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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奶奶和她的猫

来源:《读友》 | 王海滨  2018年09月13日16:02

黑子来到封奶奶家纯属偶然。

那天,封奶奶在便民市场买菜回来,路过一家宠物店的时候,被一位小女生给叫住了,小女生一脸阳光明媚:

“一看您就是一个有爱心的人,领养一只流浪动物吧,给他一个家。”

封奶奶婉言谢绝,她表示自己不喜欢小动物,转身欲走,可还是被挡住了,小女生依旧笑语盈盈:

“您作为老师,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要爱护小动物吗?您就收留他吧,也算是帮我完成今天的工作任务。”

封奶奶已经从小学校长的岗位上退休多年,连孩子们都好像忘记了她曾经还是教书育人的园丁,现在却被这个陌生的小女生提起来,封奶奶有些小激动,她很想仔细询问一下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是曾经的学生还是?但不容多想多问,小女生已经俯身从地上的笼子里,掏出一只黑色的小猫咪塞到她的怀里,并转身把一脸春光向另外一位帅哥传递了。

封奶奶无可奈何地抱着小弃儿往家走,走进小区,有邻居搭讪问小猫的名字,封奶奶随口说叫黑子。

黑子就这样来到了封奶奶家。

黑子是一只漂亮的猫咪,男生,全身一抹黑,只是在脑门鼻梁处有一抹洁白,白的醒目且俏丽。最初几天,他害怕封奶奶的眼神,那眼神像刀片一样,看一眼就似被切割一般,所以他一直躲在客厅沙发下面,怎么叫也不出来。这让封奶奶很恼火,握着鸡毛掸子(就如同当年举着书本训斥偷懒的学生一样)左追右赶,前堵后截,逼迫黑子钻出来,吓得黑子越发胆颤心惊,惨叫连连,四处躲藏。最后,黑子终于被抓住,先是摁倒水笼头下,从头到尾被清洗了两遍(第一遍结束后,吹风机呼呼地吹干——吓得黑子半死,封奶奶却仍然感觉不干净,于是返回水笼头,又来一遍),最后,被强制摁坐在封奶奶身边。

“只要听话,什么都好办!”封奶奶气喘吁吁地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遍。

黑子似乎听明白了,慢慢变得听话无比:不是围着封奶奶的脚踝转来转去,就是黏在封奶奶的怀里腻腻歪歪;封奶奶爱看家庭伦理剧,一集又一集,他也看,端坐一旁,不蹦不叫,大眼睛一眨不眨;封奶奶爱干净,黑子就积极主动地要求一周两次洗澡,不给洗就自己跳到浴盆里,做出翘首期盼状,逗得封奶奶乐开了怀;封奶奶吃饭不怎么 “淑女”:不是掉饭粒就是掉菜叶,全部被黑子及时准确地捡拾到了嘴里——完全跟封奶奶一个风格,封奶奶说“这叫会过日子”;夜里,封奶奶起夜去洗手间,黑子都是来回陪伴,不离不弃——封奶奶对这一点特别满意,不住嘴地夸奖黑子懂事仁义……

只有,封奶奶睡着的时候,黑子才会跳到窗台上,向不远处的街心花园长久地张望,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终生难忘。

黑子记得妈妈有一身好看的金黄色的毛,间杂着一道道狸花纹,瞎了一只眼睛(为了抢一只鸡爪,被同类给抓瞎的);还记得有四个兄弟姐妹,全身也都是金黄色,有一道道的花纹,完全像妈妈,唯独他的黑色格外引人注意——妈妈说爸爸就是这样的毛色,爸爸什么样子呢?黑子不记得,因为从来没有见过爸爸。

街心花园东南角树丛里那个歪倒的废弃垃圾桶,就是他们的家,低矮、狭小且潮湿,每当妈妈外出觅食,黑子就会和兄弟姐妹们从垃圾桶下面的破洞里爬出来,享受温暖的阳光,呼吸清新的气息。他是兄弟姐妹当中最勇敢的。有一次,一条小蛇不知从何处爬了过来,把其他猫咪们吓得飞窜回了垃圾桶,只有黑子勇敢地挺身而出,弓着背,竖着尾巴,毛发倒立,呲牙咧嘴,并发出呜呜地恐吓,逼得小蛇又簌簌跑进了草丛里。妈妈听说后,抱着黑子的头,舔舐得格外认真,她告诉黑子:

“作为一只野猫要想生存,就要霸气十足!就得凶狠!”

