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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8年第9期|戴潍娜:天年小镇(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18年第9期 | 戴潍娜  2018年09月17日07:36

海岸线上滥情的浪花一波波带来不洁的声音,来自外面世界的声音,大海深处的声音。汉舍追随方糖兄走了以后,镇子上的人们时常惊诧地见到一个少女独自徘徊在海岸线上,脸上挂着无法识别的爱与失意,那是他们没有见过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情。被抛弃的苦楚,让她深沉地同情自己,同情生命,像是丢失了最珍贵的宝贝,她带着与生俱来的疑问在零乱的人世间找寻,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偶尔间,想起了什么,她会忽然对着空旷的尘世泛起没缘由的傻笑,好似进入无人之境。白雪砸到她的贝雷帽,海洋对岸的一幕幕撞向她迷幻的眼帘;漫天飞雪的大冷天,两个男妖凑在一块儿抽大麻,那是他们能一起干出的最浪漫的事。天气好了,他们就擦亮皮鞋,挂好白帆,兴致勃勃前往体验其他世界。方糖兄继续向别人展示他的树叶标本,不过,他近来又开始转向搜集珍稀的峡谷蝴蝶;汉舍则乐此不疲向人讲解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好处。只是那些月全食惊现的夜晚,他们惦念起这个小镇上还有一份遥远的痴情,还有一个名叫白雨点的、天使般的少女。白帆黑风底下,他们并排躺着,胳膊当枕头垫住后脑勺,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月亮被天狗一口口啃下去,良心被一口口咬出了疼!憋了三个冬天的话,趁着彻底的黑暗喷涌而出。他们相互埋怨,大吵一架,誓言第二天帆船靠岸后就要各奔东西,从此不再有瓜葛。一线微亮的光泽,怯生生栖息到木船舷上。他们停止争吵,抬眼向天空瞅去,月亮又一圈圈被天狗吐了出来,海面上再次泻满了月光华彩,像一条月光做的河流,顺着引力,伸向她永远洁净的身躯……白雨点站在天年小镇的狂欢广场中央,向着天空,呆仰脸面,见到月亮复活了,想到宇宙的奥妙,简直感动得想哭。不远处,小酒吧留声机里刚刚巧流淌出一曲“Moon River”……

她在想象的界域里完成了他们的人生,一个白日梦般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她相信了汉舍对她说过的话:他和方糖兄是赌场上认识的朋友,他们是优雅耐心的骗子。“只是还不够耐心,还不够耐心……”她轻轻地对自己说。

她不再去海岸线上等待。

秋天来了,白雨点的曾祖母日渐委顿,面孔很快老成了一颗干核桃。老人病重的日子,全家都很难挨,除了白雨点。她端着曾祖母的痰盂进进出出,心头暗自庆幸。她想,她等不到二十七岁了!她托起曾祖母元气殆尽的颅颈,神秘地凑近她耳旁,“亲爱的曾祖母,不要害怕,白雨点永远不会离开你……”接着,她将那年牛鼻子山上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一阵秋雨打落门口的一树老枣。老人撑起松垂的眼角,突然绝望得怒不可遏:“谁破坏了确定的规则,就会被冥王诅咒。确定性一旦被打破,即便愿望实现,你二十七岁后的孤魂也只能在海上游荡,无人接应……”

房梁上的喜鹊听到这话,也会变成乌鸦摔下。

老祖母浑身的筋骨朽屋般崩塌——

“天年小镇曾是一个由恶棍和歹匪组成的世界。

“我们的祖先,是一群先知一样的人物,由于破解了上帝之谜,成为人类社会容不下的异数和渣滓。他们被流放到这片中了咒的土地。愤怒的不仅仅是他们蠢钝的同类,震怒的天神降临给他们已知的人生,作为最大的恐吓。天神们终于高枕无忧,坐观这群智慧生灵在知晓天年的人生里,可以变得何等丑恶疯狂。果然,很快,他们同他们的子女都成了穷凶极恶之徒、无所禁忌的野兽!他们确信生产建设毫无意义,你偷我,我掠你,烧杀抢劫无恶不作,更要命的是,一到夜晚他们就互相窃取彼此的天年。最恶劣的偷盗在夜色掩护下接连发生,原本长命之人被偷得一天不剩。于是人们不敢睡觉,睁着眼睛干熬。一天,一个聪明人发现:用金子建造房屋可以迷惑邻里,歹毒的邻人撬挖金砖时,自己可以安然入眠。消息走漏,一时间,金子造的房屋在镇上风行开来,人人忙于日铸金房,夜撬金砖,一周里总有几天能安睡到天亮。

