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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4期|张林华:只因沐的是春风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4期 | 张林华  2018年10月08日08:39

既不哗众取宠,也不猥琐局促,

为人行事有分寸感,

还有一种推己及人的周到与体谅,

实在是一种殊为可贵的礼貌与教养。

我相信,感觉轻松而没有负担感,是乐意与他人会面的基本前提条件,假若原非刻意的会面还能让人感受到些许教益,那就真的是一件在意外之时,又十分愉悦的事情了。“吹面不寒杨柳风”,只因沐的是春风。

好像不太能够准确表达我与茅医生每次会面的感受,只有自己的直觉知道,内心很乐意见他。

茅医生是文革前科班出身的医科大学毕业生,毕业分配赶上强调“五湖四海”,遂来到我们这个当年还属偏僻落后的江南小城,埋头从医,逾半个世纪,其医术与医德,在坊间均享有良好口碑。改革开放以后,“老九”翻身得重视,遂作为民主党派身份的专家代表,出任地方人大政协的领导职务。后到龄退休,未向组织提半点要求,离岗居家,安安静静,陪伴老伴,一起颐养天年。

得知我去拜访,茅医生夫妇双双站在楼梯口,满脸笑容,早早地伸出手相迎,亲切和蔼自然,又显得节制,让刚因爬上几层楼梯而稍有些气急的我,不仅无一丝的局促,反有些轻松与庆幸。想象一下,假如已属高龄的主人非要费老大劲地下几层楼来迎接你,一定是很容易让我这样的晚辈,见面之初即心生内疚的。

茅医生的客厅干净整洁。落座以后的寒暄,茅医生总是一如既往的真诚。先是有分寸的感谢,然后是对一年里政府工作的客观评价,称赞的话语也是就事论事,点到为止。其后自由谈话,难免也会聊到生活中的些许不如意事、看不惯事情,平静客观,既不激愤,也不偏执。比如,医生所住的楼房,虽名为“高知楼”,却因原本标准不高,年久失修,有些破败,又兼当初临山而建,坐东朝西,冬日里客厅缺少阳光。对于主管部门所作的一时尚难解决所诉困难的解释,一再表示理解,从不唠叨埋怨,态度诚恳,总之,是十二分的体谅人。许是见多了因为信息不对称而产生的误解抱怨,见多了因为身心渐老而脾气渐差的牢骚的缘故吧,相形之下,与茅医生的会面,就让人不仅显得轻松,而近似于愉快了。

宾主言欢,喝茶本是极好的助兴环节。可惜我不太懂茶艺,也就缺了茶道表演的乐趣,茅医生每每小有失望之情。不过,常见茶的优劣我大抵是分辨得出来的。医生家的上品乌龙,顺滑的口感,甜爽的回甘,味正,且清香之气直冲脑门,开窍醒目,应是医生的每日必备。茅医生是福建人,保留地道的福建口音。熟了,我有时还调侃他的口音,离故乡工作近半个世纪,乡音无改,还是一口“大胡建(福建)的普通发(话)”。他也绝不生气,浅浅一笑算是回答。许是稍稍有些耳背的缘故,说话声音很轻,语速也较慢,还感觉得到稍稍有些气短,口齿却很清晰,语言也极干净精当。

茅医生面色温雅,几缕银发点缀其间,气色不错,着装普通,却一尘不染。一旦聊及逝去的半个世纪芳华,脸就自然地舒展开了,仿佛大半世为人,顺风顺水,与坎坷绝缘,可我明知并非如此,无疑是主人豁达,当是一风吹过了。说话间,我注意到,一盆深紫色的蝴蝶兰摆在茶几上,鲜花怒放。“能开上四五个月,如果照护得好的话。有这样漂亮的鲜花陪伴,对人生还有什么好苛责的?”(“苛责”这词,还让我辨析了一会功夫才意识到的)。某次,因我的要求,茅医生允我参观了他的书房。见书架上除了好大部分的各种类的医学著作外,竟还有一些文学书籍,如《源氏物语》、《卡拉马佐夫兄弟》等名著,以及各种选本的年度杂文、散文精选,这令我大感兴趣。随意抽出一册《莱蒙托夫诗选》,纸张都已泛黄,翻了翻,繁体字竖排版,空白处还有零星批注,不好意思细看批注的内容,只注意到,墨迹已明显变粗变浅,应该是先生当年的笔迹。再翻看版权页,竟是1951年人民文学的版本,不由得叹服。

