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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8年第5期|夏天敏:天坑(节选)

来源:《当代》2018年第5期 | 夏天敏  2018年09月21日08:43

作者简介: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昭通市作协主席。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奖。同名电视剧获“飞天奖”“金鹰奖”。

他竟从悬崖上掉进天坑里了。

天坑太深,深有两百来米,崖壁刀劈斧削,岩体是花岗石,坚硬光滑,在岩体的裂隙处,长出一蓬一蓬的扭曲而蓬勃的树,树是东一簇西一簇的,互相守护,永不牵连。崖壁经千百年风雨洗刷,如国画中的披麻皴,斧劈皴,煞是好看。站在崖上朝下看,有雾霭在崖壁上缠绕,有山鹰从崖壁上掠过,森森然令人惊怵。

他试图从崖壁间找个可以下去的地方,沿着天坑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见到一条巨大的长长的裂缝,这条裂缝像脚掌上的皲裂,细而长,是整个天坑中唯一首尾相连的裂缝,裂缝细若游丝,忽宽忽窄,宽的地方可容人的身子,窄的地方大概只容得下人的脚掌了。他反反复复地观察了半天,在心里盘算着可能遇到的情况,他知道光滑如铁的崖体上的这条缝,是没有任何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东一簇西一簇的树没有生长在这里。崖缝里,似乎有些小的石块可以蹬住、扶住,但不知道是否坚固,一旦松动,后果不堪设想……

下去,还是不下去,他内心冲突,一时拿不准主意。下去吧,尽管他年轻力壮,身手敏捷,爱好运动,勇于探险,但对这个光溜溜的没有抓拿的崖壁,心里还是没底的。万一摔下去,摔死或摔残,其后果都是难以想象的。他还没结婚,甚至没谈过恋爱,在遥远的地方,他还有年老的父母还有在读书的弟妹。摔残呢?他更不愿意了,宁肯死,也不能成贫苦家庭的累赘……

但是,最终他还是下去了,人有时候是不会听从理性分析的。他来这里六年了,这个神秘的天坑让他充满好奇,日思梦想,但他就是下不了决心下去。现在,他要走了,要永远永远地离开这个让他厌恶,让他绝望的地方,他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即使撒尿,也不朝这个方向。因为如此,他在犹豫与徘徊中果断地选择了冒险一回。

事实上,他没有顺利地到达天坑的底部,尽管他身手敏捷、小心翼翼,但下到一半左右的时候,他还是摔下去了,他踩的石缝里的那块碎石,是风化了的,承载不了他的体重。他啊地大叫一声,出于本能、出于惊恐,他大脑里一片空白,只闪出一句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还是醒了,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迷迷蒙蒙中看到了巨大的岩穴,岩穴下垂吊着奇奇怪怪的钟乳石,岩穴异常阔大,光被垂吊在岩穴上的倒垂的树木和藤萝遮住了,过滤的光使岩穴幽微而赫然。他看见一群人围住自己,面目各异,但不狰狞,不至于使他觉得到了阴曹地府。有人说醒了、醒了,按住他,不要让他动。接着就有人按住他的头部、双肩和大腿。这些人一按,他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这是醒来后感觉到的锥心刺骨的疼痛,有如万把利刃刺向他的大脑、骨骼、胸膛、骨缝,他疼得拼命挣扎,有如被刀杀进喉咙的被宰杀的猪。按他的人差点按不住他,那人厉声说按好,一动,腿就废了。接着听见喀嚓的声音,他疼得汗毛直竖、眼冒金星,汗水雨样地渗出,湿了衣襟。剧疼过后,那人说取药来,继续按好,就有人捧了一碗捣碎了的黑乎乎的泥浆样的东西,糊在伤口处,他感到烈焰炙烤地疼,渐渐地,就有了清凉的感觉。有人取了竹片来,新剖开的,刮得光溜溜的竹片,那人像绑桌腿样用细竹丝绑好,细竹丝是竹青削的,麻丝样粗细、韧劲。

还没绑完,他已疼得杀猪似的叫唤,疼得眼冒金星,大汗淋漓,他本能地挣扎,无奈被人按得铁死。那人大喝,这点疼都受不了,像啥男子汉,我们这里的人,哪个受过的疼你能比?说着,从身上取下铮明瓦亮的葫芦,倒出一些泥丸似的东西,让人端了碗酒,让他就着酒吞下。他疼得龇牙咧嘴,被人像倒水一样将酒咕咚咕咚倒进。顷刻,他觉得胸膛里腾起一阵一阵的烈焰,烈焰把他烤得炙热无比、畅快无比,疼痛中有痛快淋漓,炽热中有舒畅快悦,他在疼痛的炙烤中晕晕沉沉,很快睡去。

再次醒来,他觉得眼睛清晰了许多,眼前的景象,像动画片里的场景,有光从洞口上端泻入,长条形,一束一束的,和灯光布景无异,还有淡蓝色的雾霭,将洞穴内景物浸染得亦真亦幻,亦明亦暗,他终于明白,这个巨大的洞穴里藏了一个村庄,洞穴离地很高,至少百十米吧,洞顶钟乳石垂吊,怪石嶙峋,有成群的蝙蝠乱飞。洞底是参差错落的房子,虽然在洞里,但房屋的构件一样不少,所有的房顶都是茅草盖的,整齐、厚重,所有的墙都是土坯和石块砌的,所有的门窗都是木的,一律的不上漆。这样的房,有十多座吧,房的格局还挺讲究的,是认认真真过日子的样子。他听到了鸡鸣,听到了犬吠,巨大的洞穴里的村庄,有羊舍、有鸡圈、有牛栏,这让他惊诧不已,这就是麻风村,这就是传说中的麻风病人被圈在天坑里的生活。

随着日子的老去,天坑里年纪大的正在一天天老去,随着时光的腐烂,他们也在渐渐地腐烂。他们喜欢这样静静地没有惊扰地老去。小学老师刘家伦腿被摔伤,只能静静地在天坑养伤,在这个神秘的天坑里,他见到了许多外面世界见不到的事,譬如乌蛇爷爷活着就要为自己举办丧葬。在天坑里,爷爷已经在开始谋划后事。没有大树可做棺材,但他早想好了,他要将住的那间房梁、檩拆了,做个薄木棺材。这些木料是政府为了安置他们,为他们从天坑上吊下来的。麻风病人是不能土葬的,他们相信麻风病人不烧掉会随风传染的。乌蛇爷爷想到自己在天坑里还能有口薄皮棺材,就无比兴奋,他是个能人,啥活儿都会干,他在天坑向阳的一面选了个地方,自己凿石,一点一点地为自己建造个坟墓,这是何等奢侈的事,麻风病人啥人有这样的待遇,死了还有自己的房屋,想想都会笑出声来。那些天,他亢奋不已,不知劳累,从天亮干到天黑。有月亮的晚上,他睡不着,爬起来又干。

