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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生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平  2018年09月25日15:53

《重新生活》 张平 著  作家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ISBN:978-7-5212-0126-0 定价:50元

引子

延门市委常委会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主持会议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接到市委秘书长邵伟递过来的一个小纸条:

省领导在会议休息室有要事见你,请你宣布休会十分钟,然后马上到会议休息室与省领导见面。

市委书记魏宏刚接到条子看了一眼,琢磨了半天没吭声,此时主管教育卫生的副市长钱华涛正在汇报有关工作,看样子还得十来分钟才能结束。他本想问问秘书长邵伟是哪位省委领导来了,但秘书长放下条子已经离开了,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常委会会议室门口等着他。

会是哪位省领导呢?又有什么要事?竟然要他中止常委会,马上过去见面。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也不是秘书长一贯的工作风格。秘书长从来不会这样马虎,竟至于不告诉他是哪位省领导,并且还是命令似的口吻。

突然间,像意识到了什么,市委书记魏宏刚的脸色顿时死灰一般。

他的双手猛烈地颤抖起来,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想站立起来,去一趟厕所,但看了一眼会议室门口,发现并不是秘书长一个人站在那里,只好作罢。他想把手机里的一些东西删掉,但两只手怎么也不听使唤,手抖得几乎摁不住手机按键。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公文包,想了想里面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也就没去翻动,他也不想再去翻动了。

已经没有必要了,晚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坐在身旁的副书记、市长郑永清此时看了看他悄悄地问了一句:“书记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难受。你替我主持一下吧,我想去一趟洗手间。等这个议题结束了,宣布休息十分钟。”

“好的。”郑永清一边应允着,一边又看了一眼魏宏刚,他有些不放心地说,“一个人行吗?要不要找个人帮忙?”

“没事。”魏宏刚很费劲儿地站了起来,转身走出了一步,又回身把手机揣进兜里。

会议室门口除了秘书长邵伟,还有三四个陌生的面孔在等着,魏宏刚看了一眼表情沉重的秘书长邵伟,愈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魏宏刚一出会议室,身后和一左一右立刻就贴身紧随了三个人。

门口没有看到自己的秘书,自己的预感再次被证实,一定是出大事了!

休息室就在会议室旁边,魏宏刚几乎是被几个人架着走进休息室。他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瘫软,两腿打战,衣服已被虚汗湿透。

魏宏刚勉强地站在休息室中间,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省纪检委副书记龚利辛。魏宏刚曾多次在市里接待过龚利辛,此前,龚利辛也曾多次向他征求过有关纪检工作的建议和意见。

此时的龚利辛副书记脸上已经看不到以往的亲切和微笑,只有一脸的严肃和冰冷。

龚利辛默默地看了魏宏刚一眼,然后拿出一纸公文一字一句地宣读道:

“魏宏刚,经调查核实,发现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规定,经省纪委研究并报省委批准,对你的问题予以立案并实施双规措施,从今日起接受组织审查。要求你在接受审查期间,主动配合,认真对待,不得拒绝、阻挠和对抗,必须如实提供有关情况,实事求是地向组织说明问题。”

宣读结束,龚利辛沉默片刻,轻轻地然而又十分严厉地问道:“魏宏刚,听清楚了吗?”

魏宏刚愣了一下,机械而又战栗地回答:“听清楚了。”

“请签字吧。”龚利辛再次严厉地说道。

魏宏刚被扶着坐下来,汗珠子大颗大颗地滴在桌子上。

三个字,魏宏刚足足用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写完。

写完了,魏宏刚看着龚利辛像是乞求似的说:“龚书记,我母亲快八十岁了,请组织暂时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她。”

龚利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还有,我现在能回一趟家吗?我想拿一些生活用品。”魏宏刚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说道。

“不能。”龚利辛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地拒绝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替你准备好了,没有必要。”

这时,两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在魏宏刚身上检查了一番,把手机、打火机和钢笔等东西一并拿走,然后厉声对魏宏刚说道:“走吧。”

魏宏刚再次被架了起来。他已经完全虚脱了,根本迈不开步子。

此刻,延门市委常委会仍在进行之中,副市长钱华涛的汇报还没有结束。

天地之间,自然有时。

当武祥收回巴掌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下手重了。

老实说,绵绵长这么大,他还真没这么打过她。

确实下手重了。这么长时间了,他的手心一直还在发烫发麻。整个胳膊转不过筋来,甚至半个身子都在发僵、发颤。

武祥有些晕眩地坐在那里,感觉眼前像罩着一团灰雾,身边全是不羁的浮尘,什么也难看透,周遭都是缚不住的混沌。今天是怎么了,干吗要打她!而且是那么重的一巴掌,劈头盖脸地就甩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就像疯了一样,可当时根本就没办法控制自己。

绵绵木然地坐在那里,没看他,没哭,没哼一声,她无漪的情绪似乎正让她进入玄想,她甚至连动也没动,就那么不出声地坐在那里。

大冷的天,皮肤尤为敏感,绵绵脸上的手指印,起棱、凸条,他看得清清楚楚。绵绵的肤色娇嫩,那些血青色的指印刺眼,鲜亮。

武祥一时哑然失语,喉头发憋,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会这样。如果她哭起来,嚷起来,或者大喊大闹,那他还可以继续扮演暴跳如雷,愤懑地骂上几句,也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但绵绵什么也没说,什么表示也没有,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确实没想到会是这样。

绵绵一副消散磨尽的疲态。

他竭力掩盖着自己的失态,拼命地让自己显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你倒还能睡!你倒还能睡得着……”

绵绵是武祥的女儿,今年十七岁。

武祥今年五十岁,就绵绵这么一个女儿。

绵绵长这么大,别说挨打了,就是一个指头他也没碰过。

十七年了,今天是第一次。

离高考没剩几个月了,星期天好不容易请来家教姜老师。姜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布置完作业,就说家人忘带钥匙,进不了门,要回去送钥匙。武祥记得之前姜老师说他家换了美国ONITY的电子门锁,劝他们家也换上。武祥一笑,做出请便的手势。再等武祥送走姜老师到小区门口,返回,没想到绵绵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当时,他觉得绵绵的屋子里很静,想想孩子也够辛苦的,寒假期间也没有一刻休息时间。正值高三,寒假时间很短,总共也就半个月左右,过了年初三就返校集中复习了。但即使时间很短,家里还是请了家教,不付出,哪儿来的收获,想考一个好点儿的大学,不下功夫行吗。看看周围的那些孩子,哪个不是这样。辛苦就辛苦点儿吧。于是就端了一杯柚子水送去,没想到绵绵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绵绵睡得很香很沉,甚至还在微微打鼾。

绵绵竟然睡着了!竟然能睡得着!

给绵绵请的这个家教姜老师是位有名的数学押题高手,此前,他是绵绵所在重点班的班主任吴秀清万里挑一亲自选中的,还是托校领导的关系特别请来的。这个家教确实有水平,来了不到四个月,眼见着绵绵的数学水平在提升,每次测验分数都在明显提高。班主任吴老师说了,只要下点辛苦,把每天布置的这些题都能演算了,如果还能融会贯通,把这类题的做法解法都牢牢记住了,高考提高个三五十分的,应该不成问题。如果再用功点儿勤奋点儿努力点儿,将来的分数就是再高点儿也不是没有可能。

绵绵的成绩中等偏下,弱的就是数学。其实语文也并不怎么样。只是临阵磨枪,补语文外语政治没什么用,只能补数理化。

老实说,虽然绵绵上了高中,但武祥从未考虑过女儿的学习,更没把绵绵的成绩当回事。也就时至今日,绵绵的学习成绩才突然成为家里的头等大事。绵绵妈妈在孩子的学习上帮不上任何忙,武祥虽然对高中课程并不陌生,但是要马上上手给孩子做辅导教师,可绝对是两码事。以他的数学水平,不是有些差,而是差得太远太远。现在的一些题,其难度深度看都看不懂,更甭说去辅导了。何况现在高三有好多科目,本来都是大学范围的学科,鬼晓得怎么就都下放到中学了。武祥闻所未闻,他们那时候压根儿就没学过。

孩子的成绩一直就这样,虽然很用功,状态进入到了焚膏继晷阶段,可问题是在一所重点学校的重点班里,水涨船高,想让孩子的成绩短时间内赶到前面去,可能性为零。

这个现实,武祥清楚。

既然清楚,干吗还要打她,干吗要打她!

