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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8年第5期|张学东:阿基米德定律

来源:《当代》2018年第5期 | 张学东  2018年09月30日08:03

导读:阿基米德定律中,物体在流体中有漂浮、悬浮和沉浮三种状态。沉浮在城市中的丑男,租了一个“野女人”回乡糊弄家人,“野女人”就此感受到家人的困顿、暖暖的爱,在与曾经的生活决裂中,沉入更深的困境。

插图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张学东,1972年生。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发表作品,入选各种国内优秀小说选本及排行榜。现为宁夏作协副主席、宁夏《朔方》副主编。

隔着软乎乎被窝,马娜用一根细手指轻轻捅了捅朱安身。

那阵子已过了凌晨一点钟,朱安身如梦呓般哼了两声,他让另一床被子缠裹得如木乃伊,一动也不动。马娜鼻孔似笑非笑地挤出咝咝声,仿佛一条蛰伏在黑暗中的母蛇,终于瞅准了一只活生生的猎物要大显身手……别装蒜了,你根本就没睡着,当人家不知道呢。她幽幽地说着,空气中弥漫着女性特有的湿热香气。又慎了数秒,一条雪白的手臂就蔓爬而来,那些玫红色的指甲,像极了一簇火焰,还是她前天在街角的美甲店,花了六十元精心修饰过的,现在她就用它们猫爪样地,沙啦沙啦,抠抓朱安身的被面,说出的话越发柔缓暧昧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被窝里想坏事呢吧。

朱安身始终保持静默,如此露骨挑逗的话头,他当然无法应接。半晌,他也没把头脸转向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只是任由黑暗这只宽大的麻袋,将自己包围得严严实实。

马娜让自己侧卧在朱安身旁边,嘴里不无幽怨地继续嘟哝着,要不,你就进来嘛,听你哼哼得怪难受的,弄得人家老也睡不踏实呀。听她这样一味浑说,朱安身顿觉浑身都不自在了,终于闷着头,回了一句,瞎说啥呢,谁哼哼了,谁哼谁是猪!他的言语明显带有一种厌嫌和恼怒。都困死了,快睡!

马娜不傻,当然听得出。可马娜没有生气,她从来不生这种没头没脑的闲气,要知她碰到过的男人船载车拉,要是在乎那些臭男人嘴里的浑话屁话,她早就该抹脖子上吊了。那你承认自己是猪喽,我可听得真真的,你一直哼唧呢。马娜娇滴滴地说着,尽量将卷着棉被的身子,往那边靠拢,她一寸一寸地挪移,犹如一条惊蛰过后,刚刚苏醒的肥白的虫子,当两床被子在床中央约莫三分之二处黏合在一处时,这条丰腴而芳香的母虫就刺溜一下,热乎乎地钻进朱安身的被卷里了。

起初,朱安身确实是在执拗地抵制着。他顽固地弓起后脊梁,像一头受了惊吓的乌龟,总是示人以坚固的硬壳,整个脑袋完全逃避到枕头的外侧去,感觉他就是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小心眼的丈夫。别……别闹了……好不……咱们可是有……有君子协定的!但是,当那浑圆而滚烫的母虫一样柔软的肢体,一旦亲密无间地黏上这个男人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抗议与抵触,瞬间就化为乌有,毫无意义了。好比是,朱安身仅仅用一片轻薄的羽毛,妄想拨开一块炽烈燃烧的火炭,自身立刻就焚烧殆尽了。

于是,朱安身的喉咙跟劈柴似的脆响一记,紧跟着,他如饿虎样反转了身体,迅猛而霸道地,将那美艳的猎物压制在自己的胸膛下面了。这样一来,四目就相对了,马娜闪闪烁烁母狐般的骚情目光,完全罩在了男人那张脸上。但也就是刹那之间,女人的身体又莫名地绷紧了,心里忽然疙疙瘩瘩的。她觉得他的模样实在是有点儿可怖,甚至让人犯恶心,她的双手下意识地开始抗拒对方——如果说是男人的蛮干和重压让她喘不上气来,倒不如说是,对方那异常丑陋的面貌,让她快要窒息了。

这张脸委实丑得离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她见过的男人当中,似乎没有谁的脸面,比他更埋汰更龌龊了。事实上,丑男人她自然是见过不少,五大三粗的,肥头大耳的,贼眉鼠眼的,兔嘴龅牙的,天生一对招风猴耳的,蒜头鼻子罗圈腿的,还有那种背上扣个罗锅子的……总之是形形色色,可似乎哪一个,也比不上这个朱安身的相貌。

