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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8年第5期丨周晓枫:野猫记

来源:《钟山》2018年第5期 | 周晓枫  2018年09月25日08:08

如果在家门口的花园遇见一群游荡的野猫,你会给它们取什么名字?邋遢王子、团豹、沙漠、毯子、芭蕾、海盗、警长、大花生、斗斗、梦露……这是散文作家周晓枫给它们起的名字,在起名和改名的过程中,她与这些性格各异的野猫们建立了情谊。而当爱猫者以拿着铁笼的缉猫者身份出现,劫后余生的野猫们是否还会依恋人类脚边的乐园?“这个世界,有多少爱以伤害的方式进行,又有多少残酷以拯救的面目出现。”人与猫与其他,该怎样实现艰难的和解?

周晓枫,女,1969年生于北京,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斑纹》《收藏》《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朱自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

1

我对邻居的负评,因为野猫发生转折。

我们住一楼,门前有个下陷式小花园。我疏于打理,只种了一层敷衍的草皮,斑秃似的生长着。邻居家利用这块空地,搭建了半间玻璃房,剩下的地面铺满磁砖。他家养了巨型狼犬,它还是条小奶狗时,就能看出是城市禁养的危险品种。幼年期的狼犬,每天还能放到院子里几分钟去拉撒。长大了,不行,它的样子接近福尔摩斯侦探小说里的恶魔。狼犬每天在玻璃房里狂吠一会儿———它炭黑的脸阴郁,骨白的牙冰冷,令我不寒而栗,路过的孩子有时会被吓哭。

邻居家的男主人彪悍,晚秋也光着膀子或穿着短薄的内衣裤在外面走动,抽烟,边骂边大声打手机———他的后脖梗上积着一圈发硬的肉。他直接跳入小区草坪,搬开井盖,拧动阀门,接上胶皮管,例行地盗用公共水源,给自家院子浇灌花草。女主人样貌年轻,睡醒了,不换睡衣、首如飞蓬……但她对流浪猫来说,美丽如天使,明亮如圣母。

邻居家也养猫。两只名贵些:一只美短,背后花纹像地图上的等高线;一只布偶,脸上一团晕染开的深暗,像被防色狼的喷雾袭击过。此外,女主人还收养了两只残疾猫,一只路上捡的幼猫。猫猫狗狗加起来六口,家里不能再接纳什么了,何况小区里的野猫那么多。她只能把宠物的口粮,分给那些餐风露宿的小可怜。

流浪猫到离我几有数米之遥的邻居家取食、喝水、晒太阳。女主人不仅提供基础猫粮,还因为偏爱,给它们加餐猫罐头。一边喂食,她一边胡乱地抓起毛丛打结、藏污纳垢的猫放在怀里抚弄。最胆怯的野猫也敢把身体平放在女主人的怀里几分钟,状若婴儿,然后才从这种不适应的体姿摆脱出来。

这些流浪猫一点都不消瘦,除了个别天然有着整容脸追求的尖下颔,多数都有圆实的小腿、胖胖的指爪。如果不仔细看,就注意不到它们的毛皮有种隐约的雾灰,缺乏缎光———那种经心保养才能闪烁的缎光。不过,至少从仪态上看,它们一点儿不颠沛流离,倒有些养尊处优的架式。有只大狸猫的体型,简直胖成了短腿的柯基犬。

它们或野心勃勃,或自命不凡,它们也被自己的缺陷所害,比如一只猫蹿到了让自己下不了台的高度,在二楼阳台上发出阵阵不顾体面的哀求……后来被女邻居和孩子,搭着梯子,拯救下来。

