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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8年第5期|常君:老人与麻雀

来源:《芙蓉》2018年第5期 | 常君  2018年09月14日08:25

老人是最后一个搬进幸福新村的。

幸福新村坐落在镇子的最北面,四栋五层的楼房,住的居民都是从转山营子整体搬迁过来的。沿着镇子中央那条大道一直往东走上五六里地,再往南直插过去,大约二十来里地,就是转山营子。提起转山营子,方圆百里都知道那里的石头值钱。经过炉窑一烧就成了镁砂,一吨就值好几千。整天有十好几个轮子的大卡车轰隆隆来来往往,往外拉石头。去年刚吃完正月十五的元宵,大嗓门儿的村主任便在村委会的大喇叭里传达了县里的决定,转山营子被划为工业园区,县里几十家镁砂窑都要迁到转山营子来,村子整体搬迁,政府在镇子北边为他们统一建造回迁房。回迁房尚未建成期间,县里每月为他们统一发放一定数额的租房款。听到广播后,老人的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往下沉去。前两年,村里就说要动迁。一阵风过去,又没了动静。看来这次是动真格儿的了。儿子儿媳却喜气洋洋的,整天合不拢嘴。县里承诺,工业园区建成后,村里的青壮年可以到工业园去上班。每天有通勤车接送,每月按时开工资,再住上新盖的带暖气的楼房,哎呀,这和城里人有什么区别!真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好事啊!左邻右舍开始大小车辆往外拉东西。有投亲靠友的,有出去租房的。一时间搞得村子里过年似的热闹。老人却迟迟没张罗搬家。搬迁通知下来后,儿子就和邻村的二姨商量好了,一家人搬到她家去。二姨家大院宽敞,有的是地方住。老人是最后搬离转山营子的。儿子雇来搬家的卡车已经发动,却发现老人不见了。老伴儿和儿媳四处寻找,最后在东山坡上找到了老人。老人站在山坡自家的地里,站成了一截树桩子。

当初分楼层时实行的是比较流行的抓阄儿,全凭个人的手气,你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公平又公正。儿子家是儿媳抓的阄儿,抓了个顶楼。两口子的心情却不见低落,美滋滋地回到二姨家,收拾收拾东西第二天便搬了进去。老人家的阄儿是老伴儿抓的,抓的是楼层中最好的二楼,不高不矮,上几步台阶,还没等上喘,就到家了。别人都羡慕老伴儿手气好,老伴儿也乐得脸上绽放开了老菊花。老人在小区楼下转悠了半天,却要跟村会计换。村会计家抓的是一楼,在最北面那栋楼,不到晌午阳光就被前面的楼遮个严严实实。老伴儿说啥也不同意,那个破一楼跟他家抓的二楼简直没法比。儿子也来劝,老人却拿着当金元宝,认准了。老伴儿赌气去了二姐家。住了一个礼拜回来,见老头子在门前两铺炕大小的空地上忙活着呢。先前建筑留下的石头瓦块,都被捡到土篮里,正往外挎呢。已经入冬了,老头子却干得热火朝天的,连外面穿的棉衣都脱了,身上只穿着秋衣和坎肩。

那群麻雀是很偶然间发现的。

老伴儿用惯了那种把高粱穗儿摔干净扎成的刷帚,刷锅方便,不爱沾油,比集上卖的塑料刷帚强百倍。在转山营子住时,每年秋天高粱穗儿掐下来后,老人都要留一些秆子粗而直的,其余的抡起连枷去拍。留下的高粱穗儿逐一把上面的高粱在地上摔干净,捆起来放在偏厦子里。冬天农闲了,老两口开始扎刷帚了。老人把高粱穗儿从偏厦子里抱出来,先用铁锹尖儿把上面残留的高粱壳儿勒干净,这时就变成了刷帚糜子。等老人把刷帚糜子用水泡上,老伴儿已经把准备工作做好了,一个小板凳,一根锹把,一大把纳鞋底儿用的麻线,还有一根不粗不细的绳子。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把绳子扎在腰间,另一头绑在锹把中间,打上一个漂亮的套马结,接着两脚踩在锹把的两头,调整好绳子的距离,冲老伴儿伸出手去。老伴儿把一把捋得整整齐齐的刷帚糜子递过来,老人接过去,在绳子中间绕一下,两手边转动边试松紧,看看觉得差不多了,用纳鞋底的麻线在刷帚糜子的底部捆一圈;隔一寸来长再捆一圈,共三圈就够用了。老伴儿伸出剪子将线头剪断,老人熟练地系个活结,用的时候可以挂在钉子上。这时老伴儿把镰刀递了过来,刷帚的秆子不能长短不齐,要削个锥形才好看呐。整个过程老两口几乎不说一句话,却配合得很是默契。每年老两口子都要扎个十把八把的,够用上一年的。搬家时老人没舍得扔,塞巴塞巴都塞到编织袋里了。

