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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18年第5期|范小青:角色

来原:《钟山》2018年第5期 | 范小青  2018年09月14日08:24

小编说

从社会学定义来说,角色即为”一定社会身份所要求的一般行为方式及其内在的态度和价值观基础”。对一个常年混迹于火车站行骗大妈大爷的骗子来说,他的角色身份错乱了。这天,他撞上了难搞定的主,一个丢了身份证要补办身份的大妈,办事流程了然于胸,防骗指南也张口即来。为了体现职业操守和角色认知,骗子决心先投资后收网,垫了几回钱费了不少力,也要将这笔生意做下去……究竟谁是骗子,谁是被骗的人,一场啼笑皆非的行骗表演结束后,他可能再也去不了火车站了……

范小青,女,1955年出生于上海松江,江苏苏州人,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著有长篇小说二十余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篇。曾获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曾在本刊发表小说《顾氏传人》《杨湾故事》等。

我在火车站工作。

不过我不穿制服,不是那种正式的可以领工资的铁路职工。那么我是哪一种铁路工作人员呢,你们慢慢往下看,如果有耐心,你们能够看到的。

每天我都守在车站的出口处,我的眼睛快速扫描刚下火车的乘客,主要针对中老年妇女。

比如我看到一个大妈拿着手机打电话,说,阿妹啊,我到了———哦,哦,我晓得我晓得,你走不开,你朋友来接我,我在这里等,我不走开。

我已经判断出来。

我走上前说,阿姨,我是您女儿的朋友,她有重要会议走不开,让我来接您的。

大妈笑得合不拢嘴,啊呀呀,啊呀呀,我刚刚还在跟我女儿讲呢,原来你已经到了。

我说,是呀,我原来以为我要接一个很老的老太太的,没想到阿姨您还这么年轻。

大妈被我的迷魂汤一灌,更是晕头转向了。我接过她的行李,你们别以为我想抢她的行李,那你们也太小瞧我了,说心里话,我还瞧不上她的呢,那里边无非几件换洗衣服,一堆不值钱的土特产。

我背着大妈的行李,一边还搀扶着她老人家,像个孙子似的孝顺,我说,阿姨啊,您这回来,得多住一阵吧。

大妈说,不行哎,我最多只能住一个星期,我老头子在家,离开我他不会过日子的。

我说,哎呀,阿姨,您一个星期就要走啊,太匆忙了,那您车票预订了没有,现在票可难买了,不预先订好的话,到时候走不成的。

如我设计的走向,大妈开始有点着急了,说,哎呀,阿妹没有跟我说呀,她大概想多留我几天呀,可是我真的不能多留呀。

我知道时机基本成熟,就说,阿姨,要不这样,我们先到售票处,帮你买好回去的票,这样就定心了。

大妈自然是相信我的,我们一起到售票处,里边人山人海,大妈被挤得站不住,我说,阿姨,您别被挤倒了,您在外面等,我进去找个熟人插插队,一会儿就买到了。

大妈把买车票的钱交给我,我就进售票处了。

当然,你们早就知道,我再也没有出现在大妈面前。

你们觉得我是个骗子?

还是先别急着下结论,往下看吧。

大妈女儿的朋友在车站找了大半天,才找到了她。可是大妈看到真的朋友,不敢相信他了,站着死活不肯动,女儿的朋友急了,给她打电话,女儿在电话里证实了这是个真的,大妈还是不放心,要他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那个朋友说,阿姨,其实身份证也有假的。

大妈却相信身份证,她看了身份证以后,决定跟他走了,一边懊悔不迭地说,唉,刚才就是忘了看那个人的身份证,被他骗了。

她女儿的朋友安慰她说,阿姨,别懊恼啦,还好损失不算大。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已经物色到了新的目标。

也是一个大妈。

现在大妈真多。

真好。

你们看出来了,你们一定十分地不屑,我的套路很低级,水平很一般。

但是,上钩的却不少。

连我自己也想不通。

我对大妈说,我是您儿子的朋友,他忙,走不开,让我来接您,他和您说了吧。

当然是说好了的。

我技术水平不高,不敢冒太大的险。

大妈说,是的是的,我知道的,我看到你走过来,就猜是你。

大妈真聪明。

我开始套路,阿姨,您这回来看儿子,得多住一阵吧。

大妈说,这回来,我不走了,反正在老家也是一个人,儿子让我往后就跟着他了。

哟,难得有这么个孝子,得成全他。

大妈没有按我的A计划走,不急,我有B计划。我说,阿姨,咱们出站上车吧。

到了车前,司机下车来迎接,也喊了阿姨。你们知道的,这是我助理。至于车是从哪里来的,你们随便想象一下就行。

如你们所料,车开到一半,抛锚了,恰好修车铺旁边有个茶室,我陪大妈去茶室,喝茶聊天,司机去修车,过了一会儿,司机找来了,说这个修车铺太老土,居然不能用支付宝和微信支付,他身上又没带现金。当然,我身上也没有现金。