2

许多孩子童年都有养猫的经历,我也有,前后养过三只。过程愉快,但总是以惆怅和悲伤结束,回忆起来有阴影。

第一次养猫,我还上小学。小伙伴掏猫窝带回来的黑白狸,起名小偷。它刚开始是贼眉鼠眼地偷东西,很快演变为公然抢劫。印象深的一幕出现在厨房:拔光了毛的光裸鸡,鸡头被小偷死死咬住,紫瘦的鸡腿被爸爸拽住,双方都在一边咆哮,一边较力。小偷每天在院子里自由玩耍一会儿,它和第二只名为肖邦的爱听音乐的猫一样,后来自愿选择流浪和逃亡。第三只猫泡泡,在我的宠溺下,反而性格怪诞,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缺乏喂养常识,喂了过多的熏鸡肝而导致它患上肾病。泡泡形销骨立,瘦到失去猫形,腹侧像是搭在脊椎上的一张猫皮……我泣不成声,无望地眼看它被一个擅长救治的朋友接走。我后来不敢追问泡泡的下落或下场,以至疏远朋友,断了彼此音信。

看样子,我不是个理想的主人,猫比我更早认识到这点。

前两年,我发现一只母猫在我荒凉的杂草院里产仔。我生怕惊动它们母子,我知道即使喂食,也会引起猫妈妈的警觉和不安,从而将迅速转移幼崽。所以,我每天克制自己的好奇,始终坐在外飘窗台上,观察两米之外那些活动着的小毛球。

有一天,哺乳之后的猫妈妈出门打猎,只剩几个小崽子,在草地上踉踉跄跄、跌跌撞撞。阳光晴朗,它们的毛丝有着芒尖,状如晶簇。我打开阳台上的推拉门,从露台走了几级台阶,走到下陷花园的草皮上。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近切观察了一会儿那些可爱的小家伙。真的没有碰触,我只是隔着几十公分近距离问候。三只萌物走路都不稳,还是坚持着摇摇晃晃地挺直身子,试图用凶悍而嚣张的表情恐吓我。停留了大概十几秒,我快速后撤,我怕留下自己的气味,惊扰到它们多疑的母亲。

数小时之后,母猫回来看望孩子。

我没有留下踪迹,我几乎倒退着走在自己来时的脚印上。我确信自己毫无破绽。然而,母猫当天搬家,逃难般,把自己的孩子转移到某个秘密巢穴。幼猫在草丛里的轻微压痕还没有消除,院子一下就撤得空空荡荡。问题是,那些不会说话的小崽子,它们是怎么告的黑状?我百思不解。

3

猫和狗是不同的。土耳其一部关于猫的记录片里说:狗以为人类是神,猫不这么看。猫,神秘得迹近诡异的动物,它本身被认为具有超能力。

通常认为,狗有憨厚的忠心,猫有灵巧的狡诈——甚至在身体条件上,猫都灵活到诡谲。缩骨术是人类里的杂技与绝学,表演者并非真能缩小骨骼体积,而是通过训练,压缩骨间隙,使得全身骨头有序地紧密叠排。猫的骨头有230根,比人类还多24根,显然出自更精密灵巧的组装。猫天生就会缩骨功,大概跟它没有锁骨很有关系;它可以像水流一样,摊溢并塞满窄口的玻璃圆罐,以至有人说:猫是一种液态。

九条命的猫,擅长的奇技淫巧颇多。既可以上树,行走在细悬的树枝间;又可以高空翻转,完美落地。热爱晒太阳,在弱光环境乃至黑暗里也畅行无碍。被公认为是最具好奇心的动物,又是极尽谨慎的蹑足者。猫的野外生存能力很强,并且能保持优雅和克制。有只猫潜入养殖户的院落,它每天只偷一只鸡,视之为羽毛包装起来的点心——猫有节制地享用,控制得近于自律;不像狐狸,有着作恶的乐趣,饱腹的狐狸也会无端咬死许多无辜者,不为明天节省口粮。

我们小区有假山和池塘。人有两只手也捞不起来鱼,猫可以。仿佛会下蛊,猫凝视水面;鱼见到水面之上那双矿物质般的眼睛,就丧失反抗能力……呆滞也好,听从也好,反正结局是被猫捞出来吃了。据说鱼的记忆力不好,它们的确不长教训,每天上当,日复一日上演剧情单调的悲剧———就像单恋者倾心于让它绝望的爱人,不惜用生命去喂养自己钟情的杀手。有时两只陌生的猫相遇,它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长时间彼此凝视,直到瞳孔深处……我怀疑它们是在彼此下咒,比拼谁的法力更厉害。

