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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微刊》|《回煞记》

来源:贵州作家 | 若非  2018年10月04日11:50

农历腊月二十七,快过年了。按照之前的消息,父亲今晚就要回家。

出门时,她看到对面村口有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扛着大包走进村里,一些老人和孩子赶去迎接,是打工的人们回家了。每年这个时候,村里都是这番景象,很是热闹。但她却感觉不到闹热,只觉得很安静。她回头看了一眼老房子,冷冷清清的,心里很难过。

门“吱嘎”一声,母亲瘦弱的身躯移了出来,远远地说,要砍最青的青松,天黑前一定得回来。母亲的声音里有一种干涩感,说话的时候,声音像是挤出来的。知道了,妈,你快回去,外面冷。她提着一把弯刀,离老房子越来越远。家里那只黑猫一路跟了一段,被她挥舞弯刀,赶了回去。是下午三四点光景,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冷噤。

青松到处都是,出了村就密密麻麻地遍布在道路两旁,但她还是决定去一趟更远的老鹰山。老鹰山这地名的来由,一说是那山形似老鹰,一说是山岩上有老鹰聚居,但打她记事起,就从未在老鹰山看见过老鹰,至今也从未觉得那山形有半点老鹰状。有几年没有去老鹰山了,这些年,青壮年外出打工,劳动力锐减,稍远一些的土地,都种上了树,或直接丢了荒。世界上就算路再多,走的人少了,也就渐渐没有了,所以她得细细辨认,还时不时需要借助手中的弯刀,砍掉道旁的荆棘,慢慢向老鹰山走去。

草已经枯黄了,软哒哒地铺在地上,但青松一如既往地青着。她站在山垭上,天色一如既往灰暗,冷风一如既往冰冷。她搓了搓手,戴上手套,从路上跳到坎下的土里。这一片土地都是父母亲几十年前开垦出来的,在她的记忆里,种过玉米、黄豆、洋芋、高粱,年年有收成,直到前几年,才密密麻麻地种上树。那时候父亲说家里地多,年纪也大了,种不了那么多。于是趁着春节,砍掉野枝野草,挖坑,植苗,填土,花了小半个月,种满了青松苗。青松长得快,才没几年,就封林了,她一走进去,就被覆盖了,风吹不着,似乎也没那么冷了。父亲种树的时候,她来过几天,给父亲植苗,父亲说,等我和你妈真的老了,靠着卖树,就可以衣食无忧,也算为你减轻负担了。那年父亲五十几岁,因为膝盖骨质增生,已然不能卖大力,但他精神还很好,说话的时候,语气铿锵,眼里充满对未来的幻想。她说,爸,你想什么呢?你姑娘那么没出息啊?就算你们什么也不做,我也要把你们养得好好的。她没有说多余的煽情的话,因为再煽情的话,也无法说出她心中的想法。父母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三十多岁才艰难地生下她,村里的人说父亲无后,母亲又不能再生了,劝父亲再娶一个,好歹要把香火续下去。父亲拒绝了。只要你懂事,一个女儿也足够了,父亲对她说,所以你要好好学习,成为有本事的人。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村里其他孩子早就辍学打工去了,父母亲都艰难地维持对她的供给,原本以为自己参加工作后,父母亲可以好好休息了,但他们依然闲不下来,悉心地打理着家里的土地。

如果父亲还在,看到这片树林,一定会很开心的。她想着,挥动弯刀,砍向一棵青松的枝桠。她不是干农活的料,力不够,又不懂技巧,一刀下去,手一阵麻痛。枝桠没断,倒是弯刀被夹在了树肉里。她使劲往回抽,那树肉紧紧地咬着弯刀不放。父亲跟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挥刀如舞剑,“唰唰唰”砍掉一片,开垦了这片土地,而她却没有遗传到父亲的这些本事。有时候其实她是恨自己的,她会想,为什么我不是一个男孩呢?那样的话,父亲就有后了,还能帮家里干很多事。当她费劲取出被树肉咬住的弯刀时,惯性使她向后摔了去,倒在了另一棵青松上。她感到难过,无助,甚至绝望,父亲不在了,很多事情,做起来都极为艰难。这感觉并不是第一次出现,父亲走后的第二天面对一堆事一筹莫展时有过,父亲下葬那晚上所有人都走了她看着母亲佝偻着身子收拾桌椅时也有过。她蹲坐在地上,止不住哭了。青松林很深,风在外围呼呼吹响,她的哭声就只被自己和一棵棵父亲种下的青松听见。

