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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8年第10期|吴克敬:凤凰灯笼

来源:《朔方》2018年第10期 | 吴克敬  2018年10月08日08:33

吴克敬,1954年生于陕西省扶风县,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任中国书画院副院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出版《手指上的兰花花》《渭河五女》《碑说》《状元羊》《风流数》等著作,作品多被各类选刊或选本转载。曾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文学奖、柳青文学奖、《朔方》文学奖等。根据长篇小说《初婚》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近期在央视热播。

凤至说:你就逼我么!

凤至说:你逼我,你就好了?

凤至说:我不哄你,你逼我有你好看的。

凤至半年多前就说她母亲了。凤至和母亲的关系可不一般,母亲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是吃母亲的奶水长大的。可是母亲又是她的婆子妈,这也就是说,她没从娘家嫁出去,而是招夫上门的。凤栖镇北街村,像凤至一样的家庭还有两户,一个叫心想,一个叫小苗,她们一起长大,上的都是镇上的小学;小学毕业,又上了镇上的中学。她们中学毕业后,或许还可以离开凤栖镇,到几十里开外的扶风县城去读高中,但她们没能离开凤栖镇,她们读书的历程,到此戛然而止。这怪不得凤至,怪不得心想,怪不得小苗,好像也怪不得她们的父母亲,谁叫她们都是女孩子,家里没有男丁,就只有指望她们招夫上门来,顶起她们在凤栖镇北街村的门户。

招夫顶门,祖祖辈辈有的事,并不是从凤至她们始,也不会从凤至她们终。凤至的母亲,像凤至一样,也是招夫顶的门,所以轮到凤至招夫顶门,凤至没有什么抵触,至于心想和小苗,她们两家的情况虽然与凤至家有所不同,但是她们家里没有男丁,要她们招夫顶门,她们也无怨无悔地服从了。姐妹三个,长在一个村里,长着时,就是好姐妹,招夫顶门的共同命运,让她们成人以来,依然是好姐妹。心想大小苗半岁,小苗大凤至半岁,是这样的,凤至在北街村就有一个心想大姐,一个小苗二姐,她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了三姐妹中的三妹。

先先后后的,三姐妹都招了夫,顶了门。

三姐妹走在一起说她们的私房话。大姐心想说了,大姐关心小苗和凤至的命运。

大姐心想说:怎么样?他俩对你俩可好?

小苗和凤至听得懂大姐心想的关心,她俩没说自己的感受,倒是异口同声地问了大姐心想。

小苗先开的口:你自己呢?

凤至帮腔上来:说说你自己。

大姐心想没说啥,只是对着小苗和凤至浅浅地笑了笑,而小苗和凤至,也都对着心想笑了笑。

这种浅浅的笑,在姐妹仨的脸上挂了些时日,大姐心想的肚子大起来了,二姐小苗和三妹凤至的肚子也大了起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大姐心想事成,顺顺利利产下个大胖小子,二姐小苗有得,亦顺顺利利地产下个大胖小子。轮到凤至生产了,一胎落草了两个肉疙瘩,既是母亲又做婆母的老娘,把两个落草的肉蛋蛋翻了几个身,想要找到个肉雀雀,没有找到,立即失望地闭上眼睛,背身过去,不想再见两个肉蛋蛋。

母亲兼婆母的老娘,两代未生男丁,到凤至这里已经三代。她给女儿起名凤至,是有她的用意的,她们家生女的历史,到凤至这代快止住吧。但却没有止住,凤至不仅生了女儿,而且一胎就是两个,母亲兼婆母的老娘,自然不能待见她的两个女孙。她不待见没啥关系,凤至还是欢喜得特别上心,她开口依着自己的名字,给她的孪生女儿,大的叫了金凤,小的叫了银凤。特别是她招进门来的女婿任杠子,上门一胎两千金,嘴上不说高兴,行动上把他的心思全暴露出来了,他干活更加勤快,家里家外的,是个要干的活儿,他不让凤至插手,更不要他叫了妈的凤至的老娘插手。凤至的老娘不待见两个碎肉蛋蛋,任杠子不仅待见而且心疼,他心疼两个碎肉蛋蛋,就把心疼的心思都花在了服侍月子里的凤至身上。

