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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9期|伊蒙红木:迁居(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9期 | 伊蒙红木(佤族)  2018年09月13日08:34

达染坐在铺着暗黄色软垫的长条篾椅上,静静听着雅奥小声念诵祭词,脸上平静得不见喜不见忧,像静止中的老叶片。

雅奥是达染的妻子。达染整整大她十岁。

她是站在家里最高的篾凳上面对祭龛念诵祭词的。祭龛搭设在粗壮的房梁上,里面点亮一支竹筷般粗细的蜡烛,摆放一小小碗冒着热气的米饭和一小小碗清水。

小小碗是白色的瓷碗,十分洁净,小得像玩具,它和被火烟熏得漆黑的房梁、祭龛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达染和雅奥来说,老祖老宗、去世的父亲母亲平日里就通过祭龛这个媒介和他们活着的人达成心灵上的沟通。

逝去的人是不会说话的,他们只是灵魂,不会真的把碗里的米饭和清水吃尽喝干,所以只需要用小小碗盛装祭品就行,不用浪费。烛光是信号,是照明,有了烛光,他们闻闻米饭的气味,闻闻水气就等于是吃到米饭喝到水了。活着的人好好供养他们,把诉求告诉他们,就能得到他们的荫庇。

自从结婚成家,几十年了,达染和雅奥每天早上都祭供先人、供奉佛寺僧侣及佛像。原来是达染做这件事,现在是雅奥代替他做。达染已经是快九十岁的人了,折腾不起了。

念完祭词,雅奥很小心地下了篾凳。她把篾凳挪到房屋一角,然后问道:“老头,还有糖果没有?”

达染绽开笑脸回答:“不晓得了。”

他绽开笑脸的时候,眉毛、胡子似乎都跟着笑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是那么祥和。

雅奥从达染的卧室拎出竹箩,走到有更多光亮的门口翻看里面。里面有一把细面、一包干叶包裹的旱烟碎叶、两团塑料袋,原来装满牛奶糖的纸袋已经空了。

雅奥嚷道:“老头,你吃完牛奶糖了!没糖供奉佛寺了。”

“呵呵。”

达染笑出了声音,声音苍老却快活。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没有糖果就不供糖果。”

雅奥以南传上座部唱经语句遗憾地念道:“萨——图,萨图。”

雅奥把竹箩放回到原位后又从吊在火塘上方的炕笆上取出一只漆黑发亮的提箩搁在电视柜旁,然后从电饭煲里打出一小小瓷碗米饭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放到提箩里面,火塘三脚架上的腊肉煮小饭豆汤菜已经熟了,香气扑鼻,她打出一大碗也放到提箩里。小小瓷碗里的饭供奉佛陀。俗人看着米饭只有拇指大一坨,但在佛陀那里却有如须弥山那么大。大碗饭菜供养和尚。虽然住在佛寺里的和尚并不缺少吃喝,但俗人需要种植福报,和尚是不会拒绝的。做好这些,她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出一对细小的蜡烛放进提箩中,然后盖上提箩盖。她提上提箩,习惯性地对达染说道:“老头,我上佛寺了。”

达染看了她一眼,点燃一根香烟,悠然抽起,不吭气。

到门边一角,雅奥把脚从褪色的凉拖鞋里抽出来,打上赤脚出屋门,下了一道梯子,到晒台,再下一道梯子就到了地面。

她家房屋外的地面是一块活动场地,场地中央建盖一座红色柱子琉璃瓦亭子,亭子中央是一根水泥佛塔。地面已经铺上光滑的水泥,水泥路面一直延伸到佛寺门口的活动场地,原来的泥土、沙石已经被遮盖了,四处散落的牛粪、猪粪也消失不见了。

从活动场地下个坡,拐个弯就见到木结构、石棉瓦盖顶、四边檐角上翘的佛寺。佛寺门前的活动场地边已经摆着七八双新旧不一、五颜六色的凉拖鞋。

见到这些拖鞋,雅奥忍不住叹息:“萨——图,萨图。我说我早,人家比我还早。”

