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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散文》2018年第4期|黑陶:建德江上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4期 | 黑陶  2018年09月27日08:39

建德梅城南峰塔远眺。摄影 / 宋建明

它是隐秘而强劲的江南灵魂,

是穿越时间之后,

江南之所以仍是江南的能量之源。

浙西的建德江,是整条新安江的青年段落。在欲望和物质喧嚣蒸腾的现时代,新安江顽强保留的天然清音,近乎是一个奇迹。它像曲深狭长的山水房间,深藏着最自然本色的、东方的云山碧溪。它明明是如此惊艳的存在,却似乎被世人遗忘一旁。它是隐秘而强劲的江南灵魂,是穿越时间之后,江南之所以仍是江南的能量之源。

生活在江南这个巨大的父性容器中,新安江来自山水深处的充沛气息,始终深刻地浸润我。

我熟悉这条江的童年、少年、青年和壮年。

童年:在皖赣交界的崇山深谷间。

少年:在古徽州,活泼泼的山间众水汇集,是谓“屯溪”。

青年:在建德,以及上游的淳安和下游的桐庐富春。“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李白所见,至今未变。

壮年:在杭州湾。壮伟异常的钱塘江潮中,隐藏着人所尊崇的涛神伍子胥。

新安江,是如此罕见、如此高贵的一条江南大水——

它永远年轻,没有暮年。在杭州湾,壮年的江水,直接汇入了浩瀚的太平洋。

在江南境内,它又是罕见的独立之江。不像汉水、赣江、青弋江、水阳江、黄浦江这些著名大江,都只是长江的支流。唯有新安江,不倚不靠,独立前行,从皖赣交界处的六股尖发源,青山碧水,一路曲折向东后激荡入海。

那么多水的名字,都是新安江的局部,都与新安江有关:率水。横江。屯溪。渐江。丰乐水。富资水。布射水。扬之水。练江。徽港。歙港。建德江。兰江。胥溪。桐江。富春江。钱塘江。浙江。

我记得个人与这条江的众多细节。

从江西浮梁翻越山岭进入安徽境后,我喝过斑斓岩石间清澈的山溪,这是新安江的源头之水。七月僻静山中,满谷无人注目的野花烂漫。一位戴草帽的老农,在山中独自行走。

屯溪老大桥(镇海桥),它迎着上游的桥墩,稳固,又那么尖锐。

渔梁坝前,练江之上,一弯悬停的红月亮,令人心惊。

歙县深渡古镇,从码头上岸后,在镇内某个路边小店,吃到了绝对美味的“徽州包袱”(馄饨)。

凛冽冬晨,从淳安开出的新安江客轮上,我看见一柱朝霞,在碧蓝色的江水内部尽情燃烧。

富春,郁达夫故居内的一丛芭蕉,绿得逼眼。

盐官,钱塘江潮的巨力,让月亮晃动。

……

两次到过建德。

第一次,记得在夜色中逛遍大半个县城之后,独自投宿于白沙大桥附近的一家简陋旅馆。午夜,在旅馆房间昏暗的灯下,我写完了《中国册页》书中的一则短文:《一家人》。

此次建德之行,印象最深的,是梅城。“百丈见游鳞”的江水之畔,这座亲切小城,我梦中似乎到过。

梅城,千年古邑,昔日建德县治和严州府治所在地。在梅城,我暗暗惊叹于古人择地的眼光。古梅城之址,实在是隐于青山秀水间的一处东南形胜。

城,北倚高大雄伟的乌龙山(“一郡之镇山”);南面,是“清溪清我心”的新安大江,而从更南处而来的巨流兰江,恰在城下汇入新安。站在半朵梅花形的南城墙上,可俯临清流,远眺一带连绵案山。江水东流,又以南峰塔和北峰塔,夹江而立,送水东去,形成雄秀之水口。

做过此地地方官的宋人范仲淹,在《与晏尚书书》中,这样介绍此地:“郡之山川,满目奇胜,衢歙二水,合于城隅,一浊一清,如济如河,百里而东,遂为浙江。群峰四来,翠盈轩窗:东北曰乌龙,崔嵬如岱,西南曰马目,秀状如嵩。白云徘徊,终日不去。”

文中衢水,即为兰江,歙水,即为新安江。范仲淹在此做官仅有半年,却创作了他一生中六分之一的诗歌,诚所谓是江山助诗。

当地士人,也自豪于梅城潜在的王气:乌龙山为巨大卧龙,梅城东西两湖系龙之双目,新安江和兰江是龙之双须,而南峰和北峰双塔,则为龙之双角。

龙形之地的梅城,古朴深厚,却又有回旋着无处不在的朗朗清气。

这座奇异、微型的山水古城,还有让我深记的,是它护佑过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部不朽杰作:《聊斋志异》。

完整的《聊斋志异》,在蒲松龄(1640—1715)中年时期即已完成。只因家贫,“无力梓成”。蒲松龄誊清后,共四函八册,分藏于两只樟木匣内,作为蒲氏传家之宝,嘱其子孙保藏。期间,陆续有亲友借抄,遂以手抄本的形式,有限地流传于世。

蒲松龄辞世半个世纪之后,他的一位山东老乡,在浙江梅城,替他完成了刻书的梦想。

蒲松龄的这位老乡,叫赵起杲(1715—1766),山东莱阳人,平生喜读聊斋。

乾隆十一年(1746),赵起杲从朋友处得到两册手抄本,欣喜异常,只遗憾不是足本。后来,他又在福建和北京各找到一个抄本,互相校勘,形成了一个比较完善的《聊斋志异》抄本。

乾隆三十年(1765),赵起杲调任梅城,做严州知府。严州素有刻书传统,遂下决心在严州刻印家乡前辈的这部著作。

乾隆三十一年(1766)五月,十二卷本刻成,命名为“青柯亭本”(青柯亭,严州府衙后院中的一个亭子)。正当赵起杲四处筹措资金,准备续刻余下的四卷时,不幸突然病逝。

赵起杲为刻《聊斋志异》,耗尽家财与心血,甚至无力回葬故乡,最后安息于梅城南门外新安江畔。

半年后,十六卷本《聊斋志异》在朋友们的通力协作下,终于告成。

“垒垒遗冢,寂寞江滨,可哀也已!然而苦心劲节,已足与云山江水俱长。”(鲍廷博《青本聊斋志异纪事》)蒲松龄辞世之年,正在赵起杲出生之际,这是否可算是冥冥中的一份深缘?

梅城诞生的青柯亭本,是《聊斋志异》所有刻本中最早的祖本。此后数百年间,青柯亭刻本被不断翻刻重印,彻底去除了《聊斋志异》被湮灭的命运。

建德(新安)江水安静深流。在夜晚的江上,静下心来,依然能够感受到活着的中国水墨画,感受到活着的中国唐诗。

船在驶动,江之两岸,一边,是万古如斯的自然之暗,一边,是新兴县城的璀璨灯火。那灯火变动不居的五彩深处,我看见的,是某种本质的短暂与虚幻。

唯有夜的江水,仍如清澈之墨,仍可供人万代书写。

是的,清澈的江水之墨,写在宣纸上的,是这样二十个汉字: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这是建德(新安)江贡献给这个世界的简洁、伟大的汉语诗篇。孟浩然,这位唐朝的襄阳人,在此地,在江水之上,为我们说出:

“日暮”之时,永远有新生的“客愁”。

——也许,这就是宿命,这个星球上所有朝代、所有人无法逃躲的,宿命。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无锡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散文集《泥与焰:南方笔记》《烧制汉语》,诗集《寂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