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花城》2018年第5期|李啸洋:捞魂(节选)

来源:《花城》2018年第5期 | 李啸洋  2018年10月10日08:06

水草和泥腥气让王宝元感到踏实。月亮映在水里,摇出幽蓝的碎光。王宝元听到水流划过脊背,发出轻柔的微响。半夜三点了,水底黑得什么都看不见,王宝元的手指沿着淤泥摸到一只死去的蚌壳,摸到蓬草一样的头发。确认了尸体的器官都在,他在死者脚上绕上麻绳,绑在尸体上的橘色浮灯又解开,让信号浮到水上来。

王宝元蜷紧身子,像羊水里的婴儿。他刚才摸到棉花糖一样柔软的生殖器,狭长的腕骨,竹子般光滑的腿骨,撑开修长的身体。凭着经验,他判断是个十六岁左右的男孩。王宝元在水里调整好呼吸,鱼一样跃出水面。他用食指在男孩额头上点了一下,然后把身体交还主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了尸首,家属们才放心地哭了。哭声,哭声是最好的安慰,虽然有时哭声会将他震荡得浑身战栗。

王宝元靠捞尸体吃饭,干这行的不相信鬼神。很多人怕鬼。小孩怕鬼,学生怕考试搞鬼,女人怕男人鬼混,男人怕官府窝鬼,知识分子怕牛鬼蛇神。王宝元不怕鬼,他最怕的事是断电。停电的时候,十口敞开的冰柜就像是十间敞开的地狱,冷气和臭气绿森森冒出来,油和水的混合物流到红色柳木柜底,湿漉漉地舔着米白色的墙壁。倒霉的绿色液体流出冰柜,流到白羊村树底乘凉的耳朵里,汇成百口洪钟:咒骂、怨怒、恐惧、沉默,各色嘴脸镜子一样照到王宝元脸上,照得他心里发毛。

天热得蝉都不叫了,连铁皮桶都晒化了。正午,麻雀在柳树荫凉底下互相磨损嗓音。高大的芦苇一声不响地低着头。王宝元驮着透明的冰块走到白羊村的街道上。几个小孩手里提着渔网,肩上背着半袋活蹦乱跳的泥鳅,边走边唱:

头是钱,脚是钱,捞尸就找王宝元。

香不嫌,臭不嫌,捞根大屌十块钱。

王宝元门牙颀长,脚掌宽大,跟鸭蹼似的。算命的说,人各有天命,王宝元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王宝元的门牙贴了片黑色的东西。第一个孩子说,王宝元门牙上贴的是韭菜叶;第二个孩子说,王宝元刚吃过炒黑豆;第三个孩子说,王宝元刚啃过死人,他门牙上贴的是死人皮。第三个孩子说完拔腿就跑,第一个孩子和第二个孩子也跟着拔腿就跑。

王宝元追不动他们,就一个人慢慢走。他走啊走,一直走到家门口,背上的冰已经将他的青色长褂濡湿了。他对付冰箱臭气的办法是冰块,没有别的办法。冰化了就招来芝麻一样的苍蝇。王宝元进了家门,就闻到了属于黑色的味道——苍蝇像乌鸦一样在堂屋里飞,“嗡”的一声,溅得四个角落都是。苍蝇落在鸡蛋缝里,落在沾着剩汤的碗边,花豆大的苍蝇像黑色的钉子一样,铆紧他的生活。

苍蝇来了,蜈蚣来了,蟑螂跟老鼠也成群结队来了。梁大虎说他梦见苍蝇掉进了嘴巴里。大头满三说他们家白猫一晚上抓住一笸箩耗子。赵四孩说一尺长的蛆像蛇一样在稻田里蠕蠕地爬。王宝元说,你们说的都像真的似的,我偏偏不信。你们见过的苍蝇有我多吗?我家仰尘(即天花板)都是黑的。我从田里捉了一对蛤蟆,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公蛤蟆吃饱了,就轮到母蛤蟆吃,日夜轮流都吃不完。我还准备养几只壁虎哩,养几只大蜘蛛,把狗日的苍蝇灭个净。王宝元还说,苍蝇是我养的,白羊村的鬼也是我养的。我捉过鬼,你们信不信。要不是我王宝元孝敬它们,半夜这些溺死鬼蹲在你们家窗根底干嚎哩。王宝元这么说的时候,白羊村上的人就不吭声了。他们把门和窗户紧紧关上,在梁上吊半截猪肠子,拿起苍蝇拍,铺开粘蝇纸,守球员一样在门屋厅堂、东西厢房各守一人,把苍蝇往死里拍。

乔三老婆翠兰也跟众人一样忙着拍苍蝇。翠兰站着拍苍蝇,趴着拍苍蝇,躺着拍苍蝇,跪着拍苍蝇,踮着小短腿拍苍蝇。苍蝇有多少只,翠兰的屁股就摆出多少种姿势。翠兰在炕上忙着拍苍蝇的时候,乔三刚走到桂花家门口。桂花的皮肤有一种芦苇地的芬芳,那种香让乔三骨头里的血发酥,一万只蚂蚁蹿上他脑门挠抓男性荷尔蒙。桂花像一条湿漉漉的鱼,等着乔三救赎。盛夏刚过,几朵芦花轻轻拂过乔三的脸颊。进桂花家门时,乔三忽然想起了老婆翠兰。翠兰从不主动亲他,更不主动摸他。她矮得跟地蘑菇似的,干那事儿的时候胳膊短得都搂不住他雄壮的腰。每次跟翠兰例行公事,乔三感觉自己给公家进行义务劳动。

