛛网般街道的更加神奇的墨西哥城。”

教室里静了片刻。

老宋接着说:“说不定此时此刻,我是你小刘虚构的一个人物。”

胖墩墩的小刘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