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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8年第2/3期|周齐林:盲者的爱情

来源:《黄河文学》2018年第2/3期 | 周齐林  2018年09月13日07:13

八岁那年,表哥视力突然下降,到了次年秋天,他的视力已经降低到0.05,巴掌大的东西放在眼前,只能看到十分模糊的形状。疾病的猛兽,早已隐藏在他的眼中。上帝拉下了黑夜的帷幕,面对无边的黑暗,年幼的表哥内心感到无比惶恐,他喊着,怕,娘,天黑了,我怕。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我看见小姨轻轻地把年幼的表哥揽入怀中。面对可怜的孩子,小姨经常补偿性地给表哥做好吃的。温暖的阳光下,表哥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捏着泛着油光的鸡腿贪婪地啃食着,而不远处,小姨的眼里蓄满了辛酸的泪水。

在村里,原本胖乎乎的表哥一下子从孩子王变成了受人欺负嘲笑的瞎子,曾经被他欺负过的童年伙伴,趁他独自出门的空隙,冷不防迎头一脚把他踹倒。只听沉闷的一声响,他摔倒在地,满脸灰尘,有时牙齿碰在坚硬的石头上,渗出鲜红的血丝来。他挣扎着爬起来,却无处还手,曾经的小伙伴站在不远的草垛上,朝他大笑。年幼的表姐匆忙从屋子里跑出来,挥舞着木棒,嘴里大声呵斥着。

从表哥跌入黑暗那刻开始,小姨和姨父就早早地给他安排好了一生。他们打算让表哥二十岁就结婚生子,孩子由他们俩抚养成人,等孩子大了,就有人给他养老送终了。在上帝这双巨手的设置下,一切仿佛弥漫着宿命的意味。后来,表哥从南方回来的舅舅送给他一个收音机,在收音机的陪伴下,表哥不再孤单。一天,在收音机里,他听到了一个盲人学习按摩而后努力拼搏的故事。他紧抱着收音机,内心热血沸腾,迅速抓住身旁的一支笔,写下了那个盲人学校的地址。

1998年,那个燥热蝉鸣不已的夏天,在表哥的一再坚持下,小姨让我随她一起送表哥到北京一个专业盲人技术学校学习按摩技术。那一年,表哥正好二十岁,恰是小姨计划安排他结婚生子的日子。表哥骨子深处隐隐流露出来的那股倔强劲,似乎在暗暗抵抗命运的安排。他用沉默来抗拒跟村里一位聋哑姑娘结婚,一脸固执地来到了北京。

在轰鸣的火车声里,表哥紧抓我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在他兴奋而又复杂的表情里,我隐约看到他心海里的渴望和恐慌。固定的铁轨把人带到未知的远方,表哥不想沿着父母给他早早设定的轨道走完自己的一生,村头那条蜿蜒着伸向远方的铁轨,火车奔跑时发出的呼啸和轰鸣声,可能给了他更多的启示,让他深陷黑暗之际还残存着一丝对未来的幻想。

抵达北京时是深夜,我被眼前繁华的都市夜景所吸引。回去几天后,表哥告诉我,在这个专业的盲人技术学校里,他忽然有一种回归大家庭的感觉。身边都是身体有缺陷的朋友,上帝在造人时仿佛打了一个盹。面对又盲又哑的朋友,他忽然感到,原来自己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来自集体的安全感忽然让他感到很踏实,再也没有人用异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有一次,他肚子疼得难以忍受,老师见了,让他躺下,而后在他小腿上足三里穴位按了不到一分钟,适才那股腹痛瞬间便缓解了许多。这短短的一分钟改变了他,让他开始对盲人按摩技术充满了兴趣,很快他就像换了个人一般,脸上时常洋溢着积极的笑容……

福祸相依,我们不曾想到一段美丽的爱情正在前方等待着表哥。上帝在关闭他双眼的同时,又给他带来了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眸。

是个阳光满怀的午后,堂姐牵引着表哥在大街小巷逛着,时光的脚步仿佛轻缓下来。在乡村时,那些沉闷悲苦的时光正慢慢抽离而去。在堂姐的住处,表哥认识了同在北京的美兰,这是个爱笑而又害羞的女孩。第一次见面,美兰瞬间就被表哥俊朗乐观的气质深深吸引,相处了几个月,他们便在一起了。这种恋爱带着一种痴狂,她几乎一点也不在乎对方是一个视力只有0.05的盲人。你不得不相信,爱情的光亮仿佛一根蜡烛般瞬间照亮了表哥幽暗的内心。以前每次独自出门,为了安全,表哥总是朝黑压压人群多的地方走,过红绿灯时,他只要看见一群十分模糊的黑影在眼前闪过,就迅速跟着人群往前行走。曾经出门时需要面对的层层障碍,如今在一个女孩手牵手的带引下,变成温暖爱情的有力见证。一个人出门时的恐慌与孤独,慢慢变成了两个人的温暖与快乐。每次他们手牵手出门,总会引来路人的不解和议论。在无边的议论声中,表哥满是汗液的手慢慢地抽离开来,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女孩却又重新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

