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西文学》2018年第9期|朱斌峰:唐叔的电影(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18年第9期 | 朱斌峰  2018年09月18日08:41

朱斌峰,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32届学员,安徽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曾于《钟山》《青年文学》《安徽文学》《西湖》《山花》《延河》等刊发表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选发。

1

我又得去找唐叔了,那或许就是我身上偶发的病。

很多年前的夜晚,在矿区通往四野山村的土路上,我带着黑狗一次次找过唐叔。我拎着摇摇晃晃的矿灯,不时照向掏黄鳝、看西瓜、捉青蛙的村人,也不问路,闷着头跟着黑狗跑,就会在这个村的稻草垛、那个村的晒稻场找到唐叔。那时的唐叔一定是喝醉了,躺在那儿跟天上的星星说话,像是跟它们很熟似的。我偶尔挺烦这差事,就气鼓鼓地问唐龙唐凤:你俩为啥不找你们的爸爸?非要我去找?唐龙头一仰:鼻孔吹出两股气流:哼!他死在外头才好呢。唐凤却难得地赔着笑:你家不是有大矿灯么?我家没有哦。我摇摇大脑瓜,眨巴眼睛还想说什么,唐婶碎玻璃般的尖叫声就传了过来:他又去哪儿找相好的了?快把他找回来啊——我只好朝唐叔养的黑狗丢个眼色,颠颠儿回家拎起矿灯上路了。没想到这一找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

唐叔不是我亲叔,是我父亲的战友。他曾是矿上的电影放映员,之前是跨过友谊关的军人,再之前是长江江心洲上渔民的儿子。当年,新中国工矿城市银城刚刚兴起,一批批转业军人开拔而来,一群群招工农民蜂拥而至,于是一座座矿山、工厂热火朝天地落地开花了。唐叔是跟我父亲同批转业到国营煤矿的,那时的矿区还不时会传来野狼的嚎叫,等我出生时才有点集镇的气象。据说,唐叔到矿山时,因具有高中学历且能写会画,有两个岗位供他选择:一是去矿工会,前任工会干事在灯光球场画伟人像时,因把痣点错了位置而被抓走了;二是去矿山子弟学校当老师,那时矿校好多“臭老九”被批斗过,教师稀缺。唐叔不想被抓走被批斗,就自告奋勇去矿工俱乐部当了电影放映员。他的工种比往日的战友好多了,那一批转业军人大多分配到井下当起采掘工,我的大字不识的父亲就是爆破工。于是,唐叔不穿蓝工作服,总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还在口袋里插了一支英雄牌钢笔,把头发梳得光滑顺溜,以示自己跟工人阶级的区别了。

唐叔工作的地儿矿工俱乐部,是个方方正正的两层水泥楼,门前高高的台阶、笔直的立柱模仿着北京人民大会堂,是矿区最为气势雄伟的建筑。那是矿上召开大会的礼堂,经常举办“大干红五月”誓师大会、“五一”职工文艺演出啥的,喇叭里总传出斗志昂扬的歌声,我的父辈们每年至少会在那儿合唱一曲《咱们工人有力量》。有些时候,那儿会放放电影,《南征北战》《小兵张嘎》《上甘岭》《渡江侦察记》啥的,引得矿上人蜂拥而至,电影一散场就会传出孩子们兴奋的喊声:香烟洋火桂花糖——唐叔的工作间就在矿工俱乐部二楼的小暗室里,他把电影胶片缠在放映机上,放映机嗞嗞地旋转起来,一道光柱从小方洞里投射下来,越过挤挤挨挨的人头,投在白色屏幕上,于是一场场战火硝烟、爱恨情仇就上演了。我一直觉得那是个做梦的地儿,那个封闭的礼堂能把日光挡在外面,提前进入夜晚,让人进入恍如隔世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矿上人很喜欢看电影,因而对水泥楼顶那铁片焊成的“矿工俱乐部”五个大字视而不见,管它叫“电影院”。