天坑里几个年纪大点的人也像他一样兴奋,想到他们活在天坑,死了也能在天坑里有自己的居所,他们都高兴不已。他们加入了乌蛇爷爷的造坟,他们互相帮助,齐心协力地造坟。那段时间,造坟成了天坑盛大的节日。天坑里的人,不仅年老的,中年的也兴奋莫名,想想看,这在天坑外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不要说死了有坟墓,就是活着,也是被四处驱逐,乱石轰打,群犬撕咬,甚至丢在深坑里摔死。解放后虽然不这样了,但他们仍然是被人们歧视、欺辱的啊。别说造坟,住也不能住在村里,连水井里的水也不准用。现在,在这里,抱团取暖,互相帮助,日子虽然寂寞、寡淡,却也平安祥和。

造坟使天坑里的人再一次激起生的激情,这就是所谓向死而生呵!开头是乌蛇爷爷独自造坟,最后是全坑的人都参与,像个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天坑底部石头少,他们就到天坑的岩壁上去凿、去取,一时间,叮当而起的锤击声在天坑里萦回,宛如悦耳动听的天籁之音。妇女们则分了工,有的负责做饭,每家都拿出了粮食、蔬菜和其他食品,力气大的则负责搬运石块,连各家的娃娃也加入造坟运动中。

没有多久,天坑一角就筑起了二十来座坟墓,这些坟墓虽然不算宏大,也不精致,连墓碑也没有,但他们是非常满足的了。这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房屋啊!是天坑里麻风病人的村落,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不能行走的小学老师被乌蛇爷爷邀请,他被人背在他们选坟的地方,乌蛇爷爷拈着山羊胡须呵呵大笑,怎么样,小刘老师,我这坟壮观吧。家伦心里不是滋味,天坑多好的景观被破坏了,崖壁上有很多好看的壁画一般的山石被敲掉了,崖壁坑坑洼洼,像麻子的脸了。天坑有小河环绕,有树木苍翠,有浅坡长满绿草,有土地种满庄稼,多么和谐的一幅乡居图。突然出现的一片坟墓,突兀阴毒,乱麻麻的叫人闹心。但他不能讲,他是天外来客,没有任何话语权,况且还是乌蛇爷爷救助的。乌蛇爷爷很有威信,一言九鼎,他试图说服他,可一开口,就被打断,他说你不懂,这是我们新的家,新的家呀……漂泊了一辈子,苦难了一辈子,总要有个归宿……

当四十岁以上的坟墓造完,天坑里的人欣喜若狂,他们想象着死了以后能住进自己建造的房里,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乌蛇爷爷哪天瞧不着,他就焦躁,跑到自己的“房屋”前,走走看看,喃喃自语,一会儿拈须而笑,一会儿心酸疼痛,他坐在坟头,双手抱着坟堆,想拥抱自己的亲人,他把头埋在坟头,嗅到了泥土的芳香,想到来自泥土的生命,终究可以回到大地的怀抱,他哭了,哭得很伤感,哭得很酣畅,哭得很亢奋。渐渐地,他睡着了,梦见出殡的情景,有人抬棺,有人摔瓦盆,摔瓦盆的小子像乌蛇又像其他娃娃,梦见出殡的人很多,举着纸幡,跳着四桶鼓,还有人诵经……

乌蛇爷爷自那晚做过那个梦之后,就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这个想法折磨着他,他觉得太荒唐了,怕提出来全坑的人嘲笑他。一个在天坑享有很高威望的人,凡事都不能草率,不能率性而为。他怕大家不买账,怕劳民伤财,折腾大家,天坑毕竟财力有限,除了那年之后在坑底种庄稼,种蔬菜,以后又得到政府支持,为他们送来种子、化肥,甚至还有小猪、小羊,但天坑里的东西是拿不出去卖的,种的养的也有限,都是大家一年所需,搞这样的事,是要耗费粮财的。

那些日子,他为搞和不搞这个念头折磨着,一天到晚蹲在他的“房子”前,茶饭不思,人也消瘦下去。有人看见这种情况,就反复做他的工作,做工作的是一个比他年纪小的人,说小也六十多了,算是天坑里的老人了。他说你有啥事就讲,莫憋在心里。天坑里几十号人,赵王张李都有,这病把我们拴成一家人了。你是这家人的主事人,憋坏了我们良心不安,大家也离不开你呵!望着赵老四诚恳的脸,乌蛇爷爷终于讲了他的心愿,最后说这事你掂量掂量,不要麻烦人,给大家添负担呵!赵老四一拍大腿,啊呀,老龟儿,亏你想出这种做法!乌蛇爷爷说我和你商量哩,你咋骂人。赵老四说这想法太好了,天坑的人,还没有谁享受过这出殡的待遇哩,你想想,大家活得猪狗不如,哪个把麻风病人当人哩。不要说出殡,死了不被丢在山洞里就算好的了,就算政府知道,也是要火化哩。你呀,你呀,你这不是活成人,把自己当成人,有了人的啥?……噢,人家说的尊严吧。

赵老四返回岩穴,张口破锣嗓子大喊,天坑的人出来,都出来,来岩边开会。分散在岩穴里的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多少年没有人这种乍惊惊、贼慌慌地喊了,忙蝼蚁一般从各处涌出。大家来到岩穴边开阔处,纷纷问四爷,你喊啥?咋呢?没有人追到天坑吧。赵老四说大家静静,叫乌蛇爷爷讲他的想法。乌蛇爷爷看见大家齐刷刷地来了,齐刷刷地站着,心里很是激动,他环视了一下人群,说把小学老师刘家伦也请来吧,他是外边来的,又是文化人,听听他的想法。刘家伦被人背出来了,这些日子的调养他可以拄着棍子走路了,去的人等不得他慢慢走,索性将他背出来。

乌蛇爷爷吞吞吐吐地讲了他的想法,还是忘不了说这事大家不必放心上,不要勉强。勉强了,我心里反而不安。大家一听,先是愣了一下,人还没死举行葬礼,搞出殡仪式,这在他们是闻所未闻。他们进天坑前,是知道出殡这回事的,但他们只能远远地不被人发现地偷看,他们真心羡慕死去的人,享尽了人的尊崇。而他们自己呢?活着如猪狗一般,谁会敢奢想死后的尊崇和尊严。现在,乌蛇爷爷竟然想到了,让他们感到震惊,震惊之后是感动、激动、震动,是啊,在天坑这个小世界里,他们自己应该把自己当成人,享受人应该享受的尊崇和尊严。他们都是没有文化的人,都相信人死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么,在现世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应该在另外一个世界得到补偿。

乌蛇爷爷是等不得死了之后的祭奠了,他怕人死灯灭看不到祭奠的过程,能亲眼看到人们怎样为自己送葬,怎样祭奠自己,是件多么开心惬意的事,这是以前他不敢奢想的事,在天坑这个与世隔绝的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乌蛇爷爷特别问了刘家伦的意见,邀请他参加自己的葬礼,在他看来,仅是天坑的人是不够尊崇的,如果还有一个外边的并且是教书先生的人参加,那将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尊崇。小学老师一时语塞,他觉得这种出殡匪夷所思,有些闹剧。乌蛇爷爷,你就带着大家在天坑里好好过日子,何必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折腾大家。见他冷着脸不开口,乌蛇爷爷脸色一下黯淡,他想外面的人始终是看不起他们的,哪怕是救过的人。他们是什么人?是一群被人遗弃的猪狗般的贱人哪……想到这,他心里万分难受,从不轻易流泪的人,流下了浊重的泪水。家伦终于悟出了乌蛇爷爷及天坑里人的心思,他的心也难受起来,为他们卑微的愿望而感动。