喝醉的时候,乔三常跟众人讲他笨拙的比喻。他龇开嘴,牙缝露得有一米宽的:翠兰是公家地,桂花是自留地。公家地只能栽栽老葱,自留地上想种啥种啥。种茄子也行,种黄瓜也行。每到这时,众人摇着他的膀子笑,乔三,你真是喝醉了。翠兰是你老婆,咋成了公家的了?桂花才是公地。乔三,你后半夜在自留地上种啥嘞?种黄瓜了还是栽老葱了?

乔三进来的时候,桂花正在给院里的虞美人浇水。窗台上放着一个水罐,水罐里两只河蚌安静地睡眠。粉红色的虞美人如一团团焚烧的云彩,轻轻举过枝头。桂花的手已经把乔三的腰包围成一个圆形。圆是神秘的,让乔三感到完满。乔三闻到了桂花粉红色的呼吸。他们用一根光滑的丝放风筝。桂花跑啊跑,一起在风里飞了起来。桂花飞累了,乔三就停下来,把她挂进风里。两只蚌壳张开了,露出乳白色的舌。乔三摩挲着一片金黄的水域,天堂涨起来,桂花已经淹没在天堂快乐的浪花里。

乔三软塌塌地把胳膊装进白衬衫里,扣好皮腰带。“钱呢?”桂花问乔三。“出门急,没带。”乔三顺手点了根烟,拿起桂花的袜子在皮鞋上擦了擦。桂花用粉拳捶打着乔三:“没钱你还搞个屁!”乔三嬉皮笑脸地吻了桂花一回:“刚才你不上了回仙界嘛,还要钱做甚哩?神仙们是不谈钱的……”桂花冷笑了一声,拾起鞋照着乔三后脸摔过去。

乔三躲开,用手戳着桂花的后背:“别拿烂瓦充白玉,白羊村女人多的是,排队等老子睡哩!”

桂花把另一只鞋扔向他的脑袋,朝着乔三吼:“乔三,你死耗子离不开墙根。黑老鸹也别嫌猪黑,谁不知道你那俩臭钱是从死人身上抠下来的,别拿老娘当瞎子……”

“合上你的臭嘴!”乔三抓起桂花脑袋往墙上撞,桂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他从桂花耳朵扯下一个亮闪闪的耳环,一直攥在手里。桂花惊叫了一声。乔三像折断的苦瓜秧秧,耷拉着脑袋从桂花的哭骂声中逃出来。窗台上的两只蚌壳依旧在安静的水里沉默。

乔三一出来就碰到了王宝元。王宝元镇镇站在那里,装作没看见,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王宝元放慢步子,听见车轮上的绞丝咔嚓咔嚓地咬。乔三搞了我心爱的女人!乔三搞了我心爱的女人!王宝元心里,桂花是他的神。桂花是他饲养在月亮里的一尾蓝鱼,是他命里注定的劫。他愿意是她的劫。王宝元对桂花有远观的敬意,却不敢生半点亵玩的念头。这一切都源于桂花长得像他母亲。这是王宝元的秘密,没第二个人知道。王宝元想桂花,想得辗转反侧,木床板嘎吱咯吱响。天亮的时候,王宝元跑到池塘边挖一个洞,然后轻轻对着泥洞耳语:“桂花,我想跟你睡觉。我喜欢你。”

桂花的确长得像王宝元去世的母亲。王宝元至今忘不了他娘死的那个晚上。他爹谋划了好久,才决定到另一个国度里生活。那天父亲给他头上罩上柳条筐子,十一月的河水凉到骨头里了,王宝元感到冰碴结到喉咙了。巡视灯照起来,子弹在河面上飞起几朵浪花。血红的水像乌贼的墨汁一样漫在水里,染红了他的眼睛。又一阵子弹扫来,他连叫唤声都没听到,父母就淹没在冰冷的水里。寒冷的空气吞噬着意识,他连害怕都忘了。深深的恐惧,深深的恨,如黄连草的根子一样顺着他喉咙扎下去,一直扎进他肺里,撕裂他稀薄的呼吸。他沿江边跑了一夜,鞋和裤脚上粘满鬼圪针。第二天,他从江边讨来一碗糨糊,典当了棉衣,从一个渔夫那里化来一沓白纸烧了,他跪倒在江边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走了。他跟着一个跛腿鳏夫,学会了捞尸的本事。不管旱年还是涝年,他总算靠这门手艺活了下来,虽然活得比牲口还辛苦。多少年来,他置身于黑暗的宁静中,一次次钻进潮湿而透彻的夜晚。