同时,妈妈警告大家,不要随便外出:

“外面很危险,会被抓走的。”

黑子很纳闷:谁会来抓他们?

妈妈自顾把寻来的食物,分成大小不等的几份,对这个问题根本不予理睬。

当黑子自己找的答案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那天,妈妈外出觅食吼,黑子和兄弟姐妹们又跑出垃圾桶玩耍,恰好有一只小粉蝶飞过,黑子兴致勃勃地追赶起来,成为离家最远的一个,等听到警报让大家赶紧回家的时候,黑子已经来不及跑回去了,随即,他发现自己进入了几个环卫工人的包围圈,渐渐被逼到了一个角落,尽管呲牙咧嘴地进行着顽强的抵抗,他还是被一只大手用力地抓住,黑子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被塞进一个小纸盒子带出了街心花园。等到纸盒子打开,一只戴着胶皮手套的手过来准备抓他的时候,他再次表现得无畏无惧,一口咬了下去,随着一声尖叫,黑子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听到一声怒呵:

“野猫就是野猫,怎么可以家养呢?!!”

黑子头晕目眩地准备站起来,却被一只脚又踢飞,撞到了墙上,一下子没有了知觉。

后来,怎么被动物救助站的人发现并得到救治的呢?黑子不记得了,他也不愿意去回想,他觉得现在很幸福:有一个圆形的草绿色的窝(足够大、软乎乎的,舒服极了)、有全套的洗漱用品、有专用的餐具、一周会吃两次美味的猫罐头等等等等,所以,他要静静地待在封奶奶家,享受这种幸福。

为了这种幸福,黑子收敛起了所有的残暴和凶狠,努力忘记那个垃圾桶的所在,把所有的过去都埋葬在记忆的最深处,给封奶奶呈现出了一个猫咪全部的温柔和美妙,甚至发挥聪明才智到极致,学会了一样新本领:听门铃——封奶奶听力有些不好,偶尔会听不到门铃响,延误开门,所以她明确指示过黑子要学会听门铃,好及时给她提醒。

现在,封奶奶家的门铃就响起来,可封奶奶打着均匀的鼾声,还在香甜地午睡,黑子急忙跳上床,伸出爪子,轻轻拍打封奶奶的手背,让她醒过来,待封奶奶戴上眼镜,下床来,然后领着她走到大门口,打开房门。

门外,是一位老奶奶,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咪。

那时,黑子还不知道,随着大门的打开,他的幸福时光将随之终结。

封奶奶偶尔也去老年大学,去了就和其他老人讲黑子的趣事,一来二去,她成了众人眼中的爱猫人士。有个老姊妹要搬到儿女们身边居住,就把自己刚刚买来的一只纯种波斯猫送到了封奶奶家。

这只猫通体雪白,无一根杂色,两只眼睛一蓝一黄,晶晶亮,如同钻石,小女生,封奶奶叫她小白白(很拗口,完全可以叫小白,但封奶奶偏偏叫她小白白)。小白白尚未成年,但是已经俨然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和气势:走路时,目不斜视,步伐矫健而优美;坐下后,上身笔直,姿势仪态万方;饮食必定在专用的盆里,绝不随便在地上捡拾东西吃;即便在沙发上,也不随便乱坐,一定坐在专门铺设的小毯子;更为关键的是,大小便并不去猫砂盆(封奶奶让她和黑子共用一个猫砂盆,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让她态度坚决地弃之不用),而是用抽水马桶——杂技演员一般蹲坐在马桶沿上,努力把便便排泄在马桶里,而后,探头闻闻,又像杂技演员一样踩着边沿,转到摁钮旁,伸出小爪一摁,便便都被冲走了——此举不但另封奶奶目瞪口呆,惊喜万分,就是黑子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只小白白还是猫吗?