少时的我常去唐叔家玩,曾被人误解为我和他女儿唐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其实,我黏的是唐叔,更准确地说是图谋他带我去放映间看电影的特权。我的这个小计谋唐凤早就心知肚明,因而一直用眼梢忿恨而鄙夷地扫射着我。现在她的眼梢已经有鱼纹尾了,可那股冷峭仍不减当年。唐龙却不在意我,那时的他正处于叛逆期,忙着跟唐叔像苏美两国似的冷战。唐婶在不尖叫的时候是个逆来顺受的柔弱人,在那些擅长指桑骂槐、指鸡打狗的矿工家属们中间总显出小心而委屈的样子。她以前是黄梅戏演员,下放过农村,嫁给唐叔后改行做了矿服务社的理发师傅。唐叔总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多话,不爱理睬人,却喜欢我,酒越醉越喜欢我。他只要沾上酒就会一改沉默寡言的毛病,跟我唠叨他的往事,说他以前在部队是机械化师,他骑着摩托车奔来驶去风光无限,说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我每回都貌似仰慕地听着,心里却在暗笑他吹牛皮,我知道他跟我父亲曾在同一连队,都是干铺路架桥活儿的工程兵,而且他的往事苍白得有些可怜,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件事。当然,喝醉的矿工们都爱吹牛皮,都能把蚂蚁吹成骆驼,也许长大的男人都是那样吧。好戏还在后头呢,唐叔说着说着,就会学起电影中的台词,醉眼斜睨,仿佛入戏的演员,学得惟妙惟肖:“高!实在是高!”“黄河黄河,我是长江,听见请回话!”“为了胜利,向我开炮!”……那会儿,他会眼睛贼亮,神采飞扬起来——也许那是他为自己上演的一场张灯结彩的节目。

那个矿区跟银城只有一山之隔,可通往山外的柏油马路扭来扭去挺小肚鸡肠的。那儿,山岭上,井架高高耸起,两侧碉堡、水塔相对而出。岭下,一排排红砖平房沿山坡蔓延,一条街道串起矿工俱乐部、粮站、学校、邮电所、地磅房向山外游去,当然还有架着发射天线的机关大楼、墙壁雪白的卫生所,抑或还有别的什么。可那个矿区在三年前就被推掉,种上树木,废弃矿山复绿了。矿上人陆续搬走,散落在银城里。唐叔老了,也就搬到城里的高尚住宅区了。

唐叔住进银城后偶尔还会失踪,却不再是酒后忘记回家的路,而是在大街上蹓跶蹓跶就不见了。唐凤怀疑她爸得了老年痴呆症,我坚决予以否认,既然唐婶老年痴呆了,唐叔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我们应该相信上苍是公平公正的,不会让老两口一起中彩的。可只要唐叔一找不着人影,唐凤就会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我去找人。她还是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她爸的失踪与她无关,而找她爸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好吧,找就找吧,反正我的提包里始终揣着印有唐叔相片的寻人启事,只是唐叔家曾经的黑狗早就没了。

2

先去电影院找找吧。

有那么几次,我就是在影院橱窗前找到唐叔的。当时,他佝偻着身子,推着眼镜凑在电影海报前,边看边摇头,跟私塾先生似的。他身子干瘦,我真担心他钻进海报成为一幅画,那样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次,那个老电影工作者会不会在电影院前流连忘返呢?这座小城虽然像擦去胎记一样,急吼吼地拆掉了工人新村、劳动新村、机厂家属院、废弃的钢铁厂等当年著名建筑群,建起一批批高尚住宅区,树起一座座仰视才能数得清层数的高楼大厦,可影院却屈指可数,而且原来的国营东方红电影院已成为东方银座广场了。我在几家影院转了一圈,没见到唐叔的身影。我知道他是不会挤在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年轻人中间,去看《功夫熊猫》《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那些影片的。可那个糟老头会跑到哪里去呢?我心里埋怨唐叔是个不安生的老头,他怎么就不能跟公园里的老头们下下棋,跟广场里的老太太们跳跳舞,整天瞎溜达啥呢?

