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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静魂闻叶落

来源:解放日报 | 查干  2018年09月30日07:52

世间万物,均在动态与静态中生生灭灭。

对人而言,前半生动多于静,后半生静多于动。这里有身体的原因,更有心理的原因。由动趋于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态势。偏于好动,喜欢冒险,是年轻生命的主要特征。人如斯,动物也如斯。譬如:攀高峰、泅远海、徒手攀岩、高空走钢丝等行为,都是由于旺盛的精力而勃发的。偏于好静,喜欢独处,喜好书法,抚弦弄琴,月下独酌,临风吟哦,则是老年生命的特征。这里,成熟与持重,并不等于人已进入垂垂老态。渴望宁静,也是生命需求。人总说:让我静一静。劝人又说:你冷静冷静。这里,静字读重音。

古人贾岛有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就属于后者。动中见静,静优于动,是诗之内核。秋风是动的,因为在吹。而被吹落的叶子,铺满了古城长安的大街小巷,一下子把一座古城,由小动引入大静。这里,秋风是铺垫,落叶才是落笔的重点。其实,诗人心中充满了对静态的渴望,虽有些悲情意味在里面。因为,动只是生命的冲击波,而静则是生命的原动力。无静,则无动。

在大宇宙的环境里,动与静,永远处于平衡状态。假若失衡,就会陷入紊乱。一只山鹰,飞旋高天,让人见了热血沸腾,赞许有加。而它,飞落高岩,闭目静神,作沉思状,则更让人灵魂安静,五内清闲。这便是事物的另一面。而令人不安的是,今天的世界则常常处于动多于静、动优于静的不理性运作之中。癫狂与疲惫,相继而来。极多人间不幸,均基于此。只有动,而没有了静,则会走入歧路,走向衰萎。譬如:有着先进装备的现今人类,恨不能把一切矿藏一口气掘了出来,为今天所用,而忘了子孙的明天该如何支撑,地球所藏也有限,掏尽了怎么办。如斯,无节制的动态思维,会把我们自己引向不归路。以往的农业文明属于静,一切来得舒缓,不仅留有余地,亦留有空间,人们依偎大自然,又崇敬大自然,按自然界的律动而律动。有一句形象话:“那时,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不像现在,有些人的婚姻成了过家家游戏,朝三暮四,说散就散。工业文明,属于动,一切寻求都在只争朝夕之间。进取之态固然不错,然而往往,躯体跑在灵魂前面,喊都喊不回来。当物欲狂升而毫无节制,不是物尽其用,而是草草弃之不用。商业思维亦是一种典型的动态思维,崇尚物质利益,犹如割韭菜,总是急于求成,越多越好,而非持恒节俭,取之有节亦有道。我们的古人在这方面早有警策之语在先:“静则神藏,躁则消亡。”(《黄帝内经》)。

人至老年喜于静,是一种岁月赐赠的智慧。往往在静态中,人才有时间去回首以往,去反省自身。譬如有人总结出这样三条不能犯的错误:“一是,不可德薄而位尊。二是,不可智小而谋大。三是,不可力小而任重。”这是静神之后,所获得的功德。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里,圣贤原指好酒,寂寞的酒。这是表象,说的还是人。寂寞者,静也。静者,智慧也。在唐代,王维与当朝宰相张九龄关系很铁,因为都是诗人。张被李林甫所陷害,被罢了相位,王维很悲愤,酬赠张诗一首:“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枫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王维在唐朝也是不小的文官,但憬悟来得比较早,对朝政和人生,拿捏有度,渐而由动转为静。他所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是因为有了足够的人生经验之后,所持的一种人生态度。万事不关心,是托词,有所指,但不说破就是。当然,动即是动力,去发明,去创造,是人类不可或缺的一种生存行为。但其中,不免掺有些盲目成分,譬如:盲目去截流大江大河,盲目去平山造田,盲目去开垦草原、种植庄稼等等,所造成的损失和后遗症,都在此列。而静下来,才可以看清事物的本质,迈一步是一步,坚实而稳健,才可接近人生智慧和客观事实。所以持静者,更宜去担当大任。

静,可寻亦可觅。人从大自然中悟到的静,更为美妙,更为深邃。有一年,我们几个作家结帮走入大兴安岭腹地。我们的越野车顺着额尔古纳河,一直往腹地开。高大的树木和羊齿植物,不时地一闪而过。山野里宁静一片,野花开得朵朵都像童话。除了河水的流动声和山风的低语,再无声响。这样的环境里,我们想不起何谓时光,何谓岁月,也忘记了自己是可以行走的个体生命,仿佛个个变得像依时而枯荣的远古植物了。

当夜所下榻的宾馆,恰好在河之北岸。此处,河面极为宽阔,对岸的蛙声飘过来,微弱得像窃窃私语,而这边的蛙声,却此起彼伏,像演奏中的交响乐。一弯山月安安静静地在天边挂着。星星们闪烁不定,时明亦时暗。侧耳转身,有一股山野之风,从远处荡漾而来,吹过我们的额发,又吹向江面,吹向不知处。不知为什么,在此刻,两岸蛙声戛然而止,仿佛有谁发出了禁令,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此刻,整个山野都浸入一片美妙的梦幻般的氛围之中,只有秋叶,一片两片,静静地在落。落得优雅,落得诗意,不急亦不躁,在空中打个旋儿,像是在与谁挥别。也仿佛在空中书写静字的丰富内涵与遗韵。粼粼水光,似动非动,簇拥着落叶远去,仿佛为远征的亲朋壮行。于是,落叶与秋水,把静推向了极致,推向了无限。

现在,静是一切。静,亦是净魂术。静,把万物引向无边的——虚无。无边的星光月色,无边的山林和花草,无边的水漪和落叶,都有神而无形了。夜,静得像一面远古铜镜,在它的反光中,在这遥远的额尔古纳河谷,遽然思念起我质朴、宁静而有着浓浓人情味的故乡,久违了的故乡。我所熟悉的炊烟、柴门、鸡啼、老牛,村边的野花,以及乡亲们的欢笑声,都一一出现,在我幽幽的心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