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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光:城里的人 乡下的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齐光  2018年09月13日14:23

县里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扶贫攻坚动员大会。第二天,李济和单位同事乘车直奔扶贫帮扶点——老河湾村缪庄。

这次下乡帮扶的有年轻人,也有像李济这样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年轻人大都没有多少乡下生活的经历,显得既兴奋,又有些忐忑。李济看上去沉稳多了,他努力使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因为这次帮扶的村庄恰巧是他出生的地方。

李济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老河湾村的陈庄,陈庄和缪庄庄挨庄,那里留下了他懵懂的少年时光。李济能回想起最早的记忆应该在他八九岁的时候,都是关于老河湾村的。上学、听戏、听书,摔跤、割草、拾庄稼……,八九岁大小的男孩子,那时基本上都还是光着屁股满村满地乱跑,不知道害羞,也确实没衣服穿。

让李济第一次感受到害羞是因为上海的一位下放女知青。 当时下放到老河湾村的知青有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长得不仅洋气,也很漂亮。卷卷的头发,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会说话似的。这是一个和乡下女人不一样的女人,一个在他眼里恍若是从另一个世界走过来的女人。

据说当时几个到公社接知青的生产队长都想要那个女知青,希望她能分到自己生产队。理由是女人比男人好管。可后来又一想,要吃没吃的,住也没多大地方可住,再加上公社要求必须保证知青的安全——最后,他们都听由公社统一安排,二个男知青分别送到陈庄和缪庄,女的则留在了陈庄小学的学校里,因为学校有地方住,还住着老师,比较安全。

当李济和几个小伙伴赤条条跑到学校看希罕、凑热闹的时候,一碰面就把女知青吓了一跳,她掩面而笑害羞的样子,让李济那颗少年之心一下子开了窍。他知道丑了,害羞了,回家后第一次开口向妈妈要衣服穿……

动员会那天下了一场大雨,今天下乡的人不约而同选择了雨鞋或是运动鞋,而带他们进村的乡里包村干部王林明是唯一一个穿皮鞋的人,这让单位下乡的人都有些意外。

王林明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打扮和单位年轻人差不多。要说有差别,最明显地是他的皮肤。黑,不是一般的黑。

你家是哪里的?李济问。

阜城的。

噢,城里的,咋到了这里工作?

考的呗。王林明笑了。

想家吗?

想的时候晚上给家里打个电话,来个视频呗。刚开始下乡的时候想,现在习惯了,事多,一忙一累就忘了。

通往老河湾村的路是柏油路,笔直而干净,这是李济没有想到的,他原认为通往村庄的路有条水泥路就不错了。

那年,上海下放知青进村也赶上一场雨,去公社接人要走一段很长的土路,没办法,老河湾村大队派一辆大轱辘牛车。从大队部到陈庄小学五里多路用的则是陈庄生产队的牛拖车——一辆没有轱辘,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架子,平日用来拖农具的牛拖车。

上海的那位女知青坐在拖车上面的木板上,打着一把红油纸雨伞,牛车慢慢向前滑行,在田野里、在雨中……,那景象真美,现在李济想起来内心还有些不能平静。

道路两边的田野里散落着几个村庄,看上去显得那么自然、和谐。村部通向村庄的路都是水泥路,有不少水泥路,拐着弯到了农户的家门口。李济不由得又看一眼王林明,他脚上皮鞋的确很干净。

你们不常下乡吧?现在农村变化大不大?王林明问。

大!太大了。大家笑着回答。

现在农村变化大呦,我才来二三年,都感受到了,以后农村会变得更美好。比城里宜居,你们看那一边,那一排排、一幢幢的小楼房,外观是不是很漂亮,还带前后院,城里的别墅也不过如此。这缪庄有一小半农民住的是这样房子,或者二三层的楼房。喝的是自来水,烧的是沼气,老了有养老金,病了有医保,农村好不好?