和其他人一样,雅奥先进佛堂,她把提箩放置在地上,跪下,对着镀金的释迦牟尼佛像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又从提箩中取出蜡烛,躬身弯腰轻步走到佛像前,就着别人点好的蜡烛点亮自己的蜡烛供奉在烛台上,再倒退回去,取出小小白瓷碗,双手把它举到头顶上,躬身弯腰轻步往前去,恭敬地把米饭倒入供台上的银色饭钵里,同时,向佛陀祷告,请求佛陀保佑一家人平安吉祥,出门在外工作、读书的儿孙没有病痛没有灾难。

供奉好佛陀,她拎起提箩来到僧房,跪拜大和尚。

大和尚为她念诵一小段祝福经后取出提箩里的两只大碗,把米饭和汤菜分别倒入身旁的两只大盆中。盆里汇聚了各家供养的米饭和汤菜。

大和尚对她点头说:“好了。”

雅奥双手从大和尚手上接过两只大碗放入提箩中,盖上盖子,再次跪拜大和尚。

雅奥起身后,对着几位还盘腿坐在大和尚面前的妇女们说道:“回家了。”

她们比她年轻多了。每每做完供奉,她们都要停留一会儿,和大和尚拉点家常。大和尚也不好说什么,他只是随顺她们。

雅奥命令她们回去,她们也很听话,老人家的话嘛,在清净庄严的场合里是有分量的。于是大家都拎起各自的提箩走出僧房。

这时,太阳刚从山背后露出娇嫩的脸庞。

雅奥挺了挺上身,想把腰背抻直。然而挺了也没真的直起来。近年来,她感觉身体上的筋骨逐渐萎缩,背部也快弓成一团了,可是,每次完成供奉,她都感觉这一天是那么的圆满。

走回去的路上,她终于轻松起来,不像去时,低头看路,小心翼翼拎着提箩,生怕碗里的汤菜泼洒出来。

她褪色的蓝包头、灰色的圆领斜襟旧上衣、角边破损的黑筒裙与寨间水泥硬板路两侧崭新的砖混小洋楼有些格格不入。

走回自家老楼房跟前,她与她的房屋没有破绽地浑然相应,看不到违和之象。

这是一栋佤式传统楼房,主体房由十六根大木柱支撑,穿斗式木结构,两层,石棉瓦覆顶,木板做墙,竹笆铺设隔层,下层堆放木柴,设有猪圈。整栋房屋已经深刻地蒙上灰暗色调。不知什么时候起,房屋朝着一个方向倾斜下去。柱子、横梁、椽子、门、窗,一律扑向一个方向。里面的火塘,看起来却一直稳稳当当,没有倾斜的迹象。

进屋后,雅奥便关爱地对正在喝早茶的达染说:“这憨老头,太阳出来了,热得很,快换下你的帽子。”

坐在火塘边的达染无动于衷。他头戴雷锋帽,上着深蓝色短袖衬衫,外套一件黑色厚外衣,下穿深蓝色宽松裤子,燃烧的柴火把他的脸盘照得分外明亮,胡须根根分明。

“小娃娃屁股有火不怕冷,老人家一年到头不怕热。”

雅奥一边说着一边进到达染的卧室取出一顶草绿色、有遮阳的薄帽子给达染换上。之后,她开始清洗茄子、鲜辣子、韭菜,准备午餐。

这时候,“嘎吱、嘎吱”,脚踏竹笆的声音从晒台移进屋里。

上楼来的年轻驻村队员小李笑容灿烂地问道:“老人家,做饭了?”

雅奥抬头看见小李后欢欣地说道:“呀,我的孩子。”

她往衣服上擦了擦沾满水的手,从屋角取只篾凳让小李坐下,笑眯乐呵地问:“小李,你来我们村好像不到一个月,原先的驻村队员去什么地方了?”

