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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9期|王恺:雨期的浮生六记(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9期 | 王恺  2018年09月12日07:15

雨期爱游泳。她从小体育课就很糟糕,每次要达标,花钱贿赂同学去代跑代跳。学校虽然也挂着重点的牌子,体育课极其松散,那时候,这些项目与高考无关,她只是假装奋力地跑着,跳着,到了关键时刻,就溜回到自己的角落,看一个个子和她差不多,但是速度比她快一倍的女孩子代跑。

体育老师未必不知道,也装作不知道,这体育老师也是走关系进来的,秃顶、大肚子,完全没有一点让人能联想到他和体育有关的东西,可他就是。最夸张的一次,示范篮球的时候,他被篮球绊倒,一下子滚在操场上,连着滚了两下,没有办法爬起来。中学生的同情心很是稀薄,大伙都没心没肺地狂笑起来,雨期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其实她很同情运动细胞差的人,相比之下,不随着同学狂笑,她觉得会受到更大的打击。

就因为体育一直不好,造成了她的体态不舒展。

别的少女,胖有胖的丰腴,瘦有瘦的骨感,可她总是佝偻着,胸在慢慢发育,肚子年轻时候不明显,到了三十五岁,像皮球一样胀起来,无法收拾。她明白自己的短处,格外想改变,穿宽袍大袖,幸亏现在流行这一类,笼统得像个罩子,把自己的大胸、大肚子,还有不美妙的粗壮的大腿全部罩在里面,有阵子觉得自己仙风道骨,有阵子觉得自己像个民国的叫花子,视乎那天的心情而定。

只有在泳池里,她觉得快乐。

这是个不高档的游泳池,就在她家附近的社区里,来的人以大爷大妈为主。和他们比起来,雨期觉得自己还是能看的,换上雪白的泳衣,睁大了迷惘的双眼,糊里糊涂地从更衣室走出来,她觉得自己这时候最可爱,很快把自己扔进水里,在水里,没有人看清楚她,只看到她一点点的白色的泳帽,像个小姑娘。

小姑娘,她喜欢别人这么叫她。

出租司机问她是不是还在上大学,她恨不能多给人十块钱小费。

这次她又把自己扔进池子里,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满脸厌烦着,姐姐,你不能好好地从扶梯下来嘛,这溅得我这一身——雨期欢快地想逃远,她心里告诉自己,没说我,没说我。可是这女人不依不饶,说你哪。

欲哭无泪。

以往她总是抵抗她父母勒令她相亲的关怀,她觉得他们并不关心她,很大程度是为自己的面子帮她找着对象,他们也确实不够关心她,关心在她二十八岁的那一年已经用光了。他们给她介绍了会计、博士、泌尿科医生、IT公司行政、小商品市场合伙人,那时候他们规定的择偶条件严苛,毕竟觉得她还年轻,所以要求男方身高一米八以上,不顾她只有一米五九的事实,还得意洋洋狂笑,我们东北人就是要大高个。

没一个成功的,原因很简单,简单得几乎不用重复,互相看不上。在女性的求偶意识不强烈的时候,她像个冷冰冰的气球,没人想把她抱在怀里,她还是处女,从大学就没有谈过恋爱。她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那时候专门穿些直到膝盖的裙子,都是淘宝爆款,露着自己的下半截胖腿,傻愣愣的自以为有风情,也真奇怪,就没一个人想睡她。

少女的时候,雨期被男人盯梢过,吓得她妈妈天天接送她上下课,尤其是晚自习,雨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一点能被成年男人看上,家里的郑重其事,让她觉得自己格外骄矜起来——二十八岁的时候,这种骄矜变成了漫无目的的骄傲,她觉得自己美,那些男人并不觉得她美。

再加上她在北京,工作又不稳定,就是一个小公司的市场负责人,男人们也不那么积极。

三十五岁的这一天,受了被别人叫姐姐的刺激,雨期决定去相亲。

父母亲已经遗忘了她的这一需求,或者说装作遗忘,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定要装作不存在,不过还是很快张罗起来,毕竟是自己女儿。