怎么说呢,这男人丑得有点儿叫人喘不上气来,他的丑不是某种单纯的丑,不是某个具体的器官没有生好,倒更像是,把她这辈子所见过的各种丑人的特点,统统集中到了一起,就跟一盘大杂烩似的,不论眼睛鼻子牙齿眉毛,还是头发和肤色,都让她吃惊得要命,即便打着灯笼,恐怕也找不到比他更难看的男人了。若不是觉得他这人还算老实,出手也够大方,关键是,那天她掐指一算,大姨妈这两天就要光顾她了,要知道那玩意一来,一周多的生意就全泡汤了。而恰好这时,这个丑男人羞羞惶惶畏畏缩缩找上门来,一副腼腆而又无奈的可怜相,后来他吞吞吐吐提出来,只要肯扮他的对象,跟随他回趟老家,来回也就三两天,就能轻轻松松挣到一千块。

一开始,马娜很是犹豫。这样的要求听起来既荒唐又恐怖,扮演一个陌生男人的对象,而且,还是那么丑的一个家伙,假如是一个大帅哥,也许那感觉会稍好一点儿。她心里未免会生出些许狐疑,万一这货是个心理变态,或杀人狂什么的,到时候自己的小命怕是都保不住了。可马娜好歹也算阅人无数,对于出门寻乐子的男人,她基本上是有把握的,这类人通常直截了当,速战速决,进门直奔主题,只顾宽衣解带,办事走人,有时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跟她讲。但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一见她面眼中就含着难言和乞求意味,语气近乎低三下四,他甚至给她出示了身份证,告诉她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具体住在城里哪个地方。通常,来洗头店里图欢乐的男人,绝对没有这么蠢的,满嘴没有一句真话,结过婚的,说自己刚刚离异,有老婆的偏说老婆是性冷淡。

那天傍晚,这个丑男人一面说,一面就从皮夹子里取出五张毛爷爷像来,说先预付她一半,完事后再给五百。马娜当时抿着嘴,看看那钱,又拧住眉头问了一句,你不会是诚心耍老娘吧?丑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严肃到马上要跟她翻脸了,好像她的质疑,刺痛了一个男人的尊严。爱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会碰你一手指头的,我保证!正是在最后一刻,她从对方的语气和目光中,找到了某种可以信赖的理由,做她们这种生意的女人,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只要男人在眼前一晃悠,准能掂量个八九不离十的。或者,只是单凭直觉,她多少动了恻隐之心,想想看吧,这么丑一个男人,哪个女的愿意给他当老婆呢?除非他是百万富翁挥金如土,再不就是个手握实权的大官子弟。因此,可以说正是对方的丑陋相貌最终说服了她,后来她毅然接过了那一沓钱,嘴里还故作镇定地嘟哝了这么一句:谁跟钱也没仇,放着展光光的票子不拿,脑瓜子灌屎了。

我不喜欢让人死死盯着,心里怪毛的,再说,你这样压得人家骨头好疼。马娜总算是连撒娇带用力地掀开了朱安身,她能听见黑暗中的男人急不可耐地喘着粗气,犹如一头正在狂奔咆哮的公牛,被谁猛然绊住了四蹄,喉咙里不时发出含混痛苦的哞嗷声,由于太过亢奋,脸色憋得像块猪肝子,这越发加深了这张脸丑陋不堪令人生畏的印象。所以,她干脆忙别过脸去,就势伏在枕头上,双腿自然分开跪在棉被上,她觉得这样也许最好,所谓眼不见为净。按理说,这种时候,她是不该挑肥拣瘦的,像她这样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客人这样那样呢,可这张脸着实叫她不敢恭维,尤其是在这种时候。然而,她趴在那里干等了一会儿,却再无下文了,男人已在身旁瓮声瓮气塌下腰去,继而,如同一头突然中了弹的猎物,一味地平板板地躺倒,长长地往外面吹气。

咋了?你这是……马娜好奇地侧过半拉脸,但依旧保持着等待的姿势。不会是有那种病吧,你们男人呀,就是嘴劲大,一轮到实战,就没㞗事了,嘻嘻……说着,她忍不住发出一串轻浮的嬉笑。这种夸张的笑声,在孤男寡女形成的夜色中,显得十分突兀,明显带有一种瞧不起人的傲慢与偏见。此时,朱安身已默默地拉过旁边那床被子,照旧裹婴儿一般,再次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马娜一阵懊恼。这人不但生得丑,性格也够古怪的,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副德性了?难怪他讨不到老婆,活该!或许,他还真就是个阳痿,一定是她刚才很无心的一句话,刺准了他那根最脆弱的神经,男人都好个面子,特别是在这种事上。这样想着,她多少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向来是口无遮拦地跟客人打情骂俏的。接下来,她像是要刻意讨好男人似的,又一次轻轻柔柔地爬到他的被卷边,哪知手指头刚一碰到柔软的被面,对方就跟被针戳着似的,一个打挺,诈尸般翻坐起来,同时,不忘把被子哗地披在身上。

喂,你最好离我远点!朱安身的口气不容置疑,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说罢,复又倒身睡去,只把后背坚硬地对着她,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有病!马娜心里再次恨恨地嘀咕道,真是个丑怪物!不过,她多少有些后悔了,自己一定是吃错了药,才答应跟这个相貌丑陋的家伙一起回家的。