封奶奶给小白白排便拍了视频,发到朋友圈,很快,传为美谈,广泛流传,小区里很多闲来无事的大爷大妈们纷纷慕名前来拜访封奶奶,一坐就是半天,就是为了亲眼目睹一下小白白的壮举。

封奶奶的晚年生活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和忙碌,整个人都为之精神焕发,每天都把小白白奉若上宾,小白白的一举一动都让封奶奶看做圣旨一般:小白白偶尔在黑子的饭盆里吃了几口猫粮,封奶奶就把那个小盆划定为小白白的御用,黑子不得再用,然后随便找来一只缺边少沿的旧碗给黑子当饭盆;黑子不小心走过沙发上那块小毯子,小白白大惊小怪地尖叫抗议,封奶奶马上下旨,黑子以后不得在沙发上起坐,否则就要罚饭;为了确保小白白一尘不染的白,封奶奶天天不厌其烦地帮小白白洗漱,反过来,却让黑子两周洗一次澡……

对这些,黑子都秉承“温良谦恭让”的原则,默默承受着,唯独有一点,深感可气:小白白明明不会听门铃,但是,每当门铃响起,见黑子一起身她立即也起身,而且,总是一马当先赶在黑子之前,跑到封奶奶身边提醒有客人来,弄得黑子有失职的负疚感——封奶奶也的确认为黑子偷懒失职,有好几次,打开门后,都向黑子投去愤怒不满的眼神。

黑子对小白白的投机取巧沽名钓誉深恶痛绝,却无计可施,因而深深的陷入失落的深渊。他蹲在沙发下面,仰头看着趴卧在沙发上的小白白,百思不得其解:小白白怎么会这样讨主人欢心呢?怎么样才能让主人像以前那样欣赏自己呢?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先和小白白搞好关系,由此入手,再赢得宠幸。他把两只前爪搭在沙发边上,努力伸长脖子,去舔舐小白白的鼻子和脸,舔得均匀而柔和,小白白微闭着眼睛,惬意地享受着。等到黑子舔舐完了,讨好地喵喵叫了两声,刚想说说知心话,小白白一爪子把他拍开了。

黑子沮丧之极。只得又回到窗台上,凝望着远处的小花园,望着望着,蓦然,深藏的某些回忆涌上心头,泛起了浓浓的忧伤。

黑子的忧伤随着大黄的到来越发沉重。

大黄是只蝴蝶犬,男生,尾巴竖起来的时候,毛绒绒的像只球一样。是封奶奶的儿子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说是给封奶奶解闷。

“让我孙子来陪陪我多好!”

“您孙子不还得上学吗?您愿意您孙子以后一事无成吗?”儿媳笑语盈盈,语气半嗲半真。

封奶奶无语。

黑子在一旁琢磨:来陪陪封奶奶怎么就会一事无成呢?琢磨来琢磨去也无解,不过,很快他就无暇顾及这个问题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更为不解的事情:小白白居然和大黄成了好朋友。他们互相亲昵的搂搂抱抱,啃啃舔舔;互相追逐嬉戏,你追我赶,你藏我找;你枕着我的身子睡觉,我咬着你的尾巴走路,吃饭也把小脑袋拱在一个小碗里一起吃,惹得封奶奶开心不已。

大黄也想和黑子套近乎,可他摇摇摆摆地一跑近黑子,黑子立刻惊恐地跳到窗台上,拱起腰,怒目圆睁,尾巴上竖,嘴里呜呜地发出恶狠狠的警告,一副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样子,吓得大黄掉头鼠窜。

黑子不但自己敌视大黄,而且还试图阻挠小白白和大黄亲近。小白白和大黄嬉闹时,黑子就气鼓鼓的卧在一旁,冷眼观瞧。等到两个家伙玩累了,互相依偎着睡觉时,黑子很严肃地走到它们身边,盯着它们一圈圈的转,百思不得其解:

猫和狗自来就是“宿敌”,小白白怎么会和大黄成为朋友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转着转着,黑子伸出小爪子,一下子把大黄从小白白身边拨开来。大黄正睡得香甜,迷迷糊糊得也不睁眼,四爪朝天,继续呼呼大睡,样子可爱之极,而且很快又依偎到小白白身边。把黑子气得又开始转圈,转几圈,又伸出爪子,想拨开大黄,不料却惹恼了小白白,她一爪子挠在黑子的鼻子上,疼得黑子呲牙咧嘴地一声惨叫,他想冲上去教训一下小白白(真打起架来,黑子有绝对的信心打赢小白白),可担心封奶奶不高兴,只得忍气吞声地回到窗台上,舔舐伤口,暗生闷气。

不过,这种局面没维持多久,因为大黄突然死了。黑子对大黄的离去表现出明显的开心和轻松,精神抖擞,食欲大增,小白白则看上去极度悲伤,一天半没有进食,趴在窝里没精打采。小白白的“仁义”让封奶奶更是怜爱有加,把她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冒着霏霏细雨,专门去宠物用品店买来一大包价格最昂贵的猫罐头,黑子以为自己也会美餐一顿,结果在喂食的时候,被封奶奶反感地撵开了:

“没心没肺,无情无义,没你的份,走开!”