天近黄昏,我给唐凤打电话,那时的她不在去往棒棒糖量贩KTV的路上,就在七里香茶楼打麻将。果然,我听见哔哔啪啪的洗牌声从话筒里传来,便老老实实告诉她,我找遍小城影院却没找到唐叔。唐凤的喊声追过来,直炸耳朵:那他能去哪儿?汉奸,你死人啊,你就不能去别的地儿找找?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可电话那边传来一女子的笑声:哟,唐凤,你家的狗丢了呀!然后就被挂断了电话。唐凤跟她爸说话总是气冲冲的,没个好脸色,像个债权人,可她却给老爷子买房请保姆,一看见电视上的老年人保健品广告就往家拎。她曾跟我说过:我爸那人孤僻性子,总一个人跑来跑去,没有儿女心,年轻时对子女不管不问,老了老了还管起我来,烦!——我真想心平气和地跟她谈谈她的父亲。我想告诉她:那天,唐叔打电话给我,说他很疼。我去看望他时,唐婶坐在小区花园里笑嘻嘻地看着资深美女们跳广场舞。我绕开她,走进唐叔家。唐叔正躺在沙发上,盖着薄毛毯,咳嗽着。他瘦了,毛毯下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仿佛他的肺部安装了一个小型发动机。他尽力抑制住咳嗽,把手伸向我。我犹犹豫豫地握住他的手,能感觉到他已经很轻了。他盯着我说:汉奸啊,我要走了。我不知该说什么,连连摇手。他脸上的皱纹荡起笑,让我想起了九月菊。他看向窗外眼神散开,喃喃:我真想看场电影啊……可黄昏的颜色泼进我眼里,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想了想,又拨打电话给唐凤的丈夫、曾经的小方、现在的方总。他也是矿区子弟,当年他父亲死于一场矿难,而今因私人开采煤窑发家了。他在电话那边显得很小心,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话筒是个陷阱。他说:老爷子年纪大了,给他手机又不会用……你再找找,真是麻烦你了。我说:天快黑了,我到哪儿去找啊。他又牙疼似的说:要不报警吧?虽说失踪没超过48小时,可我能让警察朋友帮帮忙的。我笑:好嘛!你的警察朋友虽然不是专业找人的,但肯定比以前的黑狗管用。黑狗?他愣了一下,声音忽地有些发慌:那还是别报警吧,跟警察打交道不好……你再找找,找找。我无奈地掐断电话,心想那个矿难工人之子真是越活越小心了,是不是越是成功人士安全意识就越强?

我硬着头皮向唐叔家走去,期望能在那儿侥幸避开唐婶,看见自行溜回家的唐叔。走进唐叔家时,年轻的保姆正在往保温桶里装饺子,那显然是为没吃晚饭的唐叔准备的。唐婶嘴巴油光水滑,已经吃过了,却仍眼巴巴地望着饺子,不时偷看保姆的脸色。这不能怪保姆,唐婶老年痴呆,吃饭没有饥饱,刚吃过就会忘,若不制止她,指不定会把肚子撑破的。唐婶已认不出别人了,一见我就会亲亲热热地抓住我的手,龙儿龙儿地唤着,把我当作她的儿子。每次见她,我只好扮演唐龙的角色,跟她漫应着,说着唐龙小时候的事儿,哄她开心。那让我很不自在,恍惚觉得唐龙活在我的身体里,假冒伪劣也真不容易。果然,唐婶一见我眼睛就亮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喊:龙儿!龙儿!我饿!你媳妇不给我吃饺子——我只好朝保姆抱歉地笑笑,委屈她再做一次我老婆。我耐心地哄完唐婶,在夜色来临前一无所获地走到银城的街道上。望着万家灯火,我真想给唐龙打个电话,可那家伙早就生死未卜、音讯皆无了——他才是真正的失踪者。

3

我是看着唐叔变老的,就像他那日渐废弃的永久牌自行车一样,没有什么意外。可我总觉得时光把唐婶从一个黄梅戏演员变成傻老太太,就有些残忍了。

唐叔和唐婶不知有没有相爱过。在矿区,我们的父母经常吵架,摔碗打鸡,把对方当作沙包练习或当作镜子抓挠,但相互不记仇,骂完打完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让他们谈情说爱可能是令人羞耻而多余的事儿。唐叔和唐婶很少吵嘴,可有些夜晚唐婶会间歇性神经发作似的,对着我们尖着嗓子喊:他又去哪儿找相好的了?快把他找回来啊——那声音尖利,有着痛楚、妒忌、仇恨,平日的糯腔软调荡然无存,那让我觉得唐婶可能恨了唐叔一辈子。

唐婶认为唐叔总在“找相好”,跟永久牌自行车有关。那时,矿上只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邮电所的绿色邮递车,一辆是唐叔的跑片车,那都是公家配发的,至于矿长则以越野吉普车为坐骑,仿佛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很多东西要凭票供应,粮票、油票、肥皂票、缝纫机票等一应俱全,没有票即便有钱也买不到想要的东西,何况那时家家户户都没几个钱。因而,唐叔的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就显得格外清脆。在我少年的印象中,一些月亮爬上岭上井架的夜晚,年轻的唐叔会骑上自行车,奔走在市区与矿区相通的柏油路上,那辆自行车轮圈被擦拭得锃亮,旋转着光晕。他哼着歌儿,就像骑在马上,中山装被风鼓起,让他的身体格外饱满起来——他那是在跑片,或者把电影胶片从银城东方红电影院取到矿区,或者把矿区刚放完的电影送到附近山村去放映,矿上电影院和乡村晒稻场总有一场场电影在等着他开演呢。于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常款待他,他一喝酒就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躺在地上跟星星说话,因为他是在江洲水乡长大的,对山路不熟。唐婶痛恨那辆自行车,却又不敢对公家财产下手,我就亲眼看见她拿着缝衣针,对着车胎比划了半晌,终究没有扎下针去。那辆幸免于难的自行车,现在就跟标有“东岭煤矿行政×××号”的办公桌,一起堆在唐叔家的地下室里。