出殡那天,是个风和日丽、蓝天白云的日子,这样好的天气,为他和天坑里的人带来了好心情。为了这一天,天坑的人做了充分准备,乌蛇爷爷的棺材,虽然简陋,但也是花了大力气打造的,没有漆,他烧了很多草木灰,一遍一遍地抹,让黑色尽量渗透到棺木里。他还做了决定,这个棺材自己不独享,天坑里没木材,总不能将每家的房屋上的木料都拿来做棺木吧?当初政府是费了多大劲才把木料送到天坑的,岩穴虽然很大,房屋虽然有墙,没有顶是不能御寒的。他决定用棺材将自己抬到墓地,挖开坑埋进去就行了。以后,天坑里谁死了,都是这样。这样,天坑的人死了都曾经享受过棺材了。他的想法,得到天坑年纪大的一致拥护,对他更充满崇敬之心。

根据大家的记忆,共同制定和设计了出殡的方案和具体方法。说来也让人心疼,天坑里的人竟没一个人完整地看过一次出殡,他们没有资格,他们记忆里的丧葬出殡,都是零星的、分散的、支离破碎的,好在大家凑在一起,你提供一点,他提供一点,家伦记录下来,作了整理修订,竟然就有了完整版的出殡方案。

乌蛇爷爷半夜“死”了,挨家挨户地敲门,大喊孝子报丧,有人出门,乌蛇就咕咚地跪下去,口里喊孝子磕头。声音在漆黑的洞穴里萦回,凉森森的,有些瘆人。乌蛇爷爷紧闭着眼,一脸尽是幸福和满足的神情。灯火跳跃,魅影幢幢,赵四爷说笑个死人,要有死人的样子,你一笑,还搞啥子出殡?乌蛇爷爷掐了大腿一把,本想说不笑、不笑,但想到目前的身份,硬生生把笑掐回去了。

接着有人给他擦洗、换寿衣。天没亮,他死得匆忙,也就没准备热水,沁凉的水把他冻得哆嗦,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他不敢声张,乖乖地听赵老四摆布。擦到胯下,赵老四提着他那软塌塌的玩意,说可怜、可怜,一辈子没尝过鲜,享过福,就乌蛇一个孙子,还是捡来的。这话让他一下子难过起来,赵老四好歹还娶了个女人,虽然也是麻风病人,毕竟是女人啊,自己这辈子,比太监多样东西,过的却是太监的日子,太监虽然没玩过,但伺候女人,终究是摸过女人的,自己这辈子,连女人的气味都没闻过,活也真白活了。

伤心的乌蛇爷爷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流了泪,两滴冷而硬的泪,在他干涩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悄然而行,接着他抽泣起来,几十年的光阴,啥艰难屈辱的日子都过来了,啥难受的事都埋在心底,倔强硬气地活了一生,想不到死了,老四的话却勾起了他无限的心事,让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四爷知道是刚才的话惹他伤心了,人啊,人怕伤心,树怕剥皮,这是戳他心窝了。一个男人最怕提的就是这事,无心说了的话,变成最损的话,变成最恶毒的话,他后悔了,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难过,我收回刚才的话,我打嘴,行吗?他真的打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乌蛇爷爷哭出了声,打啥?你讲真话么。只是我心里难受,不怨你的。老四更难受了,都是天涯沦落人,都一样地有着痛苦的经历,他也哭了起来,两个人相拥而哭,哭得很伤心,哭得很动情。

有人探进头,说还真哭,不是说装死吗?弄得真的样子。

送葬的仪式开始了,人们把穿好寿衣的乌蛇爷爷放进棺材,寿衣也就是平时穿的衣服,只是他让人全穿上了,不是说死人要穿七套衣服吗?这就有些好笑了,他的衣服有对襟布纽子衣服,有早些穿的拖到脚后跟的长衫,有中山装,四个兜的,早些年叫干部装,还有羽绒服,这些服装是民政部门送的,反映了不同时期的服装,简直就是几十年的服装展,不伦不类,让人看着忍不住笑,但他坚持全穿上,这样到另一个世界也是一种享受。

随着起棺的一声断喝,天坑里的八个青壮年将他抬起来了。事实上,这棺木很轻,他也很轻,两人抬是没问题的,但他坚持要八人抬,这是一种待遇、一种威严、一种尊重。在摔瓦盆的一瞬间,幸福感充盈着他全身,颤颤悠悠地行走,让他无比激动,人哪,该满足了,一个在天坑的人,享受了人的全部礼仪,而且是所有仪式都没落下的待遇,死了都会笑活的,乌蛇爷爷忍着没笑,他怕一笑出声悲哀的气氛就没有了,他在薄木棺材里偷偷地笑,胡须都颤抖起来。然而,才一会儿,棺材已到墓地,他听到刨土声,他觉得太短暂了,这送葬的路程也太短了,才有感觉就结束,他后悔没有定下规矩,抬棺要绕天坑三圈才行。他没忍住,突然说不行、不行,咋就停下了,绕三转,在天坑里绕三转,他这一出声,人们真的被吓蒙了。

一些人已经在哀哀而哭了,在这样的时刻,大家已经进入到丧葬营造出的气氛里,已经把他作为自己的亲人来哀悼,心里酸酸的、涩涩的,每个人都有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的去世引发了天坑里人的悲伤,就像积蓄已久的痛苦哀伤,一经打开闸门,就一泻而下。然而,他这一嚷,让痛苦的人懵懵懂懂,他活了?还是诈尸了,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间都有了人的本能,胆小的开始撒腿就跑。赵四爷说跑啥子,老东西没死,他是嫌没抬够哩。这一说,人们才想起他真的没死,所有这一切都是演给他看,也是演给自己看的。

那天,不仅乌蛇爷爷兴奋,天坑所有人都节日般兴奋。他们像招待参加丧葬亲朋一样,垒起大灶,蒸起大甑,案板也支起了,鸡也宰了,羊也宰了,只是猪没杀,有腊肉有火腿呢。乌蛇爷爷本来该静静地休息的,毕竟折腾了大半天,可他不休息,他说是为自己办丧事哩,咋能歇着。赵四爷说你是死了的人,不要跟活人掺和。他说死了的比活着的好,我满足了,总算在活着时做了回死人。

那天,小学老师刘家伦沉浸在巨大的感动和伤痛之中。他目睹了天坑的整个丧葬活动的过程,他才真正地理解了乌蛇爷爷内心深处,他是为自己、为天坑的人讨回了作为人应有的尊严,是对自己和天坑人的人性追求。

