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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18年第4期|红拂:失眠者手记

来源:《太湖》2018年第4期 | 红拂  2018年09月20日08:24

凌晨两点十分,我懊恼地发现自己还未睡着。听着墙上老式挂钟滴滴答答的无聊,我翻了翻在黑暗中睁得很累的双眼,厌烦起这座无时无刻地吵人的老式挂钟来。“这座挂钟可是咱家的传家宝。”每当我讨厌地想要把它扔掉时,父亲总是这样说着,同时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尽管我已经结婚了,他仍坚持要把这座钟挂到我刚装修的新房里。我很是莫名其妙,但为了不伤他的爱子之心,也就让它一直伴着我的失眠。

近来总是失眠,即使是同妻子弄得身疲力竭还是睡不着。无数次,我总是倾听着身边女人的呼吸声和心跳而浮想连翩。当然所想的东西总是一些我在白天不愿想起而每到此刻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涌现出来的事情。今晚又同往常一样,我依旧在失眠时想起了一些不愿想的事,例如“阴谋”一词的涵义以及外延。

我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被人们强制地冠以阴谋之名,尽管我从没这样认为过,但我又无法摆脱那种众口一辞的判断,因此我总是会在某些极其无聊的时段比如失眠时,进行这方面的探究。但事情很奇怪,当你对某种事情有了兴趣并开始注意它时,一切又会远远地避开,令你有一种面对虚无的烦恼。就像此刻房里的老式挂钟,我总是猜不透父亲坚持时脸上那些暧昧笑意的真实含义,因此我也就不能肯定它是否是作为一种阴谋而存在。时钟对于生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因为每个人都需要用时间来决定自己的行动。问题在于为何父亲总要坚持让我使用这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家伙呢?记得父亲曾说过,从祖父那一辈开始这挂钟就在我们家族中主人夫妇的房间里定居。现在我结了婚,算是承担了主人的职务了,于是它便顺理成章地磕着老掉牙的拍子渗进我的生活里来。

不知挂钟有没有记忆,如果有的话那就太可怕了。我祖父母的私房言行,我父母的私房言行(中间可能夹杂着我母亲与其他男人的言行,这个念头在我脑中突然闪过),到现在我和妻子的言行,统统都会被它完整记录下来。如果某一天它能找到一种恰当的表达方式,那我又会有着怎样的反应呢?其实,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失眠者在无所事事的寂静里的一种臆想,可那圆形的钟表面恰如一只被夸张了的眼睛,正在默默地观望着躺在床上的我们,以看我先辈一样的姿势。

其实我的婚姻很正常,可从人们的话语态度中,我原有的自信又变得不可靠起来。事情需要重新探究,我们无妨从源头谈起。作为成熟的动物,谁也无法摆脱自然中的两情相吸,成年了的我有着某种不可抑制的需要,于是我像饥饿的动物那样开始用不纯洁的眼神去物色对象,而有着同样需要的她则从一种互相吸引的角度靠近了我。我们相互靠拢并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牵手、拥抱、亲吻到做爱,恋爱结婚的过程里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阴谋的因素。这个难以言说的问题,对于一个爱失眠的人来说是一剂清醒药,我一想到这个问题便有点彻夜未眠。

别人为何要这样想,我真的没法理解,出于一个失眠者疲惫而敏感的精神状态,不能理解的东西和阴谋挂钩起来考虑应属正常。于是父亲暧昧的笑意和对老式挂钟的态度便与这个阴谋有了不明不白的联系,于是问题的性质成功地得到了转移,正如我不明不白地成了别人眼中的阴谋者一样,父亲也不明不白地成了我眼中的阴谋者,虽然他的行为对我没什么不妥之处,正如我的行为对别人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一样。

我从来没有对父母在我二十多岁时离婚这件事感到诧异,好像我早已预料到会有如此的结局。

自我懂事开始,父亲就成年累月在外工作。那个矿区离家较远,加上工作忙碌,所以一年下来父亲回家的日子少得难以想象。母亲一个人在离家不远的市场开了一家杂货店,并照顾我的生活。母亲很少有过笑脸,在我记忆里她总是整日阴郁着脸。年少的我毫不在意,只是偶尔会在幼小的心灵深处隐隐觉得我的家似乎比小伙伴们的家少了些什么。

