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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9期|王东海:蜉蝣飞在时光里(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9期 | 王东海  2018年09月25日08:09

还记得那是八年前一个漫天彤红的早晨,陈珂还是团政治处宣保股的一名小干事,他特想转业,还不能转业。

陈珂刚到办公室,就接到师机关的刁干事打来的电话。刁某人像一只“雕”般,在电话里冲着陈珂戾声长啸,伸出“尖啄利爪”把陈珂“叼”了一顿。

“材料啥时候报上来?你再不报,我就报领导了,你自己去跟领导解释吧。”

作为一个区区团政治处的小干事,陈珂唯有手举话筒连连称是。他感觉刁干事的“雕喙”马上就要从话筒里钻出来,在他脸上狠狠地啄一口了。

刁干事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后天,后天,最晚后天啊,必须把上季度“打好安全保卫仗”的优秀事迹报上来。

啥叫“打好安全保卫仗”?陈珂在连队待了多年,最烦打安全保卫仗。打仗就打仗,打仗为了胜利,是拼血性不要命的。保安全就保安全。干吗非要用打仗的标准去干与打仗无关的事情呢?优秀人物又是谁呢?事迹从哪方面写呢?

陈珂脑袋里飞着千万只苍蝇。他刚从连队调到团政治处,当保卫干事,现在连“保卫”是啥都还没搞明白呢。

其实这是刁干事交给“前任”保卫干事叶明峰的任务,可叶明峰犯错被“下放”基层了,心情很不爽,与陈珂交接时啥也不说,只冲着桌上的电脑努努嘴:“呐,都交给你了啊,以后少来找我。”

机关工作只能往前赶不能往后拖,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该死,昨晚万不该去赴宴,浪费了时间。

昨晚是警卫连指导员曹长伟喊吃饭,又不能不去。不然这以后有啥事,缺个苦力出个公差,怎么去求人家警卫连。再说他刚到机关,新手上路,没个老司机带路,难免会撞个鼻青脸肿。

插图:张義虎

陈珂以前是汽车连的副连长。连长郝斌总说,我希望大家都能成为一个好兵。郝斌是有抱负的人,一直瞄着运输股长的位置。郝连长既是个有抱负的人,也是个懂报复的人。

起因是陈珂的“心腹”牛海涛退伍事件。

战士牛海涛爱发牢骚,背地里怪连长的管理方式太极端。牛海涛唠叨:“郝连要是严格地管,我也认了,可他只是在严格地管我们啊。团里安排休息,他就安排连队原地休息。我都这么大人了,去趟市区会死啊?这叫严格吗?这叫阉割啊。”

陈珂安慰道:“某一时段,总有某一时段的法子。这叫历史局限性。”

牛海涛愤愤道:“你是干部随意外出,要让你半年不外出,天天待在连里,你受得了吗?再说说不让上网,这都啥年代了,农村老太太都拉网线了,我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壮年还不能上个网?”

陈珂说:“他不是怕出事吗?万一你拍个飞机图片发网上泄密呢?”

牛海涛不服:“他咋不怕我喝水呛死呢?他要是监管能力强,教育搞得好,谁会去惹事?他就是用别人的痛苦来推卸自己的责任。算了,这我也认了,可还有一点,最气的,凭啥老子拿四个优秀士兵了,今年都要退伍,还不能给个三等功?”

感觉到牛海涛要闹事,陈珂赶忙说:“你可千万别折腾,你这一闹咱连队就要臭名远扬了,我替你找连长去。”

陈珂真去了,可郝连长不同意。

陈珂觉得忒没面子,问连长:“你为啥偏不给牛海涛?”

连长反问:“凭啥非给牛海涛?”

陈珂说:“因为他要退伍了,还拿过四个优秀士兵。”

连长说:“你说那不管用。”

陈珂问:“那到底啥管用?”