他真的鬼附体了,不知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完全失控了。

武祥对自己刚才的举止悔恨不已。在孩子身上出气算什么本事,又能顶个蛋用!瞅瞅你自己的样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整个一个浑蛋,一个孱头,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武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出来不是,不出来也不是。他浑身无力、口干舌燥,直觉得心虚身沉、耳热脸烧。他清楚地知道,从今往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的日子绵长无尽,他对“坐立不安”这个词有了深刻的体会。

家不大,他不想再看到绵绵挨打后的模样。

想到大街上走走,想想还是不出去好。他害怕街上那些眼神,对那些眼神不敢也不想正视。眼下家里的情况,出去了比在家里更难受。武祥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睥睨的目光。

他想缓和眼前这种气氛,可目前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看看时间,为时尚早,要等到妻子回来至少还得一两个小时。一旦妻子回来了,知道了绵绵挨打的事,说不定家里的气氛会更糟糕。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又把身子转回来,任凭铃声一遍一遍地在这沉寂的屋子里顽强地空响。

苍狗白云变幻中。

烦人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全都成了大问题,甚至全都成了绕不过去的大问题。以前条条都是铺满鲜花的阳关大道,现在眨眼间全都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汪洋大海、崇山峻岭。全家人好像从云端突然栽进了无底的深渊,处处都是比刀还要锋利的坎。

一如飞来横祸,巨石一般砸在了全家人头上。

就在两个月前,延门市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被宣布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审查。

这件事对武祥一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特别是对绵绵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因为这个被宣布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审查的市委书记魏宏刚,不是别人,正是妻子的弟弟、绵绵的亲舅舅。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全家人与此等横祸正面遭遇,真正是度日如年地把这两个月一天一天熬过去了,可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任何有关魏宏刚的消息。

绵绵的学习成绩一直就不怎么好,家人谁都清楚,学校的老师也一样清楚。

只是在两个月前,成绩对绵绵来说,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即使绵绵的成绩再差一些,上大学甚至上重点大学对绵绵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原本绵绵在市十六中上学,一年多前转学到了延门中学。延门中学是整个延门市最好的一所重点高中,绵绵则分派在这个重点中学的重点班读书。能在这样的学校和重点班上学,再加上绵绵的背景,上延门市的大学可以说是张飞吃豆芽。光延门市就有四所大学,其中一所还是全国重点大学。特别是这所重点大学,交通便利,离家只有三站地,几乎就在家门口。绵绵要是上了这所大学,那实在太方便了。至于另外的三所大学,虽然不是重点,但在省里也都是很不错的大学。绵绵究竟上哪所大学,武祥当时好像连考虑也没考虑过。按武祥的意思,绵绵愿意上哪所大学,就上哪所大学。因为这几所大学的领导都曾三番五次托人给武祥说过,几乎是千叮咛万嘱咐,希望绵绵一定上他们的大学。这些学校的领导并没有说假话,他们打心底里都巴不得绵绵能上他们的大学。

之所以要争着抢着让绵绵上他们的大学,并不是因为绵绵有什么特长,更不是因为绵绵学习成绩拔尖,或者有见义勇为、发明创造、文体特长诸类的突出事迹和成绩。原因也就这么一个,当然也是人所共知、见怪不怪的公开秘密,就是绵绵的舅舅魏宏刚是这个延门市的市委书记。这些学校的领导谁都清楚,招一个绵绵这样的学生进来,就等于给学校的下一步发展拉来了关系,夯实了基础。这些年,几乎每一所市属高校都在迅猛扩招,原有的地盘都大大不够,捉襟见肘、四下缺钱。如果能同当地的主要领导搞好关系,在城市用地如此紧缺的情况下,有这么一个市委书记的宝贝外甥女在学校读书,那几乎就等于拥有了可以轻松对话的经济资源和政治资本。何况非此一项,一所高校同所在地的党委政府,方方面面都会有着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联系。

延门市是一个近七百万人口的大市,分管十五个县区,而且是省里条件最好最大的一个地级市,距离省城只有百十公里。还有至为关键的一点:延门市在省里的地位之所以无比重要,因为整个省城几乎就在延门市区的包围圈里。所以,能有这样一个当市委书记的舅舅,绵绵的升学从一开始就压根儿不是什么问题。甚至绵绵到省城大学读书,也不算什么问题。

其实早就有人在暗地里说了,绵绵根本就用不着参加高考,市里省里的这些大学根本就不在绵绵和绵绵舅舅的视野里。绵绵的舅舅其实也根本用不着亲自说话打招呼,早在上一个学期,甚至更早,绵绵将来上什么样的大学就已经有人给安排好了。

绵绵就魏宏刚这么一个舅舅,绵绵的妈妈魏宏枝又是舅舅唯一的亲姐姐。

绵绵的母亲比舅舅魏宏刚大八岁,长姐如母。父亲去世得早,魏宏刚几乎是姐姐一手拉扯大的,大学毕业后,还和姐姐一家人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也正因为如此,绵绵几乎就是在舅舅的肩膀上长大的。

魏宏刚有一个儿子,平时管束颇多,家教很严。只有到了姐姐家里,魏宏刚才能发出阵阵爽朗开怀的笑声。魏宏刚对绵绵的爱溢于言表,在舅舅跟前,绵绵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月亮,绵绵想要什么舅舅就能给她找来什么。连绵绵的母亲也逢人就说,绵绵都是让舅舅给宠坏的。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在魏宏刚眼里,绵绵比亲生女儿还亲。舅舅疼外甥女,比疼亲生儿子还疼。魏宏刚如此疼爱外甥女,其实是对姐姐的敬重和回报。