猫不仅是城市里的宠物,乡村也爱养猫,据说只有它们能看见鬼魂渐近。出殡时要有专人守夜,陪伴逝者最后的旅程,尤其要防范着猫:传言猫若跳上棺木,里面就会诈尸。也许,因果相反。猫有狱警般的使命,它要监督关在肉身监狱里的魂魄。如果发现风吹草动,魂魄想趁机逃亡,猫就跳上去,按住棺材;魂魄疯狂挣扎,所以才会诈尸。都市里没有类似的机会,猫不会跳到棺材上,要跳,也只有一个狭小的骨灰盒———诈尸不能,顶多,腾起一团由灰烬构成的迷雾。

猫对死神的气息格外敏感。有个故事,说主人善待他的猫,猫忽然不肯好好吃饭,整晚凄伤地惨叫。主人以为猫病了,马上带它去看病,医生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回到家以后,这只猫一反常态,惊恐挣扎,无论如何也不肯待在主人的怀里……主人抱怨这只被宠溺的猫,直到他的抱怨变成呻吟,一头栽倒在地,死了。

猫能看透白昼,也能看透暗夜;能看透生,也能看透死。所谓暮色和虚无,只是为了人类设置的障碍,对猫,构不成任何威胁,它畅行无障。也许,这是神明对猫的偏爱,为了凸显它们的神异。

4

我和这些游荡的野猫关系密切起来,是因为一次偶然。我发现,猫对生死的参破,确有天赋。

我爱吃螃蟹。朋友们知道我的饕餮爱好,每到应季时节,纷纷快递给我。我每天乐此不疲地拆卸,餐桌上堆积着赤红的甲壳、圆实的钳子还有细而弯折的腿。直到有一天,吃到肠胃寒凉,腹腔痉挛且疼痛。冰箱里还剩下三只生蟹,我如何也消化不了。我稍一犹豫,眼看两只公蟹就咽气了,一只母蟹也气息奄奄———它们的生死间距,大概只有二十几分钟。河蟹昂贵,我不忍弃掷,还是把它们放进蒸锅。我把三只升腾热气的熟蟹拣出来,盛在简易纸盘里,拉开阳台推拉门,端到外面的平台上,看看野猫们有无食欲。被吸引的它们隔着距离观望,很快从邻居家跑过来,一探究竟。

它们灵巧、警惕,有着超乎想象的生存智慧。对这种它们从未见识过的生物,能分辨细微死亡气息的猫,竟天然知晓刚死的螃蟹也会积聚毒素——它们吃死鱼,不吃死蟹。它们把那只母蟹吃得很干净,找不到一丝肉屑;两只公蟹,它们不屑于尝尝一条小腿。也许,野猫把我鱼目混珠的行为视为对尊严的挑衅,它们把两只公蟹踢出盘子,让它们四仰八叉地翻倒地上。它们能够分辨,精确到分针的死亡。

隔着推拉门的落地玻璃,它们与我对视……睥睨,然后一哄而散。

5

也许它们的眼神真让我羞愧了。虽然出差频繁,但只要在家,我总会放置一些食物和水。我谨慎选择,我知道含盐和含添加剂的食物对它们的健康不利。除了清蒸鱼、白灼虾的头尾,还有家几乎像是专为高血压病人准备的所谓熏鸡:只有肉香而毫无盐味。我又用水反复泡过,才敢喂过两次。剩下时间,我都选用猫粮。

它们挑剔,猫粮口味不同,它们有的喜欢,有的不。我出于科学上的理解,坚持喂些天然材质的猫粮,可它们自有鉴赏力,尤其喜欢人类的鲜食。如果我喂食可以共享的食物,我是否在鼓励它们的僭越?还是说,我们靠食物建立的某种等级制度,并不能约束这些流浪而自由的灵魂?我怕随意喂食,营养配方不全面,影响它们的健康,乃至重蹈泡泡身上的覆辙,我下决心断供别的,只喂口碑之选:各种猫粮、猫罐头和猫零食。

