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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9期|王威:刘水果,我带你一起飞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9期 | 王威  2018年09月25日08:34

导读:

一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年轻人却深爱诗歌和历史,他们的废品收购站因此被毁,一个从此离开不知所踪,一个沦落到街头抢劫。他们是生活在污泥中而想要飞起来的人,现实却使他们难能张开翅膀。而一次抢劫后,“我”又偶然碰到了在楼顶怀念她去世的父亲的海棠,同样在底层的她说“刘水果,我带你一起飞”。他们的存在是一道光,还是个讽刺?

我是被人追上楼顶天台的。

那是个女人,穿着一双十几寸高的高跟鞋,披着件溜光水滑的毛皮大衣,从银座出来,姗姗款款地往车边走。她刚拉开车门,我就把她手里的包抢过来,跑了。当然,女人的尖叫呀,路上的见义勇为呀什么的,就不用提了,谁都能想象得出。抢劫就是这么回事,要么被人群追赶,要么在众目睽睽下死命奔跑;若抓到就挨顿揍送进局子,若抓不到就算赚了。

今天我是被逼无奈,因为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银座旁边不是有家书店嘛,居然从书店里出来了一个比烧鸡还瘦的男人,他一把没有逮到我,反而来劲了,跟我比赛起了跑步。我能怕你?也不看你的身子骨配不配!我收废品的时候,什么架没打过!虽然这么想,可我并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我不占理,引来警察就亏了。趁转弯的时候,我耗子般钻进了贵和大厦的后门,跟着电梯一口气到了顶层三十三楼。至于我上楼顶天台,倒不是为了躲避烧鸡男人,他现在说不定在哪里茫然四顾呢。我是想把包里的“货”拿出来,然后把包扔掉。我拎着这么贵重的女包等于向众人宣告了我的行为。

楼顶白茫茫一片,还保持着前天那场大雪的模样。雪地里居然有排脚印,顺着脚印看下去,我吓了一个趔趄。楼边沿硕大的广告牌子上,居然坐着一个女人。她悬空的双脚荡来荡去,仿佛那是自家的炕沿。我怕惊动她,悄悄顺墙根坐了下来。

也许楼太高的缘故,下面没人发现这个女人的自杀举动。冰雪刺骨的寒凉让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女人于是回头看了看我,并且朝我笑了笑。我发现她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整张脸稀疏寡淡,嘴巴过于大,笑起来像要吃人。

既然被她发现了,我就想站起来堂堂正正地下楼,重新找个地方拾掇坤包。可起身还没有一半,她就把我喝住了。坐下!声音中气十足,声势如同警察。我吓得“咕咚”坐了下去。她便又回过身,背朝着我,继续荡悠起她的双腿了。我把坤包挂在脖子上,想爬下去。在这个鬼地方待着,早晚要出事的,一出事就是人命官司,有嘴也说不清。我刚要起身,她问我话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赶紧坐正了身子。

我,叫刘水果。我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如实禀告,大概是太过慌张了吧。

刘水果,我带你一起飞吧。

我确定这是个神经病。要飞你自己飞,我可不想死,我还没找到郑小渡呢。心里这么想可嘴上没敢说出来,万一她真在我面前飞了,我不也得跟着魂飞魄散?

你,叫什么?我没指望她回答我,来济南这两年,这是我第一次问人家名字。

海棠。

……

我爸爸给我取的。今天是他生日。海棠回头看着我,认真地说,仿佛她爸爸的生日与我有关一样。如果说我从哪会儿开始想坐在雪地里跟海棠说说话,就是从这会儿,从她说爸爸的时候。

我爸妈都不靠谱,在老家诸城,整天就知道吃喝嫖赌,活着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每听到别人提爸爸,我就会感觉新奇,就想知道别人的爸爸是什么样的。

这个广告牌子是我爸三年前钉上来的。海棠自豪地说。我爸就在这家广告公司上班,专门出外勤。

你坐在那上头是想死给你爸看吗?我也不想这么说,可是脑子里面一时没有其他话。再说,她坐在那里荡悠双腿,我心里一直稳不下来,总担心广告牌子带她飞了。

钉这个牌子那天也是他生日,我跟他一起弄上来的。

我感觉索然无味,一个生日有什么好说的,如果说说她爸是怎么虐待她的,我倒是能跟她对答。——我还是想找个地方处理这个坤包。

然而,没等我走,就听到楼下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凭经验,我敏锐地觉察到,警察上来了,我被发现了!

