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两个来月前，正是天津酷暑难耐的时候，江苏的朋友邀我南下避暑。一开始我没听明白，以为对方要来北国躲夏。我当即表示欢迎。后来虽然知道完全弄错，也仍旧将信将疑，此刻啥时候，越往南，不是越热吗？

津门盛夏，已热得愈来愈有力度，而且年复一年地漫长。当然也有人说，其实并未过于反常，只是人们的感觉出了偏差。所有出来进去之地儿，家里、单位、商场、酒楼、地铁、私家车、出租车、公交车，空调无处不在，让人日渐娇气、脆弱，对炎热的适应能力大不如前矣。

也有道理。但无论怎么说，天奇热，能有个凉快的地方躲几天，总是吸引人的。便不再迟疑，转天从天津南站坐上高铁，两个多小时抵达徐州，与朋友碰头后，再经高速公路一小时，来到一个叫九龙口的地方。时值伏天，货真价实地出远门，却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鞍马劳顿，优哉游哉小半天，便置身于千里之外。

久违的凉爽扑面而来，眼前浩大的水面上，像剪影似的排列着参差不齐的芦苇荡。下榻的水上宾馆，装点着艺术的巨幅广告。这自然是各地景区宣传的流行路数。细一看，让人乐出声来，广告牌上标明，此地旅游的最佳时段为：1月、2月、3月……挨着排下来，直到12月。这等于是说，年头到年尾，十二个月，全天候纳客。天下竟有如此四季皆宜的宝地？先以为广告有误，再听主人解释，方知没错。九龙口位于江苏北部，正是南北交汇之处。东风、西霜、北雪、南雨，相互揉搓与妥协，反倒让四季气候，取长补短地变幻出别地所无的景致。操着八方口音的客人，一年到头从无间断。可见人家的广告，并非一味自夸。敢于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世，一定是“绝活儿”在身啊。

逗留三天之后，清晨采摘的鲜菜吃过了，十数种口味的鱼虾尝过了，设施齐备的游泳区试过了，穿行于芦苇丛的汽艇坐过了，人鸟共乐的风景摄过了，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登过了。享心悦目的自然环境尚未领略尽兴，九龙口的人文沧桑，由龙王庙的古建筑揭开序幕，接踵而至，进入我们的惊佩中。

从元末明初的“苏北垦荒”起步，此地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已长达六百多年。而许多别的地方，仅有口耳相传的“来龙去脉”，却往往弘扬得天翻地覆。时下不少刚刚开发的景点，最热衷的事就是张贴源远流长、人杰地灵的标签。但实际一较真，往往查无实据。

古籍记载中，九龙口鼎盛时期，茶楼、饭庄、当铺、澡堂、药店、布店、金店、酿酒坊、榨油坊、南货店、北货店、剪刀厂、造船厂……人来车往、百业兴盛。寻究缘由，仍是优越的天然条件带来的机遇。四周或远或近，环布着淮安、淮阴、盐城、兴化、泰州诸多年代久远的商贸集散中心。九龙口恰像一位幸运儿，得天时地利的恩宠，一点点“长大”起来，在方圆数百里的泽国水乡，成为内联外通的大码头。

如今，许多昔日的兴旺已不复存在，有的殁灭于行业没落，有的消散于天灾人祸。更多的则沐浴着时代的雨露，演变出更为动人的昌盛。眼前的九龙口，目力所及，所有设施、布局，无不大气、洋气。原来，整个景区的规划、建设，并非只由职权在握者拍拍脑袋画下蓝图，而全都出自武汉、香港等地专业团队之手。怪不得此地的乡土风味与西洋情调比翼齐飞，给人感觉，九龙口已不仅仅是气象意义上的南北交汇之点，而以其自身特色成为文化意义上的东西融汇之地。

这日，结识一位土著老者，听他情趣盎然地聊起当地人农忙种田、农闲“取鱼”的情景。运用何种工具、何种方式，捕获何种鱼、何种蟹、何种虾，人们绝不会信手乱来，而一定遵循着约定俗成的规矩，各取所好，其他“分外”之物，从不轻易染指。久而久之，种种水中“猎物”，因其生长习性、规律不同，竟然催生出各自捕捞的能手。这种别地闻所未闻的风俗习惯，显然不仅仅是生计层面的需求了。人们常年摸爬滚打，识水性、船性、鱼性、人性，从“取鱼”中得到生存的保障，亦同时增添一份人生的快活。当地古庙的大殿上，一副对联可做注脚：“佛法经纬好似浮云挂山头，行到山头云又远；禅中奥妙有如明月浮水面，拨开水面月还深。”这种对佛、对禅信又不信的清醒，实则“看透”的精神状态，正是九龙口人开朗、洒脱的写照。

在主人的安排下，我们来到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地方。只见硬化后的水泥公路，伸向一片深绿色的芦苇荡。路旁有一座长不过丈的石桥遗迹，石板上刻有“昌盛桥”三个字。清朝康熙年间，九龙口因黄河、淮河、大运河决口，洪水滔滔，三年不退，遂惊动朝廷，拨下可观的赈灾款。贪官污吏串通一气，侵吞大部分银两，象征性地建造了这座小桥。然后向上谎报，已完工一座七华里的宏伟桥梁，民众将一劳永逸，出行无虞，故无不感恩戴德云云。几块石板，将那些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之徒，永远地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而今，这座远近闻名的腐败桥，已成为以史鉴今的文物。我细细观察，驻足小桥废墟并慨叹不已的人们，仿佛在审视西湖岳飞墓前的秦桧跪像。

一周过去，惬意非常，但家有琐事需要料理，只得提前北归。跟朋友约定，下次再来。反正，用不着挑选时候，春、夏、秋、冬，都是九龙口的黄金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