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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人郎”:古老非遗可以很“酷”

来源:文汇报 | 彭丹  2018年10月03日09:02

郎佳子彧23岁,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面人郎”的第三代传人。这一京派面人流派正是他的爷爷郎绍安开创的。

面人根植于中国的乡土文化,这项历史悠久的技艺无言记录着时代的流转变迁。

虽然从小就浸润在传统艺术里,郎佳子彧可一点也不“老土”。

除了面人,他也爱打篮球,喜欢乔丹、科比和樱木花道,拍过纪录片,是个文艺发烧友。

“90后”的他,在面人创作上显现出了特有的“叛逆”:他不满足于用面人来复刻古文戏曲里的人物,也不满足于让面塑工艺成为顶着非遗光环却被束之高阁的真空艺术,他试图依照自身对艺术的理解,对它做深刻入骨的改造,他想做“传统文化的搬运工”,让这门传统手艺——作为一种返璞归真的表达——重新汇入当代语境,回归当代人的视野。“我想让大家看看,这项古老的非遗也可以很酷。”郎佳子彧说。

“指尖上的魔术”触手生春

从形态各异的人物到鸟兽虫鱼,捏面人触手生春,幻化出一个微缩的大千世界,可不正是“指尖上的魔术”么?

“做面塑是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过程。”郎佳子彧展开用塑料薄膜保湿的五颜六色的面团,从里面揪下一块,在手中几经捏、搓、揉、掀,接着又拾起拨子、剪刀娴熟地点、切、刻、划,塑成头面、身、手,最后披上发饰和衣裳,一个衣着鲜艳、栩栩如生的娃娃便立于眼前。

捏这样一个小娃娃大概要半个小时左右,但前前后后的工序加起来却有近百道。先是要将三成糯米粉和七成白面混合成面塑用的面泥,上锅蒸熟,抹上适量的甘油、蜂蜜防腐防裂,再将其揉匀、调色,制成各种彩色的面。在捏面之前,先要静心构思,做到胸中有沟壑,再辅以拨子、梳子、篦子、剪刀等工具,一气捏成。

“有次我去给孩子们表演捏面人,一个小孩指着我捏的面人说:‘这是魔术!’”郎佳子彧笑说。

从形态各异的人物到鸟兽虫鱼,捏面人触手生春,幻化出一个微缩的大千世界,可不正是“指尖上的魔术”么?

面人的确切起源已不可考,只知最初用于丧葬祭祀。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地区曾挖掘出现存最早的古面人——唐代永辉年间的面制女俑头、男俑头上半身像和面猪。后来,到了“过着瓷器般精致生活”的宋朝人那里,面粉被制成了“饽饽”“枣花”“月糕”“面鱼”一类的“果实花样”,它们既好吃、又好看,流行于节令之时,取求吉纳福之意。南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写道:“寒食前一日谓之炊熟,用面造枣锢,飞燕,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谓之子推燕”,又有七夕时节“以油面糖蜜造如笑靥,谓之‘果食花样’”。

到了明清,慢慢出现了一些沿街叫卖的面塑艺人,这些个艺人背着箱子游走在街头闹市,为谋生计,各显奇才,捏有“甲胄”人物、“孩儿鸟兽”“飞燕形状”,奇巧百端。起初捏面人还被视为“下九流”,属于五行八作之列,后来才被纳入传统七十二行手艺。

捏得久了,一些捏面人的大师巧匠也冒了出来,他们让面人脱离灶台,登上“大雅之堂”。此时的面人不仅为街头稚子把玩,也用来馈赠亲友,一些典雅精巧的还会陈列于文人士大夫的案几上,成为价值不菲的收藏品。故宫博物院现在藏有的末代皇帝溥仪的一些面塑玩具,据说出自著名的面塑艺人汤子博三兄弟之手。

郎佳子彧的爷爷郎绍安也是位出身街头的捏面大师。他生于清朝宣统年间。12岁那年,郎绍安在庙会上见到人称“面人大王”赵阔明捏的面人,一下子就被那些栩栩如生的“老寿星”“小公鸡”给吸引住了,之后便天天守在赵师傅的身边。赵师傅渴了,就给他端茶;赵师傅被太阳晒了,就给他挪地方。最后赵阔明收下了这个徒弟,郎绍安跟着师傅,从捏小兔小鸟到捏戏曲洋画,一边学一边卖。