小李回话:“奶奶,他调回县城了,现在是我驻村,我还不是很熟悉我们村,今天就想跟您们聊聊。”

雅奥取下别在包头上的烟锅,从衣兜里掏出些细碎的旱烟叶塞入烟锅头,夹一颗红火炭点上,抽了一口,吐出烟雾后对小李说:“我们两个老人嘛,不晓得什么了,呵呵。”

小李殷切地说:“奶奶,就聊聊您们家。”

他从双肩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准备记点什么。发现房屋里光线昏暗,火烟弥散,感觉眼睛有点发辣。他往头上看了看,一只灯泡和一根拉动开关的线索从漆黑的房梁上垂吊下来,他想拉线开灯,忽又想到太阳升起来了,不应该浪费老人家的电,于是放弃。

小李很小心地说:“我发现您家的房屋很特别,好像全寨子就只有一栋这样的老房子了,大家都住新房了,这栋房屋差不多是个老古董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达染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老不老嘛,自己的房屋,住着舒服。”

小李赶紧接住话头说:“是的,是的,不过,爷爷,我还发现,这栋房屋已经斜了哦,这样住下去也不是办法。”

达染不容置疑地说:“斜了也倒不了!几次地震,人家的土基房、砖瓦房倒塌,我们阿佤的这种住房也从不倒塌。”

小李说:“倾斜得很厉害了,爷爷,我观察好几天了,入土的柱子都斜了。”

达染和雅奥陷入沉默之中。楼底下的小猪相互撕咬发出一阵阵惨痛的叫声。

小李打破局面与雅奥轻松攀谈起来。

“奶奶,您家养几头猪?”

“养三头小猪。”

“卖,还是自己杀吃?”

“不卖,等泼水节杀一两头自己吃,人家卖的猪肉不好吃。”

“哦,哦,自己养的猪生态,肉好吃。”

“是呢,我不喂饲料,就喂菜叶、苞谷面。”

“您家只有您老两个?”

“不是,还有老二家,他们搬到新寨住了,吃饭么来跟我们吃。老二现在不在家,去广东打工了,他媳妇在家。”

“那您们咋不跟他们住到新寨去?新寨的房子防震性能好。”

“老房子好住,新寨离佛寺远。”

“这样啊。”

“您家老二去广东打工有没有寄些钱什么的给您们老人家?”

“不寄。他还供两个娃娃读书。”

“他打工一个月挣多少工钱?”

“晓不得。等到泼水节他就回来了。”

“哦,哦,等他回来我再和他聊聊。”

小李什么也没记,把笔记本、笔放入双肩包准备结束入户访问。

雅奥见状很热心地说:“老二家媳妇摘茶快回来了,小李,你跟我们吃饭嘛。”

小李婉言谢绝后下了老楼房。

雅奥对达染说:“这汉人小伙子,刚来的时候,芭蕉心一样白白嫩嫩,没过几天,还是晒黑了。”

达染无声地咧开嘴笑,说道:“干活的人嘛,脸不黑不是真的干活人。四川人小唐现在还不是和我们佤家人一样黑。”

达染家有四亩半大叶种茶地。老二媳妇采摘两亩半,雅奥采摘两亩。她们各采各的,按照祖辈的老方法制茶,用大铁锅炒茶、揉捻、晾晒,未晒干前一边晾晒一边再揉捻,让茶叶成条成形。干茶叶卖给来到寨里收购茶叶的小商贩。所得茶钱各管各的。

这地方除了短暂的冬季,湿度大,气温高,花草树木生长迅速,翻过一个晚上,草木能长出一指节长。茶叶一样生长迅速。

春季,老二媳妇天未明就上山采茶,太阳升起两竹竿高时回老寨吃早饭,早饭后背着鲜茶叶回新寨,喂猪、加工茶叶、做别的活儿。

雅奥早上要做供奉,早饭后上山采茶。泼水节前的春茶,芽叶好,鲜厚,香味纯浓,制成的干茶叶价格好,一片芽叶也不能浪费,每天都要去采摘。

雅奥的经济来源主要是茶。她顶着烈日用她枯黑的老手把鲜嫩的茶叶一点点摘下。口渴了就到茶地附近的南西欧捧一捧清泉水解渴。有时候先嚼上点儿鲜茶叶再喝水,感觉太好了,先是青涩,尔后回甘,芳香满嘴。不过,这只是偶尔为之,她舍不得吃掉这些好茶叶。太阳偏西的时候她下山回家。

每每发现晒台上的茶叶没有被翻晒,她就会生些小气,念了“萨——图,萨图”之后便会埋怨道:这憨老头,不管茶叶,什么也不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