这几年,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他从小劳苦,老病多,加上骨质增生折磨,农事就干得越来越少了。她对父亲说,你什么也不用干,我养你们。她毕业后在大公司工作,收入不错,足够养好自己和父母,计划着过些年攒个首付钱,买个房把两老请去城里住,一来他们可以看看世面,二来也便于照顾。父亲说我们不用你照顾,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我们好着呢。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倔强地挺了挺胸,你看我精神多好!然而父亲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年初的时候,他开始头晕,家里的堂哥来电话,告诉她了。她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没事呢没事呢,就是有时候饿了会有点晕,吃点东西就好了。常识告诉她父亲这是低血糖,放不下心,她赶回家,带父亲去市里检查,医生大大咧咧,这情况很明显就是低血糖嘛,平常多准备点糖啊什么的,别饿着,晕了就吃糖,没问题的。她和父亲都信了。送父亲回去时,她买了很多糖和巧克力,那些糖父母亲见都没见过。三月,父亲的头晕越来越严重,她请了假,把父亲送到省医院,拍了B超,当天就出了结果,肝癌晚期。她脑子“哄”地一声,整个人瘫在了诊室里。从诊室出来时,他看到父亲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饶有兴趣地逗旁边的一个小孩玩,笑得很开心。她再一次,差一点就哭出来。父亲看她出来,问她,姑娘,怎么样,不会要住院吧?她看着父亲,爸,你还真猜中了,得住院呢。父亲说,这么个小病,也要住院,这医院抢钱的吧?父亲说着,要去和医生理论。她紧紧拉住父亲,爸,你看你,你先听我说,你现在的情况呢,是低血糖反复发作,医生也没找出到底哪里有问题,所以我们需要住院观察,找出你低血糖的原因,这样就可以治疗了。父亲说,我不,这个低血糖,我多吃点糖不就有了嘛,何必在这里浪费钱,姑娘,我们走,现在还能赶上班车。她拉住父亲,不让父亲走,你听我的,爸,现在国家医保政策多好,花不了几个钱,再说你愿意回家去不停吃糖啊?父亲说,那倒是,吃糖都把我胃口败没了。那不就对了?她领着父亲去办理住院手术,心里想的却是,如何给父亲找一个他听不懂又能让他安心住院的病名。在医院住了两个月,父亲天天输液,做了很多检查,依然没有查清楚。医生没有查清楚父亲肝癌的病源,而她告诉父亲的是低血糖的原因还没找到。父亲生气了,这不就是个低血糖嘛,能那么难?他挣扎着拔掉输液管,查不了就不查了,我们出院,这医院天天折磨人嘛。安抚好父亲,她跑到楼梯间,嚎啕大哭,擦干眼泪,她做了个决定,领父亲回家。父亲的病早就定性了,时日已然不多,且住院以来一项项的大检查也消磨着父亲的身体,让他状态越来越差,出院也许并不是坏的打算。回到病房,父亲已经睡去,她坐在病床前,看着父亲褶皱重叠的脸,给领导发了一条短信。短信里,她向领导请假,陪父亲最后一程,时间不定,如果不能,那就辞职。领导回复让她先照顾家里,具体的事情以后再说。看完领导的短信,父亲就醒了过来,姑娘,你眼睛怎么肿了,是不是因为没有休息好?应该是吧,她说,爸,我们回家。父亲突然像个孩子,很开心,真的吗?我这就起床。她伸手把父亲按回去,爸,你看,这都几点了,你这时候出院赶不了车的,我们明早上再出院,你就再熬一晚。父亲说,好,好,再熬一晚上我们就回家。