第一次约在麦当劳。

还是王府井的麦当劳。

雨期恨她妈,恨介绍人,恨对方,她恨不得向所有人宣布,这是我十年没进来的地方,我要去三里屯北区。

她心灵的呐喊并没有人听见。

这家麦当劳最多的就是赖着闲聊的人:身份不明的乞丐,鬼祟的精神病患者,逃课的中学生,穿着稀脏的学校制服在角落里互相抚摸,那男生长得獐头鼠目,她觉得他发育不全,女生倒是皮肤白净,有种清澈感。她恨恨地看自己身上穿的套装,她要穿艳绿色的长裙——就是她喜欢的一个布衣品牌,可是她妈妈根本不让她说话,逼迫她穿上那件她唯一的浅灰色套装,像个办公室角落的不敢声张的女人。雨期不是这样的人,她觉得她是火,她是闪电,她是办公室的偶像,她没事也要自拍三百张,她有浓烈的红唇,还有夸张的大眼睛,还有鼓胀胀的胸——她不至于没人看。

在她心目里,自己是卡门一样的女人,只是更高雅,更精明。

对方倒是一个人来,个子不高,父母亲显然放弃了身高的要求,疑似不到一米七,出奇的壮实,介绍人说他在体校工作,聊了几句才知道,他曾经练习过拳击,但是没有得到过任何名次,靠亲戚关系,在郊区的体校谋得了这一职位。

他有张面目模糊的脸。

雨期完全记不得他的长相,就记得眉毛光秃秃,尽管他没有肚子,也没有秃顶,可是她总觉得,他和她们的中学体育老师有相像的地方,大概都是失败者,她想,他们的脸上,有股子还没有成功就认命的神态。

雨期的母亲借故走开,雨期知道这男人不会有主见,直接地说,我们坐十五分钟,然后就散。

男人一愣,随即笑了。他大概没见过雨期这么直截了当的性格,不过这似乎也满足了他的意愿,于是坐下来,反倒放得很松。

拳击?拳击就是出腰和腹部的力量,你有力量,你就可以练习拳击。

能减肥吗?

当然能。

瘦下来快吗?

看你吃什么,吃肉当然不行。

男人的眼光开始巡视雨期的胸和肚子,看到胸,他眼睛微笑了下。这增加了雨期的自信。

我当然要吃好的。雨期愤然宣布。自从她胖了之后,凡是有人劝她少吃,她都生气。因为她觉得吃逐渐变成了生命里的重要乐趣,她没有男人,没有性生活,没有赚很多钱,可是每天晚上吃一顿好的,这个钱她是有的。

离开这个其貌不扬的拳击教练后,她想了个办法甩掉了她的母亲,去了芳草地附近一家隐秘的日料店,那是她接洽业务的时候,一个一米八高,英俊极了的日本男人告诉她的:这里是他的食堂。男人是做公关的,知道怎么和女人调情。

从此这里成为了她最美妙的喝酒之所在,她点了烤多春鱼、烤三文鱼头、北极贝和甜虾刺身、萝卜和风沙拉(其实就是东北的拌萝卜丝外加大量木鱼花)、烤紫苏鸡胸肉、温拌海鲜色拉,最后是海盐冰激淋收尾,外加两大杯冰冻麒麟啤酒,喝到一杯半的时候,雨期觉得,去你妈的男人,老子自己挣钱自己花,不是天下最美的事情?

她妈妈以过来人的经验知道雨期的傲慢和不自知,但问题是说多了她也不听。雨期并不觉得自己不堪,而依然认定自己在婚恋市场上的高价——如果婚恋市场上普通男女摆满了货架,那雨期觉得自己是超级市场里的进口货货架,排在最前面。

总有机会找来:一位清华的四十多岁的未婚博士正在觅终生伴侣。这消息不知道怎么就被她妈妈打听到了,辗转托了几个人,才把雨期推荐出去,可是雨期丝毫不觉得这是好机会,站在镜子前面,试自己的设计师长袍,这是她新近狂买的一位设计师,据说拿过奖,一件衣服上有无数飘带。雨期穿上,倒像一个苹果公司新出品的电脑垃圾桶,圆润闪亮,外加系在外包装上的两个蝴蝶结。

再怎么说不是好机会,心里也明白,这还是个机会。还是被押送去了,母女俩别扭着,巴巴结结走进三里屯的一家云南餐厅,这家餐厅刚开还行,可是开了一段时间后,果汁兑了水,烤罗非鱼简直就是三个月前杀死放冰箱冷冻的罗非鱼的尸体,干巴菌也都是假冒伪劣,对方死约这家。按照介绍人的说法,这清华博士热爱高雅生活,可照眼尖心亮的雨期看来,这都是假高雅,她手里有一系列北京时髦馆子地图,因为做市场的关系,和各种公关打成一片,就讨厌过气的时髦餐馆。在她看来,这就是羞辱她——明知道自己胖,还不把有限的热量都花费在顶尖时髦的食物上。