我慌乱地观察着这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台,发现离我最近的出口不到十米。我说,海棠,警察抓我来了,我得走了。海棠笑起来,笑声像电视剧《天龙八部》里的天山童姥那样放肆。海棠说,他们是来救我的,不是抓你的,你看楼下早就站满了人。我好奇地想上前去看看,被海棠制止。别过来!她依旧像刚才那样大声地喝住了我。

通道口冒出来两个警察。我心里咚咚直跳,慢慢往墙根退。我后悔没有把坤包藏起来。可是警察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他们俩看着海棠,愣在那里没敢轻举妄动。我心里冷笑,除非是太上老君来,否则谁都没治,她坐的那地方是广告牌的边沿,拖不好就是杀人。如果能把她拖下来,我早就那么办了。

这时候,海棠说话了。海棠说,警察哥哥,我就是在这里坐会儿,不往下跳。其中一个年长的警察说,我们知道你不往下跳,可是这样很危险,也扰乱治安,所以,你还是下来吧;或者我们过去扶你下来。海棠说,我就是上来坐会儿,这是我爸爸安装的广告牌子呢。

我知道警察下一步会要海棠家里的电话,然后她爸爸她妈妈还有亲朋好友全都来,他们会哭得昏天黑地,然后,她被成功解救,警察受到表彰。而我,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就是等待拘留。

于是,我慢慢靠向放坤包的地方,那里的雪被我坐化了,汪成了一摊脏水,坤包泡在里面显得很可怜。我拿起坤包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我甚至希望自己变得透明,谁也看不到我。在梦中,我经常变得透明,那些追赶我的人、打我的人穿越我的身体而过,却一无所获。透明的我俯视着他们,没有恐惧,十分开心。可这不是梦里,是光天化日之下,太阳就在头顶,我无论如何也变不成透明。果然,身后的警察喊我了。喂!那个,小孩,你叫什么?我一个激灵把坤包抱在了怀里。我虽然矮小瘦弱,可今年也十八岁了,不至于是个小孩。他叫刘水果。海棠替我回答。让他走吧,没他什么事。

听到最后这句话,我拔腿就沿通道跑下去了。跑到电梯口,我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为了怕再遭不测,我迅速拉开坤包,把里面的钱掏出来放进棉袄口袋,然后把包塞进了电梯旁的垃圾桶里。电梯带着我平安下行的时候,我倚着厢壁总算松了口气,捂着鼓囊囊的口袋,一路顺畅到了一楼。我没有急于走出电梯,我靠在里面吸了一根烟。吸完烟,我又把电梯按到了33。

又一次回到天台,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两个警察竟老老实实坐在了雪地里,他们肯定也遭到了海棠那句中气十足的“坐下”。虽然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可他们依旧苦口婆心地劝她下来。海棠只管在广告牌子上游荡双腿,根本没有理会他们的话。我小心翼翼地避开警察,喊海棠,海棠,你下来,下来。海棠说,为什么?我说,下来谈谈你爸爸。海棠惊喜地扭头看着我说,真的?我使劲点了点头。两个警察惊喜地看着我,示意我继续营救下去。海棠说,你过来我让你看样东西。我朝广告牌子走去。我听到警察在我身后发出一个叹词,我明白,那是警告我小心点,别把事情搞砸了。