回家的路尤为艰难。去时不负重,回时却要扛着一捆很重的青松枝,那些尖锐的枝叶一碰到皮肤,就发出一阵阵刺痛。痛已经近于麻木了,在青松林里她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痛,因为砍树、规整、捆绑,每一个环节都要被刺上很多次,等到捆好时,手背上已经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血点点了。比青松枝的刺痛更为艰难的是,当她扛起一捆青松,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走路了。她不是没有扛过东西,也不是没有扛着东西走过路,但扛这么重是第一次,扛这么重走这种路,更是第一次。刚扛起来时,她想,应该有三十斤吧。走了两步,一个踉跄,摔了,膝盖和手肘疼得厉害。她歇了会,再扛起来,感觉不止四十斤了。摔到第四次时,她笃定地想,这捆青松枝,一定少不了七十斤。走进村时,她遇见放牛归来的村民,要帮她扛一段。她拒绝了。没事,她说,都快到家了。父亲教育过她,能自己做的事情,决然不能让别人做。他们去做检查,要从外科大楼二十一楼,到门诊大楼负二楼,父亲坚持自己走。有一次他有些不高兴,对着要去叫推车的她吼了句,我能走,又不是腿断了。她不敢再说话,只得紧紧地扶着父亲。医院人多拥挤,电梯里面站满了人,父亲昂着头,父亲高,她便看不清父亲的眼睛,她也就不再看,在人群中低着头,泪滴落在前面的人的衣服上。有一次父亲终于犟不过她了,那天他们做彩超回来,父亲饿了,他一旦饿了就头晕,晕得厉害,偏偏上午九点多等电梯的人特别多,好不容易排到他们,等挤进去,超员了,电梯警报“滴—滴—滴—”叫。她环顾四周,有病人、家属、医务人员、外卖小哥,没有一个人愿意动。她哀求他们,对不起,我爸头晕严重,实在是等不了,麻烦你们哪位不忙的先让我们走。没人理她,他们木然地看着她,有人说,反正我不是最后进来的。她想要再请求,父亲就站不住了,身体一倾,倒在她的身上。拥挤的电梯里没有一个人动。她心里委屈,眼泪打转,父亲却哭了。她一直相信世界美好,但那一次,她是真的对电梯里那一张张脸充满了恨。她扶着父亲出了电梯,父亲已无法支撑自己,整个高大的身躯,压在她小小的肩上,含糊不清地说,不求人,姑娘,我们不求人。他渐渐不清醒了,喃喃自语,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疯子,真丢脸,真丢脸。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那次之后,父亲再没拒绝过她请推车,他开始听她的话,好像她才是大人,而父亲是小孩。

离开省城的时候,她带父亲去理发。父亲很不习惯那些花花绿绿的发廊,说找个街边剃头的就可以了,她说去吧,发廊剪得好,服务也好。父亲看了她一眼,说,好。父亲像个拘谨的小孩,走到店外,又不想进去了,是她拖着他进去的。洗头时父亲躺下来,对身边的她说,别扭。她说,你就当是我给你洗就好了。父亲不说话,她便想着寻个地方坐着等,刚转身迈步,父亲说,你去哪?她说,我去坐会儿。你坐这里,父亲指着另一张洗头床,看着,我哪知道人家有没有乱洗。她尴尬地对洗头小哥笑,好好好,我帮你看着。理发小哥话很多,左一个伯父有一个伯父的,很热情。小哥说,伯父您头发白了,可以在我们店里护理,中药护理,一个疗程1888元,顶多三个疗程,一定给你全部黑回来。父亲头一偏,这么贵,你抢人啊?理发小哥毫不受影响,一脸堆笑,伯父别乱动,我们这不是抢人,这是为了您的好,把头发护理回来,多精神,多好看啊。父亲不说话,理发小哥不歇嘴。父亲实在听不下去了,使劲转过头,看着理发小哥,你到底能不能不说话,我就是来理个发,其他什么都不要。理发小哥一脸尴尬,杵在那里。她赶紧说,爸,别生气,别生气啊,他说他的,你不理就行。父亲看了她一眼,顺从地扭过头。理发花了69元,结账的时候父亲脸都绿了,出了理发店,就抱怨她乱花钱。贵,还话多,下次再也不来了,父亲说,你也真是,带我来这种地方理发。好好好,爸,我们再也不来这种地方洗头了。父亲说,你也少来,你看这些人,穿个衣服破破洞洞的,头发染得红的红绿的绿的,准不是好人。她把父亲扶上车,爸,我听你的,以后我们都不来,看在头发理得还不错的份上,我们就饶了他们吧。那天父亲很精神,也许是理了新头发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在医院住得太久终于回到了家里。鞭炮声中,父亲说,我感觉自己都好了大半。她扶着父亲坐下,说你这是开心的。说完转身去招呼前来看望父亲的乡邻和亲友。来客很多,她和母亲忙前忙后,不得闲。待得忙完一阵子,去看父亲,发现父亲并没有和来客聊天,他蹲在房檐下,和黑猫玩耍。父亲养的小动物有狗、猫、画眉,唯独对猫最为喜欢。黑猫看见父亲回来,也是兴奋,左跳右跳,又是打滚又是招手的,玩得不亦乐乎。她静静站在旁边,看到父亲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竟看得有些呆了。父亲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他要知道,还能这么陪猫玩吗?她不敢想。父亲发现她,站起身来,他腿该是有一些酸了,站起来时差点没站稳,她赶紧顺势扶住。这么久没在家,猫都瘦了,父亲说,给它多喂点肉。她仔细看那只黑猫,没瘦啊爸,跟以前一样的啊。父亲反复说,瘦了,瘦了。