远远地,看着小白白独享着至臻美味,黑子万分落寞。再次遥望那个小花园,他蓦然有了回家的冲动,那么强烈。

街心花园原来堆放垃圾桶的那个角落,现在已被修葺一新,还安置了一盏路灯,路灯下,是一张红色的长椅,白天不时会有市民在上面休憩闲坐,现在是午夜时分,只有黑子蹲坐在那里。

那天,一群老姊妹又拉帮结伙地到封奶奶家欣赏小白白的排便绝技,黑子趁机跑了出来。从步行楼梯一阶阶下到一层,又出了楼道,黑子一下子有些慌神,他久居室内,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在窗户里看见那个花园就在不远处,现在出来了,却一片茫然,不辨东西,不知远近,眼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吓得他一下子躲进了花丛里,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小心翼翼地出了小区,来的大街上,沿着墙根,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找寻了一夜才终于来到街心花园。

但是,垃圾桶不见了,家也就不在了。

黑子不知道再往哪里去,白天他躲在花丛里,夜晚才来长椅上独坐等待。

等待谁?

黑子不知道,只是冥冥之中觉得一定会等到谁。

这个“谁”是在第三天深夜出现的,那是一只黄色狸花猫,没有尾巴,而且残缺了一只耳朵,看上去滑稽又可怜,尽管如此,黑子还是从对方鼻子上那个显著的白点一眼就认出,那是他最小的一个弟弟,这个弟弟小时候和他关系最好。黑子欣喜地围着小白点猫转圈,不停地去舔舐对方的眼睛还有鼻子,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的身份,所以并没有拒绝黑子的示好,却没有类似的回应,只是冷冷地告诉黑子自己很饿。

黑子自从离开封奶奶家,就一直食不果腹,刚刚捡拾到一根残缺的鸡腿,还没来得及吃,就藏在不远处的树丛里,现在兄弟说饿,他立刻跳下长椅,跑进树丛,叼来那根鸡腿,放在弟弟面前。

小白点毫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黑子,一口把鸡腿叼在嘴里,飞快地大快朵颐起来。他蜜口香甜的吃相,让黑子饿意再增,他喵喵叫了两声,意思是说一起分享,然后,俯身也想去吃一口,不料,小白点猛地扭过头来,凶神恶煞般地一口咬在黑子的耳朵上,用力一扯,黑子的半个耳朵瞬间没有了,钻心的疼痛让黑子一声惨叫,一下子窜出几步远,再抬头看时,小白点已经叼起鸡腿箭一般逃窜而去,转眼消失在了树丛后面。

黑子离家出走,封奶奶有些伤心,在小区里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这天,又经过那家宠物店,就把黑子失踪的消息告诉了那个一脸春光的小女生,并顺便打探黑子的出身和来历。小女生告诉封奶奶,听说黑子原本就是一只野猫,看来野性未改,不喜欢被约束,又回去当野猫了。封奶奶似乎终于为黑子的失踪找到了释然的理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张嘴还要解释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转身回家喂小白白去了。喂完小白白,封奶奶把黑子用过的东西都收拾了起来,以免睹物思猫,收拾妥当,抱着小白白坐在沙发上,正准备看电视,却接到了一个老姊妹的电话,说在小区花园里看到了黑子。

封奶奶一听,抱着小白白就出了门,按照指点来到小区花园的紫藤花架下,却只见一位矮胖的保洁阿姨在那清扫落叶碎花。

“我的黑子呢?”封奶奶问。

黑子死了。

保洁阿姨没有让封奶奶看到黑子的尸体,说是太惨了,怕惹老人伤心难过。封奶奶迟迟疑疑地问怎么个惨法,胖阿姨一带而过地说很惨,她看了都难过。

封奶奶心存疑虑的嘟囔说,黑子原本是一只野猫,生存能力应该没问题的,怎么还死的那么惨呢?

保洁阿姨一下子转过身来,一脸惊讶:

“你这只叫黑子的猫怎么会是野猫呢?死得这么惨,一看就是家猫啊,从你家出来,不会找吃的,也争不过那些野猫,当然就活不下去了啊!”

封奶奶一脸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