连长答:“我说了管用。”

这真是一句顶一万句,呛得陈珂哑口无言。

事后,牛海涛退伍了,离队那天,身高马大的牛海涛拎个啤酒瓶满营院找郝连长,可郝连长消失了人影。

老兵退伍新兵下连,冬去春来几月已过。陈珂还喊连长为连长,连长仍唤陈珂为副连。但彼此总隔着一层结实耐磨的军用蚊帐,看不清喜怒。

就这样,郝连长三年任满,被调任运输股当助理员。

团领导要选拔新连长,私下询问郝连长,汽车连几个干部的工作表现。郝连长说到陈珂,说这小子做事冲动,不适合主官岗位。

“做事冲动”,这话怎么理解。按说为正义敢作敢为算“做事冲动”,为邪念无所顾忌也算“做事冲动”。总之这话让领导对陈珂感觉不太好,心头扎了刺,陈珂做事不稳重。

这事儿陈珂自己完全不知道。

汽车连副连,可不是妇联,是啥苦都要吃,啥罪都要受。按说连长人选非他莫属。但最后命令下来,连长不是陈珂。

为这事陈珂都打转业报告了。团政治处主任赶紧喊陈珂到办公室,好声好气地说,机关缺人手,我想把你调过来,练练笔杆子,镀下金,后面再安排你去上个指导员班,回来当指导员吧。

这把陈珂说动了心。

按说在连队,陈珂也写过材料,但机关的材料与连队的材料有天壤之别。书到用时方恨少,在机关干活没两把刷子不好混,陈珂急得抓耳挠腮。

陈珂在叶明峰留下来的老电脑里搜索,没找到几篇。他气得直骂,留的什么烂摊子。

他给叶明峰打电话,叶明峰说上周硬盘出问题,被格式化了。早不坏晚不坏,偏偏你被处理了要坏。修硬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叶明峰又甩手不管。倒是叶明峰在电话里听见陈珂火急火燎怨声载道,畅快许多。

陈珂灵光一闪,师里问我要,我问连队要,逼连队写,一级一级往下要。

哪知打一圈电话,很多连长几乎是脱口而出,单位没合适人选,我们单位不报。

陈珂愣没琢磨明白,按说这是好机会啊,怎么反都不报呢?

又一个连打来弃权电话。陈珂怒火攻心没好气道:“必须报一个!”挂了电话,心中又有些歉意,小干事给指导员发号施令,日后关系可怎么处。

陈珂揣着一颗焦灼的心,挂着一张苦逼的脸,许久,终于报来三篇。

陈珂打电话给警卫连指导员曹长伟。

曹长伟就是那个非喊陈珂一起共进夜宵的人,席间称兄道弟,亲密无间,感情得到了升华,从此成为“创业共同体”。席间陈珂搭着曹长伟的肩,本想开句玩笑暖暖场,他说曹书记啊,在座的人里就数你牛,你这名字道出了我们共同的心声啊。大家一时发呆,然后哄堂大笑。曹长伟耷拉着头,起身上厕所去了。

曹长伟接电话说:“这事不是我们报了就能定的。既然定不了,干吗还要报。”

陈珂恍然,这事该先问问主任的意思。

陈珂想起报到第一天,主任就对他说过语重心长的话,在机关要“会学习、会组织、会调查、会协调”。看来领导能当领导,都是有道理的呀。

曹长伟又说:“这么个小名额,跟连队主官有啥关系,现在有的主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这番话让陈珂恍然大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就连自己都盘算着进退得失,更何况那些连长们呢?天下太多看似简单的事,却一点都不简单,就因为聪明人太多了。可这点小聪明,又能成什么大事?陈珂感觉在机关一天,比在基层一年都学的多。他忽然莫名怀念起连队里的简单生活来。

陈珂把三份材料呈主任阅。

主任不悦道:“要有呈阅件,你就这样拿给我看啊?”