但是,大妈身上肯定有现金嘛。

不用说,我又得逞了。

如果这一招也没管用,我还有的是办法,比如我曾经让大妈相信,她儿子和儿媳妇吵架了,母亲暂时不能住回家,请朋友帮忙安排了宾馆住下。

陪着眼泪汪汪的大妈,我们一起到宾馆,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再比如,我曾经告诉大妈,他儿子不来接她,是因为孙子得重病在医院抢救,儿子怕她担心,没敢告诉她,下午就要手术,现在钱还没凑齐,正在急筹,所以不能来接她了。

毫无疑问,我又能得手。

我实在太缺德。

但是等到大妈见到了安然无恙幸福快乐的儿子和孙子,她就不会记恨我了,她会把我忘了,她会感恩,她会想,哎哟,老天有眼,生活真美好。

可是我呢,我会遭报应的。

混到现在还是个骗子,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有时候如果大妈比较缺少,我在无奈之下,也去物色老头,但是老头大多是死脑筋,死脑筋反而不好对付,比如有个老头不满儿子不来接他,赌气,坚决不跟我走,可我的时间很有限,我可钻的空子,只有那么几分钟,因为真正的儿子或儿子的朋友,很快就会出现,我必须得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搞定一切。如果老头固执僵持,我也只能放弃他。

有个老头也挺奇葩,他说,他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可我明明听他在电话里喊土根,难道他女儿的名字叫土根。老头狡黠地说,这是我们的暗号,你们外人不懂的。

我至今没有想明白,什么叫暗号土根。

那一次有惊无险,老头只是嘲笑了我,并没有把我扭送到派出所。

其实我也不怕派出所,所以我还有心情去撩他,我说,大伯,既然你知道我冒充了别人来接你,你为啥不揭发我哩?

老头说,我为什么要揭发你,我谢谢你还来不及呢,现在哪有你这样的活雷锋呀,明明不是我儿子,还要冒充我儿子来接我。

我真不知道老头是在讽刺我,还是夸赞我。

今天我又到高铁站,我又接到了一个我喜欢的大妈。

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我们且往前走吧。

这个大妈有所不同,她一见了我,还没等我和她套上近乎,问她买返程票的事情,她就主动告诉我,她要去买好返程票,请我帮帮她。我真是大喜过望。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似乎有了点意外的麻烦,因为她紧接着又告诉我,她现在买不了票,她的钱包在火车上被偷了,身份证也没了。

没有身份证是不能买车票的,大妈有点着急。

这是我老混子碰到的新问题,一时间我忽然明白过来,A、B、C、D计划已经不管用了,我得重新调整甚至制定新计划。

大妈见我有点发愣,她笑了笑,说,小伙子,看起来你没摊上过这样的事情,没事的没事的,车上的人已经告诉我了,下车后先去办一张临时身份证。

我立刻感觉机会来了,我说,阿姨,那您在这儿等吧,我替您去办。

大妈奇怪地看着我,愣了一会儿说,我不去可以吗,好像不可以吧,我的身份证应该要拍我本人的照片呀。

我赶紧圆回来说,阿姨,我见您着急,想去搞一张假的来,那个来得快,真要办一张真的身份证,哪怕是临时的,也很麻烦的。但是我知道错了,我还是陪您亲自去吧。

大妈说,你带我到哪里去?

我说,派出所呀!

派出所比较远,要走好一段路,我相信路上我会有机会的。

可是大妈又笑了,说,小伙子哎,看起来你就是一直坐办公室的那种,不经常到火车站这种地方来吧,你都不知道现在火车站售票大厅那里,有专门办临时证件的窗口吗?