家里养着老母鸡,任杠子担心妈不高兴杀,他就去凤栖镇的街市上买回来熬鸡汤,给媳妇凤至喝。

家里养着老鸭子,任杠子还是担心妈不开心杀,他依然去凤栖镇上的街市买回来杀了熬汤,给媳妇凤至喝。

当然了,凤至毕竟是自己生养的血亲女儿,被任杠子一口一声妈地叫着老娘,对她招上门来的女婿,精心精意地服侍她的女儿,打心里也是高兴满意的。她希望女婿任杠子,爱她的女儿凤至,疼她的女儿凤至,所以任杠子这么服侍凤至的时候,她是很放心的。而凤至本人,亦十分受用女婿任杠子对她的关爱和服侍。可以说,凤至头胎虽然没能随了母亲的心愿,给家里生育出男丁来,却也没有多大的矛盾,相处得还算和睦和谐。

金凤银凤长到要过年了,如果有个舅舅家,依着风俗习惯,金凤银凤是能得到舅舅送来的灯笼。她们这样的家庭,婆家舅舅家搅在一起是一家,没人给金凤银凤送灯笼,但这有啥要紧呢?自己给金凤银凤买灯笼呀。可是金凤银凤女孩儿,当家管钱的老娘才不会花那个钱哩。凤至没让女婿任杠子说啥,她自己找她老娘了,要老娘给金凤银凤买灯笼,老娘拒绝了。

老娘的话说得清晰明白:啥时生下个带雀雀的啥时买。

凤至犟不过老娘,灰溜溜左抱金凤右抱银凤,伤心得直掉眼泪。女婿任杠子不声不响,从扫帚上抽出几根竹梢,拿刀劈开来,劈得细细的,刮得薄薄的,扎出两个灯笼的骨架,糊上纸,染上彩,活脱脱竟然是两只华彩的凤凰灯笼!凤至看了,眼泪掉得更欢了。任杠子知道凤至的眼泪到这时流的该是喜悦的泪水呢,他就把纸糊的凤凰灯笼点燃,挑在凤至和金凤、银凤的面前转,把凤至和两个女儿,惹得都欢喜地笑了。

有任杠子纸糊的凤凰灯笼,金凤银凤生命中的头一个春节过得不比凤栖镇哪个孩子差。但这掩饰不住凤至老娘心里的期盼,她期盼女儿凤至下一胎,能胎遂人愿,给三代无有男丁的家里,落草一个带着肉雀雀的娃儿出来。

老娘是这样期盼的,女儿凤至是这样期盼的,上门来的女婿任杠子当然也是这样期盼的。

一家人在期盼中,凤至很争气地坐上了胎。就在这个时候,凤至的老爸,那个在她娘眼里可有可无的人,清早起来去后院腾他的身子,也可能因为他便秘,使的劲大了,竟挣裂了脑袋里的血管,扑趴在后院的屎尿里,连吭一声都没有,就把命殁了。毕竟是凤至的生身父亲,安葬的日子,凤至哭得一声长一声短,女婿任杠子劝他,要她节哀顺变,不敢太伤心,小心伤了胎气。凤至的老娘也劝凤至了,要她别为死人伤心,操心好她肚子里的活肉肉要紧。至亲的娘这么劝说凤至,凤至有点想不通,她想死去的父亲,怎么说都是和娘一个炕上滚了一辈子的丈夫呀!人老实厚道,虽则如任杠子一样,早年也是招夫入赘的,入赘在家不声不响地听任娘的调遣役使,不论咋说,都可算得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呢!可自己的老娘,面对她死去的丈夫,怎么就没有多少悲伤呢?少有悲伤也还罢了,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她似乎倒还暗生了些许喜悦。

凤至不满意老娘的态度,所以不听老娘的劝说,依然伤心伤肺地哭。她把她老娘哭烦了,瞪着眼睛,恨不得把凤至吃进他的眼睛里。

老娘怒冲冲地劝凤至了:哭什么哭?有那么值得哭吗?