郎绍安到过天津、青岛、烟台、威海、上海,还“在静安寺路交通银行的石头窗台上摆过小摊”(见作家冰心 《“面人郎”采访记》)。那会儿就有人购买郎绍安的面人,一买就是百十来个,之后又转卖给外国人。手艺出众的他后来独立门户,便有了“面人郎”这一流派的诞生。

面人分布广,流派也多。在北京一地,除了“面人郎”外,还有一些独树一帜的流派,比如 “面人汤”“面人曹”等。“面人汤”刀法酣畅、设色雅致、造型大度;“面人曹”精耕细作、格调淡雅。

郎派面人最初多捏 “三百六十行”和清末民初市井人物,色彩浓重、刻画细腻。“面人郎”所用的面加入了某种“独门秘方”,可以保证面人几十年不褪色。郎绍安的很多作品已有80多年历史,但色彩不减当年。

“爷爷作品始终影响着自己”

面人的很多题材都来自古文戏曲。为了捏好《二进宫》,郎绍安省吃俭用地挤出票钱,看了好几场这出戏。

走进郎绍安的作品陈列室,可以看到趴在玉米上的蝈蝈、砸缸救友的司马光、头戴孔雀翎的赳赳武将,还有那卖冰糖葫芦的、剃头的、吹糖人、打糖锣的,俨然一幅北京市井生活画卷。这些面人虽小模小样,却色彩逼真、眉目细腻,比如那个玉米蝈蝈,虽然是用面捏成的,但玉米叶子的纹路清晰可见,蝈蝈的触角逼真到似乎在轻微颤动。

“这个‘玉米蝈蝈’是我爷爷的名作,当时还上了《民族画报》。”郎佳子彧对爷爷的每个作品都很熟悉,“还有这个‘全家福’,原样在‘文革’时被砸坏了,后来,爷爷根据照片又重捏了一个。”

在郎佳子彧出生前两年,爷爷郎绍安就过世了。不过,他经常听父亲、姑伯讲爷爷的故事。爷爷留下的这些精巧作品始终影响着自己。

郎佳子彧说:“你看这个‘司马光砸缸’,这是我爷爷1930年的作品,那会儿他才21岁,比我现在还小,我现在都难捏出这样的作品。”

上世纪70年代,荷兰纪录片大师伊文思来北京拍摄纪录片,其中就有拍郎绍安捏面人的过程。这部分影像只有短短7分钟。第一次“看”到爷爷,郎佳子彧热泪盈眶:“我终于看到了文字和照片以外的爷爷!”

郎绍安被尊为面塑大师,他不仅技艺精,也爱钻。面人的很多题材都来自古文戏曲,郎绍安并未念过多少书,为了捏好《二进宫》,他省吃俭用地挤出票钱,看了好几场这出戏。有一回他想捏一个斑马,还专门跑到动物园去数斑马身上的条纹。据说上世纪50年代,一位玉器设计师打造了一件名为“珊瑚六臂佛锁蛟”的玉器精品,郎绍安看见后便开始琢磨,怎样用面做件和它一模一样的精品呢?一番研制过后,他给做好的面塑涂上一层特殊的材料,使它焕发出玉一般的光泽,佛像、蛟龙跟原作一样姿态自然,那条捏出来的锁链据说还能晃动。

郎绍安膝下共有9个子女,郎佳子彧的父亲郎志春是年龄最小的一个,长得也最像郎绍安。“我小时候一直好奇爷爷长什么模样。”郎佳子彧指着陈列厅正中央的一尊雕像说道,“后来有了爷爷的这尊雕像,每次看到我都有些恍惚,心想:‘这不就是我爸嘛’。”

不光长相,郎志春在技艺上也得到了父亲的真传。在郎志春的作品陈列室里,有许多刻在葫芦或核桃里的袖珍面人,这些面人有的只有蚂蚁般大小,但却神态各异,纤毫毕现。做这样一个面人很吃功夫,捏面人要在微毫的空间内排布人物,并做到不增不补,全靠一双妙手掌控力道和心无旁骛的专注。

郎绍安生前常说:“捏面人必须心静专注,与练气功有相同之处。”有人很难将面人和一个正当活泼年纪的男孩联系起来,但郎佳子彧却说自己有着动静和谐的两面,他既爱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也能沉下心来在案桌前捏面人,一捏就是好几小时。