老人在楼道里翻找了半天,才把那个编织袋找了出来。这个幸福新村,说起来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城镇小区,楼道里不是挂着扁担土篮就是堆着锄头铁锹,物业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从二姨家搬家时,儿子就没准备带上这些农具,老人却一个劲儿地往车上扔。儿子说地都没了,还要这些家伙什儿干什么。可老人就是舍不得丢下。工业园建成后,儿子和村里绝大多数青壮年都去那里上班了。每天穿着厂里发的工作服,通勤车车接车送,按时上班按时下班,美气得连走道嘴里都哼着歌。老人时不时跟儿子打听转山营子的事,葫芦沟咋样,西头山果园呢,还有他家的东山坡。儿子回答得很笼统,都变成工业园了。老人想象不出转山营子变成工业园区后会是什么样子。有一次他骑了自行车回去了一趟。转山营子已经不复存在,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厂房,自家原来的坡地上竖立起一个矗天矗地的大烟囱。回来时他骑得很慢,两条腿软塌塌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刷帚上还残存着几粒白高粱,老人拿着刷帚,走到小院里。前面的一扇窗户被老人扩充改成了房门,这样他就可以直接从屋内进到门前的小院。当初他之所以跟村会计家换这个老伴儿所说的破一楼,看中的就是这块空地。老人坐在门前,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规划着这个小院。靠窗户底下的地方栽两垄韭菜,背风,返青快;挨着走道的地方席上一池小葱,浇水拔葱方便,省得鞋上粘泥;剩下的地方,茄子黄瓜辣椒萝卜,各样都栽上一垄;再在院子四边种一圈苞米,等苞米苗长到炕沿来高时,再在根儿底下点几粒豆角种,豆角秧顺着苞米秆往上爬,省了搭架的竹竿,苞米秆子还能当院墙,一举三得。

老人习惯性地把刷帚在镂空的铁栏杆上摔了摔,几粒白高粱掉在了地上。老人习惯地张嘴咕咕咕唤了几声鸡。唤完一下子意识到了,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两口还沿袭着在转山营子的生活方式,入冬就吃两顿饭,早饭上午九点多钟才吃,晚饭则在下午三点多钟吃。吃完了晚饭,老伴儿去厨房刷洗碗筷,老人无所事事。在转山营子,喂饱了自己的肚皮,还要把鸡鸭鹅狗们喂饱,要不然就扯着嗓子跟你抗议。搬到这里,除了他和老伴儿,家里就没出声儿的了。老人想,等开了春儿,就去集上抓几只鸡崽,放在院子里养。一扭身,隔着窗玻璃,老人看见几只麻雀落在铁栏杆外面的空地上,一跳一跳地在啄刚才他摔刷帚掉下的白高粱。

在转山营子,他们把麻雀通常叫家雀,农田果园房前屋后到处都能看见,整天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搬来这些日子却没看见。

老人一下子来了精神,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趴在玻璃上朝外观看。麻雀能有个十来只,它们的警惕性很高,啄上一口,就探头探脑地四处观望。一有个风吹草动,就秃噜一声飞到了旁边的龙爪槐上。

老伴儿从厨房走出来,见老人趴在窗台上,大声问,你趴在那儿看啥风景呢?

老人冲身后摆摆手。

老伴儿凑过来,看清了地上跳来跳去的麻雀,说,我还以为啥呢,一群老家贼子,有啥好看的!

第二天一早起来,老人又趴在窗台上往外看。老伴儿也没理会,忙着进厨房做早饭。一转身的工夫,发现老头子不见了。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老人虎着一张脸回来了,进屋便气哼哼地说,门口那个破超市早晚得黄,连小米子都没有!

老伴儿把切好的大白菜倒进锅里,一边刺啦刺啦炒着一边问,买小米子干啥?想喝小米粥了?

老人没吭声,从米袋子里挖了半瓢大米,倒进一个塑料袋里,又找了一个锤子,砸了起来。

老伴儿忘了炒菜,手里擎着锅铲问,好端端的大米你砸碎了干吗?

老人没听见似的,放下锤子拎着塑料袋往外走去。

老伴儿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窗前,见老人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碎大米,撒在了铁栏杆外面的空地上,然后啪啪地拍着巴掌。

老头子在转山营子可是出了名的节俭,小猫尾巴上的谷穗儿,棒子上只剩下十粒八粒的瞎苞米,统统都要哈腰捡起来,如今这是咋的了?

老伴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外面,伸手去夺老头子手里的塑料袋,白花花的大米砸碎喂家雀!你个败家子!吃错药啦?

老人把手里的塑料袋高高地举过头顶,接着一只手拉着老伴儿的胳膊往屋里拽,嘴里一个劲儿地催促快走。

老伴儿被老人拉进屋内。

老人闪身躲到门后,探出脑袋瞄着外面,嘴里说,都在树上呢,一会儿就下来吃了。

老伴儿气咻咻地说,吃啥吃!我都给你轰走!

老人一把拉住老伴儿的胳膊,瞪了老伴儿一眼。

老伴儿甩手进了厨房。

老人趴在窗台上,眯着眼睛望着外面。

两只麻雀率先落在了地上。它们双脚跳跃着接近那一小堆儿碎大米,然后小心翼翼地环视着四周。确认很安全后,才低下头迅速啄两口,然后抬头再一次观察周围的动静。另外几只麻雀见没什么危险,也都纷纷从树上飞了下来。它们啄两口就抬起头看看四周,机警得很。难怪叫它们老家贼子,真是够鬼道的!