他俩本打算只在家住一宿,天一亮就速速返城的,可是家里人死活不依,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也得住上个三两日再说。朱安身在家排行老幺,他前面有三个姐姐,早都嫁人了,当她们得知小弟回家来了,而且还从城里领回一个漂亮的对象,都想来见见这个盼望已久的准兄弟媳妇,从昨晚到今早,姐姐姐夫们就陆陆续续赶回娘家来了。老母亲乐得跟要过年似的,屋里屋外地跟女儿们张罗起来,谁负责去镇上采购酒水糖果,谁负责在院里杀鸡煺毛,谁负责去和面炸油饼,谁负责邀请亲朋好友。按照老家的风俗,未来的媳妇头一回上门,家里怎么也得热闹热闹,而且,亲戚们还要给女方凑个见面礼什么的。所以,整个晚上,朱安身心里自然是忐忑难安的,早知如此,打死他也不会带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女人跑回来。

事先,朱安身确实没考虑得那么周全。这次他之所以急匆匆赶回老家,主要是因为,老父亲卧病在床多年,近来情况越发不妙,母亲才命姐姐给他去了电话,叫他务必赶回来看看,怕万一归来迟了,见不上老人最后一面。姐姐在电话里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出声来。姐姐还语重心长地跟他唠叨,安子,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咱爸咱妈做梦都想抱个小孙孙呢,你就不能抓紧时间,好歹搞个对象,赶紧成家立业啊,别一个人在城里老那么漂着,不然老爸人就是走了,也闭不上眼啊……那一刻,朱安身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硬物钝钝地戳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感突然袭来,泪珠就噗噗地落下,浑身一阵战栗。他觉得自己真是不孝,过去那些年,父母和姐姐们为了供养他一个人念书考学,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后来好不容易把他送进了省城的一所农学院,虽说是专科,学的又是个畜牧管理,毕业后又毫无悬念地,被招进畜牧站当了一名小技术员。而他的那些同班同学,但凡有些门路和人脉关系的,多数都改弦更张另谋高就了,唯独像他这种没有任何背景,又天生相貌比较雷人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畜牧站的工作,成天价跟那些牛啊羊啊的牲畜打交道,干的活似乎并没有完全脱离农村,可那毕竟让他捧上了老家多少人眼红心跳的铁饭碗啊。朱安身还记得,当初刚参加工作,头一次跟着实习师傅,牵着几头母牛去配种的情景。想想看,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愣头青,这辈子还从未真正摸过女孩子的手呢,头回见识那种野性十足的场面,情况可想而知。那头长势跟牛魔王相仿的大种牛,一见陌生母牛,便一副兽性大发的样子,哞地发一声吼,便直冲母牛扑来,趾高气扬地高高举起两只前蹄,下身那阳物好似烧火棍子,一个劲在母牛屁股上乱戳,那头小母牛吓得惊慌失措,在原地来来回回踢踏着四蹄,要不是让师傅和他拦着,几乎随时会夺路而逃。

关键时刻,带领朱安身实习的师傅,居然命他过去帮把手,就是用手掀起母牛的尻尾,好把那个敏感部位露出来,以便种牛能够顺畅进入完成交配。那天,朱安身目睹了公牛和母牛之间的情事,除了感到一阵血脉偾张之外,更多的还是恶心,尤其是大种牛发出粗野的哞叫声,以及那挂满了牛嘴和脖颈上的,跟肥皂泡一样喧腾的白沫子,他就差当场把胆汁吐了出来。师傅嘴角始终叼着烟卷,眯缝着两条肉虫子眼瞅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后来见他蹲在牛栅旁边,像个小孕妇似的哇哇干呕,师傅便撇着嘴角嘲笑道,你真格是个学生蛋子,连这个也没见识过,我就不信,你在大学里没搞过对象?

不提这个还好。对象自然是要搞的,校园里有那么多的课余饭后和月下花前,不过那好像都是别人的勾当,这种时候,朱安身只能默默地靠边站了,他总是一个人躲进阅览室,或教室的某个旮旯,尽量装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苦读的好学生样子。由于相貌难看,四年的大学生活,对于朱安身来说,有时简直就是场噩梦。过去在老家念书,因为那时年纪毕竟小,对于男女方面的事也知之甚少,平时虽说难免会被某些调皮的学生嘲弄一下,但那时他自己并不太在意,因为那阵他的学习成绩突出,老师还算器重他。

可进入大学以后,这种局面立刻发生了改变:一者,他自己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被一种很浓的羞耻感所包围,对于个人形象开始在意了;再者,班里一到周末和假日,不是组织大伙去郊游爬山,就是在教室里举办交谊舞会,男女生亲密接触的机会变得频繁起来。更要命的是,那阵子不知是心理负担太大,还是刚换了新环境水土不服,他的内分泌系统突然就失调得一塌糊涂,青春痘就像三月含苞待放的花蕾,那张原本就丑陋不堪的脸庞上,又暴增了这些疙疙瘩瘩的东西,乍一看去,简直跟公园里老猴子腚差不多,他当然没脸更没勇气去参加班里的任何集体活动。