他真正地震撼了,真正地感动了,他很想写点东西,有很多话堵在喉头,不吐不快,憋得难受,他想起这就是所谓的创作灵感和冲动吧。可惜既无纸笔,连手机也摔坏了,他拄着棍子,在暗夜里徘徊,回味着白天看到的一切,不知不觉中,走到乌蛇爷爷的坟前,挖开的泥土又被填上了,坟丘上新鲜的泥土芳香吸引着他,他丢了棍子,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坟上,匍匐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潮湿的泥土气息,浸入到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他感到融入大地,融入泥土,是多么幸福的事。

乌蛇说我不出去,家伦大哥的爹妈怕要急死了,他的手机摔坏了,和外面联系不上,他的家人怕急死了呢。小学老师刘家伦在离开这个偏僻得地老天荒,孤独得让人几乎发疯的地方之前,想了却他几年来的最后心愿,他想爬进这个神秘的与世隔绝的地方,想了解一下坑底这个传说一样的麻风村,看看他们的生活。当然,这是一种强烈的埋藏了几年的心愿,他并不想待在这个地方。谁知他却摔下悬崖,谁知他把腿摔断了,谁知他的手机不知摔在哪里了。

手机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东西,这个在城里连捡垃圾的人都有,连在街上乞讨的人都有的东西,在天坑,却无异于天上的神物。无论他用最容易、最浅显的话解释,天坑里的人都想不明白,怎么比巴掌小的一小块东西,可以和千里之外,甚至和外国通话,只要一按号码,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见双方的声音。至于手机上的其他功能,诸如微信啦、游戏啦、百度、搜狐啦,他就越发地解释不清了。解释不清就不讲,但大家终于知道了那个叫手机的东西对于他的重要,至少是,他失踪了,下落不明,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告诉他的父母隔几天就要回家,而现在他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天坑里家人却不知道,他们会因此而急疯,首先是他的父母会到处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他们的打击何等之大。沿着铁路、公路,他要经过的城市去找,整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张贴寻人启事,见人就问。一次次的失望,会使他们崩溃,使他们痛不欲生。

乌蛇为了找到刘家伦的手机,是费了天大的劲的。那个没有巴掌大的手机,掉在偌大的天坑里就像掉在茫茫大海一样。天坑里有树丛、草窝,有荆棘,更多的是高不可及、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石缝、石穴、石窝。乌蛇约了村里的小伙伴,在他掉下来的那一带搜寻,他们手持竹棍,叽叽喳喳嚷着,认认真真地扒拉、寻找,草丛被来来往往翻了几遍,刺棵用棍子翻来探去,有几棵临岩的树,他们怕手机掉在树冠上、掉在枝丫里,也爬上去看了,连树叶带枝丫弄下一大片。找了几天也不见踪影,乌蛇急得嘴角起了泡,他知道手机对于家伦的重要,没有手机,刘家伦的父母要急得上吊,没有手机,家伦急得一夜一夜睡不着,眼一闭,就看见父母仓皇急切、泪流满面的样子。

乌蛇经过分析,手机应该是掉在岩缝里,或者在岩上的一块凸出点的石窝里,它不会长翅膀,就算长了翅膀,也跌断了。乌蛇决定去绝壁上找,但他不想让爷爷知道,让他担惊受怕。也不想让小伙伴们知道,他们惊惊乍乍的,会让他分心。那天天才有一抹曙光,他就出发了,他知道爬到上面,天就大亮了,他要从头搜起,一寸一寸搜,一点空隙不放过。在爬的过程中,他也经历了几次风险,这种徒手攀缘是惊心动魄的,是命系一弦,一次是他踩的一块石头有了松动,好在他反应敏捷,迅速移开了。

一次一只岩上的山鹰,被他惊扰了美梦,飞腾起来,巨大的翅膀从他背后掠过,刚劲的翅膀扇起的风,差点把他扇了下去。那鹰在他身边盘旋,犀利的眼睛盯住他,他知道,可能岩上巢里有雏鹰,他必须向相反的方向转移。终于,爬到崖顶,他站在一块巨石上面,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晨曦之下,山峦染上金色,树木、村庄、田畴在退潮般的雾霭消失后,渐渐清晰,他看到村庄依旧,土黄色的村庄中兀自跳出几栋白色的房子,高有两三层,好看得像童话里的房屋,这种房屋还是他在民政干部送来的书中看到的,这就是传说的别墅,他还看到原来坑坑洼洼的土路,现在变成黑色的打了堡坎、平平展展的路了,这就是柏油路,他甚至看到一房人家院坝停着一张白色的小汽车,还有三轮,电动的。这让他着实吃惊,也着实新奇。

这些年在天坑里,除了季节轮换,人长大了、人老了,房屋越来越暗淡之外,就看不到什么变化了。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了,内容太丰富了,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东西就不得而知了。有一刻,他跳下石头,想朝村庄朝田野中奔去,尽管这里仍然是山区,但视野毕竟开阔,山仍然是山,但高低错落,浅浅淡淡、迤迤逦逦。河仍然是河,但来得远,去得远,还有坝子,虽然小,仍然大,大得他心痒痒的,坝子里的学校、村庄,还有一街的商店、饭店、放电影的电影院,他太想一头扎进去,撒开脚丫子,去看看,去过过瘾啊。天坑在他看来,此刻就像个大的圈,他不过是圈里的鸡、羊、猪、狗了。

但他想起了刘家伦,想起那个为探索新奇而跌断腿的乡村老师,想起他丢失的手机,为手机而失去联系的父母亲人,他返回身,决定沿原来的崖壁下去。

在临近崖底的一个石凹里,他终于看到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他是被一阵反光刺了眼发现的,他以为玻璃什么的。终于找到,好在手机没摔烂,只是屏幕烂了,他以为这无大碍的,其实,屏幕烂了,手机也无法用了。

见到手机,家伦激动得手都抖了,这小小的神奇的比肥皂盒大不了多少的东西,连接着多少东西。它可是人和外界联系的必不可少的工具啊,撇开微信、游戏、百度、电视电影不说,最重要的就是和外界的联系了。有了手机,你就是躲在旮旮旯旯、厕所里都马上找得到,你就是在大洋彼岸,只要开通通信都可以联系到。他最关心的是父亲母亲的信息,手机里不知贮存了他们多少个电话、多少条信息,他们盼望他的信息,他们因为他失联恐怕哭瞎了眼,跑断了腿,尤其是妈,生他是难产,差点丢了老命,生下他后,又得了产后风,九死一生命悬一线。

因为是早产、难产,他打小体质就弱,瘦得像只小猫,因为说不清的病和痛,他不舍昼夜地哭,嗓子哑了,哭得声音弱了,哭得只会抽搐,脸色青紫,仍然努力地哭。母亲为了他,不顾病体,背着他四处寻医问药,到处张贴“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的帖子。有人说后山有个专治小儿疑难杂症的半仙,母亲不顾正值下大雪,背上他天不见亮就出发,几次跌在深沟里,差点要了她的命。每次跌倒,她总是本能地用手护着他,以至于头着地,跌得血流满面也不顾。他欣喜万分也焦急万分地拨弄着手机,凭自己对手机的了解,对功能的分析,想尽一切办法想让它恢复功能,但任凭他急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手机就像已经停止了心跳的病人,怎样也不会起死回生。他着急、他焦虑、他懊恼、他愤怒。他甚至想把手机砸了,手已经举起,但他又控制了自己。这个手机,可是他的生命线,失去了它,不知父母会怎样的焦急、惊恐,绝望啊!

