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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石板街走到从前

来源:新华日报 | 胡 弦  2018年09月13日08:15

河下镇在淮安楚州区,在那里游览时,印象最深的是铺路的石板。

运气很好,一路大雨,临近镇子时,却住了雨脚。我和朋友从小车的铁壳子里钻出来,看见许多人也正从屋子里出来,街道由冷寂变得热闹。那些青砖黛瓦的建筑,古意盎然,使我在某些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看到的人都是古人,影子,晃动在从前的某个朝代里。

街道边的石头也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丢在墙旮旯杂草里的一块没用的石头,或是摆在墙根下做凳子用的石头,猛一看,觉得很普通,再看,感觉就不一样了。它们身上坑坑洼洼,由于岁月的磋磨,有的甚至褪尽了当初錾凿的痕迹,变得圆润光洁,有点像古老河滩上的卵石。

岁月如流。这样的词有多么准确,看看这些石头就知道了。

很容易辨认出来它们当初朝上的一面。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凹坑、车辙印,不见了尖锐的棱角,有些石头由于磨损严重,呈现出柔和的曲线。我踩着积水过去,在这些石头上站了一会,心中感慨万端:有什么能禁得住岁月的击打呢?连坚硬的石头到最后都摆出了这样的姿势,仿佛当初强硬的立场和世界观都改掉了。

这种石头,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扎眼的。我到后来才注意到,这不光是因为它们的外形,还因为它们的颜色。它们大多是土黄或者透出点红色的麻石,一块一块,像固体的阳光,带着一点温暖,一点黯淡,与青灰色的镇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从前的辉煌,历经岁月淘洗遗落下来,是否就该是这种颜色呢?

除了堆积在院子里的和零星散置的,许多这样的石头还在被使用。小镇深处,古意更浓,老巷子弯弯曲曲,旧民宅瓦椽不整,老店面窗铺半朽,随便走进一处宅院,都能在浓重的湿气中嗅到深长的历史气息,雕花窗棂、檐兽、陶缸、红木桌椅和青花瓷器上幽幽的釉面,隐隐透出了前世的热闹和繁华光泽。据说明清鼎盛时期,这里有22条街,91条巷,会馆、寺院林立,商铺鳞次栉比,私家园林比之扬州城内的高堂曲榭毫不逊色,但现在大都已毁去,所遗不过十之一二。

这些石板皆非本地产。史料记载,当初盐运盛时,大运河、淮河上来往的舟船,去时载盐,返回时捎带石板压船,卸于河下,富有的盐商便购来铺路。数十年下来,这里的街道上铺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石板。原来,像那些从远方迁居小镇的人一样,这些石板都曾随船只旅行,沿着古中国庞大的水系,压着波浪、涛声,最后落户在这里,成了古镇的居民。仅仅探究一下它们的来路,已是一段传奇。

然后,它们以最低的姿态,托举着小镇,使它达到了繁华的顶点。

这曲折的石板上,走过最多的大概就是盐车。明中叶以后,淮北盐运分司等盐务机构由涟水迁至河下,沿海各地所产淮盐,全部运到河下,经检验抽税后再分运各地销售。这么一个小镇子,成了全国食盐的集散地,一时运输商、盐商云集,这里也成了运河边至关重要的商埠。这些小小的石板街,都是当时北盐南运的重要通道,狭小的巷子里,竟然曾呼啸滚动过影响整个国民经济的商业洪流。

除了盐,还有粮,还有竹木铜铁……自明代起,湖广、浙赣、江南等省漕粮必须经此地停留,等待漕署官员查验成色数量,方可北上,而回程之船携带的商品亦在此集散。永乐年间平江伯陈瑄创办清江造船厂以后,这里更是成为造船物资的集散地。如今在河下镇的街巷里,还可以看到打铜巷、钉铁巷、估衣巷、竹巷、绳巷等街道。每个名字里,都可窥见当初商业经营的品类和其盛况。

商业的发达,许多外地人纷至沓来,聚居于此,带来了更多的尘世浮华。“十里朱旗两岸舟,夜深歌舞几时休。扬州千载繁华景,移在西湖嘴上头。”这是明朝邱浚描写古镇盛况的诗句(“西湖嘴”即今河下镇——作者注)。还有琵琶刘街、花巷街、菜巷街、西湖嘴街、粉章巷、干鱼巷等众多见于典籍的街巷记载,都是从前的生活画卷留下的印痕。这些遗落在书籍中的诗句和名字,根本不用深究,只要稍微看一眼就能让人心旌摇荡。

富庶还养护了这里的深厚文脉。从元朝起,山阳县儒学就建在这里。清代,镇上的“桂宦”藏书楼闻名天下,《西游记》作者吴承恩也生活在这里。据统计,仅在明清两代,这里就出了2名状元、1名榜眼、1名探花、11名翰林、67名进士、123名举人,有户人家甚至出了6名进士。一个小镇有这样的科考成就,海内罕见。想象吧,曲折深巷的院子里,曾飘荡过多少朗朗的读书声。而当报喜的骏马跑过,伴着清脆的马蹄声,又有多少人的心也像这石板一样,迸发出了璀璨火星。

这石板上还招摇过皇家的辇乘。康熙、乾隆两帝数度南巡都经过这里。“运河两岸周鹅黄步障,包荒中间,错落点缀亭台殿阁,间以林木花草。时在春末夏初,林花萱草牡丹芍药绣球一一争妍,由西门至于府前,家家舒锦悬灯,户户焚香燃烛。”(《淮安河下志》卷13)这样的文字,是皇帝们奢靡巡幸的实录,是盐商极尽献媚邀宠之能事的见证,也是古镇繁盛的最好注脚。

少数的石头则见证过更久远的历史。这里是古代名将韩信、梁红玉的出生地。韩世忠、梁红玉曾驻兵于此与金兵对峙。金戈铁马的杂沓之声,给这座古镇平添了许多铁血内涵和坚硬的元素。

征铎、霜迹、黄河淮河运河的涛声、深巷卖花声、酒旗招展声、吆喝声、吴楚燕晋各地的方言……在巷子的随便哪个地方静静站一站,都会有亦真亦幻之感,过去的时光和现在的时光交融在一起,历史深远的回声悠悠传来。无数风景在回声中浮现,无数人间烟火、歌舞升平和繁华豪奢依稀可见。

但所有的烟云都跑过去了,只有这座镇子还留在这里,只有这些老石板还留在这里。坑坑洼洼的石板上,踩来踩去的已经是现代人的脚步。要经多少脚步、车马的磨损,才能造就这些坑洼?岁月是峥嵘的,而这些石板的外表却越来越随和、温婉,棱角却都已失去,像磨损了边角的古籍。

俯视一下这些坑洼,让人永远无法停止怀想和叹息。一块块石板,是一部部无字的书。

我们顺着一条小巷走到尽头,登上几十级台阶,就站到了古运河的大堤上。运河水在静静流淌,虽然多日落雨,河水也不见汹涌之势。一条古老的河,由于见过太多,也许已变得宠辱不惊了吧。回头看镇子,许多屋脊已落在脚下。地势低于运河,这该是镇子得名的原因吧。

雨又下起来。我们顺着来路往回走,镇子重新变得空阔。迷蒙的雨雾中,那些饱经风霜的古宅,像重新回到了古代,石板也全都湿漉漉的,晃动着明亮的水洼。物换星移,一切都变了,只有雨还没变,还和古代时一样,倾泻在石板上,使这些石板凉凉的,像是历史最后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