大抵小孩都容易被五颜六色所吸引。从三四岁起,郎佳子彧就很喜欢看自己的父亲郎志春捏面人,父亲捏多久,他就站在旁边看多久,也不搬凳子。

郎志春看儿子是真的喜欢,便慢慢地把“家学”正式传授给他。刚入门的时候,父亲让郎佳子彧先用面泥搓几根粗细均匀的条,结果郎佳子彧搓完,每根都有铅笔那么粗。父亲二话不说,自己揪下一团面泥,放在掌中细细揉搓,再用两指轻轻朝两方一扒拉,一根1毫米的细条就捏出来了。父亲把细条放在桌上,对郎佳子彧说:“来,今天捏20根跟这一样细的条儿。”

从捏细条到捏小娃娃再到捏戏曲里的人物,郎佳子彧像登台阶一样,从一种作品过渡到另一种作品,从一种技法升级到另一种技法。当时父亲立下严规,“一个假期要捏50个面人”,郎佳子彧的童年也多是在捏面人和学习中度过的。跟爷爷和父亲一样,他也会细心打磨面人的每个五官部位、身体的线条、肌肉的构造,为此还啃过好几本解剖学相关的书。

16岁那年,技艺独当一面的郎佳子彧被破格吸纳为北京民间艺术家协会的准会员。不过在他心里,爷爷和父亲的技艺高度是自己难以企及的:“我爸跟我爷爷对面人的投入完全是心无杂念的,我这辈子也超越不了他们。”

方寸之间有意想不到的脑洞

相较对传统技艺的亦步亦趋,郎佳子彧更愿意打破成规,跟随自己的心创作,赋予作品以“灵魂”。

面人能勾起许多人的童年回忆。在人烟辐辏的闹市街尾间,遥遥就能瞥见那五彩缤纷的面人摊子,上面立着芸芸小人,有《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猪八戒,有身披铠甲的将军、面带慈容的和尚,还有惟妙惟肖的兔子、老虎,让人称奇雀跃。可在现代,各种娱乐和视觉刺激早把大家从面人摊子前吸走,初看到面人可能还有点好奇,新鲜劲儿一过,又把它抛进旧时光里,鲜有人问津。

“有些传统技艺很有趣,被湮没太可惜。”郎佳子彧说,“面人里承载了千百年来的民俗文化景观,它们不是老古董,而是我们气质里的一部分,寄寓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想象。”

在国际关系学院读本科的时候,郎佳子彧担任的是学生会文艺部长,他经常给同学们表演捏面人,他的一位同窗好友看过后还感叹:“原来面人也可以这么酷!”

郎佳子彧的面人酷在哪儿呢?他可以在传统和现代间出入自由,除了那些用来打基本功的小娃娃、戏曲人物,他的陈列柜里还摆着复仇者联盟、樱木花道、乔丹球鞋、旅行青蛙、祝融火神。有时他觉得静止的面塑作品有些无趣,便别出心裁地给作品安排上情节、增添些寓意,方寸之间有着意想不到的脑洞。

比如名为《枷锁》的作品。它正摆在郎佳子彧的个人展示柜里:一张书桌,像古时犯人佩戴的枷锁锁住了一个黑头发小人,只露出他面无表情的头和无望举着的双手,桌上是堆积如小山的试卷、课本,桌子下面还有散落一地的、被揉皱的纸球,讽刺中夹带着幽默。

“这个是我高三时做的。当时为了好好备战高考,我退出了自己喜爱的篮球队,整天就是做题,觉得挺痛苦——为什么大好的年华就被困在了书桌上?”郎佳子彧说。

他还提醒我注意一个细节:小人桌下的双脚是光着的,拖鞋丢在一旁,脚的大拇指微微翘起。“我想说的是,这个小人还有一丝灵性没有被抹杀。”郎佳子彧说。

相较对传统技艺的亦步亦趋,郎佳子彧更愿意打破成规,跟随自己的心创作,赋予作品以“灵魂”,带给观众情感上的共鸣和思想上的共振:“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不能只捏古文戏曲里的东西,不能让作品光追求‘形似’。我特别想让别人看了我的作品能够有所触动。”