老娘说:不争气的老东西,算是一个识相的,他是给我的孙子腾身子呢!

老娘说的是什么话呢?凤至听得懂,任杠子听得懂,不仅在凤栖镇,便是在凤栖镇所在关中西府,都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老辈人是不能把小辈人的生岁活了的。而且更进一步说,老辈人也不能把小辈人的福享了去。在这样一种说法的影响下,又还派生出一种说法,家里少男丁,逝去一位老男人的,就会孕育一个小男孩的。因此,一些老人,活到年岁了,会自己不吃不喝,自己要了自己的命,把小辈人的生岁和小辈人的福分,很好地留给小辈人。同样的道理,家里缺少男丁的老人,自己是个男人,也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给家里换生出个男丁来。老爸的死,老娘不悲伤反而欢喜,认的就是这个理。

老娘如果只是在自己的心里暗自喜悦,还不至于引起凤至的反感。老娘把她的喜悦,用语言表现出来,劝说给女儿凤至,凤至是不能接受的。她不仅不能接受,还表现出对老娘的厌恶。凤至哭起老爸来,哭得似乎更为伤心,她不只哭她招赘上门的老爸,还哭招赘上门的任杠子,他俩一个是亲亲爱爱的老爹,一个是恩恩爱爱的丈夫,他们难道愿意入赘上门吗?

入赘上门来的老爹和丈夫,难道就应该低人一等吗?

凤至用她伤心伤肺的哭对抗着娘,惹得娘生了大气,到老爹入殓往坟里抬埋的时候,一把锁子,把凤至锁在房子里,都没让凤至扶灵到坟上去。老娘把凤至锁在房子里,自有锁她的理由,他老爹以他的死给未来的儿孙子腾身子,她那么哭,伤了胎气怎么办?他老爹不能白腾身子啊。

凤至与老娘的矛盾,因此而起。不过还好,倒头走了的老爹,让凤栖镇的北街村接下来进行的贫困户摸底中,因为少了老爹这一个关键劳力,他们家破天荒地评为了村上的贫困户,堂堂正正地接受政府的扶贫补贴,一月一补,全年算下来,差不多能有一万多的资助。

丈夫任杠子是个勤快人,她心疼凤至,想要凤至和女儿们的日子过得好一些,主动提出,离家打工去了。

人是勤快的,但也实在,打了多半年的工,一分钱没拿到手,却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凤至二胎分娩,没能如愿生下带肉雀雀的男丁,落草的依然是个女儿。闻讯回到凤栖镇的家里,任杠子进门如果有一笔收入交出来,给了他叫了妈的凤至老娘,他可能会吃到一碗热汤面。家里的财务,从来都是交由凤至的老娘管着的,像他一样入赘上门的老爹在时是这样,现在就更是这样了。任杠子挣了钱,是必须上交给凤至老娘的,他们要用钱了,在从凤至老娘手里要。不过要钱是困难的,太困难了。钱在凤至老娘的手里了,她会把钱串在血肉相连的肋条上,往出拿,得须动用刀子,带血带肉的,手术了取的。所以别说任杠子用钱,就是亲生女儿凤至用钱,一毛两毛的,伸手向老娘要,都要不出来。掌握着家庭财政的老娘,不是称盐灌醋,发烧吃药,才不会乱花一分钱的。