那个寒风呼啸的冬天,美兰鼓起勇气把表哥带回了家。两天两夜的颠簸,到离家不远的县城时,他们满脸疲惫。在县城的小旅馆休息了一晚,次日,他们又上路了。美兰的家在大山深处,她扶着表哥穿行在茂密的山林间。在穿过一条窄小的田埂时,表哥一脚踩空,跌落在水田里,浑身沾满泥巴。美兰一脸心疼地把他拉起来,他却嘻嘻地笑着,嘴上不停地说着没事没事,恰好洗一个澡。满身的泥泞似乎隐喻着表哥之前所经历的疼痛与忧伤。现在身边有一个心爱的人陪伴,他反而一点也不觉得苦了。远处的树林里传来鸟的鸣叫声,婉转,轻盈。

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美兰帮他换好衣服,他们又上路了。一直到黄昏时分,不远处村落的炊烟升起,他们终于顺利抵达。在一个小院落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表哥礼貌地叫着岳父岳母,圆睁着双眼,假装成一个正常人。尴尬的情况终于出现,美兰的父母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帮忙杀鸡。表哥抓着鸡头,头晕目眩,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面前拼命挣扎,鸡毛落了一地,随风而起。他犹豫着,心头一狠,一刀斩了下去,却斩到了自己手指上,顿时鲜血直流。老母鸡扑腾着翅膀慌乱地跑到院落的藤蔓里躲了起来,他紧握着自己的左手,站立在飘荡着丝丝寒气的院落里,耳边是美兰的哭喊声以及她父母争吵怒骂的声音。表哥木木地站立着,仿佛看见了美兰父母一脸惊愕的表情,温热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那天,表哥面无表情地蜷缩在屋子的一角,陷落在自己昏暗无光的世界里。走了一圈,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隔着几个房门,表哥听见美兰和父母激烈的争吵声:“他连一只鸡都杀不了,以后还怎么养活你?”“可他人很好,很爱我。”那一声声混乱的激烈的争吵像针一般扎在他心尖。次日吃饭时,美兰的父母问表哥,以后怎么养活美兰? 表哥一时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忽然又信誓旦旦地说,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就是把自己饿死,我也不会让她挨饿。屋内顿时陷入无边的沉默当中。

小姨在得知情况后,催促着我们赶紧上路,把表哥接回来。真是丢人现眼啊!小姨发着脾气。转身却又自言自语道,我可怜的孩子,都是妈妈害了你。是个天空飘着细雨的午后,表姐带着我出现在美兰家门口,我们迅速把表哥接走了,像是接走一个丢丑的孩子。美兰一直抽泣着跟在身后,默不做声。在人流拥挤的汽车站,她紧握着表哥的手,像使足了全身的力气。表哥一点点地抽离开来,转身离去,眼角却溢出一滴泪。

对表哥的这段感情,小姨持反对的态度,她担心这样一个身体健康、活泼漂亮的女孩,表哥肯定招架不住。即使两人结了婚,未来也难以保障。说到底,小姨担心身处黑暗之中的表哥受欺负。

过完春节回到学校,表哥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身心俱疲。他强忍着装出高兴的样子去上课,一下课,整个人又跌入无边的恍惚和忧郁之中,神情呆滞。一个雨水肆意的午后,当他午睡起来,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有气无力地打开门,耳畔瞬时就响起了美兰熟悉的声音。像是一道明媚温暖的阳光,在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美兰的出现驱散了他内心深处的阴霾。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像是怕再把彼此弄丢了一般。

从北京盲人技术学校毕业后,在朋友的推荐下,表哥在广州白云区红星工业区一家小小的盲人按摩店上班,美兰暂时回了老家。从北京到广州,安顿好,表哥身上穷得连买一床被子的钱都没有了。他不敢问小姨要。失明以来,多年的治病颠簸,已耗光家里的积蓄。小姨红肿着双眼在我母亲面前哭泣时,显得无助而可怜。冬夜,屋外寒风呼啸,表哥躺在店里窄小的床板上,紧紧蜷缩着身子。此刻,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身上,依然抵挡不住彻骨的寒意。他穿上衣服起床,在屋子里不停地走着,以此来汲取一丝温暖,想着撑到月底发工资就可以了。半个月后,心思敏感的老板发现了他的困境,他才有了一床过冬的被子。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表哥说,那一晚,他紧抱着被子,像幼时躺在妈妈温暖的臂弯里。小姨得知这些事情后,眼角溢出一行行辛酸的泪水。