在我觉得自己大了一些之后,敏感的我总觉得家里有一些怪异的事情发生,如深夜里母亲会偶尔在她房里大声地梦呓,叫出一些我听不懂的语音;或是有时午夜时分会听到门户开合的声音。我于是怀疑家里是否闹鬼(那时我正在读《聊斋》),曾说给母亲听,结果却总是招来一顿臭骂。当我正后悔自己惹母亲生气时,却听到母亲躲到房里关起门来哭泣的压抑的声音。从此我便不再问起这些事了,只是每天夜里睡觉时自个儿打起精神等待鬼的出现,却总是耐不住眼球对黑暗的渴望不知不觉地在等待中睡去——即使偶尔半夜醒来还会听到这样那样的动静,也因害怕而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

这样过了几年,我踏进了十八岁的门槛。长期的心病,使我时时感觉到家里的鬼气。一天夜里我起来小便,听见母亲房里有个男人在低低地跟母亲说着什么。我忍不住地冲进了母亲的房里:“妈,是爸爸回来了吗?”黑暗中有个人迅速从母亲床上滚下来钻进了床底下。当时母亲沉默了一下,接着很生气骂我不懂事,催我回房睡觉。我分明听见了人的说话声,为什么会弄错呢?母亲暴躁的话令人费解。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大门扑地一声被轻轻关上,接着有一串脚步声很快地离开我家远去。于是,十八岁的我心中朦胧地明白了一些什么。

此后每次父亲从矿区回来,便总与母亲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冲突。我不能理解家里的这种变化,只是觉得父亲似乎凶了一点,而母亲却总是表现得很软弱,就像做了什么错事。有一次我实在看不过父亲打母亲,便上前劝架,拉开了父亲的抡出去的手臂,那一次我见到了父亲对我从未有过的凶狠眼神,他似乎对我的劝架很是悲愤,反手一掌便要往我脸上扫来,然后颓然一声长叹,默默坐下开始很凶的抽烟。我惘然地看着他不停地抽烟,母亲无言地抑郁着脸收拾东西,一家人出奇地沉默着。

那晚,父亲不再像往常一样一回家便急急往房里钻,而是一个人坐在客厅抽烟。母亲仿佛为了应和父亲的心情一样,早早进了房里。我和平时一样顾自在房里读书,但怎么也平静不了心神。后来父亲竟抱了一床棉被说要跟我一起睡,看着他抱着被子进门时的佝偻身形,我在一瞬间惊讶地感觉到了父亲的衰老。父亲无言抽烟的姿态让我第一次有了同情他和安慰他的冲动,接下来是从未有过的两个人的平等交谈。他抑制的平静叙述,使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成长的迷惘:他说外面对母亲不轨行为的流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母亲自己也承认了这一事实。他用苍老的嗓音说,他忍受不了这样的事,他追求的是绝对纯洁的爱情和婚姻。既然事情发生了,他只能与我母亲离婚。记得当时我的反应相当平静——不应有的平静,仿佛所要发生的事与己无关似的。当父亲问我打算跟他还是跟母亲时,我选择了他。那一夜不知怎地总是睡不着,耳边一直响着父亲吸烟的滋滋声。

母亲搬住到了杂货铺,我和父亲照常住在现在的房子里。过了十多天,父亲就到矿区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一间乱七八糟的房子。我房子的凌乱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直到有了莲——我现在的妻子——才开始整洁起来。

一个人的生活杂乱无序,我勉强读完了中专并找到一份普通的工作。成长中,我多次强烈地想起了母亲抑郁的面容,也不时跑去杂货店看望母亲,她总是很激动地牵着我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有时候我也会遇到一个颇有风度的男人在她店里闲坐,只是那时的我再也没有了好奇追问的心情。

日子无聊的延续着。

突然有一天,父亲在工作时糊里糊涂地让碎石机绞掉了一只手。

父亲已在那个矿区工作了几十年,算得上是一个熟练的技术工人了。他对那里的机械工具操作熟悉得像自己的手脚一样,而且他的小心是出了名的,这样的人按常理是不会像新手一样发生操作失误的。据人们后来说,父亲离婚后那几年的生活工作状态大不如前:以前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几十年从未出过错;可是那几年却变得很粗心很随便,整天心不在焉,终于在那一次粉碎矿石时丢掉了左手。

伤愈后,父亲便退职回家,在离家较近的一个单位当仓库管理员,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老头。特别是在我母亲意外身亡之后,他更是苍老得吓人,五十岁的人看上去比七十岁的人还要糟糕。

