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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7期|邱华栋:楼兰五叠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7期 | 邱华栋  2018年10月09日08:19

一叠

一开始就有水。水泽很大,是遥远的冰山上的融水,形成了河流,然后冲荡成一片湖。湖边有很多罗布麻,这里就叫罗布淖尔了。那个时候,罗布淖尔湖面开阔,湖边芦苇丛生,汇入湖水有很多条小河,河边都是芦苇。再往上游走,就都是胡杨树林,红柳和梭梭林了,可以看到野骆驼喜欢奔跑和栖息在树林里。

我记得我出生没有多久,睁开眼睛之后,被妈妈抱着来到湖边,我就看到这些了。那时我只知道谁是我的妈妈,不知道谁是我的爸爸。不过我有很多叔叔,他们对我都很好。我感觉我妈,我外婆,我奶奶,也就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说了算话。女人比男人的地位高,她们说话算话,还能惩罚男人。

我记得,那时候动物也很多,野骆驼、野马、野羊、野驴、野鸭、野狗、野兔子到处都是。此外还有鱼,湖水里生长着很多鱼,最多的是大头鱼,这种鱼的脑袋很大,占着半个身子,也很傻,很容易抓到。还有身上有五条黑道的鱼,狗鱼、鲫鱼和小白条鱼,在湖水里欢畅地游着,然后被我抓到。孩子们抓鱼用长木棍做的鱼叉,大人们用渔网。

在我的童年时光里,随着我逐渐长大,在芦苇荡里抓野鸭、野兔,捡拾鸟蛋,非常开心。出门打猎都是成年男人的事,他们到傍晚会扛回来野羊和野兔。女人在用芦苇和泥巴糊起来的圆锥形的屋子里做饭缝补衣服。我们的衣服大都是麻做的,很结实,也很凉爽。下雨天有点凉,这样我们再披上皮衣。

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芦花了。到了秋天,到处都是芦苇,随着风在摇摆,芦花絮飞起来,漫天遍野飘洒和飘扬起来的感觉非常美丽。此外,骑马奔向胡杨林,可以看到胡杨喜欢流泪。这是一种喜欢流泪的树,我品尝了胡杨的眼泪,真是又咸又涩,就像是人的眼泪一样。

大人们喜欢喝一种深绿色的麻黄汁。这种汁液是从麻黄叶子和枝干里榨取出来的。它能止痛,还能带来幻觉。妈妈说我们的生活很苦,我们喝的水逐渐变得有些咸味和苦味儿了,沙尘暴也常来。

女人们被烟熏火燎,我能听见整个部族的女人很多都在咳嗽。人的寿命都不长,往往四五十岁就死了。人死了,是一件大事。身体裹上麻布,穿上毡鞋,头上戴着插了大雁和水鸟的羽毛的毡帽,然后埋在北面的墓地里。

那片墓地很大,存在几百年了。大人用胡杨木做成了圆圈形状的栅栏,木栅栏用红砂石粉涂抹得一片鲜红,看上去像是地上的太阳在燃烧。人就埋在沙子地里,被太阳所看护。所以,那片墓地后来叫做太阳墓地。

在我成年的那一年,发生了一场大火。大火是由突然出现在湖水中的黑色液体所引起的。

有一天,我在湖上打鱼,忽然看见湖面涌出来一团团黑色的黏稠的液体,味道很难闻,这黑色液体形成了圆圈,在一圈圈地扩大,在湖面上越来越大。还带着一种嘶嘶的响动,黑色液体的大圆圈中间,开始向上喷射出五六个人那么高的水柱。这简直是恶魔大水蛇来了!有人尖叫,我们也试图靠近这黑色的、在湖面上越来越大的圆圈,中间的那个黑色水柱就像是恶魔的脑袋一样。

有人说这是怪兽,可我靠近黑色液体抓了一把,粘在我手上,很难洗掉。这说明它是一种液体。整个部族的人都听说了这件事,都走出了泥巴芦苇墙屋子,乘坐独木舟卡盆去湖上,靠近那怪物。他们每个人都用手去抓一把,然后惊叫着重新划着卡盆,回到了岸上。

然后,我就看到了你,姑娘。你是从芦苇荡里钻出来的,在大湖的另外一边的部族长大,和我们是不远不近的邻居。我们的部族和你们的部族交换食物和用具,我们部族的女人擅长各类芦苇编织物,草盘子、草篓、草鞋、草衣、草帽,你们部族的人擅长将胡杨木做成各种东西,木盆、木碗、木勺子、木鞋子,什么都是木头做的。我们两个部族就互相交换,然后,我就看到了你,你的眼睛那么美。你调皮地在你坐着的独木舟上,拿木桨把水花打起来,溅到了我的身上,问我,“傻小子,看我干什么。你叫啥?”

我说:“我不傻,我叫巴布。你呢?”

她眨巴着眼睛:“我叫芦花。”

我说:“好吧,芦花姑娘,你说说那黑色的圆圈和水柱是个啥?”

她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东西。”

我们就在水面上追逐,我跳下湖,在水下抓到了一条行动迟缓的大头鱼,然后从她的独木舟边突然冒出水面,把那条大鱼扔到她的独木舟上。我和芦花就这么认识了。

就是在那一天,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雷阵雨。黑色的云团压过来,我们都很害怕,赶紧上岸,一阵阵闪电在头顶闪亮,炸雷在空中爆响。闪电和大地接触,直刷刷的一道白色的闪电击打在湖面上,刚好和那个黑色圆圈中间喷溅而起的水柱相遇,白色的耀眼的闪电遇到了黑色的水蛇头,瞬间就着火了。

我们都惊呆了,我们看到,那黑色的水蛇头立即变成了红色的火蛇,一阵阵的炸响声荡漾开来,着火了!火蛇头接着燃烧,闪电已经失踪,雷雨下了起来,大湖之上,黑色的云层中闪电映射在湖面之上,火蛇在熊熊燃烧,然后向下迅速扩展,把大湖湖面之上的黑色的圆圈点燃了。

这真是壮观啊,湖面在燃烧,喷溅出来的火蛇头也在燃烧,还在随着大风在飘摇,就像是活着的一头巨兽在向我们示威,在自己欢快地舞蹈。湖面的燃烧让热量升高,火势这么大,我们都从来没有见过。火势蔓延很迅速,眨眼之间,就蔓延到了小河边的芦苇荡。整个芦苇荡也开始着火了,很多鱼都翻了白肚皮,从水下浮出来。这就了不得了。

“巴布巴布,你看,芦苇荡都烧着了!”芦花很焦急,她哭了。然后她顿足捶胸,我走过去揽住她的腰,我说:“野火烧不尽,春来芦花生。”

我的安慰起到了一点作用,她靠在我的肩头啜泣,然后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天地之间的这场大火,逐渐地烧向了远方。水天连接处,是火。水火不容,可水火也有互相妥协的地方,我看着这天地之间的一场大火,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力。

第二天,火熄灭了。雨停了,全体族人都出发了。水面的火蛇头也熄灭了,火蛇头没有了。可湖面之上,还有黑色的黏稠液体在涌出来,现在是一眼咕嘟嘟冒着的喷泉。黑色的液体继续外溢,在湖面之上扩展。有白色的水鸟不慎掉入到了这黑色的黏稠液体上,羽毛被粘连了,无法起飞,凄惨地鸣叫着。

我外婆取出来记事的一段木头,刻下了两道紧挨着的深深的痕迹,我问她:“外婆,这是什么?”

我外婆说:“我记下来的都是大事。现在我记的是:‘泽中有火’。”

我妈妈、我和芦花去解救水鸟,把被黑水粘住的水鸟带到岸上,给它清洗羽毛。但很难洗干净,于是,这只水鸟就在我家里住下了,成为我和芦花见面时一定要谈到的事情。

男人们出发,在余烬未消的芦苇荡里寻找大火劫余后的受伤和死去的动物。他们的收获很大。来不及在大火中逃跑的野羊、野兔、野狐狸、刺猬、蛇、水鸟等等,收获很多,大火把几条小河支流边的芦苇荡都烧完了,余烬中,能够捡拾到很多猎获物。不光是我们家族,大湖沿岸的其他几个部族都在这场大火中,捡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和芦花也在余烬中找到了烧熟的鸟蛋。我在独木舟上给她剥开一枚鸟蛋的壳儿,喂给她吃。

她用白白的牙齿咬住鸟蛋,眼睛又黑又亮。

她说:“巴布,我爸爸说要见见你。我们的部族是男人说了算,和你们家不一样。”

我坐在芦花的独木舟上,前往罗布淖尔的北岸。那边河汊纵横,林木茂密。到了那边的部族,芦花的父亲出来了。这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穿着白色的麻布衣服,脚上是一双牛皮鞋子。他说:“听芦花说,你会打猎,你跟我去打猎吧。”

他拿着弓箭,这是一种由胡杨枝和红柳木做成的弓箭,箭镞是黑曜石打磨的,十分坚硬锐利。

芦花冲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说:“我不会射箭,但我会下套子。”

“什么套子?能套住什么东西?”他的眼睛和芦花长得很像。

“兔子套,狐狸套,水獭套,我都会下。”

他笑了,“我还以为你能给老虎下套呢。咱们今天去抓老虎。罗布虎,你见过吗?”