“他们意识到了生命的有限。可他们越发无所畏惧,大口嚼肉、大秤称金,他们吃遍活物,咀嚼的声音刺耳震天。但总遵循一条原则:天上飞的、山上跑的、海里游的,但凡自由的生物,他们都心存敬畏。他们只吃自己饲养的活物,肉鸡、肉狗、肉蛇蟒、肉鲸鲨、肉孔雀……他们还专门饲养一种“肉人”来供进补。肉人一日八餐,膘长得飞快,一般喂到七八个年头就能屠宰,配上罂粟花籽,在大锅里高火翻炒,美味无敌。镇上的男人逐渐长成彪悍的体型,个头大过常人一倍。那些大汉,路遇女子,无论美丑,揪起头发就抡到胯下。女人们一个劲儿生蛋似的产孩子,生完了就脐带一扯,装进竹筐,拿去街头日夜叫卖,运气好时,赚出些许天年,换取多一点美丽的时间。男人们虽穷凶极恶,却真心喜欢孩子,乐意让这些多出来的小生命分摊人间的不悦。他们邋里邋遢,野兽般地巡逛女人的地摊,高兴了就掏出天年,换个把孩子,抱回去扔给院里的狒狒哺乳。至于那些没人买的孩子,则被一律扔进圈里,成为肉人。终有一日,天神们再也看不下去,牛鼻子山上的冥王奉命发作,为天年小镇立下三条规矩:一是吃戒。一是杀戒。一是不可改变天年。

“不吃荤以后,恶棍们从体质到精神都发生了改变。他们的皮肤洁净起来,身上不再散发野性浑浊的气味;他们的头发变得细密绵软,老了自有一派气质上等的银白。他们不再躁立不安,开始喜欢坐下来冥思清想,也没有更多生育的愿望。因为不再觊觎彼此的天年,已知的生命没有了修改余地,他们开始感觉无聊至极,这种无聊进而演化为悲伤。最后,恶棍的子孙们纷纷研习起天文物理,成为一群忧伤的隐士。到了如今你们这一辈,巨人金砖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人们也就忘却了当年丑恶的历史。三条戒律当中,最严苛的当属第三条对天年的规定。可怜的孩子,你还不知道这愿望的代价!擅自改变天年的人,会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天上的什么星星、月亮、云块全都冰块一样地砸下来,她不知怎么走出了曾祖母的房间,一路走到了街口。她甩开膀子就走了,因为她觉得这个小镇再没什么值得她停留的了,那一路她只管闷着头前行,一点意识都没有,直到忽然想起她还在这个世界上,想到这个她就马上想起汉舍。她立刻掉头,路上一只恶狗冲上来朝她狂吠,她也全不理睬。无与伦比的荒谬感将她裹住,她又记起二十岁那年的春天,他们三个一拍脑袋做下个多么轻率的决定。过往的一幕幕,从快乐轻唱的云端摔下了寒冷彻骨的冰川。不论是消受无忧无虑的温存甜蜜,还是承受冰川刀锋的痛彻心骨,都是纯粹极致的,或者纯洁的白,或者血色的红。白雨点这时候回忆起镌刻在冥王雕像上的,有关愿力解除的条件——

巨石洞里,同行人的三滴鲜血加三个微笑可以化解誓言。

她死灰般的心中再次腾起火焰,满足条件并不困难,只需赶在“换海仪式”发生的前夜,与当初同行之人再上一趟牛鼻子山,诅咒就可收回。

现在,只有汉舍和方糖兄救得了她,可她该去哪儿揪回这两个浑蛋啊!

白雨点无力地伏倒在梯形书架上,掀倒了一排图册,满目飞过书页与寂静的流云。忽然间,像石头中蹦出一朵涅槃的花朵,她胸中涌出一个胆大包天的狂念:这六年,她泡在汉舍留给她的“图书馆”里,遍览了各种航海、地质、仪器类的书籍;现在,她要用这些他们留给她的知识,去把他们找回来。必须赶在二十七岁未亡日前夜!

白雨点卷起裤腿,赶风捉雨没日没夜地花了一周时间,弄到一条白肚皮的帆船,备好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带上必要的航海书籍,就独自驾船出海了。她一路向东,途经南太平洋,绕过非洲的好望角。仅在马六甲海峡,她就被困在那里十三天。四周全是暗礁和小岛。她不敢睡觉,成夜盯着罗盘和航标。木船帮上生出密密麻麻的淡菜。她将帆船一路驶向神秘的东方……

那些星光与寂寞编织的夜里,她忍受着蟑螂的困扰和难耐的焦渴,原本鲜美的嘴唇覆上了一层泛白的海盐。年轻的肌体像被腌制过的咸菜,又瘦又黄又韧。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卵一般的能受孕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照出渐渐逼近的新大陆诱人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