关于母亲的去世,传闻和流言奇多,令我又气愤又难过,生前顶着流言,逝死后还要遭受无聊人的饶舌。母亲是在父亲发生意外之后,也是在我和莲恋爱不久的一个夜里,因杂货店失火而身亡的。这是一种能够刺激人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的死亡方式,所以众多无聊的人便编造出形形色色的故事来:有的说她是放火自尽,有的说她是被歹徒抢劫并灭口焚尸,还有人说这里面是一个阴谋(又是阴谋!)……总之,各种荒诞离奇的谣言就像空气一样遍布你的周遭而你又无法捉摸。那些像鬼一样的造谣者,从来不管当事人的苦痛感觉。

处理母亲的后事时,父亲虽没有正式出面,但一切事宜都是由病床上的他筹划后让我实施的。母亲的逝去给我们的打击是巨大的,父亲可怕的衰老速度便是明证,而我则更是时时浮现母亲那张抑郁的面容,幸好这个时候我和莲的爱情慢慢得到了巩固,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点亮色。

我和莲的恋爱过程极富戏剧性,后来被人说成是阴谋,从某种角度来看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母亲未出事之前,一天上午我下班后去看望她。不料途中下起了大雨,我于是把自行车蹬得飞一样快,在拐角处和另一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相撞了。我反应快,没有跌倒,但对方却措手不及尖叫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湿漉漉的地上。我急忙停下车上前扶起对方,竟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她瞪着一对丹凤眼,那双眼睛很亮很大,我想当初爱上她可能就是因为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吧。

当时她很生气,动了动身体,好像是在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接着柳眉一扬两腮吸气正准备开口。我赶紧抢先连声道歉,并问她有没有受伤。她大概是见我有礼貌且长得英俊吧,便说:“幸好我没什么伤痛,不然……”我心中释然,于是说:“既然,你没受伤,那我就先走了。”说完推车欲行,没想到她竟拖住我的车后架说:“咦,我现在不痛,但你能保证我没受伤么?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哪,哪我得怎么做?”我不由有点急了,想了一会说:“好吧,我就每天打电话给你,看你有没有发生病痛,如果有就送你去检查。怎么样?”我半开玩笑地端详着这个一脸狡黠的女孩。

“扑嗤!哪有这么诚实的人?还不是在故意欺骗无知少女。”她显然也被我的馊主意逗乐了。

“哼,我会骗你?不相信我人格?要不到我家去坐坐,认清房子,将来也有个跑不了的庙!”看着雨中浑身湿淋淋的女孩,我突然想起了春雨梨花的感觉。

“呸,臭美,你看我会笨得送羊入虎穴么?”一丝笑意和一抹羞涩荡漾在两个浅浅的酒窝里,亮晶晶的双眼依然聪慧地盯着我。

“既然如此,那,路口的杂货店你知道吗?老板便是我母亲,你若有事就去找她。不骗你的,要不一起去看看。”我没辙了,只好搬出母亲来。

“噢,原来李阿姨是你母亲啊。”她显然认识我母亲,“那好吧,我就相信你一回。”她低声嘟嚷了一句,就推着车子很快消失在一条巷子中。

来到店里,母亲忙给我擦水,问我冷不冷,并数说我不会照顾自己,让雨淋了小心着凉。那位见过几次的颇有风度的男人也在店里对我挺友善地示意,我客气地应答了一句,就讲述了刚才的故事给他们听。听了我对那个女孩的外表描述,他们对望了一眼,都显得不自然起来,却没说什么。接下来像往常一样,母亲又“审查”起我的生活来,只是她的脸色显得比平时阴郁了,好像在担心什么。那个男人也仿佛不安起来。

事儿发展合乎逻辑。过后,在上下班的路上,我和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又遇见了几次,慢慢竟成了朋友。她说她叫莲,家就在离母亲店铺不远的地方。接下来,我们同正常人一样开始了相恋、相爱。

一次父亲回家时,我把莲带回家让他认识,他非常兴奋。莲走后,他更是表现得像一个孩子般的快乐,这在家庭破裂之后是第一次。他脸上总挂着忍不住的笑意,把我当作成功人士一样赞赏,并不断地在我面前夸奖莲给他的好印象。我很高兴父亲对莲的认可,没有注意到他的态度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夸张。那天晚饭时父亲喝了二两酒,憋不住时才告诉我他对莲那户人家很熟,早就知道莲是一个好女孩,但他没想到我能获得她的爱情。父亲打着酒呃脸上的麻斑发着红光笑着时,我发觉他的兴奋里似乎有别的东西掺杂在里头,显得暧昧不清。不过这没关系,反正我和莲都是真心的,即使有什么别的事,那也跟我们的幸福无关。

