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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一趟建德

来源:中国文化报 | 程绍武  2018年09月27日07:45

徐 昱 摄

说来也怪,以前我来浙江的次数并不多,只到过杭州、宁波、绍兴等地。今年,不知何故,各种机缘大爆发,竟使我频频往浙江跑。三月,到安吉;五月,到诸暨;六月,到桐乡;八月,到义乌,最近又刚刚去了一趟建德。

第一次来建德,对一切完全陌生,所以当汽车一拐进市区,透过车窗往外看去,一大片水域猛然出现在眼前时,一种猝不及防的视觉冲击就扑面而来。那是一条江,一条与车道并行的江。江面很宽很大,水面呈现着一种安静的蓝色,那种蓝不是单一的,而是一种层次丰富的、变化的蓝。有浅蓝有湖蓝有透明的蓝有深邃的蓝,当有细碎的日光在水面闪动,又会有一种微微有点炫目的白蓝。各种蓝簇拥在一起形成一种复合的蓝,没有准确的词语,姑且称之为清蓝吧。江很长,我们的车一直沿着江边行驶,直到下榻的宾馆。我们下车了,江水仍兀自往前流淌。

这就是新安江了。其实新安江流经建德的部分叫建德江。最早知道建德江自然是因为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一首表现游子羁旅愁思的五言小诗。孟浩然一生不第,四十岁以前在家乡隐居,四十岁那年告别隐居生活踌躇满志来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不想名落孙山,于是失意东归,孤身一人开始了对吴越之地的漫游。建德不知是诗人漫游的第几站?他在此盘桓了几天?见了哪些人?跟哪些人喝过酒吟过诗?都不得而知,只能想象了。不用说,孟先生在新安江留下过很多足迹,或许今天的我会踩到他当年的一个脚印?现在江水依旧,而诗人却杳然了。

新安江与建德市相依相傍,城在江边,江随城转,出门就能看到江。为了第一时间大饱眼福,我们一行到达宾馆放下行李就直奔新安江水电站。新安江水电站大名鼎鼎,是我国自行设计、自主建设、自制设备的第一座大型水电站,自建成以来它的名气就带响了新安江、带响了建德,甚至带响了千岛湖。千岛湖就是当年蓄水建坝而形成的人工湖,一千多座山峰形成了今天一千多座大大小小的岛屿。

到达新安江水电站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了,从坝下抬头看去,一百多米高的大坝在傍晚的夕照中矗立着,安静而威严。大坝常年都是这样安静的,据记载,大坝自建成以来,只经历过七次泄洪放水。泄洪时九个孔洞全部打开,如九龙吐水,可以想象那万马奔腾、惊涛拍岸、水声轰鸣的壮观场面,可惜难得一见。尽管如此,大坝还是给我们展现了它的神奇。就在我们来到大坝的隧洞口,准备进入坝顶时,忽有一股股冷空气自洞口吹来,刚才还有几分燠热、几分汗湿的身体瞬间变得清凉无比,感觉通体舒泰。但再往里走,空气就不是清凉而是冰凉了。外面三十多度的高温,里边只有十几度,冷得让人有些受不了,节令仿佛一下从盛夏到了初冬。原来这是大坝冰冷的水汽所致,上游千岛湖湖底的水经过水电站流向下游,湖底七八十米深处的寒冷被水带上来,不仅坝洞寒意袭人,就连新安江的水也常年保持在十四度到十七度左右,怪不得建德是浙江第一温凉宜居的城市。此刻置身坝中,你怎能不恍惚,这到底是夏天还是冬季?是人间还是仙界?

也是在此刻才恍然大悟当地朋友说建德“夏日冬泳”的意思了。初听“夏日冬泳”不解,“夏日”如何“冬泳”?真是闻所未闻。但当你亲近了新安江,当你试着脱掉鞋子,把赤裸的脚板伸进新安江冰冷的水中,与她亲密接触的时候,你就心领神会了这“夏日冬泳”的意思。新安江的水温十四度左右,砭人肌骨,站在水中,据说很多人挺不过十秒。建德每年都会举行“夏日冬泳”比赛,比赛有个条件:夏天室外温度四十五度时,在水温只有十四度左右的水里游泳并且时间达到二十五分钟以上者方可参加。这的确可算是建德天下独有的新鲜事物了。

如果把新安江比作一支优雅动人的乐曲,那么夜色下的新安江就是她最富魅力的华彩部分了。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走过步行街到江边,登上游船,来到游船顶部的甲板上,我们的新安江夜航就开始了。一声长长的粗重沉闷的汽笛声之后,游船缓缓驶离了江岸。随着船的移动,平静的江面上迎着船行方向突然吹来一阵阵凉风,刚才在岸边携带的热气立马消失殆尽,这就是江风啊。对于我们北方人来说,江风一直是个传说。此刻沐浴着江风,不禁让人想起苏东坡《赤壁赋》里的名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坐在甲板的座椅上,抬头仰望夜空,尽管有些江雾和水汽,星星还是清晰可见。现在城市晚间的光线太强,很多星星被强光隐去了,但几颗大的星星还是在夜空中闪亮。我们有多久没有仰望星空了?在现代生活中,所有人忙忙碌碌,被名缰利锁捆绑,基本丧失了与大自然交流的可能,与自我交流的时间也少到几乎为零,以至于忘了还有一个“自我”,还有一个“自然”。而现在,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只静静地凝望着夜空,把万种尘虑千种世嚣抛之脑后。夜行船慢慢溯江而上,穿过一座又一座大桥。新安江上桥多,每座桥都风格迥异,时间年代也各不相同,但都气势非凡,横跨在新安江两岸。浙江的美多是小而秀,玲珑精致,我也曾夜游过绍兴、乌镇等地,那里的桥是小的,水是小的,船是小的,这也是一种韵味和意境,但人是多的——在乌镇,夜里也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气旺了,安静少了。相对于这些小桥流水乌篷船和乌泱泱的人,新安江则是一种南方少有的江阔云低的大气之美,而且总是安静的。在甲板上迎风而立,江面阔大,岸边的霓虹仿佛海市蜃楼,夜雾自江面袅袅生出,宛如仙境。建德人是有福的,在建德,我们看到建德人把夜还给了江,把星星还给了夜,把风还给了怀抱,把绿水青山还给了故乡家园,把美好的环境还给了每一个市民。