他不得不悄悄上校医务室去做检查。大夫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妇女,据说她还是某校领导的家属,手里整天抓着两根竹签子,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毛线团里兴致盎然地挑来挑去,活像一只正在愉快玩耍的老猫。学生进去半天了,她还是爱答不理的,充其量,腾出一只织毛衣的大手,浮皮潦草地捏捏学生的脖颈,或者,拿压舌板压压舌苔,然后来一句,没啥大不了的,回去多喝水,注意个人卫生,就完事了。好像,水是这里唯一能开出的灵丹妙药。轮到朱安身来看脸,女校医手里的竹签子始终没停,只那么歪斜着眼扫了他一下,女人脸上的表情就突然凝固,嘴巴莫名地张开,像是要打一个超级哈欠,却又因条件不成熟搁浅了,显然是被眼前这个年轻患者的相貌给震惊了。但是,女校医毕竟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识过,马上就摆出一副职业性很强的敷衍神情说,这没啥大不了的,青春期嘛,平时少吃辛辣的东西,没事别老拿手去抠它,还得注意个人卫生,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后来,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女校医总算是破例给他开了两小纸包维生素C、E之类的口服药。这个一贯以不给学生开药而著名的吝啬女人,也算破了一次天荒。也许,女校医只是不想长时间盯着那张丑脸吧,所以才速速打发他走人。

就是这张遍布粉刺的丑脸,还是引起了班上一名女生的格外关注。有一天,他们在去教室上晚自习的路上,一个名叫肖晓虹的女生,突然从后面赶上来,轻声地叫住了朱安身。当时,天色基本上暗下来,旁人并没有太在意,叫住朱安生的女生,跟电影里的女特务似的,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一个小塑料袋递给他,并且,以同样快的速度叮嘱道,擦脸药,我弟以前用过,很管用的,你按说明书每天坚持擦擦吧。在朱安身几乎没有完全看清女生的脸面时,肖晓虹已经快人快语地转身离去了,整个过程快得像眨了一下眼皮,等再睁开眼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正是这次飞快的传递和关怀,一下子就激活了那颗原本死气沉沉的年轻的心。

当天晚上,朱安身一回到宿舍里,就迫不及待地取出了那只小塑料瓶,白色的瓶身上贴有标签:炉甘石洗剂,外用药液,辅助治疗皮肤过敏、痤疮、湿疹等瘙痒症等。这应该是朱安身自小到大,近二十年来,头一次收到的女生主动送给他的物品,而且,是绝对的雪中送炭,急他所急,想他所想,那张脸再不好好治疗的话,他眼看就要崩溃了。他的心在莫名地狂跳,十根手指始终在颤抖,小小的塑料瓶,被他死死攥在手心里,潮湿的汗液漫漶起来,他像是攥着姑娘那颗火烫的红心。上床之前,他悄悄躲在卫生间的某个角落里,借着一抹昏暗的灯光,像头一次尝试化妆的爱美女生,手持药棉,将那种凉丝丝的如圣水般的药液,仔仔细细地在脸上涂抹了一层。

尽管炉甘石的味道有些刺鼻子,而且,涂在那些红兮兮的粉刺疙瘩上,会产生一种隐秘的灼痛感,但他的心情从来没有那么舒畅过,他甚至透过那白石灰一样难闻的药液,清晰地嗅出一个女生最恬静最生动的香气。后来,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那个叫肖晓虹的女生,一会儿变得异常清晰,楚楚动人,一会儿又显得模模糊糊如隔云雾。他把肖晓虹在路上跟他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想了若干遍,就像人们在睡不着的时候,不停地数绵羊那样,而几乎每一遍,他都觉得,自己一定遗漏了某个至关重要的细节或词语。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她一定跟他说了很多很多,只是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当时他简直紧张得快要休克了。

那段时间对于朱安身来说,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在连续擦抹了两周左右的炉甘石洗剂后,脸部的病情大为改观,那些恼人的层出不穷的红疙瘩,被明显压制住了,一种类似于久病康复后的自信和感念,让这个年轻小伙忽然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上课不再像往常那样,总是蔫头耷脑一言不发。课间,偶尔也能跟别的同学说说笑笑了;体育课上,他甚至主动报名,加入男生的篮球比赛中,从而发挥出一个乡下小伙应有的耐力和体魄,让大伙对他多少有点儿刮目相看。