我怎么不知道,火车站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问题是我到那个制证处去的机会太少嘛,我的职业又不是倒卖身份证。我奇怪大妈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得有点警觉心了,我说,阿姨,看起来您是经常坐火车的啦。

大妈说,哪里呀,我这还是头一回来看儿子,是火车上的好心人告诉我的,他们还给我写了一张纸条,我要是搞不清,可以请火车站的好心人帮助我,我说不用的,我儿子会让朋友来帮我的。

大妈不等我问,就把纸条拿出来给我看,哇,写得可真详细。

我说,哟,好心人真是细心,太周到了。

大妈说,是呀,他们说,这样可以防范骗子,他们告诉我,火车站骗子很多的,我说我没事,我儿子会来找我的,呵呵,你果然来了。

我的思路暂时闭塞了,既然人家在纸上都给她写得清清楚楚,大妈也认得字,我应变能力还不够强,不能及时面对新情况,暂时想不出新鲜的谎言,只好带着她到售票大厅。

在大厅的一侧,专门设立了一个办证的窗口,当然,你如果有经验,你就会知道,队伍最长的那个就是。

旅客丢失了身份证明,不能买票、无法坐车,不能自由行动了,可以来这里快速处理,现场拍照,现场解决问题,真是十分方便。当然我并不喜欢这种方便,处处方便了,我们就没有方便了。

至少我的一向以来严格执行的短平快行动计划,受到挫折了。

我伺候着大妈一起过来,一看这里的情形,果然人好多,排着很长的队,都是没了身份证的人,又都是着急着赶路的人。

我着急呀,那个大妈儿子的真正的朋友,肯定已经到了出口处,他接不到阿姨,肯定会打电话给大妈的儿子,大妈的儿子,立刻会打电话给大妈,两通电话一打,我就显出原形了。

我急着去和前边的人商量,我们要赶车,时间来不及了,能不能让我们先办。人家说,你们要赶车,我们也要赶车,如果不是要赶车,谁到这里来人挤人,好玩呀。

大妈见我急,跟过来劝我说,小伙子,你别着急,我们就慢慢排队吧。

我说,阿姨,我不急,可是您儿子会急呀,他会怕您给骗子骗了去。

大妈一听,顿时笑了起来,她边笑边说,喔哟哟,笑死我了啥,我被骗子骗去,喔哟哟,我一个老太婆啥,骗子骗我去有什么用啥。

她还在那里啥了啥的,我这里已经心急如焚啦,我紧张地盯着大妈的手机,就怕那个东西响起来。

我急得说,阿姨,您不理解您儿子的心情呀,如果等办到证,再买到返程票,再回去,这么长时间,他肯定会着急的嘛。

大妈想了想说,哦,对了,我知道了。

她拿着手机就给儿子打了电话,这正是我要的结果。

儿啊,我是你娘,你听出来了吧,你放心吧,接我的人已经找到我了,没事的———什么什么,他说没接到我,开什么玩笑,我出来他就接到我了,挺老实的小伙子,你尽管放心。

我从她的话语中判断出一些信息,我顿时紧张起来,那个大妈儿子的真朋友果然已经报信了,我正在考虑我是溜之大吉呢,还是继续观察?

真庆幸我还有机会。因为大妈挂断电话就对我说,哎哟,幸亏你提醒我,我打过去的时候,我儿子正要打我电话呢,你猜怎么,居然有个人,说没接到我,什么人呀,哦,我知道了,骗子,肯定是骗子,他骗我儿子,说没有接到我。

我心里“扑通”一跳,赶紧强作镇定,我说,是呀是呀,是要小心,现在骗子实在太多,无奇不有。

大妈自信地说,骗子再多,不怕,只要我们自己小心,他也得不了逞。

虽然现在我的心安稳一点了,好像已经闯过了一次险关,只是接下来不知还有几多凶险等着我呢,我必须得抓紧,我干的这活,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让人在来不及防备的缝隙中,我就抽身而去了。

现在这位大妈,似乎要跟我打持久战了,那可不行。

我到前面的队伍中,物色可以猎取的对象,我正打算挨个地看看他们的脸蛋,研究分析一下,看看哪个便于上手,结果却发现我被人家盯上了。

这个人死死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我竟然有点慌张了,难道这个人被我骗过?不对呀,我从来只找中老年妇女下手,他可是个壮年大汉。

看了半天,他忽然一把抓住我,说,兄弟,帮个忙,借我——

天哪,什么世道,借钱都借到骗子头上来了,我正来气,想喷他,那大汉已了看懂了我的心思,赶紧说了,兄弟,你误会了,我不是向你借钱,我只是想向你借张脸。

借我的脸?这个说法有点创意,我且看他是何意思,我说,你借我的脸,什么用?

大汉说,拍张照,去办临时身份证。

我的警觉性挺高,我说,咋的啦,你是个逃犯,不敢用自己的脸?