老人嘴角上扬,无声地笑了。

在转山营子住时,老人对这些家伙没什么好印象。你若种了糜子谷子一类的小粒作物,它们就盯上了。还没等成熟,就黑压压地飞过来,落在穗儿上弹粒子。开始时在田间地头儿竖起个稻草人,找来几件破衣穿在草人身上,再给草人戴上顶烂草帽,一时半会儿的还能糊弄住它们。时间长了就不顶用了,这帮家伙发现草人是假的,便成群结队飞进谷子地里,籽粒饱满的谷穗儿被它们弹得让人心疼。吃饱了还明目张胆地落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后来他就拿一个铁盆,不时敲上几下,“呜喔”“呜喔”地喊上几嗓子。可你在东头轰,它们就飞到西头吃;等你奔到西头,它们又飞到了东头,跟你玩起了藏猫猫,气得他干瞪眼。那时候他最恨的就是这帮家伙,恨不得把它们一网打尽。后来干脆就不种谷子了。扛不住这帮家伙糟蹋。可是,昨天当他看见那几只麻雀在探头探脑地吃他摔掉的白高粱,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种亲近感,好像是久违的老朋友一样。

老伴儿以为老头子把塑料袋里的那些碎大米喂了就完了,没想到老人第二天就去了镇子西边的集上,买回来半塑料袋小米,没进屋,直接抓了两把撒在了铁栏杆外面的空地上。老伴儿牙疼似的,心疼得直吸凉气。五块多钱一斤啊!

更加严重的是,老头子还把这件事当成了正经事儿,每天早上吃饭时出去撒一把,晚上吃晚饭时再出去撒一把,啪啪地一拍巴掌,那些麻雀就从四面八方飞来了。并且群体还有所壮大,由原来的十几只增加到二三十只。望着那些跳来跳去的身影,老伴儿就在心里心疼那些粮食。

风裹挟着雪,打着旋儿,飘舞着从天而降,不一会儿地上就白了。

门被推开了,老人拿着扫帚走了出来。他没有扫门前的雪,而是几步走到铁栏杆外面,挥着扫帚,不多时一块簸箕大小的土黄色地面渐渐露了出来。

老人从葫芦瓢里抓起一把小米,贴着地皮儿往空地上轻轻一抛,地面上就下了一层金黄的雨。他放下葫芦瓢,还没等拍巴掌,土黄色的地面很快又变白了,上面的粮食也被白雪覆盖了。老人仰起头,雪花像一团团撕碎的棉絮,劈头盖脸地向他扑过来,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袄袖抹了一下脸。看样子这场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啊!

老人想了想,回到屋内,从走廊的墙上摘下一个簸箕。老人也记不清这个簸箕用了多少年了,边儿上和底儿已经用厚实的家织布包上了,里面的柳条有的已经断裂。

从屋里经过时,正在做针线活儿的老伴儿瞥了一眼问,你拿个簸箕干吗?

老人没吭声,拿着簸箕出了门。

雪还在下,没有一点小的意思。老人来到铁栏杆前,重新拿起扫帚,把那块地方上的雪扫干净,又在地上撒了一把小米,然后把簸箕翻过来倒扣在了上面。

老人这个法子来自在转山营子时冬天扣家雀。数九隆冬,下一场大雪后,村里的半大孩子们就开始行动了。先在雪地上扫出一块空地,撒上谷粒儿,再把筛粮食用的细眼儿铁筛子扣在上面,下面用一根半尺多高的木棍儿支着,木棍儿的下端拴着一根细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扯进屋内,孩子们猫在门后,手里拽着细麻绳,单等着好戏上演了。那些老家贼子也是很狡猾的,它们从空中俯冲下来,落在筛子旁,左顾右盼地向四周观看。然后飞起来,又落下,几次三番后,感觉没什么危险了,才蹦蹦跳跳地钻到筛子下面大吃起来。大好的时机到了,躲在屋里的孩子一拉细麻绳,筛子“啪”地落下,犹如一张遮天大网,麻雀全被扣在了里面。孩子们欢呼着从屋里跑出来,一拥而上按住筛子的底儿,把里面的麻雀小心地一只只抓出来。最香的吃法就是扔进灶坑内用火烤,烤熟后吱吱地往外直冒油,撕一块大腿上的肉丢进嘴里,香得姥姥家姓什么都忘了。

和从前一样,老人照例啪啪地拍着巴掌。一群小巧的身影就从各个方向向这边飞来。

老人的嘴角上扬着,脸颊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让老人没想到的是,麻雀们对扣在地上的簸箕心存警惕,它们顶风冒雪站在树枝上,就是不肯落下来。老人连续拍着巴掌也不奏效。

老人把希望寄托在平时带头那两只麻雀身上。一只灰脖颈,一只脑袋上有一道蓝道儿。那两只麻雀胆子好像也比别的麻雀要大,平时总是率先飞落在地上,一旦遇到什么风吹草动的,也是最后两个飞离地面的。透过飞雪,他把目光投向那群麻雀。他看见那两只麻雀并肩站在低处的树枝上,齐刷刷地望着他。他把簸箕拿开,抓起一把小米,故意缓慢地一点点往地上撒,撒一点儿回头望望那两只麻雀,最后把簸箕扣在了上面。然后退到了门口处。

那两只麻雀从树枝上飞了下来,落在了簸箕旁边。老人心头一喜。然而,很快,老人就失望了。它们没有钻到簸箕下面,相反却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双双落在了更高处的树顶上。

老人有些灰心,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他把期盼的目光投向那两只麻雀。

它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好像在商量。不多时,其中一只飞了下来落在地面上,跳跃着试探地一点一点向簸箕靠近,一面又警觉地注视着四周。终于,那只麻雀跳到了簸箕旁边,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了一望,钻了进去后又蹦跳着钻了出来,重新飞上了高枝。

老人彻底泄气了。他想,如果它们始终不肯飞下来,他只好把簸箕拿开,让它们吃上一会儿,等雪把小米盖住了,他再用扫帚把雪扫开,唯有这样了。他刚要行动,忽然看见两只麻雀从高枝上俯冲下来,直接钻到了簸箕下面。

