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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访刻”记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侯军  2018年09月28日07:35

《何君阁道碑》 来自网络

蜀道 来自网络

一个地方被众人神往,必欲亲临方遂心愿,自然有其不同寻常之处,或因美景或因美食或因名人或因古迹。旅游学者研究表明,越是经济发达、文明程度高的地域人群,对旅游活动中的文化含量要求就越高,故而“文化旅游”日渐成为时尚,而“文化探秘”更成为文化旅游的亮点。

我并不喜欢追逐时尚,但对“文化探秘”却情有独钟、乐此不疲。前不久,我去成都开启了一次向往已久的“访刻”之旅——此处之“刻”,乃刻石之谓也。只因早年读古书时,记住了元末明初大学者陶宗仪的一句话:“蜀之汉刻最多”(见《古刻丛钞》)。由此就在心底种下了一个牵念:要是能亲眼去看看那些汉刻,该有多好啊。此念久蓄心中三十年,今日略得宽余,又有师友同好相伴,焉能错过良机?

乘着夜色,我们悄然出发,直奔古雅州而去。

访古寻碑

话说东汉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在“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上,有一条新修的栈道竣工了。这条栈道只有五十五丈,换算一下,还不足200米。但这在当时却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工程,人们要把这件大事镌刻在石头上,让后人记住这些修路人的功德。于是,一块不足一平方米的石崖被凿开磨平,工匠在上面刻下了52个当时流行的隶书,其文曰:蜀郡太守平陵何君,遣椽临邛舒鲔,将徒治道,造尊楗阁,袤五十五丈,用功千一百九十八日。建武中元二年六月就。道史任云、陈春主。

这块刻在岩壁上的修路造阁(古蜀人称栈道为阁,非楼阁之阁)的记录,从此就留在险峻崎岖的蜀道旁。星移斗转,风雨沧桑,新石变旧了,青苔滋蔓了,新栈道变成古栈道,前行者换成了后来人……总之,这块题记很快就被岁月尘封起来,历经魏晋隋唐,不再有人留意。直到一千年后的南宋时期,才被文人们重新发现并引发热议——这是因为,宋代兴起了一股“金石热”,由欧阳修、赵明诚、李清照等北宋名人发轫,从北向南,浸润士林。及至南宋,搜求古刻,考究文字,更成一时之盛。于是,这块已被遗忘于荒山野岭一千年的东汉初年的石刻文字,顿时被奉为拱璧,它被定名为《何君阁道碑》(一说为《尊楗阁碑》),学者们对它的评价之高,可谓前所未有。

千年沧桑

最早著录此碑的是南宋学者洪适,他在《隶释》一书中写道:“此碑蜀中近出,……东汉隶书,斯为之首。字法方劲,古意有余,如瞻冠章甫而衣缝掖者,使人起敬不暇。虽败笔成冢,未易窥其藩篱也。”稍晚的娄机在《汉隶字源·碑目》也记载曰:“建武中元二年立,在雅州。《墨宝》云:见于荥经县,以适邛莋之路也。出于绍兴辛未。”查“绍兴辛未”即公元1151年。这或许就是这块东汉刻石重回世人视野的大致年份。

此后,南宋学者凡研究金石碑刻之书,大多沿用洪适之说。此碑之拓片更为金石家所珍藏。而在诸家记载中,对后世影响尤为深远的当属洪迈的《容斋随笔》。洪迈在《容斋随笔》卷六写有专文论及此碑的“建武中元”纪年;十七年后他又写了一篇《建武中元续书》(见《容斋四笔》)继续他的研究。在这篇《续书》中,他写道:“近岁雅州荥经县治之西,有得蜀郡治道记于崖壁间者,记末云,建武中元二年六月就,于是千载之疑,涣然冰释。予观何君阁道,正建武中元二年六月就。袁君所言荥经崖壁之记,盖是此耳。”从这条笔记透露出来的信息看,洪迈直到这时才亲眼见到《何君阁道碑》的原拓,至于他是否真的亲临荥经崖壁去观碑,则语焉不详。毕竟在古代,山高水远,蜀道艰难,要去岩壁间亲眼观碑,不啻是一种奢侈。这个深藏于大山崖壁间的汉刻,在古人眼中该是多么珍贵!

然而,异常吊诡的是,这块不足一米的刻石在南宋以后的某个时间段里竟再度迷失,无觅踪影。据蜀中著名金石学家王家葵先生考证,此碑至晚在明代初年,就已淹沦失考。

直到2003年春夏之交,当地的一个教师在崖壁下的河水中游泳,偶然抬头仰望,在特殊的光影照射下,那块巴掌大的石壁反射出异样的回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爬上山坡,寻路而行,来到这片曾被打磨的岩石前,隐隐约约中他发现似有些字迹显现。于是,他向当地文管部门报了个信儿……

这真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大发现:沉埋两千载,失联数百年的汉代名碑,就这样在今人不经意的一瞥中,重回我们的视线。

雅安读碑

汽车在平坦的公路上疾驰,盘山道虽有些令人目眩,但比起当年的蜀道已不可同日而语。行至烈士乡地界,远远看到路边矗立着一组解放军战士雕像。如今,这座雕像又成了前来探访《何君阁道碑》的一个显著路标,因为古碑就“悬挂”在雕像后面的那片山崖上。

如今,那块汉代摩崖刻石已被保护起来。我伫立在这块经磨历劫已显斑驳的古碑前,凝神仰视,思接千载。时间似乎凝固了,在那轻烟淡霭的背后,仿佛千百年来无数双睿智的眼睛也在随着我的目光,投向那苍岩漫漶的石壁。我在心中默念着:历代先贤们,晚生这厢有礼了,且让我来替你们看看这块曾令你们魂牵梦绕的碑记吧——此时此刻,我深感庆幸,毕竟我们要比洪迈要幸运。

《何君阁道碑》的文献价值在于它是最早记录蜀道修阁情况的实物证据,也是对古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的信史记载,因而弥足珍贵。就其书法艺术而言,它是东汉早期隶书的典型书体,在从篆向隶过渡时期具有不可替代的标志性意义。更重要的是,此次重新被发现,正可弥补近四百年来对此碑的种种误读误传——据说现今众多国家级文物机构珍藏的有关此碑的著录和拓片,很多都是明清翻刻乃至后人摹写的仿品。而今真身现世,不啻是重新填补了一个艺术史的空白。

雅安读碑,固然以《何君阁道碑》为首要,而此地名碑却非此一件。雅安博物馆所藏《赵仪碑》同样是汉碑珍品,此番专程前往欣赏,得饱眼福,也是一件幸事。而清代蜀都锡良所书的隶书巨碑《重修大相岭桥路碑记》,因雨天路滑,未得亲赴原址观碑,却从友人处购得原拓一纸,碑心高达2.6米,虽非良拓,却也足以想见其巍峨壮观的气势了。

(侯军,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副会长,出版了《中华文化大观》大型史论专著、《东方既白》艺术论文集、《青鸟赋》散文集及系列文化访谈《问道集》、艺术随笔集《孤独的大师》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