凤至和任杠子理解老娘,她这么抠,还不是因为家贫。

家里被评上了贫困户,政府有那一笔补助,任杠子出门打工,挣得些钱回来,对家庭的发展自然要好一些。家里的房子已经很老了,睡在炕上,抬眼看上去,透过房顶的瓦缝,看得见天上的星星、月亮……门楼子也应该翻修了,凤栖镇上的人家,谁家都有一座体面的门楼子呢。这是一家人的面子,不可不顾,任杠子叫了妈的凤至老娘,把她攒在箱子里的钱,吃算了许多遍,只等任杠子回家来,再往进添一笔,她就先从小处着手,把陈旧破烂的门楼子,翻修过来,给他们的家也长一长脸。可是任杠子回来了,却空着两只手。

凤至二胎不是儿子,任杠子回来空着手,轮不着凤至和任杠子伤心,老娘就先伤大了心,从家里哭出声来,一路哭到北街村村外,哭进三里地远的坟地里,趴在死去了的丈夫坟上,把自己都哭得昏了过去。

脑溢血死了的男人,在葬埋的时候,凤至的老娘没有哭,她那时有另一种期望支撑着,期望变成了失望,她怎能不大哭一场嘛!

她那一天的哭,把凤栖镇北街村都哭哑了声,便是坟地的松树和柏树上栖息的黑老鸹和别的什么鸟儿,也全禁了声。凤至怕她和任杠子劝不住恸哭的老娘,就找了心想和小苗,让她们追到坟地里去,拉着辆架子车,把老娘昏昏沉沉地拉回了家。

回家醒来的老娘,扛着一把铁锨,把没本事生养男丁,而且没本事挣钱的任杠子赶出了家门。

月子里的凤至,护不住任杠子,只给任杠子高声地喊了一句。

凤至喊着说:咱们三女子叫玉凤。

被赶出家门的任杠子,其实没有远走。有凤至叫大姐他也叫大姐的心想在,还有凤至叫二姐他也叫二姐的小苗在,任杠子可以说在凤栖镇,百家转,千家走,帮人打临工。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数千户的住家和几百户的商家,你家翻修房屋要用人,他家卸货装物要用人,任杠子就这么被支使来支使去的,在凤栖镇熬着。他虽然没有别的什么长项,但他不惜力,人实诚,三天的短工结束,就有三天的收成,五天的短工结束,就有五天的进项,钱到手了,连夜都不过,就寻到大姐心想家里去,或是二姐小苗的门上去,让她俩去把凤至叫过来,他把收入进项的钱全数交给凤至,顺便把他和凤至生养的金凤、银凤与玉凤三个女儿,挨个儿在怀里抱一抱。

一次在大姐心想家里,任杠子抱过自己的三个女儿;和他熟络了的心想儿子,也要任杠子抱,任杠子抱了,心里说不出的酸。另一次是在二姐小苗的家里,像在大姐心想家一样,任杠子抱了自己的三个女儿;小苗的儿子也要任杠子抱,任杠子也抱了,心里是一样的酸。

任杠子因此说:我能有一个带小雀雀的儿子吗?

任杠子的话,说得凤至眼泪都流下来了。她应着任杠子,说:怎么不会呢?

凤至坚定地说:一定会的。

西府的风俗是,夫妻行房前,抱着个长肉雀雀的男娃娃,把自己怀暖热了,就有可能使自己坐胎个男娃娃。任杠子进不了家门,他们夫妻俩聚头在大姐心想的家里。懂得凤至和任杠子心思的大姐,会自觉腾出自己的窝,让自己的男娃娃给凤至和任杠子暖怀,暖热了,就在她的炕头上行房事。二姐小苗也是,在凤至和任杠子聚头在她家里时,也让他们夫妻抱着自己的男娃娃暖怀,暖热了,就在自己的炕头上行房事。

任杠子和凤至行房事,亦像任杠子打临工一样。这么过了多半年快一年的时间,凤至身上又有了。

坐了胎的凤至,恶心呕吐,老娘问凤至了。老娘说:是杠子的种吗?