他挣扎着爬起来,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走出天坑,走到乡场去修好手机,实在不行,马上买个新的。他的脚刚落地,一下就疼得大叫起来,听到他杀猪般的叫声,乌蛇、乌蛇的爷爷以及其他人赶到他床边,说你整<\\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5#\链接\尸求.eps>啥子?左交代右交代不能下床,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才几天?你要再把骨头摔伤了,神仙来也无法。刚刚才有了效果,你就睡不住了。你不听招呼,我也治不好你了。他被骂得又羞愧又着急,像这样子,咋可能爬出天坑呢?爬不出……唉……

他哭起来了,哭得很伤心,哭得很绝望,这是一个男子汉的哭,他虽没做过轰轰烈烈、顶天立地的事业,他虽然一直很卑微很内敛,但他是个坚强的人。从来没流过一滴泪,就是在山区这些年的与世隔绝、无希望、无盼头,无交流,更无爱情的凄苦日子,就是生了病,躺在孤零零的宿舍里,几天几夜发高烧,没吃一口饭,没喝一滴水,差点死掉,他也没哭过。这次的哭,是伤心、绝望的哭。他的哭声凄厉而绝望,撕心裂肺,狼嗥一般穿人心肺、撼人胸魄。

乌蛇爷爷突然暴躁,说哭个男子汉大丈夫,头掉了都不兴哭的。我那年被人丢进深坑,用乱石打得稀巴烂都没哭过一声。醒来,爬出来,找个水凼洗干净血,扯些草药吃了,嚼碎敷上,不是活到现今了吗?不就是个手机?叫乌蛇出天坑,去修,修不好就买,没钱,抢也抢一个回来。乌蛇也正是这样想的,他晓得在天坑,不经过允许是绝对不能出去的。爬上天坑本身就很危险,要拿命来冒险,更重要的是,天坑里有不成文的规定,这群饱经折磨、受尽屈辱、伤透了心、几乎是遗世而存的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排斥和憎恨。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给了他们多少伤害、多少折磨、多少摧残和多少屈辱,只有他们知道。这是永远抹不掉的记忆,这是熔在灵魂里刻在骨头上的记忆,只有他们变形的饱受痛苦的肉体消失了,记忆才会随着灵魂飞去。所以,出天坑几乎就是一种违反所有人意愿,所有人做的无形规定的事。除了那年外面将他们遗忘了,粮食药品断绝,几乎死去,乌蛇爷爷才带着乌蛇去过一回。

那天的晚宴吃得很晚,他们像过盛大节日一样对待晚宴。现在的天坑,日子是很好过的了,天坑里有上百亩的地,都是好地,多年冲积来的肥土、淤积成膏油似的黑土,捏一把都出油,水又方便,乌蛇爷爷带领大家在地势高的地方筑了个坝,河水水位提高了,天坑里的田和地都自流灌溉了。自那年乌蛇爷爷带领乌蛇冒险出坑,偷回一些粮食种子,他们得以在乱世中幸存下来,乌蛇爷爷成了备受尊崇的人,乌蛇也成同龄人中的英雄。政府终于来了之后,领头的领导泪如雨下,激动万分,他们以为天坑下面恐怕只剩一堆堆白骨了。以后,民政部门调来粮食、蔬菜种子,送来药品、食盐和各种生活用品,还为天坑扯了根电线,天坑在夜里就灯火闪烁,和外面世界大体相似了。

月光皎皎,洒满天坑,天坑里镀上银光,天坑里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河水清浅,从巨大的洞穴里流出,绕着天坑游了一圈,又潜入到地下了。天坑里的人百般感慨,这条小河,是神赐给他们的生命之源啊。在外面,也有山溪、小河,也有水井,可那不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来自周围几十里的村庄,他们的遭遇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有永远抹不去的梦魇,他们都有铭心刻骨的苦难记忆,还有难以言说、不愿提及的痛苦。是命运把他们丢在天坑里,在外人看来,天坑是恐怖的流放地,与世隔绝,终身囚禁,与鼠蛇为邻、与蒿草共哀荣,与孤独寂寞相守,自生自灭。但天坑的人却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快乐的。一个麻风病人,不能到水源里取水,不能随便倒水,不能洗澡,人人见了都鄙视,房瓦随时有人砸坏,窗子随时被损坏,背后有人丢石头,寂寞慌了,想到乡场沾沾人气,被人发现,成为众矢之的,大人小娃娃追着打,那叫什么日子?

天坑的人没有发过毒誓,没有举行过任何仪式,譬如燃起篝火,供起香案、列上三牲,三拜九叩,歃血为盟,永不出坑,和睦相处,共度余生。但他们却有不成文的规定,永不出坑,永远杜绝和外界的交往,让蚀骨铭心的记忆随着生命的消逝而融入土中。他们对外面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血与泪的记忆贮存,来源于灵与肉的惨痛经历。

月上中天,那轮巨大的明澈晶莹的月亮缓缓移动,月照九州,凡月光照得到的地方,都是明亮清澈,翠竹摇曳,清风徐徐、流水潺潺的吧?都是瑞气升腾、祥和宁静的吧?天坑里的人心情却不一样,他们知道月圆之下的阴冷、恐怖、隔绝和冷到骨髓的鄙视。就像月亮照不到的这面绝壁,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天坑的大部分狰狞的岩石,让人心生恐惧。这么一次简单的出行,他们看得很重。他们千交代、万嘱咐,王家婆婆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乌蛇呀,去了以后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和人搭话,不要乱逛,有人识出你,骂你、打你你忍着,要跑呢朝门上有五角星的地方跑,他们会护你。在王家婆婆的印象中,门上有五角星的地方,就是政府家,政府家不会让人将人打死哩。

乌蛇和大家喝酒、吃肉,已经有些醺醺然。他体谅大家的好,体谅他们对外面世界的恐惧,体谅他们已经很满足现在的生活。一次出坑,对于天坑的人是个大事件。上次出坑,是为了不被饿死,因为出坑终是使得大家活了下来,但其中的风险,不晓得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是喜?是忧?是平安?是灾难?