是它们!老人高兴得直搓手。

其余那些麻雀像听见了号令,秃噜一声从树枝上飞了下来,放心大胆地钻了进去。

老人站在门口,帽子上落了一层雪,脸上浮上一抹笑容。

老伴儿发现,自从这群麻雀来了以后,老头子像变了一个人,没事就趴在窗台上,像个孩子似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嘴里嘿嘿地笑。有时候看得兴致高了,死乞白赖非要拉老伴儿一起看。

小区内突然多了一帮半大孩子的身影,原来是学校开始放寒假了。

那天,老人去集上买小米回来,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前的铁栏杆外面支着一个什么东西。他快走几步,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和他前两天一样的装置,只不过簸箕换成了筛子。筛子倒扣着,底下撒着碎大米,下面的棍子上系着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直通到右边一楼的老胡头儿家。

老人抬头往老胡头儿家望去,见窗户边挤挤挨挨露着几个小脑袋。

老人一看全明白了,他飞起一脚,把筛子踢到了旁边。

几个小孩从老胡头儿家跑了出来,为首的是老胡头儿的孙子。

老胡头儿的孙子小脸气得通红,“二爷”也没叫,大声质问老人,你凭啥踢我的筛子?

老人反问道,你说凭啥?

一个孩子嘟囔说,眼瞅着就要钻进去了……

都怨你!你赔!你赔!老胡头儿的孙子高声哭了起来。

老胡头儿推门从屋内走了出来,说,我说他二爷,孩子们想扣个家雀烧着吃,你咋把筛子给踢了呢?

老人瓮声瓮气地说,这里的家雀不能扣!

老胡头儿斜着眼睛,你说不能扣就不能扣?你咋说了算了?家雀是你家的啊?

老人的眉毛拧了起来,厉声说,我家的!怎么地吧?

老伴儿从屋里赶了出来,一边摩挲着老胡头儿孙子的脑袋,一边说,别哭了,等明个儿二奶帮你们扣。

老人闻听抡着胳膊吼道,我看谁敢扣!谁要扣我跟他没完!

老伴儿连哄带赔不是,把老胡头儿爷孙劝进了屋。接着又把在那儿梗着脖子的老人拽回了家。

回到家,老伴儿问,你为啥不让人家孩子扣家雀?老人也不说原因,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就是不许扣。老伴儿说,你总得说个子丑卯酉吧。老人还是那句话,不许扣。老伴儿一甩手,说,真是个倔巴头!

这件事导致的结果是,老胡头儿对他不阴不阳的,时不时嘴里还冒出一句说他是天王老子,说他管天管地,中间还管家雀。老人也不理会。

从那天以后,老人又多了一件事,喂完麻雀,还要看护是否有人扣麻雀。孩子们在小区内打雪仗,你追我赶,跑过来跑过去。麻雀们受了惊吓,落在树上不敢下来吃食。每逢那时,老人就挓挲开两条胳膊,轰鸡一样轰着那些孩子。孩子们见了他都冲他筋鼻子,做鬼脸。

转眼就进了腊月。

老人找到物业,提议为了保护环境,应该禁止放鞭炮。物业的人说,市里都没有禁放鞭炮,他们更没有权力禁止了。老人背着手出了物业。他提议禁放鞭炮,其实私心里是为了他的那些麻雀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固执地认为那些麻雀是他家的,属于他的私有财产。他的那些麻雀胆子是那么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势必会惊吓到它们,甚至会影响到它们吃食。

转眼就到了二十三小年,不少人家买了鞭炮,心急的孩子不时拿出一个两个来放。果然不出老人所料,那些麻雀吓得不仅不敢落地吃食,反而突地一声飞了个精光。老人又东奔西跑吹胡子瞪眼地吼那些孩子,不让那些孩子放。

大年三十儿到了,在省城工作的孙子回来了,儿子也放假了。一家人凑在一起高高兴兴过大年。老伴儿和儿媳在厨房煎炒烹炸忙年夜饭,儿子贴对联贴福字,老人却一直在外面打溜溜儿,不肯进屋。

孙子拎着一挂鞭炮出了门,准备在栏杆外面的空地上放。

老人急忙赶了过去,摆手不让孙子放。

孙子说,爷,大过年的,你咋不让放鞭炮?

老人答非所问,说,晚上再放。

大人们也下楼来准备放鞭炮了。老人就上前阻止人家,或者像对孙子说的那样,劝人家晚上再放。

那几天,老人白天就守在铁栏杆外面,谁家下来放鞭炮,他就挥着胳膊大声阻止,惹得小区内的大人孩子对他意见冲天。

吃过了元宵,正月十五总算过去,年也过完了,也没有人再放鞭炮了。麻雀们又过上了和往常一样安逸的生活。老人也长出了一口气。

刚过雨水,一楼的住户们就开始张罗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种一些小白菜小生菜,长到二寸来高,拔一把洗一洗蘸酱吃,绝对的绿色食品。有的心急的,还用竹片在上面拱了个一尺来高的塑料棚,这样地温上升得快,不出半个月就能吃到嘴。

老人手里拿着一把尖锹,右脚在脚踏上面用力一踩,锹刃插进地里多半尺。他在脚踏上又一使劲,铁锹没有继续下陷,看来下面的土层还没解冻。地化一犁深,整地正当时。

第二天,老人骑上自行车去了三十里外的连襟家,下半晌才回来,自行车后面驮了一编织袋东西。老伴儿打开一看,原来是高温烘干的鸡粪。这种鸡粪和农家肥一样,很养地。老人一锹一锹均匀地把鸡粪撒在了空地上,然后又把地重新翻了一遍,土坷垃都用耙子细细地捣得粉碎。细致得跟大姑娘绣花一样。