建德最古老的镇当属梅城了。建德这个地名最早也来自这里,三国时孙权封大将孙韶为“建德侯”,刻有“敕封建德侯”的牌坊今天在老街上依然能够见到。但在梅城,我最感兴趣的却不是建德侯,而是青柯院。很多人不知道,梅城是蒲松龄《聊斋志异》木刻本的诞生地。蒲松龄是山东人,是我的老乡,《聊斋志异》的第一个刻本没有诞生在山东而是诞生在浙江,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实在令人好奇。原来,蒲松龄写出《聊斋志异》后,由于家境贫困,生前没有财力刊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书写完了,没钱出书。一直都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少量流传,可怜蒲松龄到死也没看到自己的书出版。直到半个多世纪以后,当时在梅城任严州知府的赵起杲恰好是山东人,非常喜欢这本奇书,他在手抄本的基础上,经过编校,刻印了十六卷本的《聊斋志异》,被称为“青柯亭本”,这本书才第一次得到了刊印。山东人写的书在浙江出版了,这无论如何也是出版史上的一个佳话。青柯院就是赵起杲府衙的后院。院子不大,就是一个普通院落大小,院中有亭,名“青柯亭”,现在的“青柯亭”三字是原国家图书馆馆长任继愈题写的。亭前有一副对联:桂馆秋香青柯传世,梅城春丽志异留仙。对联很妙,“青柯”点出刊印地,“留仙”则一语双关,既指书的内容又暗指蒲松龄,蒲松龄字留仙。“留仙”与“传世”又是极好的对仗。如今小小的青柯院被四周居民楼包围着,站在院里,抬头就能看到墙外高大的居民楼,院中有一棵桂树,不知何年栽种,高达数丈,对联中的“桂馆”二字,很可能出自此树。青柯院能保存至今,体现了建德的崇文传统与文化积淀之厚,以及文脉流传之久。徜徉在青柯院,似乎还能听到刻刀在木版上游走发出的刻凿之声,还能闻到刚刚印好的书页散发出的油墨清香,这声音、这气味,让我这来自山东的读书人忽然感到与浙江有了一丝亲密的联系。

建德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当我们来到航空小镇的时候,这种感受尤为强烈。航空小镇位于建德寿昌镇,是一个以通用航空为主要内容的特色小镇。但下车伊始,一下把我们吸引过去的却与航空无关,而是一个以绿皮火车为主题的客栈。在特色小镇的建筑里,这大概是最有特色的了。十几列老旧的绿皮火车整齐地排列在小镇的一隅,仿佛一段安静的旧时光,又仿佛是几十个退休的铁路老工人,卸下了一生的疲惫,围坐在一起准备回忆点什么。绿皮车厢被改造成一间间客栈,记忆中的车厢是拥挤的、狭窄的、嘈杂的,现在它们摇身一变,变成客栈,房间怎么却是温馨舒适、空间大大的?每个房间还配有空调和卫生间。餐厅是用一整截车厢做成的,一排桌椅,旁边是宽宽的走廊。在这里用餐,开着空调,再喝点啤酒,像我们这样的老家伙会不会想起汗流浃背挤火车的过去年代?想起挥手作别月台上送行的恋人?年轻人也会喜欢上这儿来,车厢底下就是铁轨,铁轨间芳草青青,又有点像野营了。习惯了住高楼大厦、豪华酒店的年青一代,在这样的火车铁皮房里会不会体会到另一种人生?现在都已是高铁了,每小时三百公里,是真正的风驰电掣、朝发夕至,这种晃来晃去、一小时六十公里的老火车不会再有了。木心说,从前慢,车马邮件都慢。我们要不要过一种慢生活?

距离绿皮火车客栈不远,是用一架波音客机改造成的咖啡馆。客机复杂庞大的内脏被去掉,只剩空空的机身了。从舷梯上去,仿佛登机,却不飞走,又离地面很高,这感受已经有些异样了。端一杯咖啡坐下来,从舷窗看一眼机翼或者远处的湖泊,慢慢啜一口,细品着咖啡的香甜,一霎间你会恍惚一下,以为是在旅途上。这就是航空小镇独特的体验吧?其实航空小镇的主要内容是为通用航空服务,什么是通用航空?讲解的先生告诉我,除军用航空和民航以外的航空都叫通用航空。航空小镇就是以千岛湖通用机场为依托建设起来的。千岛湖通用机场在千岛湖上空约四千五百平方公里的空域,就是这种低高度、个人驾驶的小飞机的乐园。飞翔,是人类永远不会放弃的古老梦想,虽然大飞机早已帮助我们飞上了蓝天,但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个体飞行恐怕还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梦想。航空小镇的小飞机低空飞行,飞翔中俯瞰山川大地,像列子说的御风而行,庶几接近了这个梦想。

建德几日,感受多多,期待与她再次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