广告牌子在大楼的边缘,那里的风大且冷,海棠的嘴唇冻得乌紫。看到我近前,她小心地挪开一直按着广告牌沿子的左手,我这才看清,上面有刀子刻的几个字:老海,生日快乐。2014年2月1日。海棠小声说,这是我刻的,老海不知道,他要是知道非剥了我的皮不可。我说,为什么?她说,老海是个认真的人,他会觉得我这是损坏别人的财物。我朝楼下瞄了一眼,下面那片乌压压的人头变得模糊旋转,我赶紧缩回了身子。

我伸手扶海棠下来,她的手冰一样凉。她在平台上刚站稳当,那两个警察倏地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海棠奇怪地左右看看他们说,你们干吗?警察说,跟我们去趟所里做个笔录。我一听不妙,趁海棠挣扎的当儿,我快速跑掉了。

我从小卖店买了个面包,边吃边蹲在派出所门口的冬青旁等海棠。她是这个城市第一个跟我交换名字的人,我应该信守诺言,跟她谈谈爸爸。天快黑了,海棠也没出来。那个冻得僵硬的面包进到肚子以后,我反而饿得更加厉害了。可是我不敢离开。我撕了一个冬青叶子放在嘴里胡乱嚼着,一股辛辣味直冲脑门。

到海棠出来,我都快冻饿而死了。海棠说,哪能那么容易死,我爸躺在床上待了九十七天才没了最后那口气。我以为听错了,你爸不是今天过生日吗?海棠没有接话,她说,走,我们去吃碗长寿面。我豪迈地说,我去买个生日蛋糕。海棠没理会,把我拽进了派出所旁边的拉面馆。

我们点了三碗拉面,海棠说另一碗是爸爸的,让我代他吃了。好久没有人和我一起吃饭了,吃完两碗拉面,虽然肚皮感到要爆,可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我说送她回去,她说我们还没有谈谈我爸呢。

是啊,还没有谈谈她爸爸呢。

我先开了个头。我像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告诉她,以后不要去坐那个广告牌子了,如果摔下去,你爸会懊悔死的。

海棠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去哪儿陪爸爸过生日?

你找我,我替你爸吃长寿面。

海棠的眼圈一红,咧开大嘴笑了。一时我没了话说,低头夹盘里剩的那几根土豆丝。这时,冬瓜和他的手下进来围住了我们的桌子。我赶紧跟海棠说,你走,改天我们再聊。冬瓜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你这样的狗娘养的也配跟妞一块吃饭?我看了看碗里剩下的拉面汤,真想端起来扣在他的脸上。海棠大姐一样站起来说,哥几个坐下,我请客。有什么事情摊开来说,说透了就是好兄弟!海棠这几句话充满了江湖味道。冬瓜重新打量起海棠,我也是。冬瓜说,妞看着不大,胸怀倒挺宽广。一边说一边跟手下人肆意狂笑。屋子里的食客纷纷站起来往外走。

海棠让老板炒几个菜过来。老板歉意地说,我们打烊了,你们去别家吃吧。海棠摸出电话快速地按了几下,说,刘队,你还在所里吗?冬瓜一愣,哪个刘队?你他妈下手倒快。海棠说,就是旁边洛口派出所的刘队啊,让他过来陪咱们喝一壶。冬瓜立马带人走了。走之前撂下了一句话,刘水果,你等着我!

海棠随后也拉着我走。我说刘队要是到拉面馆找我们怎么办?她说找啥找,我哪有什么刘队的电话。

在公交车站牌,我看着海棠上五路车走了。我没问她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我这种身份,问她这些问题不恰当。当然她也没有问我。

我现在还住在以前和郑小渡收废品的地方。前年开业的时候,郑小渡踌躇满志地给它取了个恶心的名字“铿锵二人行”,说这个名字富有诗意。现在废品站虽然关门了,可是房东不退房租,我也怕郑小渡不定哪天再回来找不到我,就想在这里住到租房合同期满。二叔曾经来找过我,拖我去他打工的建筑工地搬砖。可是工头拒绝了我,说打眼一看就不是个正经鸟。——他还真有眼光,自从郑小渡失踪以后,我的确就不是个正经鸟了。

两年前,郑小渡煽动我跟他一起来济南收废品的时候,我刚初中毕业。因为没有考上高中,刘伙伴,就是我那吃喝嫖赌的爸,让我去读技校,说读技校自己不花钱,国家还倒贴。我找郑小渡商量,郑小渡说就算读了技校还是得再找工作,倒不如先跟着他把钱赚了再说。于是,我们俩就来到了济南。刘伙伴当然拿我没办法,他们两口子自己都不干正经的,有什么资格管我?