绵绵的舅舅很年轻,今年只有四十二岁,是省里最年轻的市委书记。以他的年龄和他目前的位置,前程无可限量。

有这样一个舅舅,绵绵的未来也同样鲜花遍地,前程似锦。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两个月前,绵绵的舅舅在一次市委常委会上,突然被中纪委和省纪检委的四个人带走了。就像晴空一个炸雷,当人们回过神来再睁开眼时,一个威武庄严、顶天立地的市委书记,顷刻之间没了,真就在延门市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个在绵绵眼里和蔼可亲、威武强大的舅舅,一个说话铿锵、做事铿锵,在锦绣斑斓的延门市大地上显示着巨大魄力和超强能力的市委书记——绵绵的舅舅,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场魔术,眨眼间,就这么不可思议地在人间蒸发了,看不到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魏宏刚被宣布接受审查之前,就有各种各样有关魏宏刚会出事的传闻与消息,特别是延门市的社区网站上,更是帖子满天飞。骂他的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说这个伪君子书记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天生就是地痞无赖、流氓恶霸;说好的斩钉截铁地认为绝对是一个好书记被一帮小人陷害冤枉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魏宏刚几乎就是当年的岳飞、于谦、袁崇焕。武祥和妻子魏宏枝,魏宏刚的妻子,甚至魏宏刚的司机、秘书,甚至于还有魏宏刚的外甥女绵绵和魏宏刚上了初三的儿子丁丁,每天都有接不完的电话和短信。短信、微信、微信群,还有大大小小的朋友圈,大段大段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各种各样的文章和时评,铺天盖地地占满了手机最醒目的位置。都在强烈维护着延门市的公理和正义,都在显示着极大的愤怒和关切,或旗帜鲜明,或拐弯抹角,都奋不顾身地表示着坚决的态度和毫不动摇的意志。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这阵风已经刮过去了。因为省里下派的巡视组,也在巡视报告中对以魏宏刚为书记的延门市委领导班子进行了正面评价,并且赞扬市委书记魏宏刚“作风正派,严于律己,起到了应有的示范作用”等等。从此以后,家里的电话更是响个不停,常常是手机刚接通,座机又响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的电话,锲而不舍地,顽强果决地从一大清早一直响到漏尽更阑,甚至有很多他们根本记不起来究竟是些什么人,是否真的认识,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居然也不断地不停地一次一次地打进电话来。有时候通话很久了,还是想不起打电话的这个人曾在哪里见过,究竟是干什么的。每个电话时间都很长,都有说不完的安慰话,当然其中不乏义正辞严的议论和义愤填膺的声援,也不乏各种各样的主张主意和绞尽脑汁的出谋划策。尽管他和妻子总是不断地提醒对方,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在电话上讲,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好像全然不顾这些警示和提醒,慷慨激昂有之,强烈抨击有之,忠贞不贰有之,泣不成声有之……于是武祥和妻子反倒要一遍一遍地宽慰和安抚对方,一遍一遍地给对方解释:我们也绝不相信魏宏刚会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一定要相信政府,相信纪检委,相信组织和领导。如今已经是法制社会了,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会像过去那样随便冤枉一个好人,现在网上瞎传的那些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少是真的。宏刚当领导时间长了,哪能不得罪几个人,这些人在网上发泄发泄,咒骂咒骂,都可以理解。至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谣言和传闻,我们不信也不看。如今当一把手,也得肚量宽些,想说什么就让人家说去……等等等等,直说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好像对方都是魏宏刚的至爱亲朋,不好生安慰就不能打消他们的忧虑和悲愤。

当时正值中秋节,虽然有八项规定,但借过节的机会,来家里的人甚至比过年时还多,包括市委市政府各个部门各个单位的人,心往一处想地都借这个机会不断到家里来问候和看望。武祥夫妇当然明白,好多人都是想让他们给书记传话,让书记明白,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着书记,维护着书记的尊严和声誉。武祥也看得明白,这些人也知道,现在不同过去,往年可以不来,但今年一定得来。往年来是锦上添花,如今来则是雪中送炭:真出了事,当然谁也不来了;万一没出事,来不来,那感觉和心态可谓天壤之别。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礼品,但水果篮子、土特产还是堆得屋子里哪哪都是。

武祥和妻子当时见过的各个部门领导就不下几十个,特别是妻子接待得不堪重负,老用手捂着要打的哈欠。凡是那些年纪大点儿的领导,常常是说了没几句,眼圈就红了。安慰过后,紧接着又愤愤不平,思维敏捷,思考深刻:网络也是国家的网络,政府的网络,就没个人管管吗?宏刚是一把手,是书记,自己不好说什么,政府部门难道就看着不管吗?网上居然还说什么纪检委的已经调查问询过好几次了,宏刚都已经被监控了,连住所也被监视居住了。听听,这不明摆着造谣吗?我们天天跟宏刚书记通电话,他一天到晚还是那样忙得团团转,什么时候被监控、被监视居住了!

每逢听到这些话时,凡在座诸君的共鸣都很一致,也都很坚决,都很气愤,措辞基本上也都差不多:是啊是啊,确实太不像话了!这个网络也真该管管了,这让领导干部们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我们也查过,也向上面反映过,但至今谁也不清楚,谁也查不出来,这些东西究竟是哪里出来的,我们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情况汇总。我们也不是没有和魏书记说过这些事情,但魏书记从来也不表态,他有大将之风,既不介意也反对任何人追查这些东西。魏书记不表态,下面的人迟迟不敢妄动。其实,这股疾风从何处刮来,魏书记也不清楚,魏书记是市里的一把手,这样的事情,魏书记都不清楚不知道,我们怎么能清楚和知道。不过魏姐您放心,那些传谣的人政府肯定不会任其逍遥法外。我们支持反腐败,但有些人借反腐败肆意攻击党和政府的领导一把手,那也是决不允许的。

武祥渐渐地也看出来了,这些人虽然说是这么说,话赶话地这么说,反倒有了此地无银的意味,并没有什么底气。有时候,有些人干脆支支吾吾地避开话题,净扯一些不酸不咸的淡话,甚至问到汽油还涨不涨价的问题……

实际上,有关那些没完没了的传闻,对魏宏刚当时的真实情况,武祥和妻子心里也一样没谱。妻子虽说隔三差五就往弟弟家里跑,其实也很难见到魏宏刚的面。打电话不是不在,就是没人接,好容易见着了,或者打通了,魏宏刚三言两语就把话茬转了。有时候妻子问多了,问急了,魏宏刚还会很不客气,很不耐烦,甚至很生气地打断姐姐的话,吼道:你能不能不在电话上扯这些事情!不要添乱了好不好!你还嫌我不麻烦是咋的!有一次妻子好容易在家门口等着他了,没想到宏刚摆了摆手,什么也没有说,双目空洞,表情呆滞地头一低坐进车里,连车窗也没打开,一溜烟就让车开走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妻子的话越来越少了。连武祥也看出来了,妻子的弟弟魏宏刚确有异样,他的心事全反映在了发灰发暗的脸上,与平时的反差太大了。知弟莫如姐,妻子已经预料到弟弟说不定真有什么问题。否则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对自己的亲姐姐,怎么会有这样漠然的表现。就是装也应该装装样子,给家里人减减压力,安慰安慰。难道他会不知道姐姐心里有多担心多忧虑?

魏宏刚几乎是姐姐一手带大的,为了他,姐姐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对他操不完的心,吃喝拉撒都大包大揽,一手包办,都二十好几了还没嫁人、生孩子。人们说,如果宏刚的姐姐当初上了大学,即使只是上了大专中专,魏宏刚还会有今天的机会和地位吗?如果魏宏刚也像武祥这个姐夫一样,只上了个初师中专什么的,那他魏宏刚还能有什么大出息?还能进省城的第一学府?还能当省城第一学府的学生会主席、团委书记?还能当今天的市长、市委书记?长姐如母,对魏宏刚来说,姐姐真正是恩重如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姐姐是担心你、牵挂你,你怎么能连个安慰话也没有,给屁股不给脸地钻进车里就跑了,你这当弟弟的究竟是怎么了?

没有多久,那个越来越让人提心吊胆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最令人胆战心惊、想也不敢想的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一棵枯柳露出了当季的颓败和破绽。也就是那次常委会上,魏宏刚当着所有市委常委的面被纪检委的人带走了。

紧接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一个接一个地传到了武祥家里来。有的说,当纪检委的人宣布完决定,坐在书记座位上的魏宏刚根本就站不起来,最终是被工作人员拖着架走的。有的说,魏宏刚被带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请组织上照顾一下我的母亲,她已经快八十岁了,身体也不好,最好不要告诉她有关我的情况。还有人说,魏宏刚走的时候,特别讲了一句,我爱人什么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

其实,武祥明白妻子最想听到的是这一切与妻子哪怕只有任何小小关联的消息,但一句也没有。即使到了今天,也没有任何有关这方面的消息。

一如蛐蛐喊着,不知道藏在何处,紧接着,魏宏刚的秘书被带走了、爱人也被带走了,曾与魏宏刚一起搭过班子的主管教育卫生的副市长也被带走了,连魏宏刚的司机也给带走了,前前后后足有十几个人都被带走了。就在前几天,连魏宏刚家里的保姆也给带走了。大蛐蛐和小蛐蛐们都在这个本该藏匿的冬天被翻露出来。

最忙最焦心的还是妻子。出事后、抄家前,妻子还去了弟弟家里两次,那时候弟媳还在,感觉弟弟的家几乎像个墓地,倒不是不干净不整齐,而是那种阴森森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过去显得拥挤的热气腾腾的上下两层二百八十多平方米的小楼房,现在突然空落落的,好像回到了寂静最初的样子,寂静得活似座鬼宅。后来弟媳也被带走了,保姆也被带走了,紧接着又被抄了家,妻子就再没去过弟弟的家,也不是不想去,而是弟弟魏宏刚的家根本就不让进去了。