它们逐渐前来,依然高度提防。发现我在偷窥,即使我站在绝对安全的距离之外,猫也会停止进食,转头,纵身跳入灌丛。我猜它们不是害怕,是难堪。猫被视为一种高自尊的动物。它们热爱清洁,每天精心打理自己,这几乎占据醒着的三分之一时间;来努力掩盖排泄物,这是被视作羞耻心的表现。排泄难堪,接受嗟来之食也难堪,这些小东西的内心戏丰富;除非信任,它们才肯施展撒娇卖萌的绝技,否则,它们维护着冷傲。

猫是如何判断人类,如何建立信任感的?前年冬天,地下车库有只行动迟缓的年迈猫,每次见到我,无论隔得多远,都乐颠颠地疾跑过来。它不停蹭磨我的裤角,让我蹲下来,替它搔痒或摩挲腮骨。这只老猫对其他路人非常警惕,几乎缺乏直视的胆量;最初它与我并无交道,它的直感从何而来?老猫乐于与我亲近,会随行数百米;哪怕我手里没有食物,它也能跟入电梯间和房门,信任得就像它从小就是我的家族成员。后来看不见它了,也许它没能熬过随后的冬天。

我又想起一件事,不知是聊天中的戏言,还是生活里的实情。刘亮程说他从村庄经过,所有的猫都跟随,并且向他跪拜。猫到底是出于敬畏,辨识出他有虎之威仪;还是出于好色的求欢,嗅探出他身上有撩动的气息——如此迷魅,以至它们不惜降尊以求?我难解其意。不过从此再见刘亮程,我就怀疑他有怪力乱神的能力。

随着喂食时间和频率的稳定,野猫们越来越多地光顾我的平台。它们早晨会集中来一会儿,没有谁守在这里。它们从不抢食。无论是多么诱惑的食物,它们都心如止水,团起爪子,以标准的猫式立姿站着。一只吃过早餐,不慌不忙地离开,下一只慢条斯理地靠近陶瓷的饭盆。它们三三两两,看似毫无规则,其实是按照隐形秩序在排队。

多数猫看起来年纪不大,像是青春期,只是即将成年,若算作成年就有点勉强。它们平常在哪儿?想象中,我把它们当作在公园里晃荡的流浪少年,有陪它们一起浪荡的问题少女,有随遇而安的住所和食物。喝水的时候,它们弹簧般的小舌头快速进出,比弹簧刀还快。还有几只成年了,也让我想起电影镜头里,桥洞里围拢篝火餐风饮露的流浪汉们,在勉强可以避雨的夜晚抵足而眠。也许正因江湖险恶、兄弟情深,所以无论大猫小猫,它们都不抢食。

过了数日,我才反应过来。之所以不争,到底是超乎生存的情感力量,还是这本身就是生存技巧?它们一只一只有序地尝试食物,并未一拥而上——不过是,免得集体中毒?对陌生的善意,它们并未丧失警觉。

6

它们来来往往,新面孔此起彼伏,像缺乏管理的流动人口。有的毛色斑斓,如海龟里的玳瑁;有的表情忧郁,甚至像是有了熬夜后的眼袋。有的猫一看就是江湖出身,野力十足;有的可能经历过从宠物到弃儿的命运转折,它们依然保持着良好仪容和典雅举止,包括与人亲近的强烈渴望。有的体型优雅如芭蕾演员,有的走路骄傲得像只猎豹。它们绿松石或蜂蜜色的眼睛,闪烁着童话之美……不过,猫的视力不如人类,并且它们还是色盲。

野猫开始比小区保安还殷勤地巡查我的露台。虽然喂的都是品牌猫粮,不存在什么厨艺大赛,但邻居女主人和我,依然像两家在门口竞争拉客的服务员那样,殷切盼望到来的客人走向自家的餐桌。

渐渐地,我总能在附近发现它们的身影,拿我的露台当猫客栈;即使没有食物,它们也来此小睡。它们卧在植物已经枯死的花盆里。它们藏身在露台下面的阴影里,一旦我抓取猫粮,撕开零食的包装袋,或者拉开铁皮口的罐头……它们就像登台的谢幕演员,瞬间集体涌现。