我愣了一下,“没见过。但听说,在胡杨林那边有,可从来没见过。”

“罗布虎其实就是大的猫。昨天,有一只野骆驼被老虎咬死了。我们去那边看看。给你一把砍刀,老虎扑过来的时候你可以用。芦花,你在家等着。”他不让女儿跟着我们去。

我们乘上独木舟。我知道这是芦花的父亲在考验我,考验我的胆量、勇气和技艺。独木舟是中间挖空的,叫做“卡盆”,我们划着两艘卡盆,从罗布淖尔北岸,前往上游的大河分流和河汊地区。听说那边沼泽遍地,草木茂盛,树林里生长着一种颜色偏白的老虎,叫作罗布虎。

我们划了一个上午,带着的烤饼吃了一半,来到了胡杨林的最茂密处。

我们上岸,芦花的爸爸非常懂得各种动物的踪迹,他很快指给我看野山羊、绵羊、野牛、马、野驴、野骆驼的踪迹,最后,他还拈着一根黄色的毛,说:“这就是罗布虎的毛,你看,那边还有罗布虎的爪印。”

我看到了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朵的虎爪印,在湿漉漉的地上呈现。不远处,就是茂密的胡杨林,这种树上了年纪就形状怪异,像一个个骨节患病的老人,站在那里,树叶是黄色的,又非常美。老虎的颜色,应该和这树叶差不多吧?还是偏白些?

我们在胡杨林里埋伏起来,在一处低地休息,喝水,吃东西。芦花的爸爸问了我好多问题。比如,我爸爸是谁?我老实回答,不知道。妈妈呢?我告诉了他,我妈妈的腿是部族最长的,最会编织草篓、草盘和草簸箕。我说了很多,他问我,你有什么梦想?我说,我想带着芦花一起远走高飞。去哪里呢?我想了想,去罗布淖尔北边的乌鲁塔格山的北面,那里有一片雪山。雪山那边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哦,你想去更远的地方。他笑了,我知道芦花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对吧?可更远的地方有没有东西能吃,就很难说了。

我笑了,点头承认。我非常喜欢芦花,她很顽皮,她很喜欢捉弄我。

这一天晚上我们在星星的注视下,睡在罗布麻上。到了清晨,天还没有亮,我就听到树林里传来了嘶吼声。我被芦花的爸爸弄醒了,快点,老虎来了!

我们摸过去,看到了在清晨的曦光里,在胡杨树林之间,一只黄色偏白的大猫——罗布虎,正在和一头牛搏斗。在大牛的旁边,还有一只吓得乱叫的小牛。老虎不断地扑击大牛,我们从迎风的方向走过去,看到了老虎的扑击非常有效,一下又一下,那只保护小牛的老牛却不堪扑击,背上已经皮开肉绽了。

我仔细看着芦花爸爸的动作,他示意我不要动,要静观变化。等到老虎和大牛的搏斗到了尾声,大牛倒下了,几乎筋疲力尽的老虎又扑向了小牛,一嘴咬住了小牛的喉咙,拖着走不撒嘴。眼看着小牛也窒息了,这时,芦花的父亲一跃而起,迎着老虎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射箭,嗖嗖的射箭声破空响起,非常有力,几支箭准确地射在老虎的心脏、眼睛和脖子处,老虎惨叫一声,倒下了,

我飞奔到老虎跟前,用青铜刀一下割开了老虎的脖子。

芦花的父亲说:“嗯,动作够麻利。”老虎的鲜血在喷涌,芦花的爸爸伸过脑袋去畅快地喝着老虎血,我也学着去喝老虎的血。这只老虎的血很腥,很鲜,也很甜。

等了一会儿,我们再去看那头小牛,小牛也快死了,它的喉咙差点被老虎咬断了,呼哧呼哧地喘气,喉管处还有血沫子。小牛那单纯而悲伤的眼神我没法看,它的两只牛角晶莹剔透,青黑色,就像是玉石一样。

我们获得了一只罗布虎,一大一小两头牛。

可怎么把两头牛和一只老虎带回北岸的家,是一个麻烦。芦花爸爸经验丰富,他非常兴奋,高兴极了,这可是最丰厚的收获呀,很多年都不会碰到。可芦花的爸爸有办法,他先是截取了两棵胡杨木,以最快的速度在胡杨木中间挖了坑,然后把这胡杨木拖到河边,和我一起拖着三只动物,把老虎的尸体放在一截胡杨木上,把大牛绑在一棵胡杨木上,用麻绳将我们两艘卡盆的后面系紧了,又把小牛放在他的卡盆上,开始划着卡盆返程。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我跟着芦花的爸爸,各自划着卡盆独木舟返程的路途。太阳高照之下,我奋力地划着,尽量跟上芦花爸爸的独木舟。我们两艘卡盆后面,各自系着一截装载捆绑着牛和老虎的胡杨木。

借助河水的力量,我们顺流而下。

我很兴奋,划呀划,划呀划,我时不时回头看看我身后胡杨木上绑着的老虎,这家伙死了,可它的眼睛还在睁着,随着水流的激荡,点着头,看着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它想说,你很棒,你很棒,连我都能杀了吗?

我们回到了北岸,芦花全部族的人都来欢迎我们。芦花也在,她扑过来抱着我,身上有花的香气和鱼的腥气,还有羊奶的味道。

大家都很高兴,很快就把两头牛和一只老虎的肉分完了,家家户户兴高采烈。到了晚上,整个部族的营地里,家家飘出了烤肉、煮肉的香味儿。

芦花的爸爸对我很满意。他取下来了小牛的两只角,打磨成了能吹响的牛角,当着我的面呜呜地吹。然后又拿皮绳穿好了,把我和芦花叫到了一起,在我们俩的胸前,一人戴上一支牛角。

芦花父亲说:“你们结婚吧,你回去告诉你妈妈,我想让你把芦花娶回去。”

芦花和我抚摸着一模一样的小牛角,青青黑黑的牛角散发着温暖,我们相视一笑,然后我们举起牛角吹。

后来我就带着芦花回家了,结婚了。

我们两个部族的来往增加了,这是因为我们在持续地联姻。

整个罗布淖尔到处都是水,是风,是河流在注入水。可有时候,还有沙尘暴,还有旱灾,长时间不下雨。我们只好去砍树,砍掉那些胡杨林。老人说,树砍得越多,雨水会越少。人口增加了,可水却在变少。罗布淖尔在不断移动。

我妈妈也死了,她被埋在那片太阳墓地里。她死的那天,身体裹着黄麻布,头上戴着白色的、插着几根雁翎的毡帽。她闭上了大眼睛,一动不动。死亡原来这么可怕,她永远都不会再向我笑了。

太阳墓地里,红色的木头栅栏高高地直指天空,和燃烧的太阳一个颜色。我们都喜欢红色,红色是火焰,是我们的血的颜色。可死亡接踵而至。七个月的时候,从孔雀河上游来了一群强盗。他们骑着马,旋风一样席卷了罗布淖尔,抢走了部族男人们的猎获物。于是发生了战斗。

那个时候我在罗布淖尔打鱼,我看见了这场战斗在不远处的岸上发生。等到我回到了岸上,我们部族的人已经死了十几个,整个部族里很多房屋都被毁坏,东西都被抢走了。本来每家每户的东西都不多,都是草编物、木制品、皮毛和晾干的鱼肉、咸肉等等,现在大部分都被孔雀河上游来的强盗抢走了。

他们旋风一样来,骑着马,速度很快,比我们的快,抢完了就旋风一样走。

在太阳墓地,又多了一些被埋葬者。殷红的木头栅栏朝向了天空,太阳炽热地照射着大地和新死者。

我们长长的送葬队伍,低首哭泣。我看见在沙地里,在太阳墓地中,干坼的风在吹拂,而失却了水分的干尸,几十年、几百年前的干尸,从沙子里面露出来。

我们要继续和强盗作战。于是,部族的女人们也组织起来,因为那些家伙还要来的。等到他们再次来到的时候是两个月之后,部族已经有准备了,埋伏好了,射箭、陷阱、绊索都起到了作用。

这一次,我们部族砍杀了二十三个骑马蒙面的孔雀河上游的人。我们把他们的尸体扔进了罗布淖尔里面,可那些尸体就是不沉下去。

我发现罗布淖尔的水变得咸涩了。靠近我们村落的水系,很久没有流动。

芦花也怀孕了,是我的孩子,我不叫她和我一起去打鱼了。

芦花开始呕吐,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可她却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有一天她被蚊子咬了,身体就不停地打摆子,身体忽冷忽热。几天之后,她就不行了。

巫师来了,手里拿着拨浪鼓,脑袋上都是羽毛。他穿着麻布大衣,在点燃的火堆前后跳跃。喷水,把一条鱼剖开。

我在黄泥芦苇屋子里,紧紧地握着芦花的手,她看着我,叫着叫着,眼睛睁着,笑了,她不再叫了,没有劲儿了。孩子流产了。我的芦花也死了。

奶奶说,这是女人的命,十个女人就有两个因此而丧生,只不过,这次是我的芦花而已。

芦花死了,我怎么办?我握着渐渐冷却的芦花的手,我知道她永远地离开我了。罗布淖尔的风也变得咸涩了,就像是我的泪水一样咸涩。

我把芦花葬在了太阳墓地。我把那个小牛角放在她的左手里,帮助她握紧。小牛角贴近了她的心脏。

我的胸前还有一柄牛角,这是我们之间的信物,两只牛角现在分开了。是我去太阳墓地亲自挖的墓穴,我挖得很深,我希望谁都不要找到她,包括风,包括云,包括鸟。我看到,红色的木栅栏朝向太阳,我的芦花将在这里安眠,而我将走向远方。

我要把她藏在大地的深处,在那里,她将和她的祖先、爸爸妈妈会合,将来也会和我会合。我把她埋在了太阳墓地里。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我和我的悲伤,火红的木栅栏被风吹歪了。这片墓地埋葬了成百上千的死者,如今,又多了一个。

我拿起了我胸前的牛角号,面对白花花、火辣辣的太阳,吹了起来。牛角号的呜咽里,是我的悲伤,是小牛死前的灵魂在诉说,是芦花和我在说话,是风在借助牛角说着它们的话——更大的黑沙暴就要来了,就要在这罗布淖尔肆虐了。

我埋葬了芦花,罗布淖尔已经不值得我流连,我要划着独木舟,穿越整个罗布淖尔,向北而行。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等待着我,是雪山?是苍鹰?是马群?是暴风雨?是流星?是山的回声?