至于魏宏刚和这些人究竟在什么地方接受审查,天知道。一说就关在省内,二说这是大案,一般不会在省内,估计得上北京。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就在某某省某某地方某某楼某某层的一间小黑屋里……

整整两个多月过去了,也没有任何人知道魏宏刚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魏宏刚关到哪儿了?恐怕成了整个延门市搜索热度最高的话题。

妻子刚开始还蒙着,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了后来,连保姆也被带走了的时候,妻子像是突然醒悟,发了疯似的到处打听弟弟的下落。最终她上蹿下跳竟然找到了巡视组,还找了市纪检委,打问弟弟的情况。也许是在巡视组和纪检委那里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后情绪极差,好几天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碰家务,也没去上班。有句话叫好奇害死猫,妻子真就成了那只垂死一样的猫,只是一息尚存的好奇心还未泯灭,竟让她又想到了什么,接着又去找省委市委,甚至还打算往北京跑。就这么东跑西撞的,每天都被北风吹足了揪心的凉,揪心的寒,一直到了今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任何结果。

在公开宣布魏宏刚接受组织审查之后不久,武祥一家人很快就感到了一种明显的变化:家里的电话突然少了,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整天也接不到一个。再后来,倘若突然一个电话打来时,反倒让一家人吓得不轻。

家里仿佛突然没了生气和活力,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死静死静的,静得让人无法呼吸,就像被什么死死压住窒息了一样,胸口憋闷得揪心般刺痛,连觉也睡不安生。现在挂钟的每一声嘀嗒都无比刺耳,武祥发现他可以听到狂风吹破云朵的声音。而妻子常常是躺着躺着,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然后被什么吓着了似的长时间坐在那里发愣,发呆。妻子有一次幽幽地问他:咋办呀?

渐渐地,才意识到这件事对他们几家人来说,都像天塌了一般!宣布魏宏刚被审查的第二天,妻子就准备把魏宏刚已经上了初三住校的儿子从学校接回来,但魏宏刚的儿子丁丁竟然在学校宿舍里怎么也叫不出来,手机不接,让人传话也没有回应,妻子这个当姑姑的在学校大门口站了整整两天,既没见到丁丁的影子,也没等到丁丁的任何音讯。后来找到教导处才知道,丁丁压根儿不在学校里。丁丁早就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打去年就一直住在外面。这些天根本不回家,也从不去学校上课。学校的老师包括班主任也都不知道丁丁的住处和下落,其他的联系方式也全都阻断了。直到今天,妻子几乎找遍了市区,也没有打听到丁丁究竟住在哪里。丁丁的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短信、微信、QQ统统不回。妻子甚至到派出所报了案。接待妻子的民警一脸春风迎了上来,但一听说是魏宏刚的儿子,民警的脸立刻就换成一副漠然的样子,淡淡地说,一个大男孩,能出什么事?写个情况,办个手续在家等着吧。妻子写了个报案材料,警察看也没看就扔到桌子上那一堆报纸文件上了。

妻子那时候顾头不顾腚,抓着手机通信录给这个打,给那个打,就差没打给电话本身了。妻子那时候足蹬旅游鞋,去东家找西家,去找此前经常来往的朋友,请他们也帮帮忙。但往往是应承得很好,却没有任何结果。前后找了不少人,结果竟然没有一个再打回电话来。有时候着急了再打电话给这些人,居然都打不通了,甚至有些人铃声刚一响就给摁了。

好久以后,武祥和妻子才渐渐明白,当初有那么多电话,其实都只是试探、只是打问,只是抱着一种押注的心理。其实,他们肯定都知道魏宏刚有事,肯定都知道魏宏刚的情况很严重,也肯定知道是哪些人在不屈不挠、不依不饶地在死磕、在举报揭发魏宏刚。但万一没事呢?万一魏宏刚不仅无事,而且还继续稳稳地坐在书记位置上以至又被提拔了呢?那这一个电话可就价值万金,一个问候比平时的多少努力都更有作用、更有效果、更有价值。一俟等到后来确实出了事,等到魏宏刚果真被纪检委带走了,等到这些举报和传闻都已经成为事实了,等到报纸上终于出现了那些大家都明白无误的用语时,都清楚“严重违纪违法”意味着怎么回事时,电话咔嚓一下就没有了。不仅没了电话,连泾渭分明的界限也一下子就划分出来了。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的家属亲属,躲都躲不及,还会往上凑?干脚还要往泥里踩?“严重违纪违法”,这就意味着这个案子已经成了铁案,死案。不管是什么人,即使有通天的关系,登天的本事,也绝没有什么办法再能把它翻过来。纪检委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凿的证据,决不会以这样的用词,在市委常委会上把一个市委书记直接带走。这在延门市史无前例,几乎就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的大案要案,当然,立刻也就成了惊天动地、家喻户晓的爆炸性新闻。纪检委绝不会随便在全市几百万人面前,把市委书记像犯人一样带走!别梦想最终会不了了之,变成冤假错案,甚至天地翻转,平反昭雪,官复原职。中国的现实是,一个领导不管职务多高,一旦被双规,即使不被判刑,即使处理得很轻,但行政级别、公职工资也绝无可能再保得住了。这也就是说,延门市这个市委书记职务,就算是再选十个百个,即使在现有的干部里挨个选,哪怕选出阿猫阿狗,也绝无任何可能再让绵绵的舅舅魏宏刚来担任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是冤枉的,这个案子真的应该翻过来,那也只能是很久以后,甚至是几年、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更何况一个有近七百万人口城市的市委书记被冤枉了的案例,在现在这种社会条件下的比率和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几乎是零。

再退一百万步讲,即便你是被冤枉的,最终你被平反了,宣布你无罪了,但若还想再当这个市委书记,可能性也几乎为零。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你是一个领导,只要你被卷进一起或者多起重大的腐败案件,即使最终证明你是无辜的,那也绝对是你的失职渎职。就算你不违法,那也一样违纪违规,也一样是你的问题,也绝对没有任何可能再让你峰回路转,云破天开,给你彻底平反。

武祥常常就这么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地想来想去,有时候睡着了,脑子里还全是这些情景和念头。武祥梦到自己去了一家经常去的理发馆,一向热情招呼热脸相迎的理发师拿着一把锋利的剪刀问:往短里剪?武祥没好气地回答:可以往多里剪吗?武祥气醒了,理发师的剪刀还咔嚓咔嚓响着,他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直到现在武祥才算明白过来,绵绵的舅舅魏宏刚,其实从宣布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审查的那一刻起,就极可能已经是铁案如山,罪孽深重,就已经没有任何再翻转过来的余地和希望了。越冷静越思考才会越理性越清醒,越理性越清醒才意识到越是无路可走无路可逃!一旦被双规,也就基本上等于被判了极刑,连正常人都不是了,基本上就等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罪犯。而且绝不是一般的罪犯,而是一个比一般罪犯更令人厌恶、更令人发指的重犯要犯了。魏宏刚已经成了延门市几百万人眼里永世无法翻身的寇贼,成了几百万延门市人不共戴天的仇敌!还有,魏宏刚从被带走那一刻起,伴随而来的骂名和罪恶,就将成为魏家整个家门永远也抹不掉的奇耻大辱,将会让魏家几代人都翻不过身来!这在别人那里早就清楚了的事情,在武祥夫妇这里,似乎很久很久以后才真正明白过来。其实并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相信,不能相信,无法相信,死也不愿意相信。在妻子的眼里,在绵绵的心里,魏宏刚就是完美的化身,把他同一个罪犯联系在一起,打死她们也不会相信,也不会承认,这怎么可能!魏家祖祖辈辈多少代了,好容易有了这样一个光宗耀祖的苗子,老天爷何以如此不开眼。魏家哪辈子造孽了,今天遭此报应!