瘦了的,是父亲,一直在瘦。回到家后,父亲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晕倒的频率越来越快,也渐渐有了痛感。夏天结束了,秋天来了,父亲要下地去帮母亲收庄稼,他不许。两人吵了一架。她说,爸,你怎么不听话呢?父亲踉踉跄跄地推开门往外走,她使劲拦着,父亲将拐棍一丢,大声说,你们都当我是废物啊,什么也不让我干。她不敢回话,只是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父亲反反复复说,我是废人了,我是废人了。父亲说着说着,突然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父亲似乎忘了吵架的事情了,他说,姑娘,人还真是要服老,也要服病。她说,爸,你可别乱想,你会很快好起来的。父亲突然问,姑娘,你告诉我,我这到底是什么病?她一怔,父亲这是从住院到出院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他难道猜到了什么?她说,医生不是说了吗,低血糖反复发作,就是低血糖嘛。父亲没再追问,他神色失落,你给我敲三支葡萄糖吧,我喝了睡会儿。秋天结束了,冬天就来了。每天晚上,她至少要按时起床四次,每次都为父亲敲三支葡萄糖,因为固定的用量,家里得随时备上一箱葡萄糖。闹钟响时,她一下子惊了起来,麻利地穿上厚衣服,走到父亲房间,边叫“爸”边打开装葡萄糖的纸箱,她敲到第二支葡萄糖的时候,传来父亲的声音,到时间了?嗯,到了,她敲了最后一支,爸,你饿不?不饿,父亲艰难地翻了一下身。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碗,慢慢将葡萄糖液缓缓倒入另一个碗,又端起装了葡萄糖液的碗,仔细看了又看,确保没有玻璃碎渣,才放心地走到父亲床边。父亲正在艰难地坐起来,她赶紧放下碗,去扶父亲,从背后撑住他,腾出一只手,将装葡萄糖的碗递给父亲,爸,快喝。父亲接过碗,放到嘴边,却没有张嘴。她知道父亲不想喝,喝得太多了,每天要喝几十支,说父亲看到葡萄糖就想吐,一点也不为过。她说,爸,不要看,闭着眼睛,一口就喝了。父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张开嘴,含住碗。她听见父亲吞咽的声音,极为缓慢。喝到一半,父亲又停下来,差一点吐了。等父亲缓了一会儿,她又催父亲接着喝,三支葡萄糖兑水,父亲喝了四次,终于见了碗底。她照顾父亲重新躺下,去屋外洗碗,父亲在屋里喊她,姑娘,用热水洗,冷水冰。她没有回去倒热水,自来水管里的冷水很冰,淋在手上,很快就有了一丝丝痛感。不冷的爸,她说。回到屋里,她放下碗,准备收拾一下继续睡觉,父亲突然说,姑娘,你坐会儿。怎么了?爸。我和你说说话。她坐在床沿上,爸,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父亲侧过身子,看着她,姑娘,你老实告诉我,我这到底是什么病?她看得出,父亲在很认真地问她。她说,不就是低血糖嘛,爸。我自己的身体,什么样我能不知道?父亲说,怎么可能是简单的低血糖?她紧紧咬着牙,很紧张,她不知道如何和父亲说。父亲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父亲的手因为经常扎针输葡萄糖,已经肿了有些日子了。她心一酸,叫出声来,爸。父亲语气平稳地说,姑娘,你爸我这把年纪了,很多跟我一起玩长大的都死了,我早就不怕了,也早就想过很多了,你就告诉我吧。她泣不成声,决定不再瞒父亲,爸,你这是肝癌,晚期。父亲久久没有说话,和电视里演的一点也不像,他看起来很平静,静静地看着楼板。楼是父亲修的,最初盖茅草,后来盖水泥瓦,前些年国家危房改造给了些钱重新翻修了,但房梁还是以前的房梁,楼板还是以前的楼板,有一些尘垢已经续成长长的一条,吊在楼板上,微微晃动,摇摇欲坠。良久,父亲说,我就知道,低血糖哪能这么严重。她握紧父亲的手,爸,对不起。她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父亲,是因为没有让父亲继续住院吗?不是,也许只是单纯的无能为力。没事,姑娘,父亲说,你长大了,你妈也都健康,我放心得下。父亲催她去睡,她不走,担心父亲。父亲也就不再催,父女俩就那么静静坐着。冬天深夜的乡下,夜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然后鸡叫了,然后东方露了白,父亲说,姑娘,天亮后,你去看哪家有斗,借一个,还要地炮,过两天赶场,也去买点香和纸,这些都用得着,老衣(人死后入殓穿的衣服)也得准备好,你妈以前从不赶场,你赶场带她一遍,以后都要她自己去赶场了。父亲顿了一下,她赶紧拿手机记录。父亲说,去堂叔家把情况说一下,他为人稳重,办事的时候,内管就请他,村东的张大能管事,外管请他,才能把客人招呼好把事情办好,其他事情交给家族里的人办,你是家里主心骨,要有条有理地处理事情,不能倒了。父亲交代完,天亮了。