我时而吹着牛角号,时而划着独木舟卡盆,在茫茫的罗布淖尔湖面上一路北行。茫茫的湖面之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奋力前行。

二叠

姝人:

此次西行,前途迢迢,不可预测,所以我给你写这封信。

我知道我无法发出信笺,以及后面写给你的每一封信,你也都看不到。等到我回家了,你就都读到了。会有你读到全部信笺的那一天,假如我活着回去的话。即使我死了,有人会帮我把这些信带回去给你看,这样你就知道我在西域的心情,我在做什么,想什么,我又是如何想念你的。在每一天,每一个晚上,在大漠、戈壁那些孤寂的白天,我是如何借助晨光或者暮色,写下了这些信。一般我都写在厚皮纸上,有白色丝帛的时候我就写在丝帛上,这样就是白帛黑字。写完之后,墨迹干了,就裹带在我的身边,我自己常常拿出来看看,想象假如你收到这信笺,会是什么表情和心情——你的眉毛会不会变得弯弯的,就像是春天里新发的柳叶一样,你的眼睛会不会眯起来,就像是燕子的嘴一样细微。你的笑靥也会浮现,你会把我写下来的信一个个字仔细地读着,默默地念着,然后,把它们都记在心里,想念在远方的我。

是的,我已在路上,西行西域,大道朝天,天气多变,天象复杂。夜晚,星空的浩瀚让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白天,天距离大地很近,距离我的心很近,我豪气万丈,因为有你在长安期待着我的归来。

我不能确定我能否安全归来,所以我已经叮嘱了随从的壮士,要保管好我的东西,一旦我发生意外死去,他们要把我带着的东西分门别类地交给我的亲人。这里面有给我父母的,给我的朋友的,也有给你的这些皮纸和丝帛信笺。我除了盼望能够早日回到长安去迎娶你之外,我不能再盼望别的了。

可死亡总是和我相伴的。我此次西行的目的地,是楼兰和龟兹两个小国。这两个小国经常出尔反尔,最近更是倒向了匈奴,将大汉派去的使者击杀。楼兰和龟兹都在大汉通向西域的大宛和其他各国的要道之上,国虽小,但位置很重要。他们有自己的生存之法,那就是尽量保持中立,在我大汉和匈奴人之间保持平衡。

姝人啊,给你说了这些姑娘家不很有兴趣的事,也是为了说给我自己听的。这些年来,楼兰分别向匈奴和大汉派出了王子作为质子。几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老楼兰王病逝了,为了尽快立新王,他们派人快马赶到长安,打算接在长安做质子的楼兰王子回去登基。结果,楼兰使者到了长安,傻眼了。

你知道为什么?原来,他们的那个王子在长安待了很多年,整天无所事事,到处惹是生非,还管不住自己的欲念,喝酒了就惹是生非,强抢民女不说,有一次还埋伏在半路上,袭击新选入宫的宫娥队列,偷抢了两名本来要献给皇帝的宫娥,于是,皇帝震怒,下诏让人把这个楼兰王子处以宫刑。这宫刑处罚,对于男人来说,都是很羞辱的事情,等于是废掉了一个男人。

这个王子被处以宫刑,等于废掉了,整天傻笑,变成了一个女里女气的人,喜欢上一种桃花做的胭脂,还喜欢搽蝴蝶的翅膀做的莹粉,涂脂抹粉,搞起了同性恋。楼兰使者见状大惊失色,觉得回去也不好交代。这下轮到我大汉多少有些尴尬了。可是当时皇帝下令对这个王子处以宫刑,诏令必须要执行的。现在,还要把这个事情再转圜起来,怎么办?

丞相出了一个好主意,嘱咐楼兰使者这么说:“你回去向楼兰王室这么说:就说我们大汉皇帝陛下十分喜欢这个王子,不愿意他回到楼兰,请他们还是另立一个王子当国王吧。”

这等于是要把事情说圆了,还得拿我朝皇帝说事。皇帝喜欢楼兰王子,不愿意放他回去,这是个很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就这样,楼兰使者没有接到王子,但拿回去了不少金银财宝、丝帛棉布等大汉的赏赐物。他们回去说了王子无法回来的原因。于是,楼兰王室就赶紧又派人去匈奴王庭,把放在那里的另外一个王子接了回来,承袭了楼兰王的大位。

那个王子在匈奴营帐里长大,自然很亲近匈奴人,对我大汉就很疏远。有一年,大汉天子派人前往楼兰,请楼兰王前往长安,面谒天子。但这个亲匈奴、疏大汉的楼兰王,以婉拒的方式说:

“我才当上楼兰王,楼兰现在国事繁杂,似乎有阴谋叛乱在暗地里滋生,因此我需要集中精力处理国事,可否两年之后我再去长安,面谒大汉天子?”

这等于是缓兵之计,也说明了,这个自小在匈奴大帐里长大的楼兰王,是不愿意和大汉保持亲密关系的。

此时,我大汉已经将通往大宛等西域国家的道路打通了,形成了一条驮马之路,马背上驮着的,都是大汉出产的陶器、丝绸、米面和其他物产。龟兹、楼兰是从长安出发前往大宛、安息和大食的必经之路,前往那些闪烁着奇异光芒的遥远国家,带回来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香料、骏马和种子,这是多么的激动人心。

于是,在路上奔走的,都是商队的马匹和骆驼。很多汉人经过楼兰的时候,需要在那里休整。从甘州、肃州继续向西,人烟越来越稀少,连鸟都很少见到了。到处都是戈壁滩上的石头蛋子。龟兹和楼兰是必经之路上的小国,也是补给的重要站点,那里有水,这是大沙地带最重要的东西。可是,这几年,到达龟兹和楼兰,继续前往西域的商人和使者,却遭到了龟兹和楼兰人的袭扰,龟兹人、楼兰人看到汉人来了,就立即向匈奴驻扎在楼兰国内的密探和刺客报告,那些匈奴密探和刺客就会发动突然袭击,杀死这些汉人。特别是楼兰国王是在匈奴帐中长大的,他们沆瀣一气,暗地里倾向于匈奴。

和你简单告别之后,我就带领满载东西的驼队,以及几个壮士,起身前往楼兰。在我的怀里,揣着你给我的信物,那柄小小的牛角号。那是你父亲多年前从龟兹带回来,送给你的,你把它给我了。你父亲已经去世了,死在了龟兹,当年被匈奴人杀害了。如今,我也再度出发,前往那里建功立业。好男儿要志在四方,大男子当建功立业。我大汉朝鼓励男人远行,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去带回来新鲜的见识。

我喜欢这牛角号,它是青黑色的、圆润的牛角号,我拿出来吹的时候,能让周围的一切瞬间都亮起来,昆虫和蝴蝶也飞起来。牛角号被你的手抚摸了很久,仿佛带着你的体温。我就这么摸着它睡觉,戴着它前行。

现在,我们就要到达阳关了,出了阳关,就看不见一个熟悉的人了。可我想念着你,就信心百倍,就勇气陡增,建功立业的梦想就距离我又近了一步。

姝人:

傅介子我想念你这个美好的姑娘,我的心在为你而跳动。昨晚的黑沙暴吹跑了不少马匹。刚刚出了阳关没有一百里,就发生了遮天蔽日的黑沙暴。这样的沙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沙暴走了之后,一切都变样了。熟悉的路不见了,驮马失踪了,物品都被埋在沙子下面了。

我的人也死了一个,他发热病好几天了,在黑沙暴中,他是窒息而死。但大部分人都在,金器银锭都在,钱粮不少,马死了几匹,骆驼都还在。出阳关的时候,我们的队伍里已经将马匹大都换成了骆驼。骆驼的能耐巨大,沙暴来临,它们可以安静地蹲下来,卧在沙地上,安闲地咀嚼着什么,动着嘴巴。耐心地等待沙暴刮过去。等到沙暴过去了,就起身继续前行,骆驼是最可靠的动物。

想起来在元凤年间(汉昭帝年号,公元前80年),我曾以骏马监的身份出使大宛。当我经过楼兰和龟兹的时候,发现了龟兹和楼兰首鼠两端,暗中依附匈奴的情况,我代表大汉严厉斥责了他们的这一行径。他们对我倒是唯唯诺诺的,做两面人,欺骗我。我从大宛买回了骏马,到达楼兰,在客舍住下,打算休整几天,却听到了从龟兹过来的大汉客商的举报,说是暗藏在龟兹的匈奴兵士,击杀了大汉的使者和客商。

我就带领人马立即返归了龟兹,在那里暗查到了匈奴使者的住所,然后带领手下人发动了突然袭击,杀死了几个匈奴的使者和暗探,将他们的首级装入皮囊,带回到了长安复命。那一次,我的勇敢得到了封赏,我被拜为中郎,升为平乐监。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和你相遇了,你还记得吗,美好的姝人?在长安城外的一条泥河边,杨柳依依的日子里,春风拂面,你在郊外踏青,衣袂飘飘,裙裾翠绿,白色绿色交相辉映,和布裙蓝衣的其他村妇民女大不一样。

你一出现,就吸引了我的目光。你来到了一片墓地。原来,你是出城来给父亲的坟填土的。你的父亲死在武帝时期,就在西出阳关一千里的龟兹。你的胸前有一柄小巧的牛角号,就是你后来给我的这一柄。

我被你吸引了,我走过去,施礼之后和你主动说话。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按说,我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去和女孩子搭话的。那样太不礼貌,也不严肃,更不庄重。我问了你添土的坟是你何人?你说,是你父亲,死在了龟兹,尸骨未还,这里是衣冠冢。我说,我也去过你父亲战死之处,如果可能,我愿意去寻访你父亲的骨殖。你就对我留意了,我们就这么认识了。我和父母说了,他们请了媒婆前去你家说亲,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姝人:

眼下,我已经到达楼兰城。今年的楼兰城内很干燥,这里有一年都没有下雨,空气里似乎都是火。

我悄悄地进城,尽量不被人注意。这次来,我带着一个重要的使命,有着重大的责任。楼兰城内人来人往,高鼻深目的大西来的商贾、楼兰往西各个城邦小国的居民穿梭其间。能够看到远处那寺院的佛塔,塔顶的铁玲珑在风中叮当作响。穿过城区的一条小河几乎要干涸了,这条河是从远处的大湖罗布淖尔引过来的。我想,没有水,这座城市、这个小国就完了。

我这次来,是要干大事。不仅我怀揣利刃,我带着的几个壮士,几十个伪装成脚夫的军士,都是我的战士。我们不足一百人,却要做惊天动地之事,能不能成,心里没底。这些年,龟兹、楼兰逐渐疏远大汉、亲近匈奴,袭杀汉使、汉民、汉兵、汉商。就在去年,楼兰国内部也出现了分裂:楼兰王安归和他的弟弟尉屠耆产生了巨大矛盾,尉屠耆一怒之下来到了长安,告发哥哥、楼兰王安归依附暗通匈奴的情况。

我得知这一消息之后,觉得需要采取行动。在我朝,武帝崇尚军功的那些奖励政策都还在继续实施,无论是带回大宛的骏马,还是击杀了匈奴士兵,或者稳定了边疆,剿灭了那些外形似人,实为野兽的蛮人,都能得到封赏。所以,男人们都想抢立功劳。

我就是在这一背景之下,主动向朝廷提出了前往龟兹,刺杀龟兹国王以示警诫的计划。我的计划是什么呢?那就是,带着金银财宝、布匹绸缎、粮食用具,以封赏龟兹国王室的名义,前往龟兹,再伺机刺杀龟兹王,把龟兹王的脑袋带回来,杀一儆百,看看西域那些城邦小国再敢不敢首鼠两端,和大汉王朝的敌人做朋友了。

我的这个冒险的计划,得到了霍光大将军的首肯。他向皇帝上奏此事,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不过,毕竟姜是老的辣,大将军再次和我面授机宜的时候说:

“傅介子啊,我知道你智勇双全,勇不惧死,年轻就是好!大汉就要靠你这样的人才能平安四方。但我仔细思量,这龟兹比楼兰远,龟兹国虽然是个城邦小国,可也比楼兰大,情况复杂,缺乏接应。我建议你改在楼兰行事,楼兰距离长安近些,国又小些,城内有大汉的暗探,埋伏了不少眼线,都能在关键时刻现身,发挥作用。楼兰王安归和龟兹王一样,都是不听我大汉的。最重要的,楼兰王安归的弟弟尉屠耆就在长安,可以随时回去即位成为新王,替代安归执掌楼兰的王庭。这样会更容易成事。不知你怎么看?”

我说:“启禀大将军,您的话非常在理。我曾前往大宛给我朝买过骏马,走过那些地方,熟悉楼兰、龟兹等西域诸国,这是我的优势。现在呢,派我去宣威施恩,散财于西域诸国,凡依附匈奴的,都要小心了。匈奴是我大汉的敌人,在武帝年代,赵破奴的副将陈汤前往西域平定叛乱,就说出了‘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样强硬而响亮的话,流传至今,令那些有反叛心的西域蛮族们闻风丧胆,但凡想搞叛乱、闹情绪的,都要仔细掂量掂量了,虽远必诛!”

大将军沉吟道:“是啊,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龟兹、楼兰人私下里串通匈奴,杀我汉使和商人,杀我军士和农人。现在,是你去建功立业的时候了。我还会派一千军士,保护着尉屠耆回楼兰,远远地跟在你后面,作为接应,遇到险情了,随时都可以增援你。”

我当然为大将军的深谋远虑、明眸善断而折服啊!那就在楼兰行事,斩杀楼兰王安归。

我向你告别,你哭了,你把牛角号取下来,带着你的体温,然后挂在了我的胸前,贴紧了我的皮肤。

夕阳斜下,楼兰城被这暮晚的光线覆盖,涂抹上了一层哀愁。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楼兰这个小国,带着一丝细密的怜爱,就像是这个小国可能要完了,要不存在了。我注意到,楼兰附近的水源供给越来越少,风沙越来越大,迟早要湮灭这座小国。

我带的驼队把一家客栈全部占满了。我带着金银财宝,放出话来,我傅介子就是带着大汉皇帝的诏令,前来宣慰西域各国、各城邦的王侯将相的。目的就在于赏赐,没有其他目的。我还派出信使,前往安归王府,求见楼兰王安归。

楼兰王安归因为和弟弟尉屠耆闹了矛盾,尉屠耆逃跑到了长安,亲近大汉,使得安归早就心生嫉恨,疑虑也布满了他的心间。我的到来更让他疑虑万分。他采取了冷淡回避的态度。所以,我派去觐见他的人回来说,安归王说他身体不舒服,不能接见我,让我继续西行。

我明白了,于是,我将计就计,第二天一早,我宣布驮马队伍立即启程,前往龟兹和姑师,去那里宣慰大汉皇帝封赏的金银财宝、布匹绸缎,在楼兰我们什么都不留下。

楼兰王安归还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为了一探究竟,二探虚实,让手下的贴身大臣黑塔石前来送行,并相机行事。

这个黑塔石长得又高又壮,他穿着楼兰王的侍臣穿的大红色镶金边丝线的袍子,头戴黑白相间的银丝线镶边的毡帽,脚踩靛蓝色落地靴,浑身散发着傲慢气息,还混杂了羊肉的膻味儿,像是一面墙走过来,给我送行。

我笑着问他:“黑塔石啊,楼兰王安归殿下,真的是身体有恙吗?不会是他不想见我吧!”

黑塔石狡黠地一笑,挥了挥手说:“哪里啊,大王他是得了风寒症,正在那里打摆子呢,没办法见您这个大汉特使啊!只有等您从西边回来,再路过楼兰的时候,再约觐见了。我是受了大王的指令,前来送您出境。”

我大笑两声,出门去,带着驮队向西而行。

我们一行走到了楼兰边关处,正要和黑塔石告别,忽然,一匹马惊了,驮着东西疯狂地跑过来,撞向了身材魁梧的黑塔石。说时迟那时快,我看到黑塔石行动很笨拙,躲避不开,我就当机立断上前,一把揪住缰绳,瞬间拦住了惊马。惊马一声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咴咴叫着,口吐白沫,一下子跌倒了,身上的筐子翻倒在地,掉落下来一大堆我大汉的金器银锭和珠玉宝石,还有几匹绸子,也一下子摊开来,在风中漫卷成绚丽的旗帜。

黑塔石惊呆了,他说:“这么多好东西啊。”

我对他说:“阁下啊,这些金银财宝,布匹绸缎,确实都是我大汉天子,当朝皇帝专门派我这个特使,手持黄金、银锭、锦绣、布匹,赐予包括楼兰在内的西域各国的。可你们的安归王不愿意接受这些礼物,对我心存疑心,不愿意见我,那我只好继续西行龟兹了。龟兹人有福了!他们要得到这大部分的东西,真是幸运啊!本来,这里面也有你的份儿,黑塔石,假如安归王见了我,收下东西,我们也要送给你不少东西呢。”

黑塔石一听还有他的份儿,又看到了我们带的真金白银、绫罗绸缎,眼睛大亮,对我说:“稍等稍等,傅介子大人啊,我的朋友,我马上派人回去禀报安归王,看看他的病好了没有。你们千万不要出关。”

我看见他赶紧跑到了旁边,对手下的快马说:“赶紧去禀报大王,他们带的都是真金白银,都是真金白银啊,不是瞎说的,都是真的。”

然后他又跑过来,“傅介子大人,请稍事休息,在这里吃点西瓜解暑消渴,西出边界可就没有水了,从楼兰到龟兹,要穿越罗布淖尔大水泽,还有大沙漠和戈壁滩,一路上很艰辛的,安归王还有赏赐给你们的东西,其实早就准备了,请稍等。”

我们等着,就在楼兰通往龟兹的边防站吃瓜喝水。休息休息也好,这正中我的下怀。我佯装不知情,实际上,我知道,我带的金银财宝和布匹绸缎,是贪财好色的安归王垂涎三尺的东西,他一定会让我再回到楼兰城,立即接见我的。

果然,快马像风一样刮来了,急雨一样赶到了。“报——传楼兰王安归旨意,大汉特使傅介子,请回城接受觐见!”