现实的渐近线在这一刻才清晰。

家里窒息般的死寂和落寞,连阳台抽茎的君子兰,那已经藏躲不住的橘红色的花蕾也全都锈死了。慌张死掉的还有茉莉、米兰和四季桂花,早已明明白白地在印证着这个事实。在绵绵舅舅被纪检委带走后不到一个星期,重要的,有身份的,在武祥夫妇眼里能给他们带来任何一丝安慰和希望的访客几乎绝迹。此前,让他们听了感到踏实,感到期待,感到激动,感到想哭,感到想倾诉,感到有分量的电话像刀切了一样突然没有了。即使有,也是几个绕不过去的亲戚,电话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差不多都是让他们想开点儿,心宽点儿,反正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身体要紧,千万别那么难过,多为孩子想想,多为老人想想,等等。也就是这些大同小异、不断重复的安慰话,毫无用处,越听越难受的套话虚话客气话让武祥一家人明白从现在起,他们一家要讲述一个伤心的、痛心的故事,一个现实活报剧。

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其实都是他们本该想到的,但等这接踵而至的事情真正发生时,还是让他们目瞪口呆、心惊肉跳,让他们惊恐万分、难以承受。

在宣布魏宏刚接受组织调查之后,很快就宣布了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的重大决定,伴随而来的还有延门市四大班子的表态和新闻媒体言辞猛烈的批判、声讨和鞭挞。特别是一些公共网站、社区网站和大报、小报,各种各样的案情披露和内幕消息更是犹如狂风暴雨、怒浪巨涛。

本来武祥夫妇对这个结果早就应该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声势之大,来势之猛,波及之广,还是让他们觉得无处可躲,无以见人,无从想象。报纸上、电视上、广播里、网络上,无不把这件事以最醒目的标题放在最突出的位置。他们几乎不敢打开报纸,不敢打开电视,不敢上网,甚至不敢打开手机。映入眼帘的每一个大标题,都犹如五雷轰顶;手机里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让他们心惊肉跳。本是意料之中,但仍然让他们难以相信的是当初那些曾经给家里打过电话,曾经跑上门来表示安慰和声援的人,曾信誓旦旦、忠心耿耿的一些部门和机关的领导,此时也一反常态,再次表现出一种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严厉和坚定。他们措辞激烈、声色俱厉,对魏宏刚的腐败行为给予了无比激奋的怒斥和大义凛然的谴责讨伐,争相表示对党中央的反腐败工作予以坚决支持,不仅要以零容忍的态度参与反腐败,并要以此为戒,与一切腐败分子腐败行为坚决划清界限。同时一再申明谁要是敢顶风作案,铤而走险,甚至暗中串联,包庇腐败分子,一经查出,一定严惩不贷,绝不留情,绝不手软。神情之激越,态度之坚定,言辞之果决,让武祥一家人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以致整日手足无措,不吃不喝,默默地坐在那里发愣发呆。

武祥一家就像突然陷进一场被严惩被抨击被咒骂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受打击最大的是绵绵。魏宏刚刚出事时,绵绵的眼睛哭红了一次又一次,整天茶饭不进,不去学校,也不同任何人联系。幸亏不久之后就放寒假了,有这么个缓冲的时间,不至于压力太大。但因为高三面临高考,寒假只能放十几天,过了正月初三就返校复习了,所以武祥和妻子就想抓紧时间把女儿落下的那些课程和研习不足的学科好好补一补。看上去这些日子里绵绵的情绪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武祥夫妇都感觉得出来,绵绵的思维却越来越不集中,学习成绩也眼见得往下滑,补课的效果也根本看不出来。武祥夫妇虽然劝过说过无数次,恩威并举,刚柔相济,天下的励志好话几乎都说尽了。有时候甚至止不住厉声怒斥,大发雷霆:你能不能振作起来!你这样荒废颓废下去,别人就会同情你吗?你这样子就能救得了你舅舅吗?你这样,只能让更多的人耻笑你舅舅,如果这么不努力不长进的,像你这样的成绩还能考上一本二本?只怕三本都没戏!即便是个好点儿的高职高专,也不一定考得上!要真到了那一天,谁也不会可怜你,更不会帮助你,哭天都没泪!狠的说完了,又说点儿软的:绵绵你千万得振作起来,你舅舅已经成那样了,亲朋好友里面我们也没什么能靠上的人,你爸你妈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咱们啥也指望不上,只能凭自己。这两天你也看到了,满世界的人,谁还想看咱一眼,躲都躲不及。现在只有努力用功,发奋读书,真正学好了,考好了,才真正是给咱家长脸,给咱自己长脸,也给你舅舅长脸……

说归说,武祥和魏宏枝却感到没有什么效果。绵绵越来越沉默寡言,神色也越来越差。常常一个人闷在那里,一整天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课本翻开了,要是不督促,大半天也翻不过那一页。其实,刚开始做父母的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等到发现孩子成绩严重下降,变得很不正常时,似乎才感到有些晚了。做家长的才明白绵绵的学习是最大的事,家里最不应该忽略的事,恰恰给忽略了。

债多不知愁,虱多不知痒,人在困局其实什么事情也都麻木了。在这么一场猝不及防,令人心惊肉跳,犹如晴天霹雳般的事件面前,好似被一棍子打闷了似的,好像谁也顾不上谁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真让武祥体会得刻骨铭心。在这样的一种环境里,特别是刚发生巨变的那几天,如果有个地缝,他真会一头扎进去。如果能去国外定居,他肯定毫不犹豫地就去了。虽然不是株连九族的时代了,但依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在这种特殊的氛围里,作为犯罪嫌疑人的直系亲属,也同样会像罪犯一样难受难过,备受煎熬。即使事情发生已经两个月了,武祥夫妇不论是在单位还是在街上,都常常会莫名其妙、突如其来地招来各种各样难以形容的目光。

最让一家人闹心的是绵绵的姥姥。

绵绵的姥姥快八十岁了,尽管身板还算硬朗,但他们还是对她隐瞒了魏宏刚的事情。就在绵绵的舅舅被纪检部门突然带走的第二天,他们就着急忙慌地赶紧把绵绵的姥姥送到了乡下。毫不知情的老太太本来就住不惯城里,嫌城里乌泱泱的乱嫌城里让她耳朵嗡鸣,尽管只在城里住了还不到半个月,就一直就闹着要住回乡下去,恰好要过春节了,所以当时姥姥就欢天喜地地回到乡下去了。但就在一个月前,绵绵的姥姥却连着打了好多次电话,一个劲儿地嚷着说她要到城里来。还说魏宏刚这么久了,为什么一直没给她来个电话?绵绵姥姥说,这些天老有人给她咬耳根子,说宏刚好像出什么事了。宏刚真的出事了?宏刚能有什么事?说呀,宏刚到底出什么事了?忙,忙,再忙给他妈来个电话也没工夫?春节不回来,先是说下乡访贫问苦了,后来又说开会了,再后来又说出国了,即使到了天边,不是还有手机吗?吃饭的空儿,让他来个电话哪怕说一句都行,这老家的电话不是宏刚非让装的吗,电话号码他又不是不知道。不等了,你们马上把我再接回城里去,这些天心惊肉跳的,晚上噩梦一个接一个,钻出被窝的蛇都是白色的,你们就是拍死我,我也睡不踏实……

只要姥姥的电话打过来,两口子都吓得好半天也不敢接。

就在十天前,绵绵的姥姥还在不停地打电话说她一定要来。如果没人接她,她就自己来,她自己又不是来不了。反正也快死的人了,死在路上也成,死在哪儿也是个死。让人感到惊恐的是,绵绵的姥姥在电话中竟然再没提她的儿子一句!