对于儿子那些稍显“叛逆”的作品,郎志春倒很是包容和欣赏。虽然自身风格偏于旧派,他却给了儿子绝对的创作自由。郎佳子彧对此很感激,他也认识其他一些年轻的非遗传承人,但大多不如自己“幸运”。

有一次,他看自己的一个朋友、另一项非遗艺术的传承人在那儿做物件,便对他说:“哎,你有没有想过给它的图案变换一下,画点什么新玩意儿上去?”“我想过,可我爸不让,说那不是东西。”朋友无奈地回答。

郎佳子彧不赞成面人创作上的因循守旧,但也没把现代与传统对立起来,他认为传统文化中还有许多未经开挖的“矿藏”,有着“春风吹又生”的生命力。

比如他会从《山海经》里汲取创作灵感。

“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郎佳子彧在这短短一句话上添以自己的想象,捏出了一个全身赤红、粉龙盘绕的火神祝融。

《山海经》里有太多匪夷所思的神兽鬼怪,神秘留白的文字反而给了后人广阔的想象空间,是绝佳的艺术素材库——许多传统的东西都是如此。

“面人不是曲高和寡的艺术”

艺术本就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它不是少数人的专属区。面人也可以成为普通人表现个性、抒发感情的“手腕”。

在现代工艺冲击的当下,不少人唱衰传统工艺是余晖残影。一些在艺术领域浸淫多年的手艺人技艺精湛,作品却无人问津,多少有些落寞。

“浪潮席卷而来,不灭几点星光”,郎佳子彧相信面人依旧可以“发光发热”成为不灭的星光。这门匠艺打磨的不光是作品,也是心性,面人已成为他宣泄情感、表达思想的一方载体。“面人会带给你发自心底的快乐,比如那种肌肤与材料接触时的原始兴奋感。通过创造一个作品,我抒发了自己的情感,带着这一愉悦再继续投入创作,形成一个循环。”郎佳子彧说。

郎佳子彧想把这种快乐传递给更多的人。艺术本就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它不是少数人的专属区,每个人都有对生活微妙音色的感受,“境有所触,心能摄之;心欲所吐,腕能运之”——面人也可以成为普通人表现个性、抒发感情的“手腕”。

“现在我们有很多可以表达自己的方式。”郎佳子彧说道,“比如摄影、唱歌、画画之类的。但我想让大家知道,我们许多的传统艺术也是可以拿来做日常表达的,而非曲高和寡的。”

为此,他跟几位合伙人创办了一个工作室,计划开发面人相关的文创产品、提供面人制作的课堂教学和体验活动。虽说是“合伙人”,但其实多是郎佳子彧的同学、朋友,他们当中有的也是非遗传承人、有的是学策划的、有的谙熟媒体运营。

他们开设了微信公众号“面人郎”,里面有个栏目叫“周六小课堂”,上面有郎佳子彧到不同地方、教不同的人捏面人的视频。比如他去了珠宝店,教珠宝店老板的儿子捏恐龙;去了纹身店,教纹身师们捏各种各样的面具;还到三里屯的酒吧,教酒吧店员捏公仔,让人看到这项古老的技艺和各行各业碰撞的火花。

他去的更多的是小学、中学,教孩子们捏面人。他很“纵容”他们在课堂上的“胡来”。在他看来,这些“胡来”是一种不拘一格的自我表达。

有一次是教一所小学的孩子捏小黄人,当时底下坐着一个患轻微自闭症的小孩。他起初也跟着大家一起做,可做到一半的时候就不再听讲,而是自己在那捣鼓。课讲到一半时,郎佳子彧转头望去,这个小孩把自己快捏完的作品一下子毁了,揉成了莫名其妙的一团,“像一个现代雕塑”。

课后,小孩的母亲很抱歉地跟郎佳子彧说:“我们这个小孩有点跟不上,有些落后。”“不,其实我也很难分辨他究竟是落后,还是超前太多。”郎佳子彧回答。

今年9月,郎佳子彧进入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读研究生,他希望通过专业的艺术理论学习,更好地改造和推广面人这项艺术。“我曾经想,难道全世界的小孩都会捏面人了,这就是我想要达到的目标吗?其实不是。如果有更多的人用传统艺术来表达自己,那便是胜利了。”郎佳子彧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