大汉嘿嘿说,逃犯,见过逃犯有这么胆大的吗?

我朝他的脸看看,我说,那你觉得我长得和你像吗?

大汉说,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要办证,可是一眨眼人不知跑哪儿去了,一会儿车要开啦,咋办哩,只好借张脸用用,我都物色半天了,都长得不像,差太远了,结果幸好你来了——刚才你走过来,我一看,就你了。

我跟他讨价还价了,你要借我的脸,你知道一张脸值多少吗?

大汉说,我真不知道一张脸值多少,以前也没有借过脸,你开口吧。

我说了一个数,大汉有些犹豫,但是看得出来,他是急于要替他的朋友办证,所以这事情真有希望,我催促他说,成不成,成不成,不成我走啦。大汉说,你别急嘛,我没说不成嘛。

眼看着要做成一笔借脸的生意了,他的朋友却跑来了,气喘吁吁说,哎哟,我找错地方了,我跑到那边去了。

我的生意泡汤了,那大汉朝我抱歉地笑,回头对他朋友说,你看,你再不来,我替你把脸都借好了。

他朋友朝我的脸看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服,说,我的脸跟他这样吗,不对吧?

他还不服,我还委屈呢。

他们高高兴兴拍了照去办证了,我也没啥损失,只是空欢喜一场,算了算了,这本来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意外之财,向来也不是我追求的目标。

好事情都是努力得来的。

我重新开始努力,我相中了拍照队伍中一个看起来有点小贪的人,给他塞了十块钱,想插他一个队,他说,二十。我又加了十块。

当然,这钱我不能向大妈要,我这算是先投资吧,迟早要从她那儿加倍收回来的。

我们就挪到前面的位子了,大妈一个劲地说,哎哟,还是好人多呀,哎哟,不好意思的啦,人家都有事情的啦。

废话还真多。

现在我们前面只剩下一个拍照的人了,眼看着事情就要解决了,不料前面的这个人,又出幺蛾子了,她已经进了那个小屋,看了看墙上的说明,又退出来了,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但是我看她的样子,可不像个文盲,我得小心,别被骗了,我不客气地说,怎么,你不认得字?

她说,我认得字,可是,它要投二十块钱才能拍照,我身上没有。

我说,你既然认得字,你再看看,这下面还有一行字,可以用微信、用支付宝都可以。

她脸红了脸,说,那个,我都不用的——她看我十分警觉,明摆着不相信她,赶紧又说,我老公不许我用。

我倒奇怪了,为什么?

她说,怕被骗了,我老公说,支付宝里的钱,很容易被人搞掉的。

我挖苦她说,是呀,身上的钱就不容易被人搞掉了。

她没有听出我的意思,仍然求助地看着我。我说,那就是说,你身无分文,真实的钱没有,虚拟的钱也没有,却想买一个你自己,这恐怕有点难。

她说,不是身无分文,我身上有钱,就是没有二十元零钱,你有没有零钱帮我换一下。

在后边听了半天的大妈拉了我一把,提醒我说,小心,别换,别帮她换,谁知道呢。

那女的有点急了,解释说,我不是骗子,我就是急着要办个临时身份证去买票,我没有二十元零钱。

大妈撇了撇嘴说,谁会说自己是骗子呢,上次我在菜场好心帮人家换钱,结果拿到一张假的一百元,我都这么大的教训了,你还不要小心啊?

排在我们身后的旅客等不及了,说,你们快点好不好,你们不换我来换,这样搞下去,我要赶不上火车了。

他果然掏出了零钱,和那个女的兑换了,大妈赶紧提醒他说,你仔细点,你小心点,看看是不是真钞,那人听了大妈的话,仔细地照了照,又捏了捏,嘟哝说,看不出来。

折腾了一番后,终于轮到大妈拍照了,我让大妈进入那个像小盒子一样小房间,坐下来,面对镜头,点开了“普通话”,里边就说了,请投币二十元。

可是大妈和前面那个女的一样,身上没有零钱,都给小偷偷了,她就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被大妈的眼光一盯,猛地一惊醒,我顿时觉得自己犯傻了,我赶紧问大妈,您身上的钱是不是都被偷了。

大妈拍了拍心口说,没有没有,你放心吧,我钱包里只有几十块钱零钱,还有身份证,大票子都藏在我的大包里呢,小偷以为钱包就是放钱的,其实现在我们都会小心的,都知道怎么对付小偷。