老伴儿想帮忙,老人不用。老伴儿就坐在门前,规划着空地上的播种蓝图,哪儿种小白菜小生菜,哪儿栽茄子辣椒西红柿。

老人整完了地,却偃旗息鼓了,每天不是喂麻雀,就是坐在门口望着那群麻雀,一点也没种地的迹象。老伴儿急了,嘟囔了好几回,老人说节气还没到呢,你着啥急。老伴儿说过几天人家都吃上了。

谷雨前一天,老人在堆在走廊的农具里翻了半天,拿着一个木片钉成的长方体匣子走了回来。匣子不知用了多少年,四面已经看不出木头的本来颜色,有点乌突突的,一端连着的长条布袋也是乌突突的,并且已经破得大窟窿小眼儿的。

老伴儿见状问道:你拿个破“点葫芦”干吗?

老人没回答老伴儿的问题,指着破着窟窿的布袋说,都破了,你做个新的吧。老伴儿不解地问,做那干吗?又不种谷子。

老人说,我打算种点谷子。

老伴儿一听急了,你是不是还想喂那些老家贼子?

老人嗯了一声。

老伴儿动了怒,你还没完啦?你说搬到这,你买了多少小米子?花了多少钱?如今还要种谷子喂那些老家贼子,你是不是中邪啦!

老人不吭声,找了一块长方形的白布,自己动手缝了起来。

老伴儿在一旁见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只好一把抢了过去。

播种那天天气很好,老人用镐头钩出不深不浅的垄沟,然后拿出了“点葫芦”。所谓的“点葫芦”,其实是一个播种谷子时用到的工具。老人在新缝的长条袋子里装上了谷种,又在笤帚上折了几根笤帚糜儿,插在了木头匣子一头的出口处,然后褡裢似的搭在肩上,左手握着,右手拿起一根小木棍,顺着垄沟一边走一边敲。金黄的谷种均匀地撒下来。

好久没看见这种情景了。老伴儿站在旁边,看得有些呆了。

年轻时,生产队还没解体。谷雨过后,开始种谷子了。那时一种就是好几十亩,都是用马耲地。老把式手里挥着鞭子,赶着两匹马,马后面拉着“耲耙”,点种的人肩上搭着“点葫芦”,手里拿着木棍儿当当敲着,后面一个人扶拉子,再后面跟着两三个低头踩格子的。老头子一般都是负责点种,这个活儿很考验点种人的技术性,点出来的谷种不能成堆儿,也不能断条,否则出苗后不是厚得像马鬃,就是稀得隔老远不见一棵苗。而她通常是最后面踩格子的。一溜人马凑成了一副架,走成了一条线。有时闷了,众人就会起哄,让老头子来一个。老头子也不推辞,张口就唱,什么《丢戒指》啦,《月牙五更》啦,配上当当的敲击声,单调和乏味霎时间就随风飘走了。实行分产到户后,各家各户单干了。地少了,人也凑不上一副架了,她和老头子开始最原始的耕种方式。老头子有节奏当当的敲击声,和哼小调的俏皮声,伴随了她的大半生。

老人操着四齿儿耙子,给垄沟均匀地培上土,然后背着手并着两脚开始踩格子。

老伴儿学着老人的样子,踩到老人身旁,用胳膊肘儿碰了老人一下,悄声说,老头子,哼个《丟戒指》呗。

老人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问,想听啦?

老伴儿点点头。

老人清了清嗓儿,说,听好啦。

老伴儿扬起头,眼睛里带着笑。

姐呀儿花园中

绣丝啊绒啊

依个呀儿呦

来一个蜜蜂儿

它蜇我的手心呀

甩手丢了金戒指儿啊

嗯哎哎嗨呦

要哇是啊嗨小伙儿呀

捡哪了哇去呀

依个呀儿呦

要什么礼物我都乐意

就是不能拜天地儿呀

依个呀儿呦

种完谷子的第二天,就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老人望着垂落的雨丝,吧嗒吧嗒直抽旱烟。下了谷种的地如果遇到雨,土地表面就会板结形成硬盖儿,谷芽又瘦又弱,就会“圈黄”,拱不出土来,影响出苗。在转山营子时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拉了木头磙子去压。木头磙子他家原来是有一个的,搬家时给连襟留下了。谁承想他又种起了谷子。

第三天一早,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一个好天。老伴儿去集上买菜,回来时看见老头子弓着腰撅着屁股,把塑料桶横放过来,正吭哧吭哧挨条垄压呢。

那几天,老人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看谷子出苗没有。老伴儿揶揄老人,说,亏你还是老庄稼把式,哪那么快就出苗了,咋的不得七天八天的。老人心里自然明白,但是每天早晨起来,他还是第一时间直奔谷子地。他从未有过地盼望着那些嫩黄的小苗拱出土来,满满地占据他的视野。

大概一个星期后的早晨,老人进了屋,眉毛上扬着,喜滋滋地对老伴儿说,谷子苗破土了。那神情,像年轻时第一次当了爹。

春日的阳光像一汪水,温柔地泼洒下来。老人坐在马扎上,一只手端着葫芦瓢,一只手往地上撒着小米,嘴里模仿着麻雀啾啾的叫声。麻雀们热烈地回应着他,在他的脚边跳跃着,啄食着地上的小米。