父亲说要带她去趟老鹰山,那里的土地她不了解,要指给她好好认认,免得被人占了。父亲终究没有带她去。回来的一路上,她心里一直都在想老鹰山的土地,上抵哪里,下达哪里,东邻哪里,西触哪里,和以前记忆里的老鹰山对了一遍,越对越乱。这么想着,就快到家了。寒冬白昼短,天黑得快。她走在路上时,觉得尚有一些光景,等到她迫不及待地将肩上的青松枝甩在地上时,天一下子就黑了。屋子里黑黑的,母亲坐在门前,说,都说了天黑前一定得回来。她擦了把汗,太累了,走得慢,妈,你怎么不开灯。母亲站起来,去解她捆青松枝的绳子,反正都没人,开着灯多浪费呀。她要去帮忙,母亲说,饭还热,你快去随便吃点,我们得抓紧,时间快到了。她看了一下表,才六点多,还有五六个小时。母亲又说,快到了。她只好去吃饭。母亲已经把煤火封死了,连火眼都没留,家里冷冰冰的,但饭菜果真还热着,看来母亲刚放下碗不久。她巴拉了几口,感觉什么都不好吃,放了碗。母亲已经将青松枝抱到门前,草绳也已经准备好了。母亲说,来,我们把门绑了。母亲比父亲稍大几岁,人很瘦,加上家里的事情,憔悴不堪,也很虚弱,搬凳子的时候,佝偻着背,她赶紧去抢过来,放在门槛前。她站上凳子,接过母亲递来的草绳,将一头绑在门上,又陆接过母亲递的青松枝,依次绑着,等到她感到腰部酸痛不已,整个木门就绑满了青松枝,绿油油的,阴森森的感觉。她从凳子上跳下来,妈,老鹰山的土地我可能是认不得了,年初一初二的,你带我去认一遍。母亲说,好。母亲没多话,她推开绑满青松枝的门,又折身去院子里端着一撮箕煤灰,进了家门。她跟着进门,妈,用煤灰看得清吗?母亲把撮箕抬到灯光下,你看,我筛了三遍,很细很细了,不管什么,只要从上面过,一定能看得出来。母亲让她把房门门槛前后、父亲病重时睡的床前和堂屋神龛前仔细扫干净,再在她扫干净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撒上一层细细的煤灰。要关门时,母亲想起什么,又回到吃饭的地方,把剩饭剩菜都收起来,把这些拿到其它地方去,干脆倒给猪吃了。她没有说话,照办了,回来母亲已经在家里的床上、橱柜等地方,都放下些青松枝,然后才放心地说,可以了。突然黑猫“喵”的一声,从窗户里跳了进来。这只猫整个下午都出去玩了,一直没露面,想来是想吃东西了。母亲冲猫吼了一声,滚出去。那只猫便识趣地从原路跑出去了。她们关了灯,带上门,离开家。走去好远,她回头看见老房子在黑夜中黑乎乎的,没有一点人烟气。母亲催她快走,希望他不要惦记这个家,下辈子能有个好命。