天终是亮了,昨夜的星辰还闪烁在天际,天坑上边的天空透出了晨曦,乌蛇爷爷最先醒了,他看了看,身边睡了七歪八斜的人,天热,月圆、夜凉,昨夜大伙陪乌蛇喝酒、聊天,讲七七八八的事,说不尽的苦乐欢欣,不知不觉夜已深,大家和衣而眠,睡在天坑露天的草地上。他们不怕临近天亮时的寒冷,也不怕露水会打湿衣裳,天坑的人相信,露水会拔去他们身上的毒气,对治疗他们的病有好处,露水是天地精华凝结而成,是天上的甘露,是神灵的泪珠。每隔一段时间,天坑的人就要出来“接露”,昨晚天气正好,又是为乌蛇送行,他们就露天而眠了。

听到乌蛇爷爷的喊声,大家醒了,他们将脸上、头上、身上的露珠小心地揉搓,让露珠像天地灵气一样渗透到每一寸肌肤。

在天坑,只有乌蛇和他爷爷出去过。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外面的人忙着批斗,忙着夺权,忘记了天坑还有一群人。忘记向天坑投放粮食,天坑的人面临着绝食而亡的可怕遭遇,他们不出去,将会被饿死。天坑四周,全是滑溜溜的垂直崖壁,把人放下去,仿佛放在长满苔藓没有任何可供攀缘的垂直深井里。乌蛇的爷爷在患病之前是个猎人,身体健康、矫健异常,在这崇山峻岭的山区如鱼得水,再陡再险的绝壁也能攀缘,再深再险的河流也能涉过,后来不知怎么得了麻风病,一下子人就变形了,就萎靡了。尽管残疾,但乌蛇的爷爷攀崖附壁的能力是在的,当村里陷入绝境之后,他决定带着乌蛇走出天坑。

他找了一根绳子绑在十岁的孙子腰上,另外一头系在自己身上。乌蛇虽小,但却天生的机敏精灵,天生的敏捷,好爬高上低,好冒险,坑底家家的房他都上过,坑底的大树棵棵爬过。

在全村人胆战心惊的注视下,爷爷接过他们递来的一碗酒,那是过年时政府送来慰问的,有谁家舍不得喝留下了。爷爷仰面,一口气喝完一碗酒,壮士出征一般悲愤地长啸一声,带着乌蛇向绝壁爬去。他知道他和乌蛇肩头的负重,全村人命悬一线,他和乌蛇也是命悬一线。在爬的过程中,自然地出现过几次凶险,几次全村人都惊得尖声大叫,好在天佑苍生,好在乌蛇爷爷超人的技艺和惊人的胆魄,他们总算攀到崖顶。崖下的村民都哭了,爷爷也哭了,爷爷哭完抹了一把眼泪,大声呼叫,回去、回去,天不绝人,天不绝人啊!

乌蛇的爷爷曾向家伦讲过这段经历,这段经历再一次给他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这段经历无疑给他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再次撒了盐,无疑是一把至今插在他胸口的带血的利刃。这次经历不仅严重地伤害了他,也伤害了天坑下所有的人,使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对外面的人充满恐惧。

乌蛇的爷爷带着他去巡龙场,巡龙场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乡场。那个时候乡村的建制叫公社,公社机关以及供销社、粮管所、食品站等都设在乡场上。爷爷带着乌蛇不敢走大路,专挑没人的山间小道走,路上他们带的两个苞谷粑都吃完了,他们已经饿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天坑下的树叶、野菜基本吃光了,随身带着的苞谷粑是每家从缸底刮出来的。爷爷舍不得吃,让他吃,他吃了仍然饿,神虚气短,走路像浮在水面,摇摇晃晃的。爷爷更饿,但只能熬着,后来实在不行了,瘫痪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爷爷想如果不弄点吃的,不仅走不到乡场,恐怕会死在大山里。

爷爷看见一块悬挂在岩边的坡地,看见了连成一片的洋芋叶,爷爷知道那是种洋芋的地了。爷爷不敢去刨洋芋,这里的人看见刨洋芋的是麻风病人,那不仅看成是偷了,他们相信麻风病人弄过的东西是会传染的,他们对麻风病是恐惧的、憎恨的,他们会用石块将他们打个半死,爷爷让他去偷洋芋,乌蛇是从来没有偷别人东西的习惯的,在天坑,家家都不兴锁门的,从来不会丢失任何东西。爷爷说这不是偷,这是活命,上天也不会怪罪的。你是小孩,他们看见也不会打你。

乌蛇就去,到了那块洋芋地里,乌蛇两眼放光,他还没见过真正的洋芋是咋生长的。按爷爷教的办法,他刨开下面的土,黄的、白的洋芋就露出来了,洋芋的清香诱惑着他,他的肠胃痉挛起来,清口水不断地流,他抓起一个,来不及揩去上面的土,就咔嚓咔嚓吃起来,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一气吃了一小堆生洋芋,撑得眼睛翻白了才想起爷爷还没吃,他又挖了一小堆,用衣襟兜了送给藏在树丛里的爷爷。他反身到地里,还想再刨一些洋芋带着,谁知被发现了,洋芋地的石埂下,冒出两个人,他们是来挖洋芋的,他们看见有人偷洋芋,怒不可遏,冲上来围住他,那个年轻的过来就给他一脚,把他踢趴下,接着过来拳打脚踢。爷爷远处看见,心里凉了半截,心疼不已,但他不敢露面,一露面,见是麻风病人,恐怕殃及孙子,连命都保不住的。乌蛇的鼻子被踢出血,呜呜地哭,年纪大的说算了,算了,打几下就行了。他说你是哪村的?你爹妈呢?咋来偷洋芋。他按爷爷教的说了个村名,说爹妈都死了,没亲人。年纪大的人说是孤儿呢,造孽呀。你刨点去,以后不要来了,我们也没粮了。

爷爷在远处抹泪,遇到好人了,遇到恶人,孙子今天就惨了,起码被打得一身是伤。

走进乡场前,爷爷在小河里洗了脸,他到处逡巡,想找一样遮住头部、脸部的东西,头上倒是有青布包头帕,那是脏得分不出颜色的油腻腻的东西,可脸上就没有遮拦了。他的脸因麻风病而扭曲变形,看上去很狰狞。为了不让人看出,他终于找到一顶烂篾帽,用来挡住脸。

乡场依然热闹,正是赶场天,人如浊流,滔滔而行。爷爷和乌蛇看见了他们根本不懂的东西,高音喇叭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还看见很多白纸写的糊满墙上的字。不用说乌蛇是不懂的,就是爷爷也大惑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在干什么?乌蛇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了,乡场上所有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神秘的,各种各样的摊子,各种各样的货物,尽管物质匮乏,乡民们依然把可以卖的东西挑来卖。乌蛇缠着爷爷问这问那,爷爷心里疼得紧,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对他却是那么新鲜、那么神奇。

突然,拥挤的人群水流流泻似的把街的中心空出来,爷爷看见一群人把一个穿中山装的人推出来,随着他后面的还有几个,每个人胸前都挂着牌子,写着字,打个叉。爷爷一看,这不是公社的许书记吗?这人他是认得的,他患病之后,还是许书记把他送去医院,之后又送到天坑,每年他们都要下天坑来慰问。爷爷还看到民政助理刘同志,那时他们都管干部叫同志,每个月的粮食、药物,都是刘同志带人放下天坑,定期的,还带着医生顺着长长的绳梯下来给他们检查、看病。爷爷终于明白他们很长时间得不到粮食、药品的原因了。爷爷不敢问话,更不敢反映情况,也不敢让乌蛇去讲。