这些弥漫着表哥私密气息的故事,每次都是他喝得微醺的时候讲给我的,他的脸上总是闪烁着异常丰富的表情,在这样长久的回顾里,他像是又把往日的疼与痛经历了一次。

没有厚实的物质基础的维护,他和美兰娇嫩的爱情之花,很容易遭受残酷现实的摧残。那段时间,表哥经常陷入对未来的焦虑和恐慌之中,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以后如何养家糊口?思来想去,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表哥偷偷和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小的盲人按摩店,他不敢问父母再要钱,向朋友东拼西凑了一些。

店开起来了,刚开始有四个盲人师傅,后来慢慢增加到了七个。生意也时好时坏。一次,一位比较苛刻的外地老板嫌技师按摩力度不够,手法粗糙,嘴上就骂骂咧咧的。你到底会不会按?这个脖子上挂着金项链的人忽然大声呵斥道。按摩的王师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给吓住了,怔了一会儿,大声反驳道,我一直都是这样按的,你要是不喜欢就换人!话刚说完,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王师傅脸上。王师傅一下子掐住了那人的脖子,那人翻过身来,把王师傅摔倒在地。打闹的声音引起了震动。那人要求技师道歉。为了不把事情闹大,表哥一直赔着笑道歉。近乎哀求的表哥刚凑过头去,那人甩手就是一巴掌,大声喊道,道歉?道歉有个屁用!这一巴掌,似打在了所有盲人师傅的脸上。有人操起了一旁的家伙,有人把门关上,渐渐地包围过去。

那位老板的朋友见事态难以控制,从裤兜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表哥,而后硬拉着老板出了按摩店。表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把那两百块钱给了王师傅,安慰好师傅后,独自在休息间的小板凳上坐到深夜,很晚才回去。

盲人按摩店是正规的经营场所,不是发廊也不是沐足,没有掺杂任何杂质,没有客人敢轻举妄动,门中央镶嵌着的那块透明玻璃,随时都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一层薄薄的纸横在中间,没有谁敢轻易捅破。一次,一个四十来岁的台湾老板在店里上了一个钟后,紧接着又买了四个钟,拉着一个年轻女盲人按摩师的手让她上门到家里按摩。女按摩师叫李梅。台湾老板满嘴酒气,死死拽着李梅的手不放,李梅白皙的手被拽得通红。后来,在表哥的再三劝说下,李梅才挣脱开来。酒轻易间暴露了人卑劣的欲念,老板的无理取闹,其实是一些客人的心理。

每个人既是肉身沉重的大象,又是灵魂之眼微弱的盲人。用自己的灵魂之手抚摸肉身,熟悉与陌生之间,其实与盲人摸象如出一辙。人承载着自身这具沉重的肉身,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始终扮演着盲人的角色。膨胀的欲望和潜伏在暗处的隐疾,突然就暴露出凶残的面孔,让人陷入无边的黑暗里。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遭人举报,表哥的盲人按摩店遭到了查封,理由是无证经营。店被查封的那一晚,他们几个盲人在窄小的宿舍里喝得烂醉。表哥借来的一万两千八百块钱赔了个精光,他该怎么面对父母和女友。早些年为了给他治眼病,家里已经欠下了不少外债。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栋烂尾楼时,表哥忽然停下来,摇晃着身体走进屋内,冲着空荡荡的楼大声呐喊着,那一声声回腔,仿佛能传遍整个夜空。

几经倒闭和关门之后,表哥位于市中心的盲人按摩店终于慢慢走上了正轨。很快,又发展了四家连锁店。

2005年年底,表哥把健康美丽而又举止大方的表嫂带回老家,瞬间引起了整个家族的震动。表嫂的出现无疑给表哥攒足了面子。村里也有不少说风凉话的人,说娶个老婆算啥能耐,能不能生出娃来还是另外一回事。这话传到小姨妈耳中,噎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表哥回来的当天深夜,昏黄灯光的映衬下,小姨趴在窗户外,静静地听着屋内的一举一动。姨父在屋里拿眼瞪她,说哪有这样做妈的。直至屋内响起一阵细小微弱的女人呻吟,小姨才窃喜着回到屋内。

次年年底,表嫂生了一个胖小子,足足六斤六两。一个静谧的黄昏,姨妈抱着孩子沿着村里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遍,孩子响亮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村庄。三年后,表嫂又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娃。

表哥脾气温和,丝毫也无老板的架子,从底层摸爬滚打一步步走过来的他,深谙盲人按摩师的心理。那些聚焦的灯光和羡慕的眼神里,其实倒映出他人生路上的辛酸和屈辱。现在,表哥有一个健康贤惠而又善良的妻子,两个健康可爱的孩子。灿烂的阳光下,我看见六岁的表侄子一脸细心地牵着表哥从车流穿梭的马路上走过。

周齐林

20世纪80年代中期生。有作品百余万字散见于《青年文学》《山花》《清明》《作品》《鸭绿江》《北京文学》《散文选刊》《青年作家》等,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获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等。

刊于《黄河文学》2018年2/3期散文专刊“ 风物记”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