绵绵的姥姥连儿子都不提了,这可不妙。

这就是说,有关儿子魏宏刚被双规的事情,她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武祥目睹着阳台上一只流浪猫无趣地走掉,他清楚地知道:其实老人家就是再没文化,再不识字,别人再保密,在如今这样的社会氛围里,媒体又这样连篇累牍地狂轰滥炸,一个村子里突然出了这么一大档子事,能瞒得了谁,又能瞒得了多久。

其实,这只是无数揪心事中的一桩。

两个小时前,绵绵的学校突然来电话,一个自称是教务处的人在电话中用一种严厉但还算客气的话说,绵绵的班主任已经给学校汇报了,学校里也已经研究过了,本来春节前学校就有这个意向,因为马上要放假学校就拖下来了。因为是刚开学,学校领导们都很忙,本来还想再放放的,但鉴于绵绵这些天的表现,再加上绵绵的成绩一直在下滑,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再这么拖下去,由此带来的在学生中的负面影响肯定会越来越大,所以,此前绵绵在学校担任的各项学生干部职务,就没必要再担任下去了。

脑袋发木的武祥听到这里,本来想说句什么,但还没等他把话说出来,那个教务主任就不容分辩地继续说道,我们已经通知绵绵的班主任了,绵绵的班主任还可能会约见你们谈谈其他一些情况。你们家长明天上午最好能到学校来一趟,有些事情还得当面给你们说说。不过这些事情也不是马上就要你们去办,至于怎么办,什么时间办,绵绵班主任见到你们后,会给你们说清楚的。我们的意思,你们就让绵绵认真详细地写一份检查和辞职书,先把学校和团里班里的职务辞了。这样对学校也好,对绵绵也好。辞职书我看你们明天来时最好就带过来,当然了,什么原因你们也清楚,总比我们免职撤职好吧。实话跟你们说,我们现在压力也很大,你们也要配合我们,越主动越好。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案了,学校仁至义尽,你们也替孩子多着想着想。好了,就这么着吧,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会提前通知你们,你们有情况有问题,也及时同我们联系。说到这里,没等武祥再说句什么,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学校这样做,武祥觉得完全可以理解。但学校的这副口气,还有这些话的内容和颐指气使的态度,对武祥来说,却不啻是五雷轰顶。武祥接完电话,久久站在电话机前,怎么也回不过神来。这之后,他机械地用扫把和簸箕清扫此前他憋屈时摔碎的一个茶杯,他的动作井井有条,仿佛处在自动巡航状态……武祥终于长叹一口气,这样势利眼的学校,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碰到,简直让他难以相信。变得太快了,就说世事如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么能成了这样?

在以前的那些日子里,他们哪个敢这样说话?就算绵绵的舅舅有十恶不赦的罪行,你们就能这样对待她吗?就能这样对待我们吗?近两年来,通过我们的关系,绵绵的舅舅曾为学校办了多少事情、批了多少资金!那座豪华的办公大楼,还有那一流的教学设施和宽敞的教学大楼,包括学校教职员工的住宅大楼,如果没有绵绵舅舅的特别关照和特别批示,能建得起来吗?想当初,他们的校长、班主任,还有那些副校长、教务主任,包括绵绵的数学老师、语文老师、物理老师、化学老师、政治老师,甚至体育老师、音乐老师都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地一遍一遍往家里跑。他们自己的事,他们孩子的事,他们老婆丈夫的事,还有他们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托亲戚、朋友托朋友找上门来的事,什么提拔、调动、找工作、评职称、打官司、立项目、批经费、承揽工程、借款贷款,几乎能踢破门槛。什么话也说得出口,卑躬屈膝得让你哭笑不得;什么礼物也送得进来,不死推硬扛闹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根本就推辞不掉。这一切几乎都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怎么眨眼间,就颐指气使、夹枪带棒地不认识人了?

为了让绵绵当校级干部、校团委干部和班级干部,学校领导几乎往家里跑了无数趟,见了武祥夫妇就像见了省委和中央领导。那些客气得让你感到无言以对的奉承话,那些真诚得让你无比感动的表情和口气,一次一次、锲而不舍、孜孜不倦、振振有词地让你怎么推辞也推辞不了。特别是对绵绵的校干、团干和班干的职务安排,如果你有哪怕一丁点儿的不同意,他们立即就可以找到成百上千个理由来说服你、打动你。

——你说孩子成绩不太好,让孩子把功课学好了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他们就说,没关系,没关系,根本没关系嘛,绵绵的成绩就包在学校身上了,我们会给她配备最好的老师做辅导,配备最好的学生帮助做作业,保证有充分的时间让绵绵吃偏饭,这个我们早就考虑过了,放心放心,绝对没问题,你们完全不需要考虑。

——你说绵绵就不是当校干部班干部的料,绵绵从小就没当过班干部,更没有当过校干部,她就没那个能力。

他们则说,你们当父母的也太谦虚了,绵绵呀,难得的一个好孩子,威信高,脾气好,模样也大方,肯定行,没问题,这个我们也早就了解考查过了,绵绵绝对是棵好苗子,是块好材料。同别的校干部班干部相比,绵绵要强多了。其实谁又是天生当干部的料呀,再说不论干什么也得锻炼也得培养呀,为了孩子的将来,从小就让绵绵历练历练也是必要的嘛。

——你说孩子的性格也不适合当干部,这样给孩子的压力太大,揠苗助长会适得其反。

他们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说,这你们就多虑了,哪里会那样呀,有压力但决不会成为负担。绵绵的性格?嗨,绵绵的性格还有啥说的,稳稳当当、文文静静的,适合适合肯定适合,绵绵的性格再适合当干部不过了!我们对每一个学生干部也都认真慎重地研究过,让绵绵当干部也是经过了多方面的考虑,再说,不把孩子放在岗位上考验考验,咱们又怎么知道孩子适合不适合?

——你说现在不比过去了,学生会、团委、班委的选举都要竞选演讲,都要投票选举。绵绵的性格那么内向,平时说话动不动都脸红,在那么多老师学生面前演讲,那还不把孩子紧张死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还不清楚,这样做真的对孩子不好。竞选演讲不成功,万一选举落选了,或者差很多票,她能承受得了吗?那还不把孩子毁了。我们想想都紧张害怕,何况是绵绵。你们的好意我们都心领了,有什么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能办了的绝不推辞,你们尽管放心就是。你们是孩子的母校,让我们做什么事都是分内的事,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他们立刻就说,放心放心,这个我们都替孩子考虑好了,演讲稿是现成的,早都写好了,绵绵背下来就行。都是好文字,好语句,一举两得,现在背下来,将来考试肯定也用得着。至于选举嘛,你们就放一百个心。这个工作我们来做,保证高票,争取全票,决不会低票,更不会落选。我们如果连这个事情都办不好,怎么再有脸见你们,又怎么给魏书记交代?

——就是真让绵绵当,让孩子当个一般干部就可以了,用不着又是班干部,又是团干部,又是校干部的,绵绵咱们也不是不清楚,真不是多么出色的学生,这样做,影响也不好,让学生们怎么看她呀。

他们一边轻轻地笑着,一边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什么呀,看你们都想到哪儿去啦,哪会像你们想的那样,都什么年代啦,现在的学生什么不清楚呀,让绵绵当学生干部,那也是为了学校好,为了大家好呀。如今的学生还不清楚这个!咱们学校有绵绵这样的学生,那还不是学校的福气,还不是学生们的福气!班里的学生,做绵绵的同学,那还不是天大的缘分,三辈子的运气!再说了,我们现在还能在哪里找得到绵绵这样的学生呀,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身份,学生们都说了,从来也没见过绵绵有什么架子,绵绵也从没有跟别人显得不一样的地方。这些东西要放到别的孩子身上,哪里还放得下呀,早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这就是绵绵最出色的地方,绵绵朴实得一塌糊涂,大家都说了,绵绵的舅舅那样精明能干得人心,绵绵这样突出优秀让人喜欢,外甥随舅,一定是块当干部的好材料……

