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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8年第5期|艾玛:夹叉(节选)

来源:《收获》2018年第5期 | 艾玛  2018年09月19日08:39

我是一名做爆破工程的生意人,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住到温泉镇后,我结识了经营园艺场的王功成和金文玲夫妇。我雇金文玲替我打理园艺。她是一名曾经上过战场的医务兵。共同的军旅经历,构成了彼此的理解和情谊,我给予王功成生意上的帮助,也逐渐了解到,隐藏在金文玲繁重的劳作背后的,是她内心深深的创痛。正如我一样,在她的生活里,过去始终没有真正过去……

选读

1

我住到温泉镇后的第二年,认识了金文玲。

金文玲是山东即墨人,她和她丈夫在即墨温泉镇大石村经营一家园艺场。从青岛市去温泉镇可以走滨海大道,也可以走青龙高速。走青龙高速要交二十五元过路费,但节省时间。走滨海大道倒是不花钱,但比走青龙高速要多花二十来分钟,遇到堵车,需要的时间就更长了。我一般走青龙高速。下青龙高速后要走一段乡村公路,这条双向两车道的公路穿过一大片平坦的耕地,公路两边密实地种着几排高大的白杨树,也有栾树。深秋时分,白杨黄,栾树红,会把这段乡村公路渲染得十分美丽。我爱走这条路还有个原因,这段路上来往车辆不多,大多时候都很安静。汽车蜿蜒穿过田野,春来落花默默随风,秋来黄叶无声飞舞,总有动人处。不过,等这条公路到大石村,和从即墨通往海边温泉镇的省道交汇时,就会喧闹起来。车多,加上临街两边都是店铺,来往的人也多。边上还有一所小学校,大石村中心小学,课间休息时,孩子们的吵闹声能把学校的围墙掀翻。

有一天,车到大石村时,我在金文玲家门前停了下来。

在大石村,像金文玲家这样的家庭园艺场很多,格局也都差不多:马路边一座规整农家小院,院门上扒着一圈凌霄,或是紫藤,院里跑着几只鸡、鹅,院子后面是连接成片的大棚,大棚里种着各种花草树木,不问季节地开花结果。我只是碰巧停在了金文玲家门口。

“老板!”我把车窗摇下来,朝着院子里喊。一只小灰狗闻声从侧门出来,边跑边回头叫,过了一会,金文玲也从侧门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黑色带帽短羽绒衣,用一块鲜艳的头巾包着头——就是这一带渔村妇女爱用的那种头巾,温泉镇大集时常见有人在路边摆摊叫卖。她喝住狗,问我:

“要买什么?”

我家有株茶花树,叶子掉得厉害,这些天花骨朵儿也开始掉了,我问她能不能上门帮我养护下。

她袖着两手,侧着脸听我说话,完了正过脸来看着我问:“是在我们这买的不?”问完又把脸侧过去。接下来一直这样,问话时面对我,听话时则微微侧过脸去。大约有只耳朵不好,我猜。年轻时我当过几年炮兵,知道耳朵不好是怎么回事。

我把车窗开大了些,大着嗓门说道:“不记得在哪家买的了,我可以付你钱。”

“茶花不好养,”她面对我,把两只手从袖管里抽出来搓着,问我,“你住哪里?”

“往前开十来分钟就到,”我抬手指了指前方,“盛世王朝小区。”这个小区就在大石村和温泉镇之间。

“你能出多少钱?”

我说:“只要能养活,钱好说。”

她沉思了会,说:“一次一百。”她看着我,一副生怕我会说贵了的样子,“肥料免费,我们的花肥是很好的有机肥。”她又冲我招了招手,道:“你下来瞅瞅,都是用花生壳沤的,网上要卖一块钱一斤。”

我没什么兴趣看花肥。我说:“一百就一百,现在就能派师傅去不?”

“现在不行,我家那位给人送货去了,现在家里没人,你等一等啊——”她说完跑回屋内,拿了一支圆珠笔和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出来,让我把地址和手机号留下,和我约好下午四点派人过去。

“你得提前跟你们保安打声招呼,你们王朝的大门可不好进了。”末了她又叮嘱我说。

盛世王朝在这一带算是个高档别墅小区,但它的冬天一直都不太好过,没有集中供暖,家家户户都是烧燃气壁挂炉取暖。这炉子是个烧钱的东西,我的房子是小区里面积最小的,两百来个平方,但要想让每间屋子都有点热乎气,一个冬天下来,没有两万来块钱是不行的。我不在家的时候,就让燃气炉低温运行,回家后我先把温度调上去,再去温泉镇上找个池子泡个澡,估摸着家里该暖和了再回去。

下午四点,我在汤上温泉旅馆泡完澡刚到家,金文玲就到了,准时得令人吃惊。我住到这后,跟周边几个村的村民都打过交道,总的感觉是时间观念不强。他们一般很少说几点,而是说“吃过早饭”“晌午”什么的,这个“晌午”,有可能是中午十二点,也有可能是天黑前的整个下午。