凤至对着她娘不说话,只恨恨地点了点头。

老娘说:你们瞒不住我,我早都知道了。

老娘说:但愿有心想、小苗的男娃娃暖怀,你俩能给咱怀个带肉雀雀的。

在凤栖镇打临工的任杠子,因此得到大赦,住回家里来了。他能住回家里的理由,核心的是凤至在她大姐心想、二姐小苗家里暖怀行房,凤至又坐了胎,此外就还有他打临工挣的钱,怎么交给凤至的,现在又要一五一十地从凤至手里接过来,再一五一十一个大子儿都不剩,交到他叫了妈的凤至的老娘手里。

又是一年春节到,任杠子不指望给金凤、银凤、玉凤买灯笼。他早早地给三个女儿来糊凤凰灯笼了,因为准备得早,材料就丰富一些,但也不是花钱买的,都是任杠子在街上给人打临工时,看着些没人要的废物,他觉得是做凤凰灯笼的料,就收拾起来,攒在手边,到用的时候用,不仅凑手,而且好用。这些材料有铁丝,有彩色塑料袋,再就是喝掉饮料的易拉罐。用铁丝来拧凤凰灯笼的骨架,不只好拧,拧出来样子也到位。在样子到位的铁丝骨架上糊凤凰灯笼,糊出来自然好看了。加上易拉罐剪的凤凰头,剪的凤凰尾,还有彩色塑料袋剪的凤凰羽毛,任杠子把他给女儿们糊的凤凰灯笼,与凤栖镇大街上买的比,比那些要花钱的凤凰灯笼还要逼真,还要好看。

不过,凤凰灯笼的本身部分,任杠子在糊的时候,用的材料依然是纸。纸比较好染色,任杠子在染色的时候,染出了火一样的红。凤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和女儿们高高兴兴挑着凤凰灯笼到凤栖镇大街上,听别人好奇眼红女儿们的凤凰灯笼,他们来问她了,她都说是女儿她爹给女儿们糊的纸凤凰。

任杠子给女儿们纸糊的凤凰灯笼,在凤栖镇的大街上,给凤至争了脸,给女儿们争了光。像凤至一样大的人要问凤凰灯笼,问的自然是她。像女儿们一样大的小人儿,问的自然只能是女儿们了。女儿们中玉凤还说不了话,金凤银凤囫囵说得了几句话,就学她娘说的话来说。

金凤说:纸凤凰。

银凤说:纸凤凰。

纸凤凰,纸凤凰……纸凤凰给这个期盼男丁的家庭,带来了不小的欢乐。在这样的欢乐氛围里,凤至又要生产了。

凤至的生产,再一次落草了个双胞胎,她的老娘像过往一样,把双胞胎的肉蛋蛋翻来转去地找,在两个肉蛋蛋身上,还是没有找着小肉雀雀。这一次,凤至的老娘已不是失望,而是绝望了。所以绝望,凤至没能生下带肉雀雀的娃儿是一项,另一项是北街村重新核定贫困户,把家里养鸡的收入、喂猪的进项,以及地里的产出,加上任杠子在凤栖镇打工的所得,算到一块儿,他们家脱贫了,脱贫就没了贫困补助。只如此也就罢了,雪上加霜的是,超计划生育的处罚,也如一把锋利的钢刀,架在了这个家庭的脖子上。

凤至的老娘说:罚在女孙的头上,我不认。

这一次,凤至的老娘没有撵任杠子走,是他自己悄悄走了的。他悄悄走的那天,是个干扎扎的冬天,没有落雪,到这个晚上,突然下得像塌了天。上房住着的凤至老娘,一会儿长叹一声,说她造了什么孽,自己生不出个带肉雀雀的,她就只有指望下一辈了,下一辈……凤至老娘不断头的叹息声,如一把钝了刃子的老斧头,一下一下地砍着任杠子。任杠子自觉他在这个招赘了他的家里不好再待下去了,他这么想着,又听得上房凤至的老娘算了一笔账。凤至的老娘掐算着,没有你任杠子,我家是绝对的贫困户,一年一万多的补助呢!你一个大男子,给家里一年能挣多少?连一半的贫困补助都不抵。还要超生罚款,你能呢,头一胎给我女子生了两个没带雀雀的,二胎三胎的,还是个没带雀雀的!