郑小渡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郑小渡,男性,二十四岁,高中肄业,身体纤弱,秉性神经质。说实话,他的气质倒真像个诗人。他尤其喜欢那个叫余秀华的女人的诗,只要收来废报旧书,他就疯狂地在里面扒拉。其实,我也爱扒拉那些东西,但是我跟郑小渡不在一个爱点上,我喜欢的是历史书。上学的时候,历史考试我几乎每次都能得一百分,可遇到其他科目就蔫了。

有一天,我居然在破烂堆里翻出了一本《敦煌学十八讲》,虽然破烂不堪,可我还是把它对接成了形,窝在那里看到天黑。站起来时,头上哗啦啦地响,原来头发上结满了冰花。我的脸也是那天下午冻烂的,时不时会流出一些黄水。我没管这些,把书掖在黄大衣里面,回到废品收购站那间薄墙烂瓦的屋子里。站在屋门口,我突然萌生出了攒钱去敦煌的念头。郑小渡不在,炉火灭了,屋里比外面还要冷。

没人来卖废品的时候,我和郑小渡经常这样互不见面。虽然不见面,可是我知道郑小渡在扒拉废纸堆,指望能找到本诗集;而他却不知道我也在扒拉另一个废纸堆,找历史书。扒拉来扒拉去,有时我们也会扒拉到一起。每当这时候,我就会若无其事地说,我把它们整理整理。对于喜欢历史这件事,我一直觉得挺丢人的,一个收废品的初中毕业生,满脸都是冻疮,手背冻得裂了口,还有资格喜欢读史书吗?

刚开业的那一年,我们过得倒也风平浪静。我跟郑小渡勤快能干,一个电话,不管夜晚还是凌晨,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我们都会上门收货。很快我们就赢得了周围小区和工厂的青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有时晚上睡觉前,我们也会偶尔讨论一下攒了钱干什么。郑小渡说,送父亲去医院看眼睛,他的眼疾越来越厉害了;然后出一本诗集。看到我没吭声,郑小渡问我攒钱干什么,我说还没想好。其实我想去买一套《史记》和一套《资治通鉴》。上学的时候,我曾在历史老师的桌子上见过这两套书,翻看了几页,没看够。

事情也就在我们喜欢诗集和史书中出现了转折——别以为是好的转折,比如被记者发现,编造出“破烂站里的阅读者”、“破烂站里的金凤凰”等等自强不息的励志故事。这种不靠谱的故事除了给穷人一丝虚幻的烛光,让他们自我温暖一阵子,没有其他任何意义。我们的转折不是这,我们的转折是拳脚相加鼻青眼肿,最后直接导致了郑小渡失踪,收购站关门。

那天,读完《敦煌学十八讲》,我从废纸堆里把郑小渡拽出来,他在里面睡着了。我们讲定,如果以后看到喜欢的破旧书籍,就出双倍的价格收购,这样来卖这种书的人会越来越多。当然,讲的时候我没有说历史书,我打的旗号是郑小渡所喜欢的余秀华之类。郑小渡一听,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握着我的双手说,刘水果,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化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因为你尊重文化。我差点被他说吐了,我抽出手来骂了句脏话。他脑子有毛病,动不动就说到云端里去,我不跟他一般见识。郑小渡却不罢休,继续表达他的感激。他说,刘水果,收这些书的双倍价钱,不能让你跟着吃亏,那多用的钱全由我出。我说滚你妈的蛋郑小渡,你要这么想以后再收来余秀华什么的我就撕成碎片,扬它个雪花飞舞。