每天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学生们由宿舍楼下来就餐时,都会顺手拎一两只空的暖水瓶,这些外表红红绿绿的玩意,通常先被大片大片地扔在开水房门口,等到去食堂吃过晚饭以后,大伙再顺路去开水房,灌满各自的暖瓶,然后成双结对地拎回各自的宿舍里去,这是大学生每天必做的功课。朱安身虽说其貌不扬,但身上有的是力气,毕竟打小就生活在乡下,农忙时节,他也得帮家里干两把地里的活计。朱安身总是尽可能快地吃完晚饭,然后迅速离开学生食堂,健步如飞地奔向开水房,在那一大堆花丛样鲜艳的暖水瓶里,准确无误地找到属于肖晓虹的那两只(上面用即时贴注明了年级姓名),当然他也会顺带再多拿两只,那是跟肖晓虹很要好的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生的,他很小心地替她们灌满开水,一只手拎两三个暖水瓶,走起路来脚步嗵嗵直响,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女生宿舍楼在男生的对过,那里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引得无数男生望眼欲穿,又想入非非。一旦爬上陡峭的楼梯,走进幽暗狭窄的楼道,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就会扑鼻而来,那时的朱安身活像一名训练有素的运水工,他通常不怎么敢抬头看人,只顾大步流星一路向前,即便遇到班里某个女生,他也视而不见,在把手里的暖水瓶款款放在主人的宿舍门口之前,他甚至连大气也不出一下。一旦手里的重物卸下,他立刻如释重负,转身一溜烟跑开去,又像是调皮的男孩敲响了别人的房门,却又溜之大吉,嘴里倒是发出类似口哨的嘘嘘声,仿佛完成了多么重大的使命。

但是,这份送暖水瓶的工作并未持续太久,因为那些喜欢叽叽喳喳的女生,很快就把这桩趣事,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全班的角角落落。最开始,还是比较积极正面的,她们说咱班可出了个活雷锋,号召全班男生要向朱安身同学学习,但接下来,事情就变了味了,说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简直是痴心妄想……几个平素对肖晓虹颇具好感的男生,也仿佛原本属于自己的某项福利,突然遭到了一个相貌丑陋者的拦路抢劫,于是他们就依照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里的经典形象卡西莫多,也阴阳怪气地给朱安身头上安了一个雅号“朱西莫多”。他们私下里总吵吵说,快看快看,朱西莫多屁颠颠地要去学雷锋了……朱西莫多又献殷勤去了……朱西莫多爱上咱们的班花肖晓虹了。

有一晚正上自习课,一个男生故作娇滴之态,将自己的嗓音憋成女生才有的那种尖细的频道,对身边的另一个男生说,卡西莫多,我美吗?对方马上会意地应和和演绎,你太美了,艾丝美拉达!大伙稍一愣怔,整个教室突然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在那喧哗的笑闹落幕之际,大家忽然听见另一个声音愤愤然地从某个角落陡然升起:喂,你们——真是——太过分了!此语正出自肖晓虹之口。她当时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是,刚被外面凛冽的寒风冻透了似的,青一块,紫一块,总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一班同学从未见她这样过。打那之后,大伙就发现,肖晓虹再也不把暖水瓶随便放在开水房前,或别的什么地方了,她总是宝贝似的随身携带,不给人创造任何可乘之机。

那张四周蒙了蚊帐的单身床铺,简直成了朱安身当时唯一有效的避难所,没课的时候,他总是把自己窝在里面,同寝室的人只能从外面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好似一个虔诚的僧侣正在面壁打坐。他不主动跟任何人说话,有时别人向他打问一件什么事,他老半天也不吱一声,活脱脱成了一个哑巴。他一味地将自己囚禁在那个由发黄的旧蚊帐围拢起来的小小空间里,看书、听半导体小广播,或者长时间发呆,他几乎不再参加任何一项集体活动,时间久了,别人甚至都快忘了班里还有这样一个成员。

那时,他唯一喜欢的活动,就是在熄灯以前,一个人去学校的操场上快速奔跑,跑完一圈又一圈,他尽量跑得像狂风一样快,让浑身上下热汗横流,不给任何一个熟人上前跟他搭讪的机会。也只有在这寂静昏黑的煤渣跑道上,他才感觉到自己不再那么孤单了,因为这里有呼吸不完的自由空气,头顶还有跟家乡一样深邃湛蓝的天空。有时,月亮也会恰到好处地照亮他阴郁愁烦的面部轮廓,他就轻轻闭上眼睛,完全凭着感觉摸黑奔跑。这种时候,他才可能忽略白天的种种遭遇,忽略别人险恶的冷眼,和无处不在的嘲讽。他唯一困惑难解的是,老天爷为何会让他以这样的容貌活在世上,或者,那个被称作同学的群体中,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男生女生组和起来,竟是那么的强大而不可一世,除了那个充满善意的肖晓虹之外,他们每一张面孔都那么地狰狞可憎。