陈珂滚烫着脸退出主任办公室,匆忙拟好呈阅件。

这回主任头也不抬地看了好久问:“三个人是怎么选出来的?”

陈珂答:“报上来的。”

主任低头继续问:“总要有个排序吧?”

三份材料,有一份推荐汽车连士官龙雨瑶。其间龙雨瑶给陈珂打了三次电话,又是陈哥好又是首长好,使出百般解数非要陈珂帮他推荐。

当然要推荐老连队的龙雨瑶,给老连队争口气,自己也能在老连队留个好名声。

陈珂张口欲言,又闪念一想,堵住了嘴。自己刚来机关,才几斤几两。再说主任为啥要问?他真的需要问一个小干事的意见吗?莫非主任早已心中有数?

陈珂清清嗓子,试探性地说:“我刚来,还不熟,主任您看呢?”

主任扫了几眼,慢腾腾地抽出一份材料,摁桌上,终于抬起头来说:“这个写得还行。”

陈珂踮脚探头,连说好。

主任摁在桌上的材料,是推荐军械股助理员林瑞涛的。

林瑞涛是谁?军械股的名人,也是场站的名人。军械股长逢人便夸,选部下就选林瑞涛这样的,再蛋疼的事儿只要交给林瑞涛,股长站旁边抽烟就行。

林瑞涛下一步要接股长,已是路人皆知。

陈珂却开始琢磨,主任为何选林瑞涛?好多事情,若没心没肺地坦然面对,忍忍也就过去了。可陈珂非要多想,想多了就容易误会。

曹长伟曾跟陈珂说过,领导误会下属是天大的事,下属误会领导算屁大点事。

陈珂想多了,主任瞧也没瞧他。

主任仰头,若有所思中气十足地说:“林瑞涛这么出名,选他报上去,希望更大点。”

陈珂回办公室,想了又想,还是主动给军械股值班室打电话,问:“林瑞涛在吗?”

值班员说:“林助理不在。”

这时有人夺过电话阴阳怪气地问:“哪位领导啊?”

陈珂报:“陈干事。”

电话那头忙说:“陈大干事啊,我是刘助理啊。”

刘助理?陈珂记得,他可比陈珂大好几届呢。

刘助理若无其事地问:“找林助理有什么好事儿啊?”

这小子,平时吊儿郎当,打听起事儿来倒挺有能耐。陈珂懒得理他,随口说主任点了林助理的名,要把他推荐到师里。

刘助理突然提高嗓门道:“那是好事儿啊!”

挂掉电话,陈珂心念不好。刚才一时大意,竟说出“主任点名”,刚才可是刘助理啊。

刘助理是谁?刘助理与林瑞涛两人正为争股长的位置暗中较劲呢。

自己张口就说“主任点名”,万一刘助理误会主任照顾林瑞涛呢?这不是给主任抹黑吗?尤其刘助理,就算不误会,也爱在背后闲言碎语,传到其他领导耳朵里,可怎么想?都怪自己不长心。

正担忧着,林瑞涛打来电话。他在飞机场,听筒里满是歼十的轰鸣声。

陈珂把门关上说:“林助理,你的材料还要再改改。”

哪知林瑞涛在电话里扯起嗓门问:“你又不能定,改了有啥用?”

陈珂咬牙切齿地说:“跟你说,是主任点你名了。”

林瑞涛一听分外激动,连说:“好、好,我马上改,你说怎么改?”

陈珂说:“要有特色、有切身体验,不要编造,不要夸大,套话少说,多举实例。”他拿着手机把自己刚百度来的“如何写好事迹材料”念给林瑞涛听。

林瑞涛精神亢奋地说:“好,保证完成任务。”

哪知顷刻,曹长伟就给陈珂打来电话问:“你是不是要林瑞涛交材料啊?”

陈珂说:“对啊,你怎么知道?”

曹长伟说:“别提了,那鸟人让我写。他会干活不会写材料。”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