我微微一仰头,和黑塔石相视一笑,大家是各怀心事,各怀鬼胎,各谋其事,打马回还,我们一行又回到了楼兰城。我知道,安归王这个时候也不犯毛病了,他的病肯定好了,治疗他的贪婪病的,就是我带的东西。我们就这么重新回到了楼兰。

姝人:

这安归王贪恋金银财宝,概莫能外啊。人性如此,也就好办了。前面写了,我跟着黑塔石一起,带着马队回到了楼兰城。楼兰城内,树木花草有些蔫,缺雨少水,让树木失去神采。孔雀河的一条支流穿城而过,水流缓慢而浑浊,打着漩涡儿吞灭着落水的昆虫。

一群黑鸟在半空中掠过,叫声神秘而凄切,预示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黑塔石早就进宫报告给了楼兰王安归,说汉使傅介子大人从边关处回来了。

安归王让我们先去客栈歇息一会儿,晚上他专门设宴款待我们。

到了这天晚上,天色漆黑,城内为了照明的火把燃烧起来了,松香阵阵。我看到星星密布在高空中,在旋转,在流动,距离我那么近。我知道今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失败了,我就会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姝人。可大丈夫不惧死,唯不能再见到你,姝人啊,这才是让我心痛之事。我握紧了你给我的牛角,体温在增加,心跳却渐渐慢了下来。这说明我想念你,而你带给了我力量。

我只带了几个随从壮士,骑着马前往王府。楼兰王府不过就是几进屋子,一个大院子而已,在我看来实在是简陋了。下马之后,随从抬着要献给安归王的金银财宝,跟在我后面疾步而行。在楼兰王府的门外,我稍微等了一会儿。也许他们会发动袭击,猛然射箭将我们杀死,他们把东西抢走,然后正式和大汉决裂。我猜想他楼兰王安归不敢这么做,他没有这个胆子。

大门开了,楼兰王王府之内,所有的火把都点亮了。这是用皮绳捆扎红柳枝和芦苇,外面抹上黄泥之后的夯土建造的官署。有个卫士高喊:“有请傅介子大人!”我们昂首阔步走进去,扛着礼物的随从被拦在一排卫兵后面走,只让我和两个壮士在前面走。

楼兰王府内装饰物用的都是白毡子和花毯子,三叶草图案围绕着祥瑞鸟兽,在挂毯、壁毯之上处处可见。楼兰王安归有所防备,只见那一层层的护卫都是手执明晃晃的利刃,有的是防止翻墙的袭击者的,他们拿着长棒梢裹着砍刀的那种刀,可杀人于八步之外。

我面不改色,心跳缓慢,一步步走了进去。

楼兰王安归面色红润,脸上布满了胡须,看着既很阴险,又威严。这楼兰国接近一万户,人口不多,却占据要道,匈奴、大汉两下拉拢,所以楼兰王很得意。他头戴楼兰王的冠冕,和大汉皇帝的珠冕不一样,身穿一件红黄色袍子,上面有人舞、斗兽和花树相互对称的图案。腰间系着带有银铲的腰带,脚穿白色毡靴,见到我走来,他也快步走过来,用楼兰话说:“汉使傅介子大人,有失远迎啊。我身体微恙,偶感风寒,很不舒服,没有及时接见,还请见谅!”译者大声翻译给我听。

我上前单腿跪下施礼,又站起来弯腰鞠躬两次,继续施礼。这是见楼兰王需要的施礼过程。“大汉使者傅介子,觐见楼兰王陛下!”

然后,我把手一挥,四个壮士抬着两个大箱子上前,我闪身叫他们放下,在安归王的面前,打开了两口箱子。樟木箱子香气四溢,打开来的瞬间,只见黄灿灿、明晃晃的金银财宝器具放出光华,安归的眼睛大亮。

“丝绸布匹还有不少,都在外面的驮马上。这是大汉天子宣慰于楼兰,让本使者进献给大王安归殿下的。”

楼兰王安归见到这些东西,眼睛里都是满意和陶醉。他喜欢这些,我看出来了。收下了礼物,他礼让我们进了侧室:“好酒美食早就准备好了,您请一起用餐吧。”

侧室那里是宴会之所,我看到,安归王的贴心臣属有十多人,已经在那里坐好了,在屋子的几个角还有手拿武器的卫兵。大臣见到我们进来,都拍起了巴掌表示欢迎,并高呼安归王的名字:“安归!安归!呼啦啦哈!呼啦啦哈!”译员告诉我,就是安归王万寿无疆的意思。

我暗自冷笑,万寿无疆,今日就是你的有疆之日。

宴会之所已经摆好了各种吃食。陶器、铜器、铁器、木器器皿中,摆放着羊头、牛尾,以及煮好的肋骨肉。此外还有各类蔬菜、瓜果。一个木桶里盛放着冰块,这是楼兰王的冰窖里珍藏的,用来储存新鲜的羊血和水果。

葡萄酒端上来了,模仿我大汉酒爵的酒杯,是玉石雕琢的。这里玉石用具也很多,都是从昆仑山上采下来的。

“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肉!吃肉!”安归王招呼我们,译员立即翻译给我们。我带的两个人坐在我后排的案几后面,长木几上摆放的都是食物。我坐在前排,我的对面,就是楼兰王安归的筵席,也是一面木几,上面摆满了酒食。

安归王举着酒爵,致辞以示感谢,我致答词,我们举杯痛饮,一饮而尽。这个时候,一定要面不改色心不跳。姝人啊,我这时更要沉住气了。

安归王很兴奋,他肯定在为自己得到的赏赐之丰厚而动心呢。可我大汉的东西可不是随便拿的。

吃肉喝酒,酒至半酣,眼看着安归王的那些大臣个个东倒西歪,卫士也都放下警戒心,喝得面红耳赤,大声喧哗,场面热闹而混乱,全都放松了警惕。六个漂亮的胡姬进来开始给我们表演舞蹈,她们穿着轻巧的鞋子,蒙着面纱,露着大眼睛,颤抖着美丽的肚脐眼,在我们的案几旁来回穿梭,三个弹乐器的老头跟在一边,摇头晃脑地弹拨乐器,乐曲旋律优美而令人躁动。

我浑身发热,为大汉立功的时候到了,我要行动了。姝人啊,我成功了,就回长安娶你,我失败了,今天就横尸在这楼兰,成为一个为大汉而死的人。

安归很兴奋,借着酒兴,他说要和我比赛膂力,掰手腕。随从立即从一边取来了一个案几,摆在中间,安归和我面对面捋胳膊捋袖子,分别出了右手掰手腕。早就知道这安归力大无比,他是吃肉长大的,和我这个吃小米面食长大的汉朝人不一样。他的眼睛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此时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气势绝对不能矮一头。

这场掰手腕引发了大家的热烈关注,大家叫着,笑着,泼着酒,在一边跳着,闹着,看着我们两个一个快把另外一个扳倒了,可眨眼之间另一个又占了上风。我的确感觉到这安归膂力惊人,腕力很大。虽然我自幼习武,和他几乎打了一个平手。最后,我佯装斗不过他,猛地松手了。安归赢了,大家都兴奋起来,一起举杯高叫着庆贺。

忽然,从外面急匆匆进来了黑塔石,他狐疑地看着我,跑到安归的身边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楼兰王安归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对我用汉语说:“傅介子,听说,你们有军队跟在你们后面,正在向楼兰逼近,我的弟弟尉屠耆也在里面,这是为什么?”

我立即知道黑塔石得到了线报。我站起来,大声斥责黑塔石撒谎,“黑塔石,你谎报军情!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哪里来的汉军?肯定是你在造谣。有证据吗?”黑塔石吓了一跳,他唯唯诺诺地答不出来,安归王看着他,让他坐在一边。

安归有点疑心,但被我的大义凛然给镇住了。我给我身后的两个人使了眼色,然后,我借给安归敬酒的时候,凑近他,说:“大汉天子还有口谕和礼物,请借到旁边僻静的地方我说给您。”

他能听懂汉语,就起身带着我来到了旁边的屋子,我身后的两个壮士也跟了进来。

我和安归王面对面,他满脸潮红和欣喜,猜测着我要给他带来的好消息,我靠近他,我说:“大汉天子要我告诉你——”

我说到了这里,我身边的两个壮士早就绕到安归王背后,从腿部霎时抽出尖刀,从左右两边同时行动,各自一刀扎进楼兰王安归的身体。我能看见两把尖刀瞬间扎透了安归的身体,因为有两把尖刃从他的胸前透出来了,带着血丝,闪闪发光,显然是扎透了安归。他大叫一声,一把抓住我胸前的姝人你给我的小牛角号,扯了下来,紧紧地握在手中不放松。他的脸上的表情我看得很分明,由欣喜到疑惑,由疑惑到愤怒,再由愤怒到绝望,然后,由绝望到苍白的凝固般的死寂。

楼兰王安归就这样刹那之间,被我的壮士杀死了。

我和两个壮士立即回到了宴会之所,两个壮士托着楼兰王安归的尸体,出现在大家面前。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三个弹弦的老头惊呆了,弦弹断了,六个胡姬把蒙面取下来了,嘴张得比石榴还大,然后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肚脐眼疯狂地抖动,不知道这是什么舞蹈。大臣护卫都没有反应过来,有的人烂醉如泥。

黑塔石铁塔一样摇晃着站起来,他从腰间取下来了一把铁锤,还没有出手,我已经一剑封喉,将他斩杀。黑塔石先是双膝跪地,然后上半身扑倒在地,扬起来一片灰尘。

我大声宣谕:“奉大汉天子诏令:楼兰王安归失去王道,身负背叛大汉的罪行。他受到大汉的交战敌人匈奴的指使,下令杀害大汉的使者,比如朝卫司马安乐、光禄大夫李忠、期门郎褚遂成等三批使者,都在他下令之下被害。安归还下令杀害了从大宛和安息派来出使大汉的使者多人,抢夺他们的印信,掠夺大宛和安息献给汉朝天子的贡物。数罪并罚,难以饶恕,所以,我前来处死他。你们听好了!这些罪行都由安归一个人承担,和你们都没有关系。今后,你们各归其位,该干什么干什么。至于谁来即位,大汉天子已经想到了,派在长安做质子的尉屠耆回来做楼兰王,并派驻军协助安定局面。诸位听好了,欺我强汉,虽远必诛!陈汤过去说过这句话,我现在,再说一遍!”