凤至的老娘,那一夜叹怨了很多话,任杠子听不下去了,到快天明时,他借故出门扫雪,这一扫,把自己扫地出门……

三个年头过去了,凤至听不到任杠子的音讯,自然也就见不到他的身影。

任杠子仿佛那夜落在地上的一片雪,雪消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见了任杠子的那一天,距离家人团圆的年关剩不了两天。凤至死死地记着那一天,不知道她苦命的上门女婿任杠子去了哪里?而熬在家里的她,比出门去的任杠子,似乎还要命苦,镇子上落实计划生育政策,凤至成了当仁不让的典型,尽管北街村的人同情她、可怜她,但政策硬邦邦摆在凤至面前,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镇上抽调来一伙汉子,在北街村干部的配合下,把凤至家值点儿钱的上房和门房,掀瓦抽椽,尘土飞扬地扒了,给哭叫流泪的凤至和她老娘以及五个女儿,只剩三间偏厦房。

生活还得继续。

为大姐的心想,抽空儿会来看望凤至;为二姐的小苗,抽空儿也会来看望凤至。千百户人家的凤栖镇,四条大街,人来人往,想得起凤至来她家看望她的,就只有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了。

不知不觉,相对偏僻的凤栖镇,却也无法回避地被裹进了市场经济的洪流中去了。不仅是凤至的上门女婿任杠子,出门打工去了,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的上门女婿,也都出门打工去了。心想家没有超生,小苗家没有超生,他们两家的房子都很好地存在着,这就有外乡人,操着北调南腔,寻到凤栖镇来,租房开店了。大姐心想家的门房,被一对湖北来的小夫妻租下来,开了处美发屋;再是二姐小苗家的门房被一对河南来的小夫妻租下来,开了处洗脚房……凤栖镇四条大街,两年不到的时间,所有的门面房,都有了主儿,这个品牌那个品牌的服装店,这种鞋样那种鞋样的鞋店,还有形形色色的风味小吃,以及小超市、小卖场,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来,充塞了整个凤栖镇。原来比较沉寂的凤栖镇,突然地繁荣起来,即便日落后的晚上,四条街上依然灯火通明,特别是开在大姐家门房里的美发屋,以及二姐小苗家门房里的洗脚房,更是异常忙活,人头攒动,不到深夜收不了场。

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因此也忙了起来,她们都抽不出时间来看凤至了。而凤至没有了门房出租,就少了这些干扰,空闲自然要多一些。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没空看她,她就去看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了。

凤至看望大姐心想和二姐小苗,没有别的什么事。她一是心闷,需要在两位姐姐跟前吐一吐酸水;二是向大姐二姐打听她的上门女婿任杠子,不知他们也跑出去打工的上门女婿,可否寻访到了任杠子的讯息。

凤至和大姐心想拉话,拉不了几句,大姐就会抽身离开。

凤至和二姐小苗拉话,拉不了几句,二姐也会抽身离开。

至于大姐二姐的上门女婿,在外打工帮助凤至找寻任杠子,也是一点讯息也没有。

大姐给凤至说:外面的世界太大了。

二姐给凤至说:外面的世界太大了。

大姐二姐不是不为凤至操心,她们虽然都命强生育了男娃娃,但她们的上门女婿出门打工后,都不约而同地出了情况。所以在凤至寻到大姐心想那里时,心想给她哭诉起她的上门女婿了。凤至从悲悲戚戚的大姐家出来,到二姐小苗那里,二姐和大姐心想一样,也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向她哭诉他的上门女婿了。两位姐姐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她们的上门女婿,在外边都有了新欢,他们不愿意再过原来上门女婿的生活了。