老人指着出土的谷子苗,对麻雀们说,看见没?那些都是给你们种的。别看现在长得黄皮拉瘦的,到了秋天那谷穗儿耷拉下来,个个都像狼尾巴,沉得压手。

麻雀们像听懂了老人的话,啾啾地叫着。

你们今年的口粮有着落了。老人嘿嘿笑着。

老人把欣赏的目光投向那些谷子苗。谷子苗出得很整齐,齐刷刷的,既没有在一起挤挤挨挨密得像马鬃,也没有断条的。这么多年自个儿种庄稼的手艺还是很在行的。老人很有成就感地把微驼的腰板使劲向后直了直。

那只灰脖颈的麻雀用力扑棱着翅膀,以占领更大的地盘,甚至用嘴去啄旁边的麻雀。麻雀们吓得都跳到了一旁,只有那只脑袋上有蓝道儿的没有离开,悠闲自得地享用偌大地上的小米。

哎,你怎么回事?称王称霸啊?我知道你是大王,那也不能霸横!老人的脸一沉,像数落孩子似的数落着那只灰脖颈的麻雀。

灰脖颈的麻雀知错似的,缩头缩脑地垂立一旁。

老人的脸色缓和过来,说,这就对了嘛,大家伙儿一起吃。新买了五斤呢,管饱。

麻雀们重新聚拢过来。

老人忽然诡秘地一笑,不再在固定的地方撒小米,而是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往南撒一把,一会儿又往北丢几粒,搞得麻雀们跳过来跳过去,异常的忙碌。老人见状嘿嘿笑出了声。

那只灰脖颈的麻雀蹦跳着到老人的跟前,扬起脸啾啾叫着,黑玛瑙一样的眼睛仰望着他。老人不禁伸出手去。那只灰脖颈的麻雀竟然跳到了他的手上。老人浑浊的眼里泛出了温润的光。

有一天,老人忽然看出点门道,那只灰脖颈和脑袋上带蓝道儿的麻雀,一会儿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会儿又相互啄着羽毛。看样子好像是一对。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老伴儿。老伴儿问,你咋知道是一公一母?老人说,错不了,灰脖颈儿的是公的,脑袋上有蓝道儿的是母的。老伴儿觉得那两只麻雀和其他麻雀一个样,没看出有啥区别。

过了没几天,老伴儿坐在屋内正缝缝补补,老人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不由分说拉住老伴儿的胳膊就往外面拽。老伴儿手里捏着针线问,干啥去啊?火燎屁股似的。老人也不说话,把老伴儿拉出房门,一直拉到东边大墙处。那里有一溜灌木丛,开着细碎的白色的小花,离老远就能闻到香味。老人在灌木丛旁停下,拉着老伴儿的胳膊,指着灌木丛里面,颇有几分神秘地说,你看看那是啥。老伴儿探头往里面一看,见一个茅草絮成的鸟窝,里面躺着四只乳白色的鸟蛋,个头儿有鹌鹑蛋大小,蛋壳上有黄褐色的斑点。

这可是稀罕物。儿子小时候经常上山掏鸟蛋。如今可是有年头没看见了。

老伴儿说,咋在这做窝下蛋了。

老人拉着老伴儿往回走,说,快走吧,还没下完呢。

老一辈有这么个说法,说麻雀下蛋都是和月份相对应的,比方说四月就下四个,五月就下五个,现在已经是五月了,应该还会下一个。

果不其然,第二天,老人又向老伴儿报喜,说又下了一个。

从那以后,老人又多了一件差事,每天不远不近地瞄着,保障雌雄麻雀安静地轮流在窝内孵蛋,不被猫狗们侵扰。

老人从走廊找出一把小锄头,小锄头看上去只有一尺多长,锄板已经磨得有些秃了,木头把儿也裂开了口子。老人一只手拿着小锄头,另一只手拎了个小马扎,推门来到了小院中。

谷子苗在老人的瞩目中已经长到了二寸来高,绿茵茵的,看上去和草没什么两样。

老人蹲下身去,把手里的马扎塞到屁股底下,伸手先把有些拥挤的谷苗间开,把苗眼儿里的草拔掉,再用小锄头把垄两旁的杂草铲除掉。

这是个细致活儿,有生产队时这个活儿队长一般都分配妇女们去干。间苗的同时还要拔草,最不好辨认的就是谷莠子。莠子其实就是大狗尾巴草,长得和谷子苗极其相似,得从叶片、叶色以及形体上才能识别出来,不仔细辨认还真分别不出来。蹲着锄上一会儿腿就酸了,有的就跪在垄沟里,双膝着地往前爬,还有的干脆就坐在垄沟里,锄完一尺多长,就用两手撑着地,往前移动一段距离。一天下来裤子都磨破了。再加上天气热日头毒,坐在垄沟里没遮没挡,上面太阳晒,下面地气蒸,即便是快手,一天到晚也锄不上三分地。而且这还是个急活儿,遇上连阴雨就糟了,小苗可劲儿往上蹿,两三天差不多就能长一尺来高,那时候谷莠子的根扎得深了,再拔就费劲了。

老人却一点也不急,这块两铺炕大小的谷子地,他已经干了两天了。老伴儿说你这是扎花绣朵呢啊。几次要帮忙,都被他挓挲着两条胳膊拦住了,说这点地,还不够我撒个欢儿的。老伴儿有些怀疑地问,你是不是信不着我呀?赌气不管他了。老人在心里暗自思忖,也不是信不着老伴儿,就是不想让老伴儿插手,这点地,金贵得很呢,干完了就没有了。