我的铿锵有力的话语,起到了震慑的效果,我的软硬兼施的计谋,稳定了可能出现的乱局。

这时,在城外等待的尉屠耆已经火速骑马进了楼兰城,立即宣布即位。同时,大汉的西域长史府也将在楼兰城内设立,这是大汉在楼兰正式设立的官署,用以管理广大的西域事务。

第二天清晨佛塔之上,大钟敲响了,宣告这一变化,楼兰从此掀开了新的一页。

我这袭杀楼兰王安归的计划,就大功告成了。我把安归的脑袋割下来,放入到皮囊里,浸泡在药液中带回了长安城复命。

大将军霍光对我的果敢行动非常满意,禀报昭帝,封我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我的随从被加封为侍郎。

安归的脑袋挂在长安的北门城楼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尤其是从西域来的使者,客商,兵士,暗探,流浪汉,都能看见。他们对大汉的威严和雄风就都了解了,体会到了。从此长安往西的丝绸商道之上就十分畅通了。

安归的脑袋挂了一个月,被风风干了。我取下来,找人带回了楼兰,和他的无首尸身合体下葬了。

姝人,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和你结婚了。我们生了三个孩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至于你给我的牛角号,因为沾染了安归的鲜血,我后来送给了尉屠耆作为纪念,他很喜欢那个牛角号,在我离开楼兰的时候,站在城墙之上,为我呜呜地吹响了,使我觉得,我可能再也不会回到楼兰了。

三叠

先是一场沙暴来到了楼兰,一共刮了三天。那是我很少见的黑沙暴,带着遥远的北方沙漠的气息,是我的记忆里非常陌生的。沙暴带来的沙子,在三天之后覆盖了楼兰所有的存在物,房屋的外面都有厚厚的一层沙子,屋子里的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沙子留了下来,颜色是黑褐色的,如同千百万个奇怪的小虫子的尸体,带来了不祥的征兆。

接着,楼兰又迎来了一场大洪水。那场大洪水是从遥远的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汇入了塔里木河,将故道冲垮之后,沿着一片高地冲荡过来,一下子就使楼兰变成了一片被水泽包围的孤城。

是的,楼兰本来自古就是栖居于水边的小国,从来不惧怕水,但是罗布泊的水日渐干涸,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洪水,这使我感到了万分惊异。洪水缓慢而阴险地包围了城墙外所有的低地,水的力量,能将一切固定的事物溶解和瓦解,比如,城墙外的那座瞭望土岗,就很快崩塌了,大水将其缓慢地变成了一堆废墟,我派出一艘木船去接那几个瞭望的哨兵,结果木船也倾覆了,淹死了所有船上的人。这些事情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这场大雨一共下了七天,此前,已经有一年没有降雨了。可以说,到处传来的都是坏消息。楼兰的城内城外是一片汪洋。

我是楼兰王比龙。这是在夏季的某一天,我站在王宫里发呆,不知道沙暴和大雨之后会迎来什么灾难,我端着一个锦盒,里面放着一柄被牛油仔细护理过的牛角号,这是先王尉屠耆传下来的,他已经死了几百年了。

大水围城,外面传来的是人的哀嚎。我站在楼兰城最高的地方,也就是佛塔的高台上,四下望去,但见楼兰城外那郁郁葱葱的树林,都在汪洋中成为飘摇的水生植物。即使是坚韧的三百年的老胡杨,也在大洪水中被浸泡得死气沉沉。按说在这些缺水的年份里,水对于楼兰是多么的重要,对于我和我的楼兰是多么的重要,因为最近几十年,水成了最稀罕的东西,河道、湖泊都在干涸,已经不适合我们生存了。所有的楼兰人都在传说我得了重病,即将废弃这座沙漠荒原中的孤城。突如其来的洪水,会不会改变我和楼兰的命运?

大水围困了楼兰一个月,然后就像地底下有一个巨大的漏斗,那些水奇怪地全部渗了下去,一滴水都没有了。

太奇怪了,地面上真的是一滴水都没有了。骄阳似火,仿佛天上有十个太阳,在炙烤着大地。每个人都口干舌燥,像蜥蜴那样喘着粗气,后悔没有用水窖多储存一些淡水。而楼兰的井水早就变得咸涩不堪了。

其实,除了黑沙暴和大洪水,传来的,也都是坏消息。在北方,魏国的皇帝拓跋焘派他手下的大臣李顺来到了西部凉州,向凉州大司马沮渠蒙逊要一个人。

这个消息,是沮渠蒙逊派人密报给我的。楼兰和凉州,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当我们前些年得知大魏国皇帝拓跋焘受到了道人的蛊惑,开始灭佛之后,我们就准备着随时要和拓跋焘的来犯部队作战。因为,在凉州、楼兰,都是尊崇佛教之地。

拓跋焘要的这个人,是从我的楼兰逃到凉州的。他是一个来自克什米尔的僧侣,名叫昙无谶。昙无谶的皮肤是棕黑色的,眼睛很大,人也很聪明。传说他在天竺修习小乘佛教,经常和他的师父辩经,辩论的是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间的义理优劣。有一天,昙无谶几乎要把师父辩倒了,但到最后,昙无谶沉默了,为的是给师傅留下面子。师父也明白,后来,师父觉得昙无谶实在是太聪明了,就将自己的贴身宝贝——一部写在桦树皮上的《涅槃经》给了昙无谶,然后就圆寂了。

昙无谶拿到了这部宝贵的《涅槃经》,读了之后,大为吃惊,丢掉了小乘佛教义理,开始修习大乘佛教。

这个昙无谶不仅聪慧异常,他还会使用各种巫术。比如,他能够念咒语让树叶瞬间枯黄,让鸡鸭的羽毛即刻脱尽,让秃子的脑袋马上长满了头发,让荡妇立即来月红无法性交,让哑巴开口说话,聋子听到声音,盲人看见道路,等等各类神迹巫术。

昙无谶的巫术和咒语在克什米尔地区名声很大,有一天,克什米尔王召见了他。

昙无谶来到了王宫,克什米尔王看到他的穿着很破烂,浑身还有臭气,就很轻慢他,认为他是个骗子,没来得及让他说话,就把他赶出去了。

从宫廷里出来,昙无谶就下了咒语,让天下大旱。果然,克什米尔大旱。一时间,庄稼绝收,人畜共患病。克什米尔王很着急,随从告诉王爷,只有昙无谶能够让云彩下雨。

昙无谶托人带话给克什米尔王,如果想祈求降雨,就要花重金来请他昙无谶作法。克什米尔王不得不花了重金,延请昙无谶作法。

昙无谶念了半个时辰的咒语。一个时辰之后,克什米尔普降大雨。

克什米尔王看到他有这等能耐,不仅不感谢他,反而十分恐惧,就派刺客抓他,想杀了他。而昙无谶早就算到了这个结果,带着师父给他的那部珍贵的《涅槃经》,翻山越岭,离开了克什米尔,逃到了龟兹。

那个时候,在龟兹流行的,都是小乘佛教,对他带来的大乘佛教不感兴趣,甚至还威胁他要他滚蛋。就这样,他又来到了楼兰,来到了我这里,求见我。

我就认识他了,也知道了他的故事和神迹。这些都是他给我讲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还给我看了那部《涅槃经》,果然是写在桦树皮上的,每个字都闪烁着一种银光,非常神奇。

我收留了他,我也经常请他作法。我很信赖他,但是我预感楼兰留不住他,因为,他是那种志在千里、才华横溢、气冲斗牛的人,我这个小国容不下这等聪明人。

没有等到我欢送他离开,他就自己逃到凉州的沮渠蒙逊那里去了。

他逃走的的原因,说起来怪丢人的。

我有一个妹妹,叫曼头阤林,是宫廷乐队的总管,她长得很漂亮,身材丰腴,腰肢柔软,善于歌舞。她的丈夫是我手下的大将尉迟黑亥,尉迟黑亥一直在罗布荒原白龙堆北部的边境线驻守,很久都没有回来。因此,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昙无谶就和我寂寞的妹妹曼头阤林私通在一起了。

我一开始还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去探望妹妹,亲眼看到了昙无谶从她的卧房里出来,我才相信了传闻。他看到我之后很害怕,匆匆地溜掉了。但当我责备妹妹曼头阤林行为不端的时候,她却毫不在乎。她说,她的丈夫常年在外,让她独守空房,而她欲望强烈,需要男人陪伴。不仅如此,昙无谶还带来了一种天竺的红花药,让她焕发青春,让她欲仙欲死,让她青春永在。

我拂袖而去。不久,曼头阤林和昙无谶私通的事情被尉迟黑亥知道了,他一怒之下带兵回来,要杀了奸夫淫妇。

昙无谶就匆匆逃跑了,跑到了凉州,投奔了沮渠蒙逊。尉迟黑亥杀了我的妹妹,然后,自杀而死。

这一出楼兰宫廷悲剧,让我伤心了好久,也让我蒙羞。

昙无谶逃到了凉州,得到了沮渠蒙逊的厚待,他拿出了《涅槃经》奉献给沮渠蒙逊,还加入到沮渠蒙逊组建的、专门翻译佛经的上书房,与其他七位译经太师一起,翻译佛经。很快,凉州就成了闻名南北的译经中心之一,和长安、洛阳、敦煌、襄阳齐名,在南来北往的僧侣口中传诵。

沮渠蒙逊让他即刻翻译《涅槃经》,昙无谶就先学习了凉州的方言,然后,他用凉州方言翻译《涅槃经》。

等到他用凉州方言翻译出《涅槃经》之后,沮渠蒙逊和其他译经太师智崇、鸠摩浮陀、达真、道朗等人大吃一惊。昙无谶翻译的这部佛经,一共有二十四卷,其中,巫术、咒语和鬼神占了很大篇幅。不仅有这些,还有四时天象、八方神圣、十二生肖、二十八星宿、六十天干地支、一百二十八罗汉。总之,是一部很怪的佛经。而且,最重要的是,《涅槃经》强调的,是人人都能成佛。这部经立即在凉州获得了巨大影响,很多僧侣争相研习,还远传长安、洛阳、大同等地的寺院。

在大魏国帝都大同,皇帝拓跋焘的手下丞相名叫崔浩,他也得到了一部《涅槃经》译文的抄本。看过这部经之后,崔浩也很吃惊,觉得凉州出现了这样的佛经,是可怕的。崔浩是尊崇儒家和道家的魏国当朝重臣,拓跋焘很信赖他。那些年,他精心辅佐拓跋焘平定了北部各个骚乱地区,使草原、森林、大山的很多游牧部落全部归顺于拓跋焘,也使拓跋焘的大魏国日渐强盛。同时,在宫廷中,他建立了注经院,招揽天下人才,让他们担任太学士,专心搜集、整理、注释《易经》《诗经》《尚书》《春秋》《礼记》等古代经典。