唐叔一次次不无委屈地对我父亲说:她就是多心,疑神疑鬼,我去村里放电影,喝喝酒,哪有啥相好啊。

唐婶一次次不无委屈地向我母亲哭诉道:他在外指定有人,他在家里大事小事都不上心,一到晚上就骑着自行车不见人影……他跟我过日子就跟客人似的……他每月工资总是少许多,他要是没相好的,那他晚上去哪里了?那些钱又去哪里了?

我的父母就做和事佬,浮皮潦草地劝劝这个开解那个,心里暗自为自家的生活自豪起来。等到唐叔唐婶走远后,母亲就会悄声对父亲说:你战友家就是不会过日子,说着得意地一笑。

说唐家不会过日子,并不有违事实。那时,勤劳勇敢的矿工家属们在岭上岭下、屋前屋后开辟了一片片小菜园,种上辣椒、黄瓜、韭菜啥的,既洋溢着来自乡下积习难改的情怀,又葱茏着自给自足的实用主义精神。可唐叔家跟矿长家一样,没有菜园。我父亲则是会过日子的标兵,他在井下放炮之余,种菜,钓鱼,甚至偷偷用公家炸药炸鱼,把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他隔三差五自己掌厨,喊上三五战友来家里喝酒,把战友们喝得扶着墙根走,自己则一头栽在床上把呼噜打到天亮。如果说他还有什么追求的话,那就是把我养得白白胖胖,好带回乡下老家,展示非农业户口人家优渥生活的成果,好让他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兄弟羡慕。那时节,能被招兵招工而成为旱涝保收的国家人,对农村青年来说是幸运的,矿上的孤寡老红军离休时,他乡下的侄子们就为顶职闹得不可开交过。可唐叔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乡下亲戚,比孤寡老红军还要清白。唐叔从不参加战友聚会,据说那是因为他性子冷,也没有能力回请战友。可我父亲在打鱼捕虾、收获时令蔬菜时,会顺带烧上一盘,让我送到唐叔家去。每回母亲准会叮嘱我小心捧好美食,还会同情地说:你唐叔家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瞧小龙小凤瘦得跟皮猴似的,真可怜!虽然我觉得长得白胖未必就好,比如我就因此被小伙伴们叫作“汉奸”,但觉得母亲说得也对——唐凤真是太瘦了。我想:唐叔家过得寒酸,应该跟唐婶爱跷兰花指有关。

我不知道唐叔有没有相好,每回找到他时,他都喝醉了,睡在山野里,自行车却驮着电影胶片稳稳地立在身旁。我知道唐叔每月都要偷偷摸摸去邮电所,给老家江心洲寄去一笔钱。我问过唐凤在老家有没有爷爷、奶奶或别的什么人,唐凤说她爸那边没有一个亲戚,那么唐叔把钱寄给谁呢?我对此事颇为疑惑,却不敢告诉唐龙,否则他会像挖敌特分子一样,非得去江心洲找出那个人来。我也不敢跟唐婶说,即便告诉她,她也未必肯信,甚至会生出别的事端来。再说,我是唐叔唯一信任的人,虽然我被他们叫作“汉奸”,但也不能出卖唐叔啊。

唐婶应该是矿上的好看女人之一,这从单身矿工理发的频率就能看出来。那时,很多矿工老婆在乡下,他们总敲着搪瓷缸去食堂打饭,然后喝酒、打牌,在灯光球场打打篮球,消耗没有被井口吸完的精力,而理发店也是个好去处。唐婶不爱跟他们说笑打闹,总是微蹙着眉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唐婶心细而又倔强,如若家里疑似有老鼠痕迹,她就会翻来找去,不把老鼠找出来,或者找到鼠蹿而去的确切证据,誓不罢休。可没想到她会患上老年痴呆症,不再尖叫,不再盯着唐叔,就连他的失踪也不闻不问了,也不再轻蹙眉跟委屈的小媳妇似的,变得整日咧着嘴傻笑了——也许痴傻是一种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