绵绵的班里六十八名学生,全校五十四个班级,结果绵绵班长全票,团支部书记全票,校团委副书记只有一票弃权,学生会主席还是全票!看到这个结果,武祥和妻子相顾无言,呆了好半天,以至于后来一直都避谈这个话题。实在太神奇了,神奇得让他们自己都脸红。连绵绵自己也绝口不谈这方面的情况,只是说老师和同学们对她都挺好,挺尊重,至于平时都有些什么工作,她从来不讲,他们也从来不问。

其实,最让武祥难以对付的是绵绵的班主任,那是一个姓吴的四十多岁的女老师。隔三差五地就往家里跑,时间长了,彼此熟悉了,什么话也敢说,什么话也能说。可以说,最终武祥夫妇之所以能答应了学校所有的对绵绵的安排,都是被这位班主任说服的。这个班主任口才好,点子多,又是重点班多年的班主任,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几乎都有交往。再难的事,经她一点拨,立刻振聋发聩,醍醐灌顶,让你大彻大悟,茅塞顿开。当初就是她第一个提议先要培养绵绵当团干部,接下来又多次非要让绵绵当班长。团干就团干吧,当当也无妨,但让绵绵当班长,武祥和妻子包括绵绵的舅舅都觉得不妥,绵绵更是一百个不愿意。其实,那会儿绵绵从别的高中转到这个重点高中也才几个月的时间,班里的人还不熟呢。何况这个班又是这个省重点学校的重点班,班里的学生哪个没当过班干部?哪个在原来的学校不是数一数二的校干团干好学生?绵绵的成绩本来就不怎么样,调到这个班里就更显得差了,逊得她手心出汗下意识地老低着头。学习跟不上,成绩上不来,班里的情况又不熟悉,就算绵绵性格还算随和还算沉稳,但要在这样的班里当班长,那绝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其实现在的孩子对有些事情不吭声,并不意味着心里就服你,更不意味着对什么也不清楚不了解。让这样的差生进重点班,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市委书记的舅舅吗?如今还要让这样的差生给我们当班长,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太过分了?当然,学生们也都明白这是班主任的意思,班主任要这样的学生当班长,当然有班主任自己的想法,要什么人当就让什么人当呗,但还要让我们对这样的学生心服口服,说什么就听什么,想想那有可能吗?这样的班长在班里能有什么威望和公信力?所以班主任一开始提到这个话题时,立刻就遭到了武祥夫妇的坚决反对。绵绵能进这个班,就已经让很多人心怀不满了,想进这个班的人有多少啊。中考时,最低录取线六百二十分,凡是考进来的学生哪个不是学校的尖子生。不在这个分数线的,低一分就得多花一万,分数差点的,家长出十万二十万都在所不惜,眼睛眨也不眨。若是有钱有势的孩子,就是出再多也有的是人愿意出,抢着出。特别是那些大老板们,为了让孩子进来,出个百八十万的毫不在乎,为的就是能让孩子有一张将来能主宰天下的优秀同学关系网。现如今,同学就是最铁的关系,就是一辈子的硬关系。有这样的一帮好同学,那是一笔多大的潜力投资,那将会是多么深厚的政治资源和社会资本啊。这样的一个重点学校,这样的一个重点班级,那是多少人眼巴巴盯着的地方。而如今你不但一分不掏就进来了,何况还是个差等生,居然还要当一班之长,难道真以为大家的眼睛都瞎了,脑子都煳了?进不来的人,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呢,现在你们竟然还公开这么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了?那岂不等于火上浇油、顶风作案?如今八项规定人人皆知,处处都有巡视组的影子,你这铁板钉钉的事情,有人那么一检举揭发,随便一封告状信,闹出什么事来那还不把绵绵害惨了,弄不好岂不把书记也影响了?

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武祥对班主任多次的劝说,一直坚决表示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能眼睁睁地把绵绵往火坑里推,能进这样的学校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再怎么着也还有个自知之明吧,不至于糊涂到连个底线也没有了吧。

绵绵当然也坚决不同意,这可不是小事情,让我这样的学生当了这个班的班长,那班里的同学岂不是更要把我看扁了!

不过,这个班主任并不着急,每次都笑眯眯地来,笑眯眯地去,从来也不硬说什么,这次说不通就下一次,下一次还不行,就再等下下一次。到后来,武祥终于不再说什么了,连绵绵也不怎么再坚持了。因为慢慢地,他们终于听明白了班主任的意思。

班主任让绵绵当班长的深层用意其实很简单也很有说服力,而这层用意让武祥夫妇几乎是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班主任说,绵绵现在当了班长,当了团干,当了学生会主席,再加上每年的三好学生,下一步上省重点大学,甚至上全国重点大学,就可以有办法让绵绵免于考试直接保送。这样的保送生年年都有,不显山不露水,谁也说不出什么。就算有人来调查,那大家选举出来的班干团干还能是假的?人家的学生会主席、三好学生还能是假的?这都是一票一票选出来的呀,哪个敢说当初选错了?敢说有人私下干扰选举了?就算能干扰了老师,那整个班里的学生都选错了,都被干扰了?那几百几千学生的选举也都错了,也被干扰了?再说了,就算查下来,学生们也早都毕了业,上了大学,又到哪里查去?如今的八项规定、巡视组什么的和咱不沾边儿。咱违反什么了?谁会为了这些事情去告状?其实这算个什么事,谁会把这事当个事?高考在即,哪个家长学生不是战战兢兢、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谁会在这个关口给自己找麻烦、找罪受?告状还能比高考更要紧?万一露了馅、出了啥娄子,影响了孩子的高考,因小失大,这样的傻事谁会干?再有一年就毕业了,谁当班长校干部,关你什么事?哪个家长学生会吃饱了撑的操这份闲心?就算绵绵当不了,能轮到自己的孩子当吗?那个当家长的还想不明白?再说了,如今什么也就是那么一阵风,等这阵子风刮过去了,谁还管得着谁?