金文玲骑着一辆三轮车,在一个保安的陪同下过来了。我家的电子防盗系统出了点问题,可视对讲机拿去修了,虽然我提前给小区门口的保安打了招呼,说下午有花匠过来,但我无法通过可视对讲机确定来客是谁,这样,金文玲等于是给一个穿着制服、屁股后挂了根丁字棍的保安押着过来的,这让她很不高兴。

“你没给他们说么?”她带着责备的语气问我。

“说了说了,”未等我答话,保安就连忙解释起来,“对讲机维修期间,访客必须有人陪同到户,这是我们的规定,不是针对某个人的,请理解。”

金文玲不再说什么,默默从三轮车上往下搬东西。保安是个灵泛、和气的年轻人,赶紧上前帮忙。金文玲不客气地推开他,说:“忙你的去吧!”我笑着冲小伙子挥了挥手,他也笑着冲我敬了个礼后走了。

金文玲脾气似乎不太好,但是个好花匠。她一见我家那株茶花树,就心疼地说:“哎哟!瞧它憔悴的!”然后她问也没问我,冲过去乒乒乓乓把我家暖房的窗户全推开了。

“天气好,要让它们透透气儿。”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边撸袖子边说,“还都是些好花呢!你都咋养的?!”

我家的暖房里确实有不少花草树木,都是我妻子买的。我们刚买下这房子的那年,我妻子对园艺的兴趣高涨,买了不少花花草草,院子里,露台上,房间内,到处都是。现在就剩暖房里这些了,还都要死不活的。

我对金文玲说:“要不,你一并帮我弄弄?我付你钱。”

“成!”金文玲开始干活,头也没抬。

我回到书房看书,一个人喝光了一壶茶。日影西斜,很快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金文玲还没忙完。我端了杯水过去给她。

“茶花不能缺水。”她接过水杯,坐到一只花墩子上休息。她脱了外套,把头巾也摘了,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

“哦。”

“原来是养在院子里的吧?”

“是的。”我说。

前年冬天,我和我妻子路过大石村,顺路逛了一家园艺场,她一眼看中了这株茶花树,当时它被种在一个水缸一般大的陶盆里,茶杯粗的树干,满树都是粉红的小花蕾。我妻子爱一切粉色的东西。老板让我和我妻子蹲下来看树干,老板说,这可是珍稀品种,抓破美人脸,原株,非嫁接的,原株茶树能长那么大,少说也得十四五年。

我妻子是南方人,她的家乡盛产茶花,她当然知道这株茶树长成这样需要多长时间。当时她蹲在我身边,激动得一个劲地拽我衣袖。我还能说什么呢?最后我们花了不少钱把它弄了回来。第二年春,我妻子找人把它连盆种到院子里,入冬后挖出来拖进暖房。今年春,她给它换了个更大的盆后,又将它种到院子里,暑假时她不辞而别,去了美国,入冬后是我找人将这株茶树挖出来拖进了暖房。我对怎么照顾它没什么头绪。

“也缺肥。”金文玲说,“花骨朵我打了好些,只留了几个给你看看解解馋。它现在是要活命,开花是顾不上了。”

“好。”我说。

“是棵好茶!好好养着吧。”她抬头看着我,问,“你家有洒水壶没有?”

这倒是有的。我到处找了找,可没看到那把洒水壶。我妻子曾从网上买了一把普通的铁皮水壶,她在上面画了幅梵高的向日葵后,常有人站在我家花园的篱笆外问她这水壶在哪买的。现在,这把水壶和我妻子一样,不知所踪。

“等温泉镇大集,我去买一把。”我说。每逢农历三、八,温泉镇都有大集。

“我家有多的,下次来我给你带一把。”说着话金文玲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穿着一件老式军用绒衣,袖口领口都重新缝补过,看样子穿了很多年了。她把水杯搁到窗台上,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那几盆蕙兰我清理过了,枯死的鳞茎都扒了,剩下的还能活。那盆章鱼兰可惜了,这一带很少有人养这个,你从哪买的?”

我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看看我,语重心长地说:“都弄回家来了,就得管,现在上网那么方便,有什么不知道的,网上一问,啥都有人告诉你。”她把外套穿上后,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名片递给我,说,“我叫金文玲,有啥情况,打上面这个电话也行。”

我接过名片看了看,原来她家那个园艺场叫“功成花卉”,经营各种花草树木、奇石根雕。

“我老头叫王功成。”她说。

我递给她两张百元票。她看了下,只接了一张。和她约好下个周末再来的时间后,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我哪些花草今天得浇水,哪些过几天再浇。她说她晒了一桶水在暖房外。

“花草娇贵,水太冷了可不行!”金文玲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