“您要是又出了新书,能否一并送我拜读呢?”陪伴在旁的茅医生的话,让我从旧书里抬起了头。“一并”两字,却让我陡然想起,去年春节来拜访他时,曾经答应过的送他一本新出著作的事,当即对自己未能及时守诺脸有些发热。尽管是这样的话题,茅医生也提醒得如此含蓄自然,满脸诚恳,让人不至于太难堪,瞬间很有立刻回家拿书的冲动。

既不哗众取宠,也不猥琐局促,为人行事有分寸感,还有一种推己及人的周到与体谅,实在是一种殊为可贵的礼貌与教养,很是难得,我想它考验人的,是智商,也是善良的品行。我有时会思考,老先生的风度与教养从何而来?我早知道,茅医生家境殷实,又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培养的老牌大学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以想见,这种沉浸在骨子里的教养,和生活优渥、文化底蕴应该有关。上个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曾经客居广州一段时间,远离上海滩风云,暂无文字仗好打,遂有闲研究休闲文化内容,比如魏晋风度。但他并不直接解释何为风度,惟谈服药、喝酒,颇涉士人的生活作风,让读者自己只能意会,所谓风度。以此静观茅医生,颇有味道,年已见老,但是,只要他一说话,教养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那是满腹诗书所漫溢出来的学者的儒雅,淡出世俗所飘出的清逸。

但教养是否一定与教育背景牵扯,必然有因果关系呢?好像是,又好像不尽然。最近读到作家王安忆一篇文章,纪念亦为作家的女友程乃珊,讲到有一回,程“介绍一位老裁缝替我母亲缝制几套出国的衣服,特别嘱咐师傅要用心用力,说,这可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哦!老师傅闻言很淡定,从容回答:我又不识字,凭本分做生活。”我读到这段平实形象而生动的文字,似乎即刻从那老裁缝身上读出了“教养”两个字,尽管老裁缝本人不识字。做人讲“本分”,山高水长,心有定力,行为不被卑亢牵着鼻子走,说出来一口气,要真正做到可不易。

老裁缝的事例也让我们见识到,教养这点小小事的某种贵重价值。环视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时会见到某个衣着朴素,却极为整洁严肃的人,会忍不住心存敬意,而遇到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人,或者外表奢华,内里却粗俗不堪的人,一定心生嫌恶。暗想后边这种人的私人空间,大抵也会是混乱不堪的。因为这至少说明,他们甚至不懂得如何取悦自己,更何谈取悦别人?这样的男子,即使有钱,也没有尊贵可言。在著名电影《辛德勒的名单》里,你可以看到,被纳粹赶到集中营的犹太贵族女子,落魄至极,但其简单的衣饰,仍是整洁干净的,即使生存在破旧的房子里,每天都要清洗头发和身体,睡觉前要把衣服整齐地叠放在枕畔。环境如此恶劣,甚至生存都是问题,她们的心灵仍够尊贵,仪表仍够优雅。所以让人要极端地甚至有些刻薄地说,贵族的尊贵,放在优渥的环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只有在逼仄局促的的境遇下,才最能显现出来。孔子周游列国宣传他的儒家哲学,没料总不受待见,近似于狼狈,但在其弟子子夏眼里,仍不失威望:“望之俨然,却之也温。”君子如玉,有教养的人确实就好像一块温润的美玉。

说远了,话题转回来。明朝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毕竟要与茅医生分别,在我的劝阻之下,医生在楼梯口止步,并没有坚持下楼远送。不仅如此,我还注意到,先生夫人想要送我下楼,也被他悄悄地伸手拉住衣袖。我猜度或许是先生爱护夫人的身体,或许是出于礼节分寸把握上的某种考虑,总之,是不露声色地制止了夫人有可能给客人以负担感的客套。

下得楼来回首一望,医生老两口还在窗口目送,内心又是一热,很是由衷的期待茅医生健康长寿,来年再聚。到时,一定践诺,不忘携上我的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