既然如此,我暂时还舍不得放弃她,所以我必须先替她付钱,我代她投币,塞进去两张十元钞。

照片立等可取,大妈还蛮上相的,或者,换个说法,照片和真人拍得还蛮像的。

我们带着新拍的照片,交到窗口里的女民警手里,女民警看了看照片,看了看大妈的脸,点了头,我心头一喜,以为过关了。

可是女民警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出来,她要求我们提供证明材料。

我顿时反应过来了,是呀,一个人拿了自己的照片,就算他的脸和照片是一样的,这又能证明什么呢,恐怕什么也证明不了的。

大妈却听不懂,说,你要什么证明?我就是来开证明的呀,我要是有证明,我就不来开证明了。

我虽然知道我们是错的,但我仍然学着大妈的口气说,我们要是有证明材料,就可以证明我们的身份了,我还办什么身份证明。

女民警笑笑说,你如果有证明材料,当然可以证明你的身份,但是你不办临时身份证,你买不了火车票,也上不了火车呀。

她真是很耐心,解释得很细致。

我和大妈面面相觑。

后面的旅客又不耐烦了,说,你们懂不懂啊?不懂就不要排进来耽误别人的时间。

不懂就先弄懂了再来排队。

不懂就在家里呆呆算了,出来混什么?

还是女民警为人民服务,她笑吟吟地安慰我们,别着急,别着急,如果身边什么证明也没有,你报出你身份证的信息,我们可以通过系统进行比对,对上的,也可以办证。

这个我懂,但是想要让大妈报出她的身份证号码,我估计这事情又黄了。可结果偏偏出乎我意料,大妈还真记住了,我真服了她,我兴奋地说,阿姨,您太牛了,您怎么能背出这么多号码,我年纪轻轻,我记性都不如您。

大妈说,人家跟我说,出门的时候身上东西要藏好,但是藏得再好也可能被偷走的,所以最好还要用脑子记一点东西,那是骗子骗不走的,万一身份证丢了,你赶紧去补办,报出号码就可以,否则被骗子弄去,冒充你到处去骗人,那就麻烦了,现在到处都是骗子呀。

她对着我的脸一口一个骗子,好在我面皮够厚,无动于衷。

大妈先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十分顺溜地背出了身份证号码,别说是我,就是窗口里那个女民警和身后排队的人,也都十分佩服,啧啧,厉害了我的大妈。

也有人说,作孽,这把年纪,硬背出来的,怕骗子呀。

也有的不以为然说,老太,你以为背出身份证号码就不会碰上骗子了呀。

这时候话筒里发出了“咦咦”的声音,我们赶紧朝里边看,看到女民警又啪啪啪连续输入了几次,似乎都不对,她一边皱着眉头咦咦咦,一边重新输,但始终不匹配,就是大妈的名字后面,没有那样的号码,或者说,那个号码,根本就不是大妈的。

很明显,这大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大妈,或者,这大妈背出来的根本不是她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再或者———总之,我知道了大妈的身份不对,我竟然心虚起来,好像不是她的身份出问题,而是我被戳穿了,我提着小心问道,阿姨,您到底怎么回事?

大妈也发愣呀,不过还好,她发了一会愣,忽然一拍大腿,喊了起来,狗日的,狗日的村长。

原来大妈的身份证当初是村长代她去办的,说省得她跑来跑去辛苦,顺带就到镇上帮她办了。

大妈气哼哼地说,我麻烦他了,还觉得怪不好意思,还给了他好处的,他居然也收下了。也不知道狗日的拿了谁的照片报了谁的名字,反正现在看起来,狗日的把我办得不是我了。

大妈的话并没有漏洞,但是大家听了,并不觉得就可以相信她,窗口里那个女民警倒没说什么,后面排队的人不依不饶了,他们又开始七嘴八舌。

说,什么狗日的村长,怎么扯到村长了,不要是个骗子哦。

也有不同意的,说,骗子敢来这里,到警察眼皮底下来要证明,她胆子也太大了。

有人附和,是呀,一个老太太,这把年纪了,还做骗子吗?

有人反对,说,难说的,骗子脸上又没有写字,谁看得出来,跟年纪更没有关系,上次我看到一个新闻,有个老太太,专门拐卖女研究生,成功了好多个。

越说越离谱了,我赶紧打岔说,哎哟,你们扯得太远了。

大家看着我,有人说,小伙子,她是你什么人呐,你真的认得她吗?

我说,是我朋友托我来接的他妈。

大家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情绪激动起来。

说,这么说起来,你以前并没有见过她?