班主任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但一家人立马都听明白了。按班主任的意思,那就是以绵绵现在的学习成绩,将来要是真刀真枪地考起来,甭说考重点大学了,就是能考上一般的大学也还差着一大截子。即使那所大学愿意要你,成绩太差,不还得冒风险走关系?班主任的这些话可算是击中了要害。对这一点,在班主任多次的家访中,武祥和妻子还有绵绵对此也都十分清楚,绵绵的学习成绩确实很一般,要凭绵绵的真成绩,绵绵确实很难考上大学,更不用说好大学重点大学了。班主任说了,如今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你想考个一流大学、重点大学比考个一般的大学和专科,不知比过去要难多少倍。现在上全国重点大学,那可真正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班主任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分析来分析去,现在每年有多少学生考大学啊,七七、七八,包括八十年代那会儿,全国的累积了十几年的考生,三十多岁的都算上,总人数才五百多万。而如今,一年差不多就是一千万。只咱们延门市,如今上高中的就七八万。应届生加上复读生,考大学的学生怎么也有十多万,比过去整个省里的考生还多!如今大学是多了,可真正能算是好大学的又有多少?真正大学里的重点大学又有多少?达到录取分数线的,过去一百个里面就有三个五个能上重点大学,如今一千个里面能有三个五个进重点就已经算很不错了。若是全国重点大学,一万个考生里面能有三个五个都烧高香了。上大学的人是越来越多,但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因为在咱们延门市这十万多考生中,能上全国一流重点的也就几十个人。而这几十个人其实就是我们市、我们省,包括我们国家未来的栋梁之才,真真正正的人尖儿。那些所谓的普通大学,一般大学,还有那些只是凑数的专科、三本,其实都只是挂挂名而已。说是个大学生,其实在人们眼里也就跟“文革”前那会儿的高中生差不多。有好多好多所谓的大学,都只是大专的牌子,中专的底子。学校里的设施都是急就章,师资力量更是无从谈起。脏、乱、差,劣、次、挤,管理混乱,校风败坏,好学生进去了,用不了多久也都变成坏学生了。如果稍稍有些办法,谁家舍得把孩子往这样的大学里送?你想想,全中国上千万的考生都拼命地想往好大学、一流大学、重点大学里挤。上千万的考生啊,还不算自考、成考、专升本,你想想,在这里头父母有钱有势的子女有多少?父母是领导干部的子女有多少?父母是千万富翁亿万富翁和重要领导干部的子女又有多少?有这么多这样的学生要上重点大学,你想想这里面的竞争会有多激烈、多残酷?说白了,现在就是一考定终身,要是考进了重点大学,就等于是一辈子端稳了金饭碗。进了重点大学,就等于硕士博士也一起拿到了手。再想想看,到了那一步,进了重点大学,岂不等于这辈子永远都是人上人了。当然了,咱家绵绵根本不愁上重点大学,只要舅舅说话,想上哪儿最终就能上哪儿。不过让我说,既然要上,咱就体体面面地上,正大光明地上,理直气壮地上,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让别人说长道短。咱是重点学校重点班的班长,还是学校的干部,团里的干部,等过了这几天,再给绵绵评上一个市级的三好学生,这就全齐了。其实全省的三好学生也没什么问题,这样的条件十有八九没问题。这样的学生,千了百当,众望所归,将来保送到哪个学校,都光光彩彩、排排场场、鲜鲜亮亮。据我所知,绵绵小学初中都被评过三好学生,初中升高中就是保送的,这对下一步保送重点大学已经打下了很不错的基础。保送生,三好生,还有班长,校干部,团干部,到了五四青年节,咱们再想办法闹一个全省青年标兵,这就更没问题了,等于上了双层保险。这样的学生保送大学,还怕别人说闲话!像这样的学生哪所重点大学不欢迎?有这样的资本履历,即使到了重点大学不也还是照样成为重点培养的对象?这些年都讲什么小升初难,中考难,再难还难得过上大学?什么高房价,什么看病贵,什么入托难、上学难、工作难,其实咱们中国最贵最难最不容易的就是上大学,顶顶难的就是上重点大学。只要上了大学,尤其是上了重点大学,以往的成绩、分数啊就没那么重要了。上了大学,尤其是上了重点大学,才等于万事俱备、一切齐全,咱才会去考虑别的。咱连一个好点儿的大学也上不了,还谈什么住房工作,你连考虑的资格也没有!其实咱们绵绵,房子工作那算什么事?顶顶要紧的还是挑所好大学。所以让我说,现在当个班长吃点苦也值得,其实班干部也没那么多事情,更没那么复杂,现在的那些孩子,什么不明白,什么看不开?根本不会把这些当回事。绵绵当班长,肯定要让大家选举,这个我来做工作,再难也得保证顺顺利利,圆圆满满,就是跑断腿,磨破嘴,也要保证绵绵高票当选。绵绵大家也挺喜欢,端庄高雅,朴实善良,既没架子,又没有脾气,班里的学生都能接受。让绵绵当班长,正好让大家有了一个接近绵绵的机会,有绵绵这样的同学为同学们服务,还不是同学们的荣耀和机遇?其实呀,咱们都老古董了,人家现在的孩子,脑瓜子都好使着哪……

班主任虽然年龄不大,但老成持重,人也精神,在校领导跟前说话也算数,当然领导也有意让她来拉关系做工作。还有,学校有个副校长缺额,班主任也在候选之列。班主任虽然没有明说,但武祥夫妇心知肚明。这样的事,只需魏宏刚书记一句话,立刻就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没有多久,一切都成为事实,而且确实都是高票全票当选。当然,校领导们没少做工作,所有的老师都积极配合,学校的扩建,教学条件的改善,尤其是老师们的福利分房,也都有了指望。让这样的学生当班干部校干部,能换来这一切,哪个老师会不同意?

据班主任说,班里的孩子都很高兴,学校也没什么人有意见。至于那弃权的一票,班主任说了,大家都知道是谁,这样的人以后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将来到了哪儿也别想有什么发展,这不明摆着坑大伙吗?就算你对校长有意见,也不该这么跟大伙过不去。不过这人还算是有点觉悟,没投反对票,谅他也没胆子敢跳出来公开反对。

绵绵回来后也证实了班主任的话,同学们确实对她很好,她和同学们的关系也确实很融洽,老师们也都很高兴,特别是校领导都对此表示相当满意。

再后来选三好学生,也一样高票当选。只是绵绵当时对三好学生的选举多多少少还有些不满意,倒不是因为自己丢了票或者有人反对,而是说有些成绩很差的学生,竟然也被选成了三好学生,听学生们私下议论,说有些三好学生都是给学校和班主任送了东西的,反正有两个三好学生,家里确实都是大款。其中有一个,资产超过几十亿。晚饭时间,武祥问绵绵,学生们就没意见吗?绵绵说,现在的学生,有意见谁会当面说出来?其实那个学生也挺不错的,除了学习差点,别的都挺好,隔三差五的,就把班里的同学请到大饭店里撮一顿。班里到什么地方参观活动,也都是人家派车接待。豪华大巴,几天几夜,一分钱也不要,有时候连饭费住宿费也包了,老师学生都开心得很。人家没架子,威信也很高,要不是因为有我,说不定班长肯定就是人家的了……

就在绵绵的舅舅魏宏刚出事的前几天,绵绵的班主任还在做绵绵的工作,希望绵绵能代表学校和班集体参加全市的优秀学生“我爱祖国”普通话演讲赛,班主任苦口婆心说如果在市里被选拔上了,就可以参加全省的普通话演讲大赛。班主任老师还说了,如果这个奖得上了,那可就锦上添花了,下一步的路子就更宽了。咱就可以提前参加中传中戏北电和上戏的艺术特长考试,将来当个主持人什么的,不也挺好的吗……

……班主任每次来都忍不住说一句:咱绵绵的小脸蛋真是越看越耐看。

……这一幕幕,历历在目,仍在眼前晃动,犹如刚刚发生了一样,其实也确确实实刚刚过去没多久,这才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多。

但是,就好像一夜之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

刚才那个自称是教务处的人说,至于别的情况,班主任到时候会告诉你的。

还有什么别的情况?

绵绵的校干部已经被免了,不是免,而是要让绵绵主动提出辞职,其实也已经等于是被免了。那么,还有什么别的情况?不就是这个班长吗?不就是那个团干部吗?要免就一块儿免了吧,长痛不如短痛。可是听这个教务处的人的口气,班主任可能还会带来什么别的消息。

还会不让绵绵在这个学校念书了?

想到这里,武祥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武祥真的不想在吃惊后再猜中什么。

他们会不会把当初绵绵从一般高中转到这个重点高中,也当作是绵绵舅舅的一个腐败问题来处理?

会吗?武祥慌了,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变相地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真会!

要真那样,那岂不更把绵绵害惨了!没几个月就要高考了,要真那样,绵绵这辈子可就彻底完了!

武祥突然觉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说是班主任要来,今天会来吗?几点?晚上会来吗?

这个班主任,真会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这个学校,真会这么干?

他竭力在想象着班主任总也是一副弥勒佛笑眯眯的样子,是不是也一下子会变成一个令人胆寒的黑脸婆?

如果真那样了,又该怎么办?

绵绵如果离开了这个学校,还能去哪里上学?现如今哪个学校还会接受她?

武祥默默地僵在那里,连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

绵绵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整个家里依然像窒息一样的死寂。隐遁的还有扑朔迷离的期待和绝望,隐遁的还有一棵蟹爪兰的红,累坏了这株饱满的植物的红。武祥竖起耳朵,听不到任何声息,连绵绵看书写字的声音都听不到。

自己是怎么了,今天居然会打孩子一个耳光!而且还是那么重,这会儿绵绵的脸上会是个什么样子?那几道手印肯定都还在,说不定那半个脸都已经肿了。

都到这步田地了,为什么还要打她!

只想自己了,为什么就不想想孩子!

武祥和衣而卧,泪水潸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