说是这么说,真吃到那些虽然不新鲜,但热量饱和的食物后,雨期还是迅速安静下来。博士迟到,雨期母亲说是要等,雨期非要自己吃了一款青芒沙拉,又不甘心地吃了一大个破酥包子,这是她身为未婚女性的独立性,不能为男人饿着自己,尤其是未谋面的男人。

嘴边还有包子的残渣,她妈妈大力戳她腰,她才慌乱停了下来。对面男人头发稀疏,胡子拉碴,穿了件看上去不超过两百块钱的优衣库打折衬衫,看着她,满面严肃,倒像是来相亲的样子。

雨期不知道说什么好。早知道是相这种能让她哑然失笑的亲,她就宁死不来,她恨她妈没判断,更恨自己不坚定。

她自己的衣服都是上千的,优衣库是十年前的穿戴,自然看不上这男人,自己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可是女人不从衣品上看人,人品上也看不出来啊。

是多说话呢,还是装少女,她一时拿不定主意,那男人坐在位置上,倒也不拘束,直接说自己住在学生宿舍里,专业也不好,不像别的专业的师兄弟读博士期间完成几个项目,也能住得好,穿得光鲜——雨期心里盘算着,总不会结婚后要住在我家——果然这男人哭穷,说自己月薪在北京根本租不起像样的房子,毕业后住哪里都成问题,自己的师兄已经住在沙河了,还有师兄住在良乡,说完,就目光炯炯地看着雨期。

雨期的母亲不以为然,可心心念念人家是博士,觉得这样的人错过了也难找,也不嫌弃男人看着又老又脏,你来我往地攀谈。博士虽年纪不小,真没见过多少世面,或者说,见的世面都在边缘的学术圈里,攀上了某个著名的教授,前些天和某个诗人吃了个饭,都是天大的事情,得意洋洋说出来,雨期的妈妈不明所以,只觉得别人厉害。

雨期其实最自豪的是自己的胸部,虽然短小丰肥,胸大确实是不争的事实,这博士一边说着自己的学术地位,一边时不时把目光抛过来几秒,充满了不洁的感觉。雨期也不是没见过这些,可是平时里那些是客户,这个,是没有可能的相亲对象,愈发尴尬和恼怒,但也无计可施。

回家又是一场大闹。

没几天,又来了一个相亲对象,这位是同事偶然说起的,比她年纪小,在IT公司做市场,和她算是广义的同行,两人还是约在三里屯的一家意大利菜,这次这男人倒是欣赏这地方,两人一约,彼此都暗赞对方的品味。

雨期照旧浓妆艳抹,烈焰红唇,穿着黑白花的意大利小裙子,之前两人微信聊到身高体重,这男生说自己瘦,所以特别喜欢胖一点的女生,雨期听着也开心,这体重是她的心头大患,别人不能说,自己却还是知道自己胖。

可这胖是隐藏不掉的,真有人喜欢,那倒是货卖用家——她虽然还是处女,可是微信调情,倒是也不反对。

微信上看照片,那男人小眉眼,可是前面放了葡萄酒杯,倒也能遮挡眉目的不舒展,所以雨期还是反复看了那头像几次。她自己的照片,在阴影里,半边脸不见日光,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她自己这么觉得。不过细看,脸上的痘印,熬夜的坏脸色,被客户欺凌的皱纹,还有自己多年贪吃的痕迹,一样都躲不掉。

说是喜欢胖一点的女生,和真的胖,还是两回事。这男生神态自若地吃着刚烤出来的披萨,说自己是北京人,去过几次意大利,爱吃这种薄皮披萨,看雨期连着吃了三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丝的不信任,还有一丝轻视;说自己健身,健身房里最多的就是中年妇女,假装在跑步机上走来走去,完全减不掉体重。

这男人瘦小,就算是健身,身材也看不出好,显得干瘪难堪,穿的倒是她喜欢的西裤,可是短小的身躯,撑不起来那衣服。雨期对自己要求不高,看男性还是很挑剔的。她完全不明白这男人来相亲的目的。

也许和她一样,只是家里逼急了?是打发一个无聊晚上的好方法,也许什么都不为。

她就算是笨,也听得出对方话语里面的点滴不认同,心里怒骂,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可是嘴里还不能说出来,现代人维持自己的社交理性,也都憋出一肚子火来。男生说自己家住在郊区,早早需要回家,否则没有地铁,吃完披萨,各自付账,完全没有请客的意思,也完全不问她住在哪里,就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顾。

从那天起,雨期决定,自己要做自己的主人,要么找个爱胖子的男性,要么就不找——让我减肥,为什么我要为男性的欲望改造自己?她再次发出天问。雨期虽然瞧不起那些微信上的女权号,可是平时想的,也都是些平权观念。