好。大家的兴致被一下子被调动起来。

李济一边听着王林明地介绍,一边朝四周张望,他在努力寻找记忆中还存在的东西。

缪庄通向陈庄的土路不见了,陈庄小学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大变样。当年下放陈庄那个知青所住的磨房也不见了,只有房后村头那棵百年皂角树还在风中盎然生长……

下放陈庄生产队的知青叫邹宝山,住在生产队的磨房里,吃在生产队王队长家。磨房里除了一盘石磨外,只有一张床和一只木凳。生活苦,人也显得孤独。平日里,只有当他们几个知青见面在一块时,才能见到他说笑的样子。

邹宝山在生产队里主要负责看青(看护庄稼)和记工分。那时乡下农民干活只记工分不给钱,干活叫上工。干一天,一个劳力记十个工,合一毛二分钱。

无论看青还是记工分都是待罪人的差事,邹宝山干地却很认真。邹宝山看青没人敢去偷庄稼,生产队的瓜田对陈济这帮小孩最有吸引力,但他们不敢去,怕他。有一年,邹宝山从上海回来给庄子里的每一个小孩发了几颗牛奶糖,二支铅笔,还有带有浓浓香味的橡皮擦。那年代,乡下可见不到牛奶糖,彩色玻璃纸包的,漂亮。吃过的糖纸哪舍得扔,平平整整夹在书页中当画看。其实,邹宝山对孩子们挺好的。

二年后,人们发现邹宝山的情绪有些低落,又变得孤单起来,人也瘦下去了。庄子里的女人们一有空就念叨他,说一个娃离开娘,跑到那么远乡下来,在城里享大福,在乡下连饭也吃不饱,受了罪。有的说,一块下来三个人,另外两个都回上海了,不知咋搞的,只剩下他一个人……,说着说着替他流下了泪。

陈庄小学有一位代课女老师和小邹年龄差不多,常到陈庄来。讲是送学生回家,其实,大家一看心里都明白。小邹也变了,傍晚的田野响起来久违的歌声。庄里的女人说起小邹,言语中也多了些风骚味。

然而,一切的美好都在那个夏天的午后戛然而止。庄里的一个小孩掉进学校后面的水塘里,小邹下去救人——自己却再也没能上来。陈庄小学代课女老师哭得最伤心,若不是大队干部和老师看着,她几近绝命般要跳进水塘去,要和小邹一起走,哭喊着想送他回家,回上海……

陈济的记忆在这一段总像被雨水打湿了,邹宝山在他心目中不是下放到庄里的外地人,而是一个大哥哥。在追悼会上,公社干部讲,小邹一年前就可以回上海了,政策是允许的。他没回去,他觉得这里需要他,这里的孩子更需要他。他的爱已经在老河湾生了根……

单位在缪庄包有好几户贫困户,小王带着大家一户一户的看,一家一家的见面。每到一家,他都会把这家的基本情况介绍一下,有几口人,种几亩地,有什么困难,对应有什么帮扶政策,上了哪几项帮扶措施,落实后起到什么效果,讲的头头是道,一清二楚。

李济包保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瘦瘦的男人,妻子去世,二个女儿都已出嫁,现一个人住在小女儿家三间三层小楼内。前二年得一场大病,做了一次手术,看上去病秧秧的。从他家出来,李济问王林明:我了解,他病治好以后,身体也没什么不适,对干活也没什么大影响。现在,就是在当地打个零工一天也可挣个百儿八拾的,也不致于贫困吧。

王林明停顿了一下说,农村真正贫困的是没有依靠的孤老、病残人员。但也有一部分致贫原因特殊,我认为贫困出在在心上。有人说,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心里没有点活气儿的人,就没有精气神,也就没有追求。没有精气神,没有追求的人用农村话说就是一捧糊不上墙的稀泥。

有些人不知为啥活着,不明白生活的意义。王林明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下乡帮扶不光是物质上,更多还应投入到精神层面上,物质上的帮扶容易,精神上的难。要下大力气,想更多办法,从思想上、精神上来解决问题,脱贫才更彻底、更长久。文明的底蕴,是美好乡村的灵魂!

虽然和王林明接触时间并不长,但这个年轻人让李济眼前一亮。他们就是农村的未来和希望……

从乡下回来,陈济好几天心里不能平静。年轻人和年轻人不一样,四十年前农村和现在农村不一样。四十年前的农村,吃地都是大锅饭,种地都是大家田。住地都是土坯房,走地都是一条路…… 除了人长得有丑俊,庄稼长得有孬好,其他似乎都一样,没有多大差别。日子如同老河湾的水,缓慢而波澜不惊。

而四十年后的今天,不一样。农村如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展现在人们面前……

四十年前上海下放到老河湾村的三个年轻人走了,四十年后更多像王林明一样的年轻人来了!不一样,也一样。

一样的是他们都似点亮在黑夜中一盏灯,给这个世界上最广阔天地带来一线光明;不一样的是,四十年后,这片古老的土地将迎来人类历史上最灿烂、辉煌的梦想和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