凤至因此伤心着自己,而且还伤心起了大姐和二姐。

这都是什么事儿呀?凤至就只有愁眉苦脸的份儿了。她没有地方去,在家又总听老娘头疼心口疼。凤至不想听娘头疼心口疼,要带老娘到镇上医院看医生,老娘心疼钱,凤至口袋里没钱,就一直拖着。拖了些日子,到了近日,凤至听老娘喊叫头疼,喊叫心口疼,喊叫得比以往更厉害了。凤至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带老娘去镇医院,老娘依然拧挣着不去……好在凤至收到了一笔汇款,是任杠子汇回来的。

几年时间,任杠子不回来,隔些日子,会汇一些钱回来。过去接到任杠子的汇款,凤至都全数交给老娘,这一次,她取出来,没给老娘交,自作主张,从镇医院请了医生,到家里来给老娘看病了。医生来了,却没能给老娘看得了病,老娘死活不配合,说她没有病,还问凤至哪儿来的钱。凤至说了来钱的地方。凤至不说任杠子还好,一说任杠子,老娘更是犟着脖颈赶医生走。医生走了,老娘疯了一般和凤至吵,大骂凤至是个没本事的东西,里外勾结,合谋害得她心口疼。

老娘这么没道理地大吵凤至,却不忘逼着凤至,把任杠子寄回来的钱,掏出来交给她。

凤至去见大姐心想,去见二姐小苗,她本想去倾诉自己的伤心的,不成想,却被大姐心想逮住,倒给了她一肚子的苦水;二姐小苗也是,逮住凤至,也是哭天抹泪的一场倾诉,给凤至灌了一肚子的苦水。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苦水。

伤心苦闷的凤至,突然连个倾诉的人都找不到了。

而她,整天面对的还是自己生育出来的金凤、银凤、玉凤、来凤、绝凤五个女儿。那一双双小眼睛,各有她们的内容,金凤、银凤大一点儿,看向母亲凤至时,有她们的疑问和不解;玉凤次之,眼睛里有了说不清的凄凉;只有来凤和绝凤还小,眼睛里除了无辜还是无辜……而一年一度的春节,在一场大雪里,眼看就要到了。

凤至想要给家里的五只凤凰各买一套新衣裳,她又向老娘伸手要钱了。

老娘没有给她。老娘说:我还是头疼!

老娘说:我一直头疼,一直心口疼!

好几年了,任杠子都不在家,再也没给女儿们糊凤凰灯笼,女儿们就没有凤凰灯笼打,让女儿们把年过得一点生气都没有。凤至想着她的男人任杠子,想着她女儿们的父亲任杠子,她就走到凤栖镇十字一侧的那家灯笼摊点,用这几年来偷偷存下的一点儿钱,选定了五只做工精巧、栩栩如生的凤凰灯笼,穿成一串,挑回了家,给了她的五个女儿。

花钱买来的凤凰灯笼,自然也是纸糊的。凤至给女儿们在纸糊的凤凰灯笼上,金凤、银凤、玉凤、来凤、绝凤地写上了她们的名字。

年三十天黑时节,凤至给五个女儿把凤凰灯笼点燃蜡烛,带着他们去坟地里请先人。这是关中西府千百年来不变的一个习俗。凤至去请先人,是还要带上献祭的,她带的献祭,却是蒸的豆腐包子。出门要走了,凤至还撵到头疼、心口疼的老娘炕边。凤至给老娘说了。

凤至说:你就逼我么!

凤至说:有你逼不着的时候。

金凤、银凤、玉凤、来凤和绝凤跟在凤至身后,一串子的小人儿,一串子的凤凰灯笼,她们在母亲的带领下,来到埋着凤至老爹和女儿们姥爷的坟头前,依次跪在坟头前。凤至让女儿们把手里的豆腐包,都吃了下去,吃了包子,就把她们各自的凤凰灯笼插在一起,给她们的老爹和姥爷磕头。

五只纸糊的凤凰灯笼在那一刻,哗地燃烧起来了!红红的五团火一会儿烧成了一团,努力地向天上飞升着,飞升的样子似乎更像凤凰。

凤凰真的可以涅槃重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