朱安身的第一场恋爱,不,更确切点说,是他大学时代唯一的暗恋或单相思,就这么短暂地夭折了。

醒来后,身边的男人已不知去向,被卷空成个狗窝样。

马娜一边噢噢地打着哈欠,一边懒懒地往自己身上套衣裙。她上身穿了件鹅黄色的开司米衫,尽管桃心领口开得不是很低,可那一对饱满的球形胸廓还是傲然凸现着;下面是条及膝的藕荷色条纹筒裙,里面配了肉粉色半透明的长筒袜,腰间还系了条装饰性很强的带金属扣的黑色细皮带,让她身材看上去很苗条。其实,这套装束比她平时穿的要保守得多,因为朱安身在付给她钱的时候,顺带提了唯一的附加条件:记住,到时候可别打扮得太那个了。因此,出门前她尽量把自己收拾得像一个良家妇女,她几乎没敢怎么化妆,除了指甲的颜色艳了些。说心里话,她讨厌这种称呼,“良家妇女”直接对应了她们这种堕落的女人,就像好和坏、美和丑、真和假一样。

有时候,恐怕是极少极少数的时候,她也想过要当一个良家妇女的,清清白白,过正经日子,莫让旁人指指点点,可生活对于她来说,就像一个烂泥坑,她一着不慎就栽了进去,结果从头到脚污染得没一处干净的地方。那时在老家,她听从父母之命,尚不足二十岁,就草草嫁给邻村的一个男人,婚后才知那人嗜酒如命,每天离开二两猫尿,简直咽不下饭菜,可一旦喝醉了,又肆意动手动脚,她的脸上身上,隔三岔五就会青紫起来,肿痛难忍,她终究受不了丈夫的家暴,几次三番跑回娘家避难,结果还是给男人软磨硬泡弄了回去,接着又是毒打,又是囚禁,甚至还锁在黑屋里,一连两天不给她饭吃。她后来到底想法子逃了出去,远远地去了外地,投靠一个老乡。

哪知遇人不淑,这个女老乡在外面混世界呢,专门和男友哄骗和召集有些姿色的妇女,在城乡接合部做皮肉生意。她一开始当然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就落入对方设好的圈套,先是被老乡的男友下药迷奸了,再后来人家又软硬兼施,说她条子展容貌受看,只要听他们的话,舒舒服服就把票子挣下了,干吗还回老家受那号罪呢。人就是这样,一旦跌入污泥浊水中,就算再多跌几跤,跌得再狠些,也都无所谓了。现在,这个丑男人肯花钱雇她扮演两天良家妇女,她既能轻轻松松拿到一份应得的酬劳,又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做一下良家妇女的愿望,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早饭一过,家里就出现了某种混乱。

先是唰啦唰啦清扫院子的声音,接着是丁零咚隆搬箱挪柜的声音,再接着又是叽叽咕咕母鸡拍打翅膀满院奔逃的声音,当然,这中间少不了大人孩子说说笑笑的声音,总而言之,混乱的局面里透着一股难以压制的洋洋喜气——尽管,在这家堂屋里间的床上,还躺着一个病入膏肓的老爷子。这个情况马娜早就知晓了,她来此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这个老人。昨天,乍一见到朱安身的老父老母,她的眼眶莫名地湿热了一下,怎么说呢,这对年迈的乡下老人,几乎跟她在老家的父母没有多少区别,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清瘦,一样的忧愁,一样的少言寡语。她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只是逢年节寄些钞票或衣物吃食回去,一来怕那个醉鬼男人上娘家纠缠不休,二来自己干了龌龊的事,实在是没脸回去见人。她想,等将来自己存够了花销,或许可以在城里买套小房子,到那时候,再把一双老人接来享几天清福也不迟,百善孝为先,她懂这个理。

屋里屋外转了一大圈,始终没见到朱安身人影。

马娜不清楚一大早他上哪去了。想到夜间床上那一幕,她的脸皮微微有些发热,倒不是说她有多么矜持和害臊,这种事她经历得不计其数了,可这个朱安身给她的感觉太出乎意料,她简直就是拿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由此,她又觉得在这个丑丑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种独特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一时还归纳不出来。与朱安身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同,这家里几乎每个人,都对她笑眯眯的,他们都以热情待客的语调,轻声细语地跟她打招呼:小马起来了,夜里睡得好不好,饭还吃得惯吧……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顶重要的一个客人。

客人,这个称呼她其实非常反感,在她昏天黑地应付男人的那个世界里,所有的男人都被称作客人,老板经常会打来电话交代,某个客人点名要你陪,马上过来!或者,你的那个老熟客又来缠你了,等等。一时半会儿她还适应不了,这家人带着讨好意味的亲近与问候,但她尽量装得一本正经,尽量让自己的举手和投足,都像个头回上门来的好女人,反正不能让他们瞧出什么破绽。她来这里就是装模作样演戏的,所有的戏都是假的,可假戏也得真唱,再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所以,她不能总在人家忙乱无序的院子里晃来晃去,那样肯定有失礼数,她得礼貌性地去做点什么,比如帮他们随便干点家务活儿。她想去搭手拔拔鸡毛的,可刚在那只冒着腾腾热气的水盆前蹲下身子,朱安身的大姐就好心好意地说,用不着你插手的,当心溅脏了新衣裳。之后,她又想去伙房里试试,正在那里吭哧吭哧揉面团的,是朱安身的二姐,这个胖乎乎的矮个子女人,扭过脸对她说,小马,你还是去堂屋歇着吧,咱家伙房实在太憋屈了。朱家的厨房确实又矮又小,简直像个小煤房,她觉得自己要是待在里面,那个胖女人一定会喘不上气来的。这样一连几次,她都没能帮上啥忙,最后,只好一个人低头走进堂屋。

