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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学军:瓷器里的童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彭学军  2018年10月09日15:43

彭学军在景德镇采访

景德镇于我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偶然听来的故事让我开始衷情于它。

景德镇的冬天很冷,那时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暖器,上学的孩子干冻着,但如果你家住在陶瓷厂砖窑的附近,情况就会好很多。上学前,顺道在正烧着的砖窑附近捡一块烫手的断砖,用破布裹好,揣在怀里带去学校,这就如同从前的公子少爷揣了一个手炉去上学一样,一个上午都暖暖的,至少,写作业的时候手指不会僵硬得不听使唤。这样,一块断砖勉强能维持一个上午的温度,下午上学时再换一块。

还有,开窑两三天后,等近千度高温的窑冷到一定的时候,拎一桶水进去,等水热了人再去。寒风刺骨的冬日,在温暖如春的窑里洗澡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当然,只有男人和男孩才能有这样高规格的享受,女人和女孩是不允许进窑的,阴气太重。

再有,自制的玩具都取材于陶瓷、匣钵或瓷土……

这些故事让我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童年,景德镇的童年,因为瓷,在景德镇长大的孩子拥有了一些和别处的孩子不一样的故事。没有哪个地方的孩子的日常生活像景德镇的孩子一样,与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瓷又是中国文化的经典代表,它贯穿了中华民族的千年文化史。童年、童趣、童真,一个孩子的精神成长和心灵发育史如果和瓷的种种交织在一起,会有怎样的烂漫与别致?这样的想法令人激动,便一次次走进景德镇,去探寻过去和现在这座城市与童年的关系。

我更多地把目光放在孩子身上。曾去过“青谷”,那是一对年轻夫妻的陶瓷工作室,每年暑假都会举办陶瓷夏立营,给孩子上陶瓷课,用图文结合的方式给孩子们讲陶瓷的历史,教孩子们塑形、拉坯、修坯、画坯,最后纸窑速烧。所有这些,如果站在孩子的角度来通俗地描述就是;玩泥巴。泥巴其实是孩子最原始的玩具,它大大地不同于变形金刚、电动火车、芭比娃娃和网游,它取之自然,可自由塑形,最能满足孩子的心意,所以,对今天的孩子来说,这是一种新奇的难得的体验。他们兴奋、专注、有创造力;他们有的笨拙,有的灵巧;有的对自已好不容易拉成形的歪歪扭扭的碗爱不择手,有的一次一次地否定自己,希望下一个有着期待中的完美。而当自己的作品终于出窑时,孩子们脸上的欣喜和陶醉又是那样的迷人。

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并不和他们有太多的交流。看每个孩子都在与淘泥对话交往的过程中自然地展露着自己的天性,有一种回归穿越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弄泥玩土的童年。

想起在采访三宝国际陶艺村的创建人李见深先生时的一句话,他说,玩陶瓷,就是用泥巴做一个东西,做你心里想要的那个东西,就这么简单。这应该就是人类制陶制瓷的初心,几千年过去了,初心不变。你心里想的若是一个面上有着鲜活得仿佛能吐出一串水泡的金鱼的花瓶,那么,所有的对上百道工序的精益求精、殚精竭虑都为了无限接近完美地呈现它。

我也寻觅那些曾经的孩子的童年,我走进了“居和堂”。“堂主”李胜是一个健谈的阅历丰富的中年人,也是一个把手艺当作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手艺人。听他讲述作为一个陶瓷世家的子孙对陶瓷历史文化的认识,讲他在一群手艺精湛的工匠中长大的幸运与裨益,讲他耳濡目染从小对陶瓷的激情和热爱,也讲了八九十年代陶瓷业日渐衰落时的心焦与遗憾。但最打动我的还是他对童年的回忆,当然,这些回忆都与陶瓷有关: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做陶瓷挂件一元一个卖给同学;抱着自己做的瓶子第一次去摆摊竟被一个淅江的商人看上了;最离谱的是,他企图在自家的厨房里建个“迷你窑”结果差点儿把房子点着了……这些故事让我明白,这也许就是景德镇的事业传承的基因吧?它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后天熏染的。景德镇千年窑火不灭,那飞溅的火星照亮了孩子的梦想,蕴藏在了未来的大师和工匠的心中。

我也走访了一些来景德镇创业的年轻人。他们有的为了梦想而来,来到这里打拼,艰难地积累,然后安家,扎下根来,成为景德镇的新移民——像“青谷”的那对年轻夫妻,男孩叫“饭卷”(没问他真名,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来自福建;女孩叫小方,来自安徽。是景德镇成全了他们的爱情和事业。也有的只是把这座城市当做青春旅途中的一个驿站,短暂停留,寄住在一家陶瓷工作室,白天一帮年轻埋头自己的作品,在工作台前灰头土脸地待上一天,收工后,他们扛着皮划艇呼啦啦地到附近的昌江里划船游泳——在一个叫“一介”的工作室,我就认识了这样一群年轻人,其中有一个女孩在意大利留学,她利用假期来到景德镇,在工作室里把自己理念塑造为有形之物。她的作品是各种各样的鱼,或者说,是鱼的局部,鱼头,或者鱼尾,她说她想表现的是鱼和人类的关系;或者,一开始只是来景德镇旅游,偶尔在一家当街的作访前站了一小会儿后,就像是领受到了一道神谕,猛然间看清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做一个手艺人!从此以后就没有再离开。

他们的作品大胆,有创意,张扬个性,甚至颠覆传统。他们更随心所欲,更在意用陶瓷表达自己的内心。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陶瓷的另一种诉求,看到了年轻一代的“景漂”对梦想的执着和坚守,也看到了景德镇的大气与包容。而他们的存在,也让古老的景德镇多了几分时尚、另类、新奇和青春的模样。

而事实上,我更想探究的是这座城市的童年,定有许多秘而不宣的文化符号隐匿其中,在那些布满青苔的老窑的砖缝里,或是御窑遗址那些嵌入泥土的碎瓷片上。可时光渺茫,我的修为又太过肤浅,并不能参透一星半点。

不过还好,于我而言,对景德镇的拜访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