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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幽居的况味

来源:天津日报 | 王本道  2018年09月25日08:01

摄影 丁莹

几天前一位同学打来电话,说当年高中同校的“老三届”校友要搞一次离校五十年的聚会,嘱我草拟一个聚会的主题,当时我几乎未加思索地说道:“缅怀激情岁月,携手筑梦未来。”话一出口,倏忽感觉自己的心柔软地动了一下──啊!“激情岁月”,竟然早已与我们渐行渐远,如今只有缅怀的份儿了!

人终究是要老的,无论当今社会对“老”的年限如何去界定,但是对国人而言,年过“古稀”,无异于季节进入了晚秋,眼前尽是穆穆秋山,娓娓秋水,天高云淡了。不知起于何时,已经很不习惯那种风风火火、光芒四射的生活,转而喜欢慢节奏,特别是喜欢独处。就读书写作而言,以往未退休时,无论本职工作怎样忙,事物如何繁杂缠身,但只要有一点时间和空间,便会自动屏蔽周边的纷乱与嘈杂,“心远地自偏”地照读照写不误。如今不同了,极度偏爱宁静、安定,非独处几乎无法读书写作。一旦想好一个题目,确定了主题,则必须寻找一个幽静之处,构思篇章结构,这或许是古人追求的那种“独坐”的心境吧。明代思想家李贽曾有《独坐》诗云:“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暖风熏细草,凉月照晴沙。客久翻疑梦,朋来不忆家。琴书犹未整,独坐送晚霞。”此时的李贽虽稍有孤独之感,但却心有定力,与草木相对,看花开花落。这样的独坐,在李贽之前也屡见不鲜,如王维独坐幽篁里,李白独坐敬亭山,杜甫在他的《独坐》诗里也说:“江敛洲渚出,天虚风物清。”

年龄进入老境,我庆幸自己选择了这种幽静的生活方式,并把这样的生活称之为“幽居”。几十年来,在尘世里走了一趟,难免披上一身琐碎的尘埃,几番辗转流离,身心俱疲。幽居,即是幽远、清幽、宁静地生活,如同青黛绵延的远山,碧水清流的小溪,处处呈现着幽远柔和的曲线。即便是外出采风,也不再选择那些大红大紫、人流熙攘的名山大川,而是选择鲜为人知的清幽去处。那年与几位文友相约,去江浙一带采风,正值“烟花三月下扬州”之时,扬州自然是绕不开的去处。但是在扬州,我只是到了朱自清先生的故居作了瞻仰,而后便与另一位朋友去了扬州上面的高邮。尽管那里还不通火车,旅途劳顿,但却是一个极清幽的去处。著名作家汪曾祺是高邮的一张名片,读他的《大淖记事》《受戒》《小娘娘》等作品,即可深谙老先生心中始终有一泓清水,粼粼灵动,如此才使得作品达到了至高境界。还有,高邮湖、大运河高邮段、高邮的美食小吃等,都极细微地彰显着既清幽灵动又优哉游哉的生活节奏。

走过了人生的大半,回首过往,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风华正茂之时,也曾激情四溢,生活犹如“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攻克一个难关,又有新的挑战,自己并未曾畏惧过。如今的幽居,应该是自然法则使然,人生四季,谁都不能幸免。当然,退居幽静,绝非是心智停顿,技能退化,与世隔绝。相反,幽居会有更多思考的时间和空间,读书写作,抑或是“一日三省吾身”,从而更加清楚自己的存在。幽居的日子,仪态从容,盛满了清澈、丰盛与安宁。据说明代文人桑悦当年曾建造了一个斗大的小屋,自称独坐轩,内中只能摆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轩前有池塘半亩种植荷花,周边遍植树木修竹。平日桑悦在此授课之余,读自己喜爱之书,加以评点,遂胸次渐渐开阔。而当今吾辈毕竟“结庐在人境”,打开窗子便是火热的社会生活,走出房门就可足接地气,既能入得红尘,又出得山林,所谓幽居,只是一半烟火,一半清欢而已。一个人长期在红尘中打磨,即便不为生活中的一地鸡毛所累,也极易在光怪陆离的诱惑面前迷失,在浮华喧嚣中丢失了自己。于烟火人间之中为自己留有一方幽居之地,独坐清心,犹如烛光在心中点亮,以往模糊了的自己也渐渐清晰起来,更有益于随时修炼和完善自己。

立秋之后,终于下起了第一场秋雨,多日以来残存的暑热得以收敛。敞开窗户,任凭秋风掀动着书页,让雨滴打在脸上、打在手臂上,享受着久违的畅快与朗润。我是土命,离不开土地,更离不开雨水,所以每每与自然贴近,总会有一种亲情油然而生──人本来源于自然,从呱呱坠地之日起,自然和社会就是人的两个栖息地。社会上的众生相之间,免不了尔虞我诈,“鸡吵鹅斗”。自然就不同了,让人舒展轻松,心旷神怡,在自然面前,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种公正而又平等的关怀。幽居,从根本上讲,是让身心回到自然的怀抱。忽然想起海子的诗:“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生之年,我依然会幽居地生活下去,在我的心中,有一座自己的花园,沉寂幽静之中,我在那里仰望星斗,谛听花开。

题图摄影: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