堂屋是那种里小外大的套间,昨天她已经在里间屋里正式见过朱父了。听朱安身说,老人几年前患了脑出血,从此便中风瘫床不起,连屎尿都不能自理,到后来竟话也说不成了,只是心里明白,这个家就苦了朱母。现在,她百无聊赖,一个人坐在堂屋的一只很破旧的沙发上,沙发的扶手早被人摸得油黑放光,乍看上去,很像两块硬邦邦的生铁,屁股下面的灰布垫子也坑坑洼洼,有一处破了鸡蛋大的洞,黑黢黢的弹簧钢丝,脏兮兮的棉絮团,都如开了膛的动物内脏,清晰可见。她不无嫌弃地将自己的屁股稍微挨那么一点儿座位,生怕弄脏了自己的新裙子,或被弹簧扎着。空气中始终弥漫着浓浓的草药气和尿臊味,她的鼻子不时地一抽一抽,很快,她就爆发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外间屋除了有一台十几寸很老式的电视机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一样家用电器了。她实在是闷得慌,就起身去摁下了电视开关,一串刺耳的噪声直戳耳膜,她的目光就在茶几和桌子上搜寻起来,想找到电视遥控器,可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她只好随便用手指去摁屏幕右下角几个同样黑得出奇的按钮,总算是把那惊人的音量调小了,后来屏幕也终于浮现出人脸,仅有的一个地方台,正在播放电视购物节目,推销员夸张的语气和矫揉造作的表情,让她觉得很搞笑,那几位起初还是平胸的女人,因为试穿了同一款婷美内衣,胸部立刻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丰满效果,于是,她们便傲傲然地挺胸抬头,众口一词地讲述着早就设计好的台词:从此可以做自信女人,让男人整天跟屁虫似的黏着你……她觉得,这些女人真够贱的,大庭广众,多不要脸啊,两只手就那么在胸罩上摸来摸去,丢先人呢!于是,她近乎气急败坏地关掉了电视。与其说是电视上的模特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倒不如说是这样的画面,让她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有时为了讨好某个客人时的所作所为。

就在这时,她听到哐啷一记兀响,类似瓶罐之类的东西突然坠地的声音。她愣了一下,忙侧耳细听,一串含含糊糊的呜呜声,从里间屋缓缓传来。

那间屋子没有安门,只是挂了一条用零七碎八的布头缝制成的帘子,她就循着声音走上前,轻轻掀起那道布门帘,整个人再次怔住了。靠里挨着窗户下面,有张木头板拼凑起来的简易床,朱父正面朝她的方向侧躺着,青灰色的瘦脸小得像只山核桃,由于半拉脸是陷在枕头里的,好像那只核桃被谁敲开后拿走了一半。老人的一只手弯曲着,垂悬在床沿外,似要竭力伸开,又像是想抓住什么的样子。顺着那张同样苍青枯瘦的老手的方向,她的目光旋即落在地上的一摊液体上,倒扣在那液体上的,还有一只浅蓝色塑料尿壶。不用猜,朱父一定是自己摸索着想要小解。今天,包括朱母在内的所有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朱父就被人们暂时忽略了,没有谁还顾得上他,病人大概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了。那个蓝塑料尿壶,原先是放在紧挨着床头边的一只小方凳上,老人卧床多年了,几根手指犹如痉挛的鸟爪,均扭曲着往内蜷缩,想要准确地拿起那只尿壶,对他来说太不容易了。

马娜的鼻孔急速抽动了几下,那股子顽固的尿臊味,几乎快让她窒息了。她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她想,自己应该立即转身出去喊人帮忙,但一只脚刚跨出里间屋门槛,耳边就冒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喂,你难道不是人吗,这种事你还好意思去叫别人?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脚呢……于是,她就被这个有些庄重的声音重新拉回到里屋,她绕开那片亮晃晃的尿液,谨小慎微地往里走着,她在手指能够到塑料尿壶的地方弯下腰身,她尽量屏住呼吸,但越是这样,那难闻的臊臭味越让她心烦意乱。