与父亲的兴奋赞成不同,母亲听了我的叙述后表现出来的却是异常的沉默。虽然她一如平时地抑郁着脸没说什么,但我却明晰地感受到一种犹豫的气氛在四周移走。我满腔的兴奋因了她的冷淡而显得很不自在,她的一声暗叹也丝毫没有在意。在我看来,凡事不必强求每个人都满意,只要自己幸福就行,况且是婚姻大事。当时的我没有想到母亲会那么突然地发生意外而身亡,兴奋而单纯的我并没有把她的不幸身亡和我的婚姻选择联系起来。可现在,在这个失眠的夜晚,我无聊的思维有了机会把一些原本没留意的零碎事件联系起来,并把一切置于“阴谋”这个词下面来看待。

后来我才知道,莲的父亲就是常在母亲店里闲坐的那个颇有风度的男人。莲的父亲的反对,在莲的决绝态度面前丝毫不起作用。他无可奈何地准备了嫁妆,把女儿送到了我这个他不欣赏但又说不出原因的女婿身边,自己竟借病拒绝出席我们的婚礼。

我们的婚礼是由带着一脸暧昧笑容的父亲一手包办的,场面还算可以,父亲邀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远亲近邻来参加庆贺,摆了二十桌酒席,这在当时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算是极阔气的,它几乎把我们家的积蓄花个精光。席上,宾客们祝福我们,更多的是对父亲的一些出于真心的祝福(从他们的一脸诚挚和父亲的得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些祝福是衷心的)。奇怪的是,本来就人数不多的妻子一方的亲友一直低头没有说话,在完成了应有的礼节后就匆匆离开。这些问题那时被我们二人的快乐忽略了。我们醉了,醉到在甜蜜的新婚里。

那天晚上发生在我梦里的故事,给我幸福的生活极大的打击。虽然我知道那不是真实的,它只是一个偶然的失眠者极度脆弱的状态下的一个梦魇。

在那个没有确切时空坐标的世界里,父亲的大笑并没让我感到不正常,并且内心还有一种谜底将被揭开的痛快。父亲边笑边对我说,我的妻子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在呆愕中仿佛记起了当时父亲的兴奋:“她就是那个王八蛋的女人和我生的。他妈的,那王八蛋居然勾搭上我的老婆,不知我会给他来这一招——哈哈哈……”望着因扭曲着脸而显得有点恐怖的父亲,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那个扭曲的时空中,我并没有怎样激动。这一点很值得探究,当时我既然未受到很大刺激,可醒后为何一身淋漓冷汗?

醒来后,看到的是妻子一贯恬静安宁的睡相,她浑然不知丈夫被一个恶梦惊出一身大汗。只有壁上的祖传老式挂钟在不停地滴嗒着,我感觉到它正在注视着我,不知道它是否能看透我的梦境?

从那一夜开始,我开始了无尽头的失眠,虽然我知道那些可怕的事只不过是我疲惫神经里一些漫无边际的联想的展开。

谁也不知道我会经常在深夜里失眠,除了墙上祖传的老式挂钟。谁也不能肯定它能否记住所有的事,它看过了太多的属于私人的事,包括合理的和不合理的,道德的和不道德的。而同样,谁也不能肯定它是否是一只为阴谋所控制的夸张了的眼睛,一直在寻找着一种表达方式,包括自己的和别人的。总之,它确实令一个疲惫而敏感的失眠者感到害怕。

我往妻子身边又靠紧了一些,甚至还用手轻轻揽住了她。她依然宁静未觉,丝毫不知道她丈夫此刻的无助和担忧。一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了更幸福,如我母亲和她父亲之间的关系。也许是上天选择了我来承担这些无聊的生活和守护这个安详的女人,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必须坚强,去担负起那些与我无关但又落在我身上的事。

注视着墙上那座老式挂钟,我绕过所有的关于“阴谋”的注解和引申,开始在平静中慢慢领会父亲暧昧笑容后面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阴谋”,领会他对我婚姻的狂热赞成和人们的种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