回来的路上,爷爷说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没人会来放粮了,我们要自己想办法救自己了。经过一个村庄,爷爷说乌蛇,你要想法去向村里的人要一些干的苞谷,哪怕一两包干苞谷也行。干辣子也要上几个,洋芋呢已经有了,其他的菜籽能要一些更好。

爷爷仍然藏在树林里,他不能让人看见,他知道被人发现的后果。

乌蛇是机灵的,也不晓得他用啥法,跟人家怎样讲,但他终究要到了想要的东西。

从那时起,天坑里的人就开始自耕自种、自给自足了。

没有工具,他们就用最原始的办法,将石块打磨成有刃的工具,原始人一般开荒种地。天坑底部,是富庶之地,有土丘,有草场,有河流,土地松软而肥沃。第一年种的粮食,还吃不完。也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总算有人来看他们了,带队的人是公社的那个许书记,他已经是副县长了,分管民政。看到他们仍然活着,活得好好的,副县长流泪了,来的人都流泪了。他们万分惊讶,万分激动,说如果这里的人饿死了,他们就罪该万死了,就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副县长听了乌蛇爷爷的讲述,他眼睛湿润了,他说没有你和你孙子的那次外出,天坑的人就出大事了,我们的罪就大了。老人家,你坐好,我要向你鞠躬致敬。副县长恭恭敬敬地给他鞠躬,随来的人自觉地排列,恭恭敬敬地向这个患麻风病的畸形老人鞠躬。天坑里的人激动万分,他们流着眼泪,搓着手掌,不知用什么方式表达他们的心情,这群受尽歧视、饱经屈辱的人,没有什么比人们对他们的理解和尊重更让他们铭心刻骨了,面对巨大的灾难甚至死亡,他们都没有眼泪了,但现在他们真真切切地、无比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尽管后来每个月都有人按时送来粮油和药品,但至此开始,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劳作,他们感谢上苍让他们有了生息生存的地方。他们请求政府送来劳动工具,条锄、板锄,钉耙,粮食种子、蔬菜种子,甚至还有月季花、桂花、牡丹花、洋雀花,那是来给他们检查身体、送药的医生带来的。天坑底下,有了绿油油的庄稼,有了鸡和羊,只是没有大牲畜,那是送不进来的,唯一的一匹马,还是小马驹时自己掉下来的。

由于粮食蔬菜的自给自足,也由于麻风病人病情的稳定,政府由一月送一次,改为几个月甚至半年来一次了。

乡村教师刘家伦脚上绑了像打桩钢筋一样的竹片,他和大家一起喝酒、讲故事、叙闲话,还听了乌蛇爷爷和几个年长的老人唱的山歌,这些山歌年青一代已经完全陌生了,内容大多是讲古老的像创世纪一般的往事,讲洪荒、讲灾难、讲蟒蛇、讲虎狼、讲战争、讲逃亡。歌声苍凉,悠远而幽怨,听得人想哭。他看看大家,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响,依然漠然地喝酒、吃菜、说闲话。他想,这个群体太苦难了,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九死一生,活着对他们来说就很奢侈了,他们的心灵已经结了茧,灵魂已经冰冻,他们将在这里终结他们的生命。一些年老的,已经在天坑里选择了墓地,他们坚信,这里是他们的天堂。

使乡村教师刘家伦心疼的是,天坑里的年轻人和小孩子,巨大的石穴里的这个村庄,竟然有二十来户人家,五六十人,老的行将就木,他们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对死亡并不恐惧,甚至期盼那一天的到来,没有啥能让人通透洒脱的了,苦难让人亲近死亡。而中年人年轻人,尤其是小娃娃呢?就让人很心疼很心疼了,他们自然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悲伤时,他们会在天坑里一个隐蔽地点把头埋在胯下,无声地哭泣。在天坑,是不允许你大放悲声的,那么一个洞穴,你一放声大哭,就会影响到所有人的情绪,就会引起决堤似的悲哀,洪水般将大伙淹没。高兴呢?天坑里似乎没有多少高兴的事,在一个被世人遗弃的世界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日子长长的,生命漠漠的,像蒿草一样枯了又发,发了又枯,一个季节一个季节,一年一年就过去了,直到彻底枯死。

天坑里的人,都知道是在熬命,熬到油尽灯枯,一切也就了了。每天,他们要做的事,就是跟天地万物一样自然,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他们喜欢种庄稼,自从那年乌蛇爷孙带来种子,不仅让他们没被饿死,而且,让他们重新拾取了劳动的快乐。按说,现在政府每个季度都会向他们投放足够的粮食、生活用品、药物,他们不种庄稼依然有充足的物品。但他们热爱劳动,那是填充他们空虚无望生活的最佳方式,庄稼无言,他们也无言,只有劳动过程。人与人呢,也是无话可说的,他们自身的知识是有限的,认知是有限的,又无文化,交流范围太窄太窄,就那么几句话,人自然就麻木、呆滞了。最使乡村教师刘家伦忧心的是,天坑里有十多个年龄参差的小孩,他们与草木无异,与小动物无异,他们简单快乐、无忧无虑,但他们啥也不知,天地万物,人间百态,不要说瞬间即变的世界,不要说纷纭复杂、光怪陆离的生活,就是最简单的常识性的东西也不知道,难道他们也要像他们的父辈一样,默默地生活在天坑,生长在天坑,老死在天坑?

天坑的孩子淳朴到极致,简单到极致,同时也善良到极致,一切都那么清,那么诚,没有白云的投影,没有树木的倒影,没有花朵的摇曳,没有水草的飘逸,更没有鱼儿的唼喋,一眼看去,清澈见底,一览无余,空明得叫人心疼。自从他来后,天坑里简直变了天,成年人围着他,听他讲外面的世界,他讲城镇的变化,讲高楼、讲水泥道路、讲蝗虫样的小汽车,讲电视机、洗衣机、微波炉、各种家用电器,他只能讲这些很日常的,他们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路咋修这么宽,房咋建这么高,洗衣裳怎么可以不用手,电视机怎么会有人在里面又唱又跳,微波炉怎么不用火,煤气炉怎么不用柴。他努力地解释,其实,有的看似极简单的事,要解释清楚还真的难。开始他们听得兴味盎然,渐渐地也没兴趣了。

只有娃娃们对他的故事百听不厌,他们缠着他,拿出舍不得的东西给他吃。有的是煮熟的鸡蛋,有的是小河里捉来烤熟的鱼,有的是在柴火里烤得金黄的洋芋,有的是一棒苞谷,他也吃,他知道他不吃会伤他们的心的。他也知道,其实食物是不会传播麻风病的。开始,他只是本能地排斥,勉为其难地吃,他们看见他吃得痛苦,就说医生说过不会传染的,老师,你要不怕就吃,怕了就不吃。他果敢地吃,说不怕、不怕,你们能吃的老师也能吃。

他给他们讲故事,但觉得太难沟通了,他们的知识几乎是一片空白,难以产生必要的联系,更难让他们进入到故事的情境,就像讲述一座庭院,连玻璃、砖、门窗、装饰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搭建那幢建筑呢?他觉得他们应该识字,应该读书,应该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而不是像草木一般自生自灭。

他不能行走,让娃娃们找了些烧透了的木炭,在地面上教他们写字。他写的是人、手、口等最简单的字,他是教师,自然懂得咋样教,从一笔一画,横撇竖直教起,没想到娃娃们的兴趣很浓,求知欲也很强,但知识进度很慢,教一个字,要做相关的解释、描述。乌蛇爷爷见娃娃们想识字,心生喜欢,天坑里的人都没有读过书,都不识字,能让他们识些字,总是好的。他让人将一扇门板拆了,给他做黑板。天坑里的人也高兴,只是茫然,这字识了,到底有啥用?