这时,马娜闪烁的目光,就跟躺在那里的朱父不期而遇了。

昨天,她已经被朱安身很隆重地介绍给了朱父,所以,此刻对方的眼光里就流淌着长辈特有的那种羞赧和无奈,她觉得他的样子好可怜,是那种既需要别人帮助,又羞于启齿的窘迫。况且,他要面对的还是他儿子的对象,未过门的儿媳,尽管她知道自己狗屁也不是,充其量只是个女骗子。这样胡乱思忖时,她已用右手三根手指,从地上艰难地捡起了尿壶。那一瞬间,喇叭状的壶口,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什么。她的肠胃一阵翻涌,恶心,想吐,最好一走了之,但最终都让她强抑住了。她表现得很像一名训练有素的演员,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任何困难都能坦然面对。她伸过另一只手,从朱父枕头边上抓起几片手纸。那些手纸,一看就知是由廉价劣质的大包卫生纸剪出的小方块,厚厚地摞在一起,方便病人平时使用。她拿起纸片去擦尿壶的外壳,她尽量让自己擦得仔细一点儿,因为她发现,此时朱父的目光老半天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尿壶,像是在严格审查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如何做事,以便在关键时刻拿出他自己的意见。

擦完尿壶后,她才重新抓着这个塑料玩意,身体尽量往床边靠了靠,然后探过头去问,叔,你还要用吗?她的口气带着一种关切,她尽量不让内心的那种厌嫌和恶心表露出来。老人像是没听清,或者,听到了,只是不好意思表达。她觉得自己应该再多说点什么,以打破眼下的尴尬局面,她想了想才说,没事的,叔,你跟我老家的父亲差不多少,他有一年摔伤了腿,在家整整躺了三个月,都是我跟我妈服侍他的。她这样说,是为了打消了朱父此刻的顾虑和羞赧,当然,这同样也能打消她内心的种种不适感。对方又沉默了片刻,下巴颏终于抵在枕面上,微微动了几动,干瘪的嘴唇使劲往里抿着,牙床顶得高高的,晶亮的涎水如缓慢的溪流,正顺着嘴角漫延到枕巾上。这应该是表示,他需要继续小解吧。

她稍一犹豫,便自作主张地掀开了对方的被角,当她手指哆嗦着,将尿壶口对准老人下身,递过去的一刻,她的心还是莫名地狂跳了起来。朱父的私密处似乎也是病态的,萎缩的,甚至丑陋不堪,她都有点儿怀疑,对方还有没有小便的能力。为了不打搅病人方便,她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朱父。她让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只小相框上,那里应该是一张多年前的全家福,她靠近相片,细细端详,她很快就从很小的一堆头像里,找到了朱安身。相片上的他,似乎比现实中更丑一点儿,也许是那张脸太过严肃的缘故吧。她又挨个把上面的每张脸都打量了一番,她发现,朱安身的几个姐姐好像也没那么丑,朱父朱母也没那么难看,可唯独这个朱安身,好像基因突变后的一个怪胎,丑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

马娜拎着尿壶一走出堂屋,就跟迎面匆匆赶来的朱母碰上了。

啊呀呀,小马,咋让你拿这个啊……都把人忙糊涂了,快快给我吧……小心弄脏了你的手。

朱母一连声说着十分过意不去的话,一面慌里慌张从马娜手里抢过塑料尿壶,然后勾着头,见不得人似的,急匆匆朝院墙根下的茅房碎步而去。

很快,朱母就回来了,脸上的笑容多少显得有些不自然,但依旧带着道歉式的讨好,仿佛无端地让儿子对象拿这种脏东西,做老人的脸面无光似的。朱母利索地回屋端了脸盆,进伙房打来了半盆清水,又拿出一块新鲜的香皂,和颜悦色地招呼她说,小马,你快过来,好好洗一洗。

马娜觉得朱母的表情始终带着羞赧,就给她宽心道,阿姨,这没关系的,谁家还没个老人呢。

朱母就垂手站在一旁,像个本分的老用人,伺候着小姐洗净了手,又取来一条粉嫩粉嫩的毛巾,这东西正散发着一股乡野味很浓的商品气息,一看就知是才新买的。

马娜用那条毛巾擦手的工夫,朱母才又叨咕起来。

我寻思着,姑娘大老远来一趟,怎么也得去外面,买个新胰子新手巾,给你使,我知道你们在城里,都卫生惯了的。

朱母顿了片刻,又啰唆道,刚刚真是多亏了你呀,要不他准又弄得一裤子一床单,害得我又得大洗一场。唉!人活成这样,真是家里的负担啊。

马娜忙接过话头,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再说上年纪的人嘛,谁没个病啊灾的。

朱母微微点点头。谁说不是,咱这个家,姑娘你全都看到了,安子他爸一躺就是好些年,可把一家老小拖累苦了,安子好歹也算是个大学生,可到现在都没成个家,愁得我和他爸夜夜睡不着……这回好了,小马你不嫌弃咱安子,不嫌弃咱这个烂杆家,他爸就是哪天真走掉了,也瞑了目……

忽然,竟无言以对。

马娜发现,朱母说这话时的眼神,充满了渴望和欣慰——那渴望几乎是望眼欲穿的,那欣慰更是苦尽甘来的。所以,她再也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了。她觉得自己有罪,且罪不可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