我们用双倍价格收购的第一批书,有三本:《飞鸟集》《仓央嘉措诗集》和一本没有封面的无名诗集。这些书是夹杂在酒瓶子和纸壳子里来卖的,卖书的是个奶奶,她看到郑小渡翻书的手因激动而发抖,就说,可怜见的,书送给你们了。郑小渡一听赶紧往外掏钱,奶奶不行,不行奶奶,我要给您钱,多给您,说好的。

可能奶奶回去替我们做了宣传,那几天,不只那个小区,其他小区也有很多人家打来电话,让我们去拉旧书。跟随旧书的,还有其他废品,源源不断地涌向收购站,我们的“铿锵二人行”变得远近闻名起来。

这些书让我们如获至宝,虽然我表面一直是淡淡的,可是天知道,当我每每扒拉出本历史书的时候,心里有多激动和兴奋。

那天吃完晚饭,郑小渡要给我读他写的诗,他说这是他的处女作,写给他妈的,出来一年了,清明节都没有回去给他妈扫墓,他很想念她。

小时候,我跟父亲一起/用一抔黄土/把她种在了地下/我以为来年/她会重新长成个妈妈,陪我长大/当那抔黄土变旧,妈妈依旧是我心头的牵挂//妈妈,您不知道,其实您一直都在/那些哭泣的夜晚/您总是坐在我的身边/抚慰我梦中的惊慌/告诉我,都会过去,你要坚强……

门突然被一脚踢开,郑小渡的诗朗诵戛然而止。冬瓜领他那一伙闯了进来。冬瓜的收购站离我们不远,开得比我们早,本地收废品的都尊他冬哥。我赶紧起来给冬瓜搬凳子,请他手下那帮人喝水。冬瓜轻蔑地瞅了我一眼,踱到郑小渡跟前,用两根手指抽走了他手里的诗。

哟呵,还写诗呢,还《献给妈妈》呢!冬瓜阴阳怪气地说。他手下那帮人跟着狂笑起来。有个跟我穿一样黄大衣的青年绕着郑小渡转悠,边转边说,你也有妈啊?我还以为你是狗娘养的呢!

冬瓜把诗歌撕碎了扔在郑小渡头上,狗娘养的!哈哈哈哈……屋子里充斥着他们的狂笑和污言秽语。我和郑小渡站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任凭他们取笑。他们聒噪够了,冬瓜说,狗娘养的,知道大爷今天来干吗?郑小渡摇头,我也跟着摇。冬瓜说,你他妈的破坏市场,扰乱正常价格,懂吗?你他妈的这是想跟我争山头,懂吗?我们俩呆立着,脑子里一片茫然。还是郑小渡先反应了过来,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说,冬哥,您老说的是我们收废书纸的价格对吧?我跟您解释一下。

叫哥?懂不懂规矩?黄大衣朝着郑小渡的脊梁就是一棒球棍。郑小渡像一袋粮食,“噗”地倒在了地上,紧接着棍棒和拳脚噼里啪啦落到他的身上。当然,我也未能幸免,同样变成了一袋倒地的粮食,任凭他们踢打。

那顿毒打让我们俩半个月没能起床。看到彼此肿成猪头一样的脸,我们不禁一齐笑了。笑完,郑小渡说,我要把这件事写成诗记录下来,没有磨难就没有诗,不经磨难成不了诗人。我不怕!郑小渡说“我不怕”的时候,脸上甚至闪现出一种荣耀和自豪。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嘴里狠狠地骂了一声傻逼。