一朵朵硕大的芦花像是沉重的叹息,在白羊村铺天盖地飞舞。乔三上了我心爱的女人。乔三上了我心爱的女人。母亲去世,乔三睡了桂花,想起这些,王宝元心底的怒气就不打一处来。王宝元生闷气的时候,乔三正戴着口罩给猪圈消毒。乔三是白羊村里第一个盖两层小楼房的。这些年他发了财,靠着村民们在河塘里捞了尸体发了财。捞到尸体后,乔三就充当皮条客,先摸清对方的心理底线,先让“捞主”故意抬价,再帮死者家属砍价。

乔三靠掮客的身份发了财。他常常得意地和翠兰说,鬼见了钱眼睛也是笑眯眯的。古人太懂这一套了,死人在棺材里头嘴里含着钱,阳间人说得好听,说嘴里含着钱阴间就不受穷。他们哪个晓得,那些钱都打点阎王了。现在阴间也讲与时俱进,也是市场经济金钱时代,就算阎王清正廉洁,也保不住身边的小鬼干净。哪个衙门是干净的?哪个衙门的都是脸面好看,屁股底坐着一摊屎。翠兰解下围裙,把饭端到桌上说:“吃饭哇,别吹啦。说得你好像个衙门似的。”乔三咧开嘴笑了,露出一米宽的牙缝子。

白羊村里的人都不敢得罪乔三,只要话头在乔三舌尖一绕,“私尸”就充成“公尸”。尸身不是臭鱼烂虾,臭鱼烂虾可以扔掉,扔了可以去市场上再买,尸首就不一样了。人的身体是比荔枝还娇贵的鲜货。乔三常跟他们说,猪皮厚,人皮薄,因为人皮会呼吸,人的呼吸是透明的。人们说争气,呼吸就是人的一口气。一旦人自己不想争这口气了,面相就坏了,坏了就卖不上价了。乔三又说,家属看到坏了的身体会发怒,他们的愤怒是铁青色的。你们最好不要惹,惹他们愤怒等于惹火山爆发。

乔三明白,没一个捞尸人愿意让“私尸”变成“公尸”。一旦尸体充公,打捞者只能得到公家规定劳务费。他们想得到的是报酬,不是劳务费。报酬和劳务费,不是百和千的区别,而是阿拉伯数字后几个零的区别。死死抓住这种心理,乔三就能耗子吃高粱,顺杆儿往上爬了。“白了、肿了、败了”,几个定性的形容词,变着花样在乔三舌头上卷来卷去,只要这几个词出口,“私尸”就定性成“公尸”。

乔三见到王宝元时就哑口了。上次王宝元捞出男孩,乔三的弹簧舌头一弹,王宝元捞出的“私尸”就被弹劾成“公尸”。乔三阻止他和家属碰面,王宝元只体体面面拿到三百块钱“劳务费”。白羊村里的村民们都心知肚明,除了王宝元,村里没几个人能下到十几米的深水塘里。他们戴着胶皮手套,把“货”从水里捞出来,放在运货的小推车上,一直推进乔三的冷库房里。唯独王宝元不戴手套,也不用小推车,他用手亲自背。人们说王宝元你不嫌累啊,背着多沉。王宝元说,鬼在阳间活得累,变成鬼他们才轻省了。我背他们的时候,他们在我背上睡着了。你们梦见过鬼么?反正我是从来没梦见过。有些鬼想让人背,活人不背,鬼生气了就趁他们睡着爬到床上,鬼压身,听过么?就像大石头压在胸口上,想醒都醒不来。众人笑笑,说王宝元你该像电视里演的《聊斋》一样,碰个女鬼。

王宝元没理会众人,背着孩子一直从深水塘走到乔三家,孩子的脸贴着王宝元瘦瘦的背,手垂在胸前,像睡着的一件衣裳,短发上湿漉漉滴水。那天王宝元显得有些奇怪。他蹲在乔三家门口,抽了很久旱烟。乔三现在还记得王宝元在冷库房里踩了满地黄泥印。乔三在冷库房里忙活,让儿子生生出门拿给他三百元。王宝元看着生生黑亮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钱。

天出奇地热。白羊村很久没下雨了。不下雨,塘子干了,稻苗萎了,桂花的心也枯了。李麻脸盼着下雨,不下雨牛羊就得热病了,牲口病了,王兽医的生意就好了,所以李麻脸希望下雨;不下雨,王宝元家里十口冰柜的尸臭就蒸出来了,王宝元希望下雨;不下雨,发洪水的概率就小了,淹死人的概率也小了,乔三从尸体上赚到的钱就少了,所以乔三盼望下雨。

……

 

李啸洋

笔名从安,北京师范大学电影学博士研究生。在《电影艺术》《当代电影》《中国电视》等学术期刊上发表多篇影视类学术论文,诗歌刊载于《诗刊》《星星》《中国诗歌》《延河》《青春》《解放军文艺》等。电影剧本《雨孩子的秘密》获2017年第八届国家广电总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剧本奖。散文有《时间的汛期》,诗歌有《上茫篇》《石头经》《临帖记》《锁》,诗评有《废墟美学与记忆拓片:“针线”与“雕花”的故园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