老人准备打持久战似的干得不急不躁,真的像女人在一点一点绣花。

干活的同时,还要不时照看着麻雀夫妻繁衍后代。

鸟窝里卧着五只小麻雀,粉红色的皮肤,还没有长出羽毛,黄色的嘴丫,橘红色的爪子,声音微弱地叫着,看着就让人心疼。老人的心瞬间被融化了。

麻雀夫妻每天飞来飞去,忙着捕食喂养那五只嗷嗷待哺的小麻雀。

老人差不多每天都会去看望那几只小麻雀。它们的身上已长出毛茸茸的嫩毛,老人把手伸过去,它们就啾啾叫着,张开了奶黄色的嘴丫。

端午节,孙子从省城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一个水灵灵白净净的女孩。孙子给全家介绍,女孩叫婷婷,家在省城,是他相恋一年的女朋友。听说儿子处对象了,儿子儿媳乐得屁颠屁颠的。老伴儿则和儿媳每天想方设法不重样地掂量着饭菜。老人表面上默不作声,心里却是喜悦的。也许用不上三年两载,就可以抱上重孙子了。

孙子献殷勤地引领着婷婷去看没出窝的小麻雀,婷婷从没见过如此可爱的小麻雀,激动得拍着手,小脸涨得通红,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好可爱哦。

三天后,孙子和对象要回省城了。儿媳买了一大包好吃的东西,忙着往孙子的双肩包里塞,说留着火车上吃。好像两个人要坐上几天几宿的火车。其实高铁一个小时就到了。

儿子满头汗水闯进屋内,手里提着一只鸟笼子,顾不上擦汗,便把鸟笼子递给了孙子,说,好不容易在花鸟鱼市淘弄到,趁着大鸟飞出去打食儿,赶紧装上走吧。

老人闻听就是一愣,你们要干什么?

孙子说,爷爷,我们想把那几只小麻雀带回去养着玩,婷婷喜欢。

老人急了,养不活的!麻雀的气性非常大,关在笼子里它们不吃不喝,用不上两天就气绝身亡。

孙子说,我们好好养。

儿子回头和稀泥地冲自己儿子挥着手,说快去吧快去吧。

儿媳也随声附和,装上我再拿块布盖上。

孙子和婷婷往外走。

站住!

老人的声音把两个人吓了一跳,一起停住了脚步。

孙子在女朋友面前没了脸面,跺着脚,冲老人有几分撒娇地叫道,爷爷,我们只是拿几只小麻雀,又不是什么心肝宝贝!

老人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过年回来就听说你不让人家小孩扣麻雀,又不让人家过春节放鞭炮,你知不知道大家背地里都叫你啥?老倔头子!这一次,孙子明显去掉了应有的称呼。

这回,我只是想带回去几只小麻雀养,就跟抽了你的筋似的!你……你也太霸道了吧!孙子把鸟笼子掼在老人面前的地上,随后拉起婷婷的手,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儿子气得一跺脚,追了出去。儿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喊着孙子的名字追了出去。老伴儿张嘴想说啥,又闭上了,深深地叹息一声,也出了屋门。

屋内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了,老人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腰身弯成了一张弓。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老人来到大墙边,见五只小麻雀瞪着晶亮的小眼睛,奶声奶气地叽叽喳喳叫着,老人的眼角浮上深深的皱纹。

一天早晨,老人照例去看那几只小麻雀,却发现鸟巢内空空的。老人掐指算了算,已经半个多月了,小麻雀们已长大离开鸟巢,开始独立生活了。

老人撒了一些小米在地上,然后啪啪拍着巴掌。不多时,麻雀们矫捷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麻雀夫妻也飞来了。这段时间,这两只麻雀很少来吃食。如今孩子们长大了出飞了,它们也该歇歇了。它们看上去比以前瘦了,毛色也没以前有光泽。老人抓了一把小米,放在了麻雀夫妻面前。

刚刚入秋,谷子就有蹿穗儿的了。老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谷锄三遍满囤,这些谷子他真是做到了三铲三趟,没事就在谷子地里忙活,地里不见一根杂草。而且一点化肥也没施,他要让麻雀们吃上真正的绿色食品。

麻雀们的天性这时候又显现出来了,见到日渐成熟的谷穗儿就忍不住飞过去弹。老人一边轰一边说,这是你们一年的口粮,不能糟蹋了,都给你们留着呢,要细水长流。

老人每天搓下几粒谷粒,查看它们的成熟度。

老人坐在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把镰刀,镰刀看上去不知用了多少年,刀口已经锈迹斑斑的,刀把是木质的,已经呈深褐色。他的脚前是一块两端厚中间凹进去的磨刀石,看起来像弯弯的月牙,旁边还有一个装了半盆清水的脸盆。老人伸手撩起一些水浇在磨刀石上,然后把镰刀刀口贴在上面,吭哧吭哧磨了起来。磨上一会儿,老人便伸出大拇指在刀刃上试上一试。如此几次之后,镰刀刀口变得薄了,而且富有光泽。老人最后伸出大拇指在刀刃上试了试,站起身来,迈步向谷子地走去。

老伴儿笑着望着正在割谷子的老人。年轻时,老人是生产队数一数二的割谷子好手。只见他右手握着镰刀,弓下腰,用左胳膊夹着谷子,右手一用力,一抱就是一大捆。即便是前几年也是一样。如今老人虽然也是这套动作,但是速度慢得很,简直就是在磨洋工。

老人一副很享受这个过程的样子,他慢悠悠地割着,慢悠悠地捆着捆儿,然后慢悠悠地把谷捆立起来,让它们继续接受阳光的普照,这样干得就快。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他家从前的谷子地,漫山坡上,沉甸甸的谷穗儿耷拉下来,像一条条粗壮的狼尾巴。秋风一吹,谷叶摩擦,唰唰地响……

老人挥着扫帚,把门前的地方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把谷捆一个个拎过来,打开捆绕儿,在地上铺了不薄也不厚的一层。

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围了过来。

收了这么多谷子啊!