下辈子她以前是不信的,现在信了。以前不相信的很多事情,她现在都相信了。或者说,她愿意信了。老人们说,人死了,是要投生的,如果不投生,就是阴魂不散,死后也很痛苦。母亲就笃信自己和父亲上辈子一定是很懒的,很可能是猪,或者懒汉、坏人,这辈子才落得劳苦命。母亲说,但是下辈子应该会好了,因为我们这辈子已经很辛苦了。而她呢,母亲说,你上辈子可能是牛,或者是个大好人,才换来这辈子的好日子。她不信,你们就骗我吧。但现在,她和母亲一样,希望父亲能够有个好的投生,就算不能投生成人,那投生个享福的动物也行。父亲是凌晨零点多走的,父亲走的时候,她感觉到一阵奇怪的凉风,吹过她的耳朵,她正想着是墙壁是哪里漏风了,就感觉父亲不行了。她赶紧将父亲的头抱在臂弯里,同时招呼一起守夜的族人们,很快,父亲头一偏,断了气。她相信那一阵冷风,是某种告示,提醒她父亲的大限到了。丧事期间,她严格按照先生们的要求,烧香点灯,磕头跪拜,非常虔诚,她相信所做的一切,能帮助父亲的灵魂有个善终。父亲这一生太苦了,不能死后魂魄不散痛苦不堪。决不能。

父亲上山的前一夜,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主事的老先生把她和母亲叫到一间没人的屋子里,严肃地说,腊月二十七晚上,他回煞之日,你们要准备好。回煞是老家的一种传说,人死后魂魄会回家一次,这时候家里不能有人,要在门上插满树枝,火要灭掉,总之不能留下活物存在的痕迹,魂魄一看这家里已经没人了,就毫不留恋地走了,顺利转世去了,如果发现还有活物,会放心不下,流连不去,无法转世;回煞之时,在死者生前常活动的地方和神龛下撒上细面,魂魄经过时,会留下足迹,这样后人就可以知道死者投生成了什么。父亲会投生成什么呢?走在路上,她心里止不住地想。母亲希望父亲下辈子好命,投生为人最好,再不济,也要投生为猫,不被杀吃肉,还经常有肉吃。但是老人们说,人死后是不能投生为人的,因为村里从来没有人投生成人过,大多人死后投生成猫啊,狗啊,鸡啊,老鼠啊,甚至有人投生为一条蛇,一些人没有投生,没有转世。她心里祈祷,不求父亲来世为人,就让他做一只猫吧,最好是有钱人家的宠物猫。她这么想着,就到了约定好的亲戚家。亲戚家早就等着了,很严肃地等着,招呼他们进屋,也没有多话,一群人就那么干坐着看电视,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她不停看时间,总觉得时间过得非常慢。亲戚让她去睡,她不去,睡不着,心里止不住紧张起来。父亲走的时间,她是记得清楚的,凌晨零点十三分。她几乎是倒计时从十分数到十三分的,秒针跳完时,她站了起来,对母亲说,到时间了。母亲叫住她,再等半个小时。

他们是接近一点钟才回到家的,老房子依然冷漠地站在黑夜中,门还是以前的样子。在门外,她很紧张,有种想开门却又怕开门的感觉。正犹豫着,“嘎吱”一声,母亲把门推开了,屋子里漆黑一片,了无声音。谁都没去开灯,母亲拿着手电筒,她开着手机电筒,蹲在地上看之前撒好的煤灰。那层煤灰上,什么也没有,很平整。她们又去看床前的煤灰,还是没有任何收获。母亲有些绝望,蹲在地上,不说话。妈,她叫了一声。母亲没动。她起身开了灯,想到堂屋神龛还有煤灰,便快步去了堂屋,蹲在地上仔细辨认,但是那块煤灰依然没有任何足迹。她心里说不上来的难过,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旁边发出轻微的响声,她手机一照,看见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黑猫正蹲在堂屋角落,盯着她。她怔怔地,和黑猫对视,有一阵子的脑空白。隔壁传来母亲轻声的哭泣声,在寂静的房子里尤为清晰。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退到大门边,冲黑猫使劲甩了一下手。黑猫被吓得使劲缩了一下头,愣了两秒,跳起来,飞快地顺着墙壁跑过,跳上窗户,一声不吭地出了堂屋。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神龛前,蹲下去,盯着煤灰,大声喊,妈,妈,猫!快来看,是一只猫!

她情不自禁,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