更熟悉以后,它们喜欢透过落地玻璃向里窥视,像一群间谍。它们更喜欢溜进打开的推拉门,小心翼翼地勘探环境。如果我坐在沙发上,它们不敢前进又不愿后退,就站在它们认定的心理安全线上,观望。

猫能够长时间不眨眼睛,所以显得特别专注。最初,它们总是标准立姿,笔直地站在对面,仪态有如奢华酒店的西餐侍者,只是表情有些呆萌。后来画风变了。我感到迷惑,它们为什么一见我就乏困。无论刚才多么闪转腾挪,我们的目光只要对视超过数秒,它们就微眯眼睛,很快半闭半挤,合拢的眼睑一线隐约。屡试不爽,它们简直无一例外。我仿佛突然成了擅长催眠的巫师,我对自己陌生的特异功能颇为不解。许久之后,我反应过来,这是向我示意信任的表情语言:比抛媚眼更端庄、诚恳。我体会到小小的暖意,只是这个景象有些诡异。进门来的六七只猫,都冲着我的方向形成小扇面,它们立姿,挤着挤着眼睛,就变成紧闭双眼……我就像面对着一个盲人乞讨团。不过,我也像一个沙眼症患者那样,频繁地挤眼,以回应它们的示好。

7

我给它们取了名字。

邋遢王子、团豹、沙漠、毯子、芭蕾……哎呀,群众演员可多了。有几只猫,每天前来报到:海盗、警长、大花生、斗斗和梦露。我承认,自己对后几位有些偏袒,它们更像是家里的常驻人口。

海盗,身体是白色,尾巴是黑色,脸也是半白半黑,左边像被斜下来的眼罩覆盖。其实我最早管它叫蒙娜丽莎。因为,它以不变应万变,永远只有一个神态,总之是那种做不成表情包的猫。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样,让人分不出微笑还是感伤,可以说它是零度表情。我无法判断它的情绪起伏。不仅如此,它的专注超乎想象。它盯着我,如果是用七分脸的角度,它能始终不移半寸,连眼神的角度都不差分毫。它适合当画家的模特,它不挪动,不眨眼,甚至不会抖落身上的光线。它的削腮狭眼,有点像狐狸或者奸佞那种。它谨慎,习惯怀疑,从不只身进入房间,行动之前,它至少需要两名试探者或陪伴者。即使其他猫已经在房间里假寐了,它依旧选择离门最近的位置,以便及时逃脱。我想,这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猫,它排斥亲密。我说得对,也不对。事实上,它竟是最早与我有肢体接触的。

有一天,它们溜进阳台,准备在房间里小小午休。很奇怪,尽管在客厅里停留时间短暂,而且容易被打扰和打断,它们对登堂入室却乐此不疲。我拿了零食尝试靠近,它们倒着身子退后,一起向外撤离。我手里捏了一条很小的鱼干,向蒙娜丽莎示好。它毫无征兆,闪电般伸出前爪,打落了我的贿赂。似乎在表达,它在意室内和态度的温暖,远胜过区区口粮,我的表面笼络、实则驱逐的行为,迹乎羞辱。我的手指,感受它指甲的坚硬和锋利。因为无法从表情上猜测蒙娜丽莎的心理预谋和动作变化,我从此,对它多了生分和警惕。感觉它是女性,没想到这么凶。不叫蒙娜丽莎了,改名海盜,从近似的相貌到强悍的逻辑———虽然也有女海盗,但好像不这么蒙上一只眼?管它呢,那么凶悍,就叫海盗。

我是很久以后,才理解海盗的心意,原来它只是想跟我玩。海盗的动作没轻没重,有一次它竟咬我的脚踝,留下一道拉长的牙齿划痕……它不知道怎么表达亲热,才是合适的分寸。

黑猫警长,长得和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形象一模一样,简称警长;大花生是只老猫了,黄白花,嘴巴上面的胡子斑,形状像颗大花生;护士,它热衷照顾和看护,总是在帮助别人打理皮毛———它们只能叫自己的名字,没有替换的。不像海盜,是从蒙娜丽莎改名过来的;不像斗斗,也改过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