这么说起来,只是她告诉你,她是你朋友的妈?

这么说起来,你们接头也没有什么证明证明她就是你要接的人?

他们真能想,想得真多,又说,她有没有让你出钱替她做什么?

我赶紧说,没有没有。

大妈却提醒我说,我拍照的钱是你出的。

大家立刻又警觉了,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还说没出钱,你都一直蒙在鼓里噢。

大妈又说,还有,刚才你塞给人家钱让我插队了,我也看见了。

这就更证实了大家的想法,你还不觉悟啊,你以为这是小钱,不会是骗子的骗术,其实骗子都是一步一步来的,有的骗子,养被骗的人,要养几个月才开始呢。

是呀,总之是先让你相信他,然后就会——

我说,然后会怎样?

大家说,然后肯定是要你买车票,至少几百块哦。

我说,咦,你们怎么知道?

他们说,咦,骗子就是这样骗人的,你看老太太急着要办临时身份证,又是插队,又是骗人,难道不是急着要买车票吗?

我得为大妈正名,如果大妈成了骗子,我还怎么骗她呀,我急呀,我急得就说,她不是骗子,她就是我要接的人。

大家又集中目标攻击我,说,你又没有见过她,你怎么知道她就是她?

说,就凭她自己说她是谁,她连身份证都没有,你就相信呀?

说,哎哟,难怪骗子这么容易得逞,就是因这你这种人,太糊涂,太轻信。

然后他们纷纷给我出主意,教我怎么防范骗子。

大妈也跟着他们一起教我,大妈说,小伙子,我早跟你说了,你见的世面太少,你看人要有眼力,要能看清楚每个人的角色。

大妈这一说,立刻有个人在背后搡了我一下,说,小心小心,这是什么话你听出来没有?

我还真没听出来。

他们说,这就是套路,这就是开始。

小伙子,一看你就是没有社会经验的,你哪能看出来。

什么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我终于被大家搞晕了。

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我是谁。

我的计划,无论是原计划,还是后备计划,还是重新调整过的计划,统统被我抛到脑后。

更关键的是,我不仅忘记了我是谁,不仅忘记了我的计划,我更忘记了我的计划是有时间性的,本来我只能打个时间差,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干成事情,但是我忘记了,我居然跟着大家一起分析判断大妈是不是骗子。

可是,我虽然忘记了,有一个人可决不会忘记,就是大妈的儿子嘛,他很快就会发现问题,也许,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也许,他已经到达了。

怎么不是,他来了。

他来了,我就惨了,我应该拔腿就跑,可是我心里不服呀,我冤哪,白白为大妈垫付了几十元,还像孙子似的伺候照顾她半天,难道结果就这样,陪了夫人又折兵?

一个骗子,不这样还想哪样?

就在我要拔腿逃跑的时候,大妈已经冲着儿子喊了起来,儿啊,你怎么来了呢,你不是很忙吗,我没事的,这边大家都在帮助我呢。

那儿子还没得来及开口说话,一个旅客已经脱口而出了,媒子!媒子来了!大家注意看噢,好戏要开场了。

另一个则拍了拍我的肩说,小伙子,你要小心了,一个好人,绝对搞不过两个骗子的。

还有一个眼睛凶的,说,哼哼,她还喊他儿啊,你看得出他们有哪里长得有一点像吗?

来接妈的那儿子,完全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问他妈,他妈也没听懂,只是指着我对他儿子说,儿啊,这是个好人,他给我垫了钱,你要还他。

那儿子挺大方,掏了两百元大钞,硬塞给我,我当然先要装装样子假意推辞,那儿子说,哎哟,妈,我还担心您被骗子骗了,哪知道您遇上好人了。

硬是把钱塞进我的口袋,我也不便太做作,就任它们安放在那里了。

旅客们纷纷围着我,祝贺说,小伙子,你运气不错,没让骗子骗得去,还让骗子损失了。

另一个则说,其实是他们心虚了,如果扭到派出所,那才损失大呢!

又说,是呀,现在用点小钱换个保全,合算的。

他们又七嘴八舌地一致教育我说,小伙子,以后多长个心眼噢。

小伙子,以后不能再轻信别人噢。

小伙子,现在外面这世道,谁也不知道谁噢。

我赶紧谢谢他们的关心。

我内心十分感动,差一点热泪盈眶。

我早已经忘记了我是谁。

后来,我已经无法再到火车站工作了,因为一到火车站,我就不知道我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