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天象家,组织了天象历法院,聚集了一批星象师、历法家,研究天象、历法、四时更替。崔浩花了很多年,想制定一个新历法《五寅元历》。

崔浩的工程很大,他看到了昙无谶的这部《涅槃经》之后,就赶紧跑到了拓跋焘那里,告诉拓跋焘:“陛下,不好了,妖魔横行啊。这个昙无谶,看来是妖孽,妖言惑众啊。必须剪除,必须剪除他啊,陛下。你看看他都译写了什么文字。”

经过崔浩如此煽风点火,拓跋焘大怒,于是,拓跋焘就说,要立即给凉州司马沮渠蒙逊下一道诏书,让沮渠蒙逊将昙无谶火速送到大同来。

但崔浩想了想,觉得假如这样表现得很强硬,并不很妥当。他认为,应该先礼后兵。沮渠蒙逊那人十分狡猾,而拓跋焘早晚要收服凉州,需要找到合适的理由。他建议且不可用强,可先派大臣李顺前往,以邀请的方式,请昙无谶来大同,看看沮渠蒙逊怎么应对。如果他应对不当,拓跋焘就有出兵的理由了。

拓跋焘大喜过望,觉得崔浩是老奸巨猾又忠心耿耿。他就派出了大臣李顺,前往迎接昙无谶,谎称要请昙无谶担任宫廷国师,为之驱邪作法。

李顺来到了凉州,见到了沮渠蒙逊,说明了来意。我听说,李顺是一个奸诈之人,他想得到私人的利益,就悄悄告诉沮渠蒙逊:“如果你不把昙无谶尽快送到大同帝京,那么魏国皇帝拓跋焘会立即派兵讨伐你的!我来,你拒绝我,不过是为了给他发兵找一个理由。”

听到了这个消息,沮渠蒙逊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不愿意让拓跋焘得到巫术和咒语法术强大的昙无谶,也不想让昙无谶将他在凉州组织译经的情况告诉拓跋焘。因为拓跋焘正在掀起灭佛运动。

想来想去,他去找了昙无谶。

据说,那天昙无谶正在吃着一只烧鸡,嘴上都是油迹,衣服上也是油迹,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看到了大将军大司马沮渠蒙逊来亲自找他,昙无谶说:“大司马,您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知道您的处境,我也知道我的处境,我还知道,我应该怎么办。”

沮渠蒙逊很吃惊:“你知道什么?你又想怎么做?”

昙无谶说:“您不想把我交给拓跋焘,也不想杀了我。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派我回到克什米尔,回到天竺去。您可以以让我去寻找更好的《涅槃经》的版本的名义,让我往西边走。然后告诉拓跋焘的特使李顺,我回克什米尔了。这样,拓跋焘得不到我,而您又放了我,给了我一条生路。您也就安全了,他也不会借机派兵攻打您了。因为,他没有任何正当理由了。”

沮渠蒙逊觉得这昙无谶真是料事如神。他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昙无谶。

昙无谶又说:“您还可以举行一个仪式,公开给我送行,这样大家都看到您对我是多么好,对我多么仁义,让我西行而去。”

沮渠蒙逊觉得昙无谶说得很有道理,就同意了。他大张旗鼓地举行了一个送别仪式,在这个有很多大臣参加的送别仪式上,沮渠蒙逊甚至流下了难过的眼泪:“我的译经事业没有你的支持,真的是难以为继啊!可是,为了寻找到更好的《涅槃经》的版本,我不得不送你回到那有大象和佛祖的地方去。我舍不得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送你西行了!”沮渠蒙逊还准备了不少资财,赠送给昙无谶一箱子的金银财宝。

昙无谶就上路西行了。

据说,魏国特使李顺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赶紧来到沮渠蒙逊的府上求见。一见面,李顺就对沮渠蒙逊说:“大司马,您大祸临头了!要是拓跋焘知道您把昙无谶放走了,一定会发兵的!他刚好准备讨伐您,现在,您是给他提供了充足的理由了。”

沮渠蒙逊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很复杂的境地,他很为难地说:“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是没有办法了,我想把他交给你也不可能了。昙无谶已经走了!”

李顺说:“那您还可以派人把他追上啊,去杀掉他!将他的首级取回来,然后派人,不,就让我带着昙无谶的人头回大同,将他的人头拿给皇帝拓跋焘看,这样您就不会被讨伐了。”

沮渠蒙逊愁容满面地说:“我怎么能去杀掉昙无谶呢?你知道,我给了他很多钱,又举行了送别仪式,我再派人把他杀掉,那我可就没有任何信用了。”

李顺说:“哈哈,这个问题好解决。因为您已经公开给他送行了,现在,派人秘密跟上去,把他杀了,这样谁都不知道是您派的人杀了昙无谶,还以为是强盗干的。您只需要把他的首级交给我,其他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这是一举三得的事情啊。要不然,您的凉州就要成为我魏国皇帝的地盘了。”

沮渠蒙逊感觉很沮丧。他想了想,说:“好吧。那我派兵去追杀昙无谶吧。”于是,他派了几个杀手,以流星快马的速度追赶昙无谶。

据说,昙无谶走到星星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身后有马蹄嘚嘚的声响。七个蒙面杀手携带兵器,追赶了上来。“站住!僧人!站住!”

昙无谶停了下来,他被那七个旋风一样追上来的杀手围住了,马蹄席卷而起的灰尘,让他感到很呛。昙无谶忽然哈哈大笑:“我知道你们是来要我的性命来了!出尔反尔的沮渠蒙逊啊,他必将大祸临头,身首异处!”

他说完,立即腾跃而起,跑上了附近一个土堆,“你们别过来!”他席地而坐,从怀中取出杏仁油和烈酒,浇在了身上,然后用火石点燃。

火焰立即腾起,将他包裹在熊熊大火之中,他瞬间成了一个火人。七位杀手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干燥的天气使他们口干舌燥,而高土堆上昙无谶坐在那里,身上的火焰的热度让他们胯下的马匹也咴咴嘶叫着,或者前仰后合,或者原地打转,不听驾驭,一片混乱。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勒马停立,那昙无谶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团白烟了。七个杀手下马冲过去,只见高土堆上,刚才浑身着火的昙无谶,现在只剩下了白色的灰烬。其实,这昙无谶使了魔法,成功地在烟雾中脱身逃走,先到了龟兹,后来从龟兹回到了天竺。

“太奇怪了,连一根骨头渣都没有。就是一团白灰。”一个杀手说。

“看来,是个高僧。要不然,怎么会烧得只剩下一团白灰?”另一个杀手说。

“兴许有舍利子?听说,高僧焚化了,一般都有舍利子。”第三个杀手说。

第四个杀手就用手里的马鞭拨弄那团白灰。风将马鞭搅动的白灰吹起来,白灰四下飘散,散发着一种异香,但是骨灰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第五个、第六个杀手齐声说。

第七个杀手是个领头的,他说:“我们走吧。我们回去交差。可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交了差。”

沮渠蒙逊听了回来的杀手汇报说,昙无谶自焚之后变成了一堆白灰,他久久地沉默着,没有说话。晚上,他叫来李顺,告诉他这个情况。

李顺也沉默了良久,然后说:“那我只好回去如实禀报皇帝了。”

李顺走了之后,沮渠蒙逊立即派人将这个情况密报了我,楼兰王比龙。他还将在敦煌做太守的儿子沮渠牧犍召回凉州,商议对策。据说,沮渠牧犍回到父亲身边,对父亲说:“父亲大人,我判断,这拓跋焘近期肯定要进攻凉州了。就在前段时间,我还在敦煌抓住了两个魏国的探子,都是拓跋焘的丞相崔浩派来的,目的在于侦察我的兵力部署和财力情况。而且,这两个探子还热衷于打探我请的一个大学士赵厞编制历法的情况。”

沮渠蒙逊就问:“儿子,历法是只有皇帝才能编制的啊。那你请赵厞编制的历法,进展怎么样啊?”

沮渠牧犍忧心忡忡地说:“赵厞帮我成功编制了两部历法,一部是《甲寅元历》。另外一部是我奉为秘典的《玄始历》,这些都是我想献给父亲的宝贝。”

沮渠蒙逊说:“儿子,很不错啊。当年在敦煌,有五个学者兴办书院,号称‘敦煌五龙’,他们不仅注释经典、创制历法,还翻译鸟兽虫篆之字,辨识蝌蚪之文,将那些古怪的文字改成了隶书,让我们很满意。如今,你依靠赵厞又成功编制两部历法,这可是我们的宝贝啊,要派上大用场才行。”

沮渠牧犍说:“父亲大人,眼看着这李顺回到大同,那拓跋焘就会做兴兵讨伐凉州的准备了。我有一个主意:拓跋焘的敌人是谁?就是南朝皇帝刘义隆。我想,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现在不如将《甲寅元历》和我奉为秘典的《玄始历》,连同其他一些典籍,都呈送给南朝皇帝刘义隆,以期获得他的支持。一旦拓跋焘发兵,那我们请刘义隆发兵支持攻打魏国,就能够‘围魏救赵’,解决我们的困境。”

沮渠蒙逊赞叹道:“这是个好办法。”

沮渠父子俩就将《甲寅元历》《玄始历》这两部历法,连同《敦煌实录》《凉书》《亡典》《古今字》《周髀》等等稀罕经典,派了密使送往南朝皇帝刘义隆那里,以寻求支持。

我听说,刘义隆得到了这些珍稀历法和书籍,十分兴奋,召集大臣商议此事。可他的大臣一眼就看穿了沮渠父子的计谋,他们认为,这是河西凉州大将军沮渠蒙逊遭遇了困境,害怕拓跋焘发兵而采取的“声东击西”法。

刘义隆说:“那么,拓跋焘发兵凉州的话,我们是按照沮渠蒙逊的请求出兵帮助,还是不出兵?”