乌蛇要走的时候,他又叫住了他,叮嘱了他一些事,最后把身上的钱包拿出来,也就是九百元,他是用卡的,工资都在卡上。他说如果修不好,你就买一个便宜些的,几百元也很好了。余下的,你给爷爷和自己买点东西吧,对了,你买几个胭脂、口红、小圆镜之类的回来。他看了看围在乌蛇身边的人,除去中老年人,娃娃也有十七八人,其中有一半多的小女孩,这些小女孩中有才会走路的,走路摇摇摆摆像鸭子,蹒跚得好笑;有五六岁的,拖了个小辫子,或者是爹妈像剪羊毛一样剪个娃娃头;再大一些的,有十五六岁了,这人真奇怪,到了这年龄,不要人教,会害羞、会讲卫生、会爱美了。都是天性使然啊。她们要做活,要带弟妹,但总忘不了在天坑的小河里勤洗衣服,她们还自作主张地在小河的另一头,用收割后的苞谷秆围了个栅栏在河里洗澡,那水是下流,随即出洞了。

天坑的大人都打了招呼,不准男人到那里去,包括像乌蛇这样大的男孩。她们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衣服式样尽管简单,也要穿得熨帖。往年民政干部从崖顶吊药物食品时,还吊下一些人们捐的服装,八成新,夹克、薄毛衣、羽绒服、裙子、衬衫,啥都有,天坑里的人穿上,感到惊讶、震撼,几十年的长衫、对襟衣服、扇子摆姊妹装、布底鞋,一换上新的式样,人立即变了样。毛妹的妈穿了件红色羽绒服,立即艳若桃花了,在别人的大笑声中慌忙脱了。可天才亮,她就早早地到河边洗衣,有人看见她在清清粼粼的河水里转过来、转过去,低下身、仰起头、左顾右盼打量自己。确实,那红色羽绒服,牛仔裤,让她一下子美起来,俏起来,线条出来,色彩出来。自此后,毛妹的妈爱洗衣服,爱洗脸,还趁小女娃不在,去她们围起的河湾洗澡。

十多岁的毛妹有了爱美之心,有了害羞之心,在窄窄的小小的天坑里,每天见的人都是脸贴脸、身擦身的,熟得不能再熟,可她莫名其妙的,见人会害羞了,未曾说话脸先红,低着头,提着衣服,样子真可爱。大人都知道,她是到青春期了。她们不知道啥叫青春期,她们说的是发情了,就像她们曾有过的痛苦而又美丽的经历。

他是在看到毛妹包指甲,抹嘴唇知道天坑里的小女孩依然是爱美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坑的崖壁下竟然长了一蓬指甲花,想必那种子是一阵大风从不知道的地方吹来的。指甲花在农村被称为“女儿花”,再贫贱的家庭,有了女儿,都会种上几株的。小女孩大了,就会用指甲花来捣碎成泥,用些布来包在指甲上,第二天解开布,指甲就红彤彤的了。红彤彤的指甲花照亮了小女孩的青春,让她们脸上有了酡红,心绪随着风儿飘扬,贫苦的生活也有了暖意。

爱美是天性,女儿本是水做的。小女孩无师自通地采来指甲花,无师自通地捣碎如泥,天坑里没有石碓,她在一块巨大的卧牛石上将指甲花捣碎,用小河边的阔叶草将指甲花包裹起来,这似乎是天性也是天意,小女孩有了彤红的亮晶晶的指甲,小女孩们艳羡不已,天天围着她转,不知道她是如何将指甲染红的。她成了她们的女神,成了美的象征。她不忍心看着她们乞求而羡慕的眼光,她带她们来到指甲花那儿,一会儿就将指甲花采光了。她有些后悔,有些遗憾,如果不去告诉她们,她可以独美这个季节。但看到她们嬉笑连天的样子,她又释然了,明年,是可以多种些的。

那天他看见她用捣碎的指甲花抹嘴唇,这个效果似乎不太好,他没有女朋友,但他知道嘴唇是要用唇膏、口红才抹得红的。以他的粗浅的知识,知道指甲花是草本花卉,没提炼过是抹不红的,即使有点红,马上被皮肤残留的口水吸收稀释了。他看见她在不远处的卧牛石边,边涂边用一面小镜子照,说是镜子,其实是一块镜子的不规则的碎片,巴掌大小,可能是一面陈旧破碎、水银脱落的大镜上的一小块,他看了心里很是酸楚,眼涩涩的。她又涂又抹,涂了抹了又照镜子,总不见想象的红,她又将指甲花泥敷在双唇上,用手捂着,捂的时间久了,她脸憋得通红。取了指甲花稀泥,看见的仍然是微微泛红的嘴唇。

他看见她失落、失望的样子,看见她在破碎的镜片面前破损的面容和破损的表情,那表情里有期冀,有失望,有憧憬,有期待,有沮丧。小女孩大概太满足于指甲花泥染红的指甲给她带来的美感,带来的满足,带来的羡慕,带来的虚荣。而涂染嘴唇的失败,使她的满足受到挫折,使她的期盼的心落空。她很委屈,委屈使她的脸阴云密布,使她的嘴角翘了起来,她眼里有了雾蒙蒙的东西,他看见她在揩眼睛,眼泪从她指缝里流了出来,他听见她有了抽泣声,开始是抽抽搭搭的,渐渐地,声音大了起来,她竟然大声哭起来了,哭得很悲伤,哭得很动情,哭得很凄凉。

是的,真的是这样,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稚嫩弱小的心灵,为了心里期盼的美,竟然如此悲伤。这种伤痛,简直不足与人道,简直是惹人笑话的,小得不能再小,与大悲痛无关,与大灾难无关,与苦难和死亡无关,但这微小的伤痛,甚至不算伤痛,竟然使他如此难过、伤心。这事深深地震撼了他,感动了他,他想走出天坑之后,一定要去买一面镜子,买几支口红、唇膏之类送给她,别以为爱美是城里人的事,别以为被人抛弃在天坑里,认为是肮脏的、可怖的,到处是疮痍的人是不知道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