这人的微信倒是还一直留着,没有删掉。以雨期的抓马风格,本来立时三刻就该删除了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忘了,直到过年收到这人的群发短信,才恨意满怀地删除了他。

终于又有人给雨期介绍对象,她社会关系众多,做久了市场,热爱攒各种关系网,微信群就有一百多个,很多都是她发起的。

她给农村来的女实习生找高档的甜品店店主,拉进群里,她认为那才是上档次的活法,不管别人热爱还是根本拒绝,她不听,在她看来,不喜欢甜品的人就不配活,可以吃到打折的甜品还不满足?终于把女实习生骂得心服口服,从此热爱甜品;她每晚发的自拍照,都是把自拍杆对准自己和甜品,做出可爱的表情,我是很卡哇伊的,你们不觉得?

一度她管自己叫甜品女郎,后来有人留言她是甜品小公主,其实是一个疏于联系的四十多岁无聊的党报记者,看她打满眼影的大眼睛随意留言,她就莫名高兴,从此这个名目就成了她的个性签名,每晚发的时候都强调,甜品小公主给你送深夜福利哦。配合着高高的自拍杆下显得尖了点的脸。

她给新项目介绍投资,给各个平台介绍项目,渐渐人们都认识了雨期,一个穿红短裙露着粗腿的女人,热爱社交网络,拥抱新媒体,热情无私地帮助人,觉得自己是有社交天赋的——也就是有个别成了的交易,不过是做了新经济涌动初期的皮条客,她丝毫不以为意,觉得自己是新涌现的互联网经济小公主。

别人勾兑之余不忘感激她,说她人美心甜,于是这个称谓取代了甜品小公主,成为最新的标杆。

说到底,她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有“人美心甜”这句话,对于雨期就够了。

终于有一天,某个她已经遗忘了为什么建立的群里,有个福建姑娘加了她,说是有好事。姑娘客套了几句,甩过来一个男人名片,说此男四十一岁,是自己的老乡,也是好朋友,未婚,还会看风水,一直拜托自己找身体丰满的姑娘。“就想到你了。”

按照道理,这种话,雨期在三十五岁以前是肯定要反驳的,可因相亲渐渐增多,知道有些话直说有直说的好处,没有勃然大怒。会看风水?怎么回事,不是以看风水为业吧?雨期没有细问,而是默默准备加这男人的微信名片,可还没等她加,对方已经加她了。第一句话,就看出康先生的温柔,说是听朋友说雨期事业有些不顺利,也许是需要调换下办公场地或者家里的风水,一点没涉及相亲的事情。看起来真会说话。

也许是看雨期的微信头像,明眸大脸,颇为有福,看着就有几分欢喜,雨期不由感叹起来,那个介绍人真是个好姑娘,幸亏自己没有怼回去。

对方喜欢丰满,见面前,雨期就没有刻意选择宽袍大袖,而是一件少女图案的卫衣。越到中年,越是喜欢往年轻打扮,年轻时候看老阿姨描眉画眼,总有几分不屑,自己也到了这天,不由有几分寒意——不过雨期是吓不倒的,她也没有那么多细腻的感想要抒发,穿着粉红色的卫衣和牛仔裤,雄赳赳气昂昂约到了三里屯边上新开的手冲咖啡馆。两人都有微信,想来也是好认,在雨期最近的观点里,和男人交往,越是轻描淡写,说不定成功几率越高。

康先生长着皱巴巴的脸,显然微信上的侧颜经过了不少美化,远远从咖啡厅门口进来,人倒是干瘦,看上去木无表情。雨期没有见过多少会看风水的男人,以为康先生那叫神态自若,其实康先生是觉得此咖啡厅一片暗黑,巨大的水管露在外面当装饰,正门正对着卫生间,非常不吉利,他是想趁早逃窜,可是刚进门,已经看到粉红色的雨期坐在那里,像朵正在开放的月季花,北京二环边的,虽然常见,可是热情,如果你不嫌弃她过于沾染污浊的空气和油污,那倒也是一朵娇花。

康先生勉强坐了下来,两人寒暄几句,雨期嫌弃他瘦、黑、老,可是看他穿着大方自然,手上戴着卡地亚手镯,又觉得对方器宇不凡,也凭空多了很多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康先生倒是不讨厌雨期这种傲慢自大的,仿佛什么都见过的口吻,就因为这种自大里面有种种放大的自我,实际还是个小女孩。他见多识广,倒是觉得有几分怜惜,两人谈得不免多了起来。