本以为冬瓜揍了我们这一顿出出气就拉倒了,谁料半个月后,也即我们脸上挂着彩蹬着三轮车重新昂扬上岗不久的那个晚上,我们载着收来的满车斗货刚进“铿锵二人行”的大门,又冷不防挨了一顿乱棍和勒令我们停业的威胁。至于打人和被打的情景,跟那晚完全一样,因此也就不再重复。所不同的是我们的心态,我们的所思所想。郑小渡说我们不能这样白白地受了苦,我们应当把这一切详详细细明明白白地记录下来,记进我们济南漂泊的历史中去。这次我没再骂他傻逼,我说正打算写一本《刘水果史记》,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既然这样就把史记的名字改成《铿锵二人行》,或者叫《铿锵列传》。郑小渡连连说好。这些都是我们趴在床上说的——我们的脊梁已经烂糊得不敢倚靠任何东西。但是我们没有去买药,我们靠语言疗伤。我跟郑小渡说,一直这样挨打实在吃不住,不定哪一天把性命搭上也大有可能,要不我们就主动去找冬瓜道个歉。郑小渡的眸子突然黯淡下去,半天没有出声。待我一觉睡醒,听到他在抽泣。我问,郑小渡,你怎么了?郑小渡说,刘水果,活着好难啊!我说别犯神经了,我们在老家时,哪天不打架?

在郑小渡的抽泣中,我重新进入了梦乡。梦中,我在家乡的涓河里捞了许多鱼,奶奶站在岸边喊我回家吃饭,稀疏的白发飘散在风中……

整整一个月,我们几乎没有开张,偶尔有几份零散的废品送来,我们忍着疼痛蹒跚着去过磅。这期间,我们收到过一本《李白诗集》。晚间趴在床上,我们轮流读“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说李白就是矫情,思故乡不会回去看看?

郑小渡没有接我的话,不过从那时起,我发现他脸上的忧伤再也没有消散过。

那天下午,乌云压顶,北风凛冽。我瞒着郑小渡,一个人去找冬瓜,我知道郑小渡承受不住,我不想让他受侮辱。冬瓜的办公室可不像我们那个破窝窝,集灶房、睡床、办公、仓库于一体。他的办公室是真正的办公室,里面有硕大的鱼缸和阔气的老板台。冬瓜正半躺在按摩椅里,由一个女人伺候着泡脚。他不理我,更没跟我搭腔。我站在门口,低着头。鱼缸里那条金龙鱼搅动着水哗哗响,我不时偷偷看两眼,不知道它吃的什么好东西长得这么肥硕。

直到天快黑了,冬瓜才心满意足地把脚从盆里拿出来,连看我一眼都没有,说,现在想恢复原价格了?晚了,我已经看透你们的狼子野心了,收拾收拾,哪来的滚哪去!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奴颜媚骨,冬哥,还是给我们次机会吧。

叫冬爷!

冬爷,给我们次机会吧。

可以呀。冬瓜脸上露出了猥琐的笑,那个女人也跟着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可是心里觉得笑总比骂强,也就跟着强笑。

冬瓜说,你比那个叽叽歪歪的郑小渡强,冬爷今天就不难为你了,喝了这盆洗脚水,以后价格随你们定!

我已经做好跟他们一齐笑的准备了,我觉得这是个玩笑,他们一定会笑一阵的。可是屋子里居然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人笑,连呼吸都听不到。我慌乱地抬起头,才见屋里屋外站满了穿黄大衣的人,一个个手握木棒。我耳边无缘由地响起郑小渡那句话,刘水果,活着好难啊!

我看到冬瓜的老板台上架着一把弯刀,我确定这是件工艺品,但我不确定这件工艺品能不能杀人。可我还是试了!只是没等我把刀从刀鞘中抽出,就被领头的黄大衣打翻在地。他用鞋底踩着我的脸,肆意揉捻。我破口大骂,用诸城方言,从他们本人一直骂到他们的一百代祖宗。这次他们没有一窝蜂地上来打我,冬瓜让黄大衣踩住我的脸,其他人排队上来,一人抡我一棒球棍。冬瓜说这样显得文明。

