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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住秋风

来源:今晚报 | 何 申  2018年09月13日07:39

或许是今年夏伏过于炎热与潮湿,令人煎熬,故秋意乍现,就如同盼到久违的朋友,在夜幕的凉爽中情不自禁地兴奋与埋怨——秋风,你为何姗姗来迟!

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的《秋词》一诗,应是描写秋天的上佳之作:“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里的关键是,此时刘禹锡正遭贬郎州,即今天的湖南常德。一般说来,秋风袭至,寒水连江,黄叶飘零,面对此景,又是被贬之人,心情不会好到哪里。然刘禹锡则不是,秋风秋叶反倒激起他昂扬向上的斗志,一句“便引诗情到碧霄”,让后人敬佩至极。

郎州的秋天是怎样的一个过程,我只能揣测个大概。但若说塞北山里的“三秋”,我还有些亲身感受——京师北望,燕山深处,秋来,先为初秋,此时白天依然很热,又称“秋老虎”。但这时湿气会很快消退,干燥的热风变成主角,这对庄稼的成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即“晒米”。比如高粱,先前伏天,雨水将地里的养分输入高粱粒里成“浆”,用手一掐,一汪白汤,只有初秋的热气,才能将其渐渐烘干成粒,终成粮食。其他农作物,道理亦同。

我在乡下插队时见到——尽管这时节陈粮已尽,菜粥当家,但社员决不“啃青”,因为那漫山遍野,一株一穗,看似青绿,实则是未来的“公粮”和家中仓格里的口粮。一年初秋,我和几位大学生闲谈,就讲了对初秋的感受,“不得热风熏陶尽,哪有新粮成型时”,他们听了说很受启发,说应在大学里再接再厉,把学到的知识打牢做实,如同一颗饱满的种子,日后走入社会,才好尽快开花结果。

再说中秋。中秋是塞北最美好的时节。现在说最美,多是说色彩,尤其摄影爱好者,扛着长枪短炮翻山越岭,去寻斑斓多姿入镜。而先前让山里人喜爱的,是这时庄稼熟了,园里地里随便划拉一下,就有东西可以入口。烤玉米和红薯就不必说了,有一天起早割豆子,太阳尚未露头,地里挺凉,干了一阵,队长发话,烧点豆子吧,众人欢呼。弄捆半干半湿的豆枝,点着,大烟大火,豆荚噼里啪啦炸响,然后地上一片黑灰,熟豆子就在其中。顾不得烫手,争相拣着吃,香得不行,吃罢全变成猪八戒,黑嘴黑手。至于苹果和梨等,当场是可以管够的,只怕你没有那么大的胃和好牙口。于是树上树下,一边干活一边说的都是:你吃几个了?更欢乐的地方则是在场院——分粮食,月光明亮,排着队,大人不吱声,孩子乱窜,生产队长喊着骂着,小队会计看秤记数,然后是欢天喜地推着沉沉的独轮车回家。

到了晚秋,天气就凉了,山地变得空旷辽阔,蓝天万里无云。生产队里干些收拾梯田坝沿儿的杂活儿,社员家也做些过冬的准备,男人进山打柴,女人借驴碾米。公社领导检查工作,大队干部陪着吃派饭……这时我们知青有了盼头,秋风吹罢,寒冬将至,就可以回城探亲了。

我那时学着写诗歌,县文化馆的老师来,夜里和我聊到刘禹锡,说要学人家的大境界,并问我想写点什么,我随口说就写《秋风快快吹过》吧。转天,我送二斤挂面给生产队一户人家。那家妇女才四十多岁,最小的孩子不到三岁。她春上还下地干活,后背疼得不行,去县医院瞧,是癌,治不了回家来干耗,全队人都跟着心焦。进屋,见她正强忍着疼痛给孩子做棉衣,一针一线,串串汗珠,我心如刀绞。她谢了我说:老天爷咋就让我过不去这秋天,这棉活儿还得做些天呢!

我不知那天是怎样出了她家院门,在晚秋的长风中,泪水悄然流下,心中充满自责。见到文化馆的老师,他又问我,想好怎么写了吗?我说想好了,题目变了,就叫《挽住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