刘义隆的大臣们争吵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有的支持发兵直接攻打拓跋焘,有的说千万不要出兵,以免中计,拓跋焘就想着借机一统天下,平定南朝呢。

刘义隆皱起了眉头,他就决定一旦发生了上述情况,最好是按兵不动。

我听说那个李顺回到了大同之后,向魏国皇帝拓跋焘禀报了上述情况。拓跋焘说:“这昙无谶真的死了?化成一堆白灰了?”

李顺说:“应该不会有假。”

拓跋焘就沉吟着,说:“那再等等看。”正在说话间,忽然丞相崔浩急匆匆前来,见到拓跋焘,将沮渠蒙逊、沮渠牧犍父子派人给南朝皇帝刘义隆呈送了两部秘典历法,以及大量珍贵典籍的情况报告给拓跋焘。

拓跋焘一听,大怒:“沮渠牧犍,这个沮渠蒙逊的儿子,你们看他起的名字,不过是个放牧阉牛的笨蛋啊。”

崔浩笑了:“陛下,这牧犍的‘犍’字,除了当阉牛讲,也还是地理名词‘郡’,一个郡有十万多户,‘牧犍’指的是管理一个郡十万户的意思。”

拓跋焘说:“呸!这凉州的沮渠父子都是奸诈之人,我要立即讨伐他们。丞相,你觉得我们攻打凉州,那南朝的刘义隆会乘机攻打我们吗?”

崔浩说:“南朝人喜欢偏安一隅。他们胆小怕事,喜欢蝇头小利,还喜欢争吵不休。我判断,他们巴不得陛下把凉州灭了。他们不会出兵的。”

于是,拓跋焘就下令立即发兵,以叛乱、妖言惑众和兴佛灭道的罪名,讨伐凉州大司马沮渠蒙逊。他率领三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往凉州。

沮渠蒙逊和沮渠牧犍父子闻讯大惊,仓皇率兵迎战,被拓跋焘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很快,拓跋焘的部队就占领了凉州,俘虏了沮渠蒙逊和沮渠牧犍父子。

拓跋焘下令将凉州的二十万人口无论妇女老幼,加上被俘虏和投降的士兵,一律迁往大同。一时间,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凉州人,被拓跋焘的士兵押送着迁往大同,路上队伍络绎不绝,川流不息。逃跑被处决的,病死、饿死的,饿殍千里,死尸随处可见,真的是哀鸿遍野了。

沮渠父子在大牢里,悄悄派人来,将他们的消息传到我这里。但我知道,即将到来的冬天,楼兰算是安全的。因为占领了凉州的拓跋焘需要整顿军马,等到来年的春天,他才可能进犯楼兰。

可是,我预感楼兰的毁灭,就将在不远的将来了。因为拓跋焘是毁佛灭佛的帝王,他是无法容忍楼兰这个小小佛国的存在的。在我的楼兰,精美的佛寺,数百年来精心雕刻的亭台楼阁,王宫墙壁上的壁画,以及我收藏的宝卷,那些写在羊皮上、刻在木板上、石块上的佛经,都是我的珍藏。而这些都是拓跋焘要毁灭的。我忧郁的目光穿透了王宫,扫过了楼兰城西北高高的佛塔圆顶,梵音阵阵,如同沉香一样袅袅传来,可这样的景象,还能够持续多久?

后来,我的探子传来消息,拓跋焘占领凉州之后,率领自己的大臣、将军、随从,来到了敦煌,在那里获得了沮渠牧犍延请赵厞大学士编制的历法秘典《玄始历》的副本。南朝皇帝刘义隆的手里也有这个历法,而刘义隆果然没有发兵。眼看着凉州和敦煌成了拓跋焘的囊中物,沮渠父子盼望南朝刘义隆发兵“围魏救赵”的设想,彻底失败了。

也难怪,拓跋焘的霸气让刘义隆感到害怕,南方人胆子小,喜欢偏安于一隅,是不会断然兴兵的。所以,凉州的沮渠氏就此覆灭了。

沮渠氏灭亡,我立即感到了唇亡齿寒。楼兰危在旦夕!我确信这一点,是我的探子回来告诉我的,在敦煌,拓跋焘让他手下的大臣寇谦之花费了两个月,建立了一个道坛,拓跋焘到达敦煌时,所有的随从、军士所穿的衣服都是黑色的,符合道教的规范,然后,旌旗招展,鼓乐喧天,拓跋焘亲自登上道坛,接受大道长的符箓,举行了盛大的祭天典礼。

拓跋焘信奉道教,信奉儒家,他恨佛教。在敦煌,他碰到了从我这里路过并前往长安和洛阳的几个天竺僧人,僧人们告诉拓跋焘在楼兰见到的佛教兴盛的情况。

拓跋焘知道了我楼兰的这些情况后,两眼放光,如坐针毡。他命令自己手下的大将安周,抓紧做好所有的准备,立即发兵攻打楼兰。

我的儿子真达从敦煌回来,向我报告了这些情况。

你会投降吗,比龙?我问我自己。我回答:不会。你会鱼死网破吗?我问我自己。我回答:我自己可能会,但是我的子民们,我不会让他们生灵涂炭、跟着倒霉的。我已经有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让所有的楼兰人全都迁走,避免拓跋焘带来的兵灾祸乱,避免我所有的子民被拓跋焘俘获后,像对待凉州百姓那样,将他们迁徙到大同帝都,去做侍者、工匠和奴隶。

那么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将楼兰人迁居到更远的大漠深处去。在南边的大漠深处,我早就在规划和建造一座小城了,它就是且末城。且末城地处大漠,易守难攻。如果三天没有水源供给,外来的军队必定渴死。

真达的母亲、我的王后和瑾,将带领楼兰所有的子民前往且末。她哭了三天,最后明白了我的决绝。我要她带着真达和全体臣民,立即实施迁移。

现在,我马上要登台去宣布这个消息了,我要向我的臣民宣布这个庄严决定。他们最好全部离开楼兰。我是楼兰王比龙,是的,我视死如归。我现在去登台,宣布这个重大的、关系楼兰命运的最后决定。儿子真达进来对我说:

“父王,楼兰人都来了,都在城内等待您,发出最终的谕旨。”

经过了黑沙暴和大洪水的侵袭,现在楼兰正在成为一座空城。是的,一座空城。我的臣民陆续搬离这里,前往且末。前往且末的路途艰辛而遥远,也比远赴大同做奴隶要好,比去当拓跋焘的随葬品要好。

楼兰就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了,我的随从、马夫、骆驼,还有我养的、从库鲁塔格山猎获的一只雪豹。我要马上放了它,就像我要放了我自己的灵魂。

实际上,我想的是与楼兰共存亡。我打算削发为僧。我把楼兰王比龙从我的体内放走了,从我的灵魂里放走了,剩下一具无魂的躯体。这具躯体,必须要重新赋予它灵性,必须依赖佛音。我要削发为僧。我的心有些缭乱,但却异常坚定。我的儿子真达将继承我的王位,在且末统领百姓,他的母亲、我的王后和瑾将辅佐他,我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的头发是微红色的,我会让那个老僧人为我削发。我叫来了他。那是我从我父王和母后那里继承的头发,很快一缕缕地被削去了,现在,就在我的手里。

我成了一个僧人。我手里拿着一柄牛角号,小巧的,精美的牛角号。这是传递了几百年的楼兰王尉屠耆传下来的,我要吹响它,在黄昏如血的时候,宣告一个僧人的诞生,一个王的消失。

我吹响了那柄牛角号,呜呜声呜咽在楼兰空城里。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就像一个游魂一样,穿行在楼兰城。楼兰城内,官署,寺院,民居,广场,佛塔,街道,互市,酒肆,客店都还在,但是人没有了。

城门紧闭,所有的子民都安全地走了,远在南方大漠中的且末城。我像一个孤魂在游荡。我要与这座城市共存亡。

安周的大军果然到达了楼兰城外,黑压压一片。他们要洗劫这座美丽的城市。我打开了城门,一个人站在城门墙之上,看着安周的十万大军靠近。

他们的人都比城内的沙子还多。旌旗招展,杀声震天。“比龙,投降吧!”

我微笑着,我向来犯的大军挥了挥手。寺庙里的几个老和尚立即点燃了帐幔,点燃了木头房间,点燃了红柳枝,点燃了所有能点燃的东西。

楼兰燃烧起来了。黑色的浓烟升起来,楼兰在燃烧。安周,你来吧!等待着你的就是一片废墟了。

我快步走进燃烧着的寺庙里,安静地听着外面的火焰声和风声。我的左手攥着一缕长长的红头发,右手握着一柄牛角号,我吹响了牛角号,呜咽的声响传到很远的地方。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楼兰在燃烧。

我听见了整座楼兰城都在火焰中缓慢地颓败着。安周的大军惊诧万分,在燃烧的楼兰面前止步不前。我的内心里多少有些快慰。等到来年的春天,这一座废墟里,会不会有新草萌发?这是西域最著名的一座城:楼兰。但楼兰即将不复存在了。

我是比龙,可我不是比龙了。我的牛角号呜咽,我听到了火焰声、风声和又一场黑沙暴的来临。我左手握着一缕头发,右手握着牛角号在吹。一阵大火冲荡过来,将庙宇的大墙洞穿,一阵崩塌摧垮声中房倒屋塌,我也被火舌吞没了,我看不见我自己了。

楼兰和我,从此就这么消失了。(本文图片来自于网络)

- 未完待续 -

作家简介

邱华栋,小说家,诗人。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峡县。16岁开始发表作品,编辑校园《蓝星》诗报。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被免试破格录取到武汉大学中文系。1992年大学毕业,曾任《中华工商时报》文化版副主编、《青年文学》杂志主编、《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现任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文学博士,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著有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等十二部,中篇小说《手上的星光》等三十部,系列短篇小说《社区人》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德、意、西、韩文、越南文发表和出版。曾获中国作协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