我身上那件只有出门才穿的羽绒服,很快就被抽烂了,无数的劣质鹅毛鸭毛鸡毛人造毛在办公室飘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沾上了这些五颜六色的毛,于是他们下手更狠了。大约从第十棒开始,我身上就感觉不到疼了,我机械地骂他们,骂的什么我自己也听不懂。当我被抽到第二十六棒时,郑小渡惶惶赶来了,在那些飞舞的五颜六色的鹅毛鸭毛鸡毛中,郑小渡扑通跪下了。他跪在冬瓜脚下,冬爷,冬爷,我发誓,我们关门,不干了,再也不干了。

那个夜晚格外长,郑小渡去给我买来疗伤的药,一点一点涂在我的伤口上。

采购站关门的时候,郑小渡把珍藏了多少日子的乱七八糟的诗集全扔了,他这也才发现我珍藏起来的那些历史书,里面还有几本高中历史课本。我说一块扔了吧,看书还不如去学武术呢。

郑小渡照顾到我能自理就悄然失踪了,什么也没给我留下,连一个纸片都没有。

跟海棠分手,回到收购站时天就大黑了。我关上门,把白天抢来的钱摊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最后全部扬在了半空中。这是我干这营生一年来,到手最多的一次,里面还有一些外币。等这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全部落到地上后,我和衣钻进了被子里。我发烧了,那两床比铁还硬的被子根本不足以抵挡寒冷,我冻得打摆子,“摆”得稀里糊涂。迷糊中,我好像看见郑小渡坐在我的身边,给我读他写的诗:

妈妈,您不知道,其实您一直都在/那些哭泣的夜晚/您总是坐在我的身边/抚慰我梦中的惊慌/告诉我,都会过去,你要坚强……

半夜,我感觉嗓子眼里有个火球在燃烧。醒过来,屋子里一片白亮。外面下雪了。我挣扎着起来,趴在水龙头上想接点水喝。自来水冻住了,除了空洞的突突声,没有流出一滴东西。我舔了舔口裂的嘴唇,想起了家乡的涓河。

我在这间冰窖一样的窝窝里躺了七天,这七天我只吃了床底四袋发霉的方便面和水桶仅剩的半桶水。七天过后,我的烧退了,除了一只耳朵被驴毛塞住了般不听使唤外,其他一切如常。我揣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又一次来到贵和大厦。我期望能遇见海棠,她是我在这个城市的一盏灯。可惜这次我没能上到大厦的天台,因为通往天台的楼梯口被加上了防盗门。

坐在大厦前面的马路牙子上,我用手堵住耳朵测试听力,随着我的左右手对两个耳朵的交替堵塞,世界在我面前变得忽而人声鼎沸,忽而鸦雀无声,十分有趣。

我始终没有等到海棠,心里不免失望。这期间,有几个挎包的女人从我身边走过,我都没有想到像以往那样去抢。

我忽然想起那天走时海棠坐的是五路车。我即到五路车站牌下查看行驶路线,虽然不确定海棠会在哪一站下车,但这难不倒我。从这天起,我就再也没去抢包,改为乘五路车从起点到终点来回咣当。就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快要用尽了的时候,海棠终于出现在了五路车上。

我们俩甚至都快认不出对方了。

还是在上次的那个拉面馆,海棠点了许多肉菜。等菜的时候,我讲了我和郑小渡的故事给她听。听完后她问我,你还记得郑小渡作的那首诗吗?我充满感情地背了一遍。海棠说,我们找家杂志给他发表吧,那样说不定能把他引出来呢。于是我趴在油腻的桌子上,把郑小渡的《献给妈妈》工工整整地写在了两张劣质餐巾纸上,递给了海棠。

吃完饭在五路车站牌下等车的时候,海棠说,刘水果,回老家读高中吧,不读书怎么能改变这个世界呢?我说,郑小渡怎么办?海棠没有回答。即将上车的时候,她说,别忘了明年的2月1号来济南,吃我爸爸的长寿面。

我们还一直没有好好谈谈她的爸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