穗儿还不小呢。

老胡头儿也凑了过来。

几个围观的老头儿老太太议论着。

接着又议论起生产队时在场院打谷子。把谷捆子打开按圆形平铺到场院,里外两层,谷穗相对。一匹马拉两个石头磙子,四五匹马头尾相连连接起来,一个车老板站在圆形中间,挥着鞭子赶着马,马儿很听话地带着石磙子绕圈跑,碾压谷穗,谷粒就脱落下来了。再有两三个人用木头叉子来回翻动谷草,轧上三两遍就行了。然后把谷草轧上一遍,让草松软些,留着冬天喂牲口用。最后,把谷草捆上,把谷粒攒上堆儿。

是啊,那时候夜战打谷子,几个大灯泡子四下里一扯,场院里明晃晃亮堂堂的,跟白天似的。

各家的小孩也跟着凑热闹,在场院里钻来钻去藏猫猫。你们记不记得,刘老疙瘩家的三孩就丢了,大家伙儿帮着找,最后在谷草垛里找着了。原来是猫在里面睡着了。

我还记得,干上一半,送饭的挑着担子来了,贴苞米面饼子炖大豆腐,一人盛上一大碗,呼噜呼噜一会儿就见底儿了,那叫一个香!

歇气儿时大家伙儿躺在谷草上,老二给咱来一个《月牙五更》,唱得那个心哟!

唉,后来,分产到户了,各家种的谷子少了,也没有大牲口了,就自己用连枷拍,也不热闹了。

这时,老人手里拿着连枷走了回来。

哎哟,你家把连枷也带来了啊!

这可是有年头没看见了,老古董了。

是酸枣木的吧?扛摔打。

现如今会使连枷的可不多了。

老人忽然来了兴致,有些表演似的抡起了连枷。那连枷像一张即将拉开的弓,高高地抡了起来,胳膊落下时,连枷拍在谷穗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谷粒儿四处蹦跳。

老二,让我来两下?老胡头儿有些讨好地凑上前来,两只手在一起直搓。

老人望着老胡头儿笑了笑,把手里的连枷递了过去。老胡头儿喜不自禁,忙伸手接了过去。

老胡头儿把连枷拿在手里,目光和手一起在上面抚摸了一会儿,然后大声说,我来露一手!说完,高高抡起了连枷。

一堆圆锥形的谷粒堆在地上。

这个当口,老人又从屋内拿出一把扬锨。

老胡头儿一见,说,呦呵,家活什儿还挺齐全的呢。

老人挺直腰杆,有些骄傲地说,那是,要啥有啥。

老胡头儿辨了辨风向,说,今个儿这风不大不小,扬场最好。说完一把夺过老人手里的扬锨,戳起一扬锨谷粒,往半空中一甩,“唰”,一道黄色的弧线,饱满的谷粒儿雨点般落在地上,瘪一些的谷粒儿散落在一旁。

围观的有人抓起一把谷子,用手碾着,评论着谷子的质量。

老胡头儿来了兴致,接二连三地把谷粒儿扬到半空中,一边扬一边高喊,打扫帚啊!

老人头上顶了一件衣服,猫着腰钻进了金色的“细雨”中。

老人挥起扫帚,轻轻扫去附在谷粒上的谷草叶子。金黄的雨接连不断地落在老人的身上……

老人手里端着葫芦瓢,瓢里是新打下来的谷子。那块两铺炕大小的地方,足足打了两个半编织袋的谷子。老人抓起一把凑近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久违的熟悉的粮食的清香钻进鼻孔,他喝了酒一般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老人习惯地往树上望去,几只麻雀已经等在龙爪槐的伞形的树冠上了。见他出来,它们激动起来,抖动着翅膀,从这个树枝飞到那个树枝,它们的叫声也更加响亮起来了,像是在争先恐后跟老人打着招呼。

老人刚把谷粒儿撒在地上,还没等拍巴掌,那些轻盈的身影合着啾啾的叫声,便俯冲下来了。它们双脚跳跃着,不住地俯下脑袋啄食着。

慢慢吃,有的是。新打的,香吧?老人捻起几粒谷子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老胡头儿凑了过来,坐在了老人的身旁,卷了两根旱烟,递给老人一根,自己留下一根,刺啦一声划着了火柴点上,然后把火柴扔给了老人。

两个人吧嗒吧嗒抽着烟。

老人把目光投向那片收割完的谷子地。明年他就不能再在上面种谷子了。谷子地不能连种,否则不但杂草严重,病虫害也会猖獗,从而造成歉收。

老胡头儿像猜到了老人的心思,说,重茬谷,坐着哭。明年开春就到我那块地上种吧。

老人抬起头,有几分诧异地望着老胡头儿。

老胡头儿说,我知道你为啥喂这些家贼子了。

老人低着头没吭声。

老胡头儿吐了口烟,慢条斯理地说,前个儿我回了一趟转山营子,咱家那个果园子,变成了一溜大厂房。唉。说完抓起一把谷粒儿撒了出去。

麻雀们重新聚拢过来,双脚跳跃着低头啄食着地上的谷粒儿。

两个老人坐在金黄的秋阳里,浑浊的目光从楼群的间隙中穿过,一直向东南方向延伸开去……

作者介绍

常君,女,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国作家》等刊。出版有小说集《卡布基诺》《香格里拉118号》,长篇小说《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