谈了一会儿,雨期上厕所回来,桌上已经没有人了。雨期心慌意乱,再努力寻觅,康先生已经坐在角落里,面色不好。雨期问他,您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我去给您端杯热水?她嗓门大,几步跨过来,倒像跑步前行似的,其实只是她心慌。

好不容易有个男人愿意和她攀谈,千万别像巫师一样,随时随地穿上隐身衣消失。

康先生常年走江湖,人人对他敬畏有加,却都是只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很少有人能看出他的不适、不爽、不舒服。雨期初次见面,除了人胖,小肚子鼓胀胀,别的也没什么不好,还关心人,打扮不佳,穿乱七八糟的卫衣,拿着廉价的美国包,倒是很宜室宜家,不由一阵感动,悄声对雨期说,这里风水不好,我们走吧。

康先生面色苍白,像受了惊吓,雨期想这亲相的,像修仙小说的开头,没啥好说的,再回头谈男女常见的工作啊,收入啊,不好意思了。

她倒是很关心这里风水有什么不好,康先生不肯说,说自己还有事情,下次再约。男女相亲,有意思双方会暗示,雨期笨手笨脚,倒是康先生,送她上出租的时候拍拍她的肩膀,她心里一动,坐在车里,又一动,康先生的长相缺陷,就忘记到爪哇国去了。

第二次见面,是两人相约打羽毛球。以雨期的性格,几百年都不会去参加这种活动,她答应康先生之前,至少征询了五六个闺蜜的意见。

“我不想去。”“干嘛不啊?还能减肥。”

“我怕自己动作不好看。”“你不矮,你比我还高,你穿那件黑色套头衫去,显得瘦。”

“我怕对方打球后看不上我。”“你不去他就看上你了?”

“我不想去。”“你去吧,正好看看他脱了长裤什么样。”

“我不想去。”“他有钱吗?没钱没房倒是不用去。”

“我不想去。”“必须去,你再不去就嫁不出去了。”

虽然闺蜜之间未必有多少真心,这几句话还是有真实的考量在。雨期白衣白帽白球鞋,一身少女装束出现,球打得不好,装备是齐整的。她和一切不专业的人一样,幻想自己装备齐全,就能成为高手。

康先生没有穿短裤,雨期没法看清他的体型。他还是瘦弱,不过并不苍白,这次认真看他的长相,有点像个沿海地区的苦出身的农民,穿着加分不少。康先生穿最时髦的运动类服装,显示出腿部的肌肉。不能不说雨期见多识广,这康先生是莆田人,还真是沿海农民出身,近年出入高档场合,早已经洗净了泥土气。

两人愉快地开打,没两下,又是康先生出了事情,他一跳,落了满地红色的游戏机代币,滚了个漫天花雨,绿色肮脏的塑胶地面,倒像炸了一地鞭炮。

雨期不知说什么,只是问,这什么啊?康先生脸色再次凝重,满地爬着捡,半天才说,这是自己做法事用的东西,不能有闪失。雨期看他脸色不好,于是也走过去,打算趴地上共同捡,却被呵斥住了,说是女人不要碰。

雨期在旁边只能装傻地笑,尽管自己工作久了,这样的人倒是也没见过。说他歧视女人,可是他明显对自己有好感;说他没啥毛病,可是最近两次的见面,这人也太神神鬼鬼了。

雨期好不容易有看上的男人,这康先生看似条件不错,但又处处有古怪。

不知道他主业做什么,说起来看风水是他的副业,并不指望那个赚钱,雨期只看过他看风水。还帮她看过一次。康先生并不上门具体指点,他那派走的是奇门遁甲路线,据说传自清宫,康先生的师父至今还经常进故宫的图书馆去查资料,康先生说自己的师父结交的都是上面的人,有些零碎的小事让他办。他看风水,可不是为了挣钱,纯粹是帮忙,发善心。

他看雨期的生辰八字,看了之后大笔一挥,写了个条子,让雨期在屋子的西北角添一只红色花瓶,正南方不要放置任何和动物有关的东西。雨期本身不相信这些,无奈康先生面色凝重,显得郑重其事,于是回家照做了一番,没成想,突然在公司升了一级,这让她顿时对康先生崇拜起来。

她在公司已经有近十年的工龄,可是一直没有提升,其实领导实在看不上她那种装腔作势训斥人的架势。最近公司业务不好,走了不少人,为了巩固军心,只能给最卖力的员工升职。雨期不会管这些,她只管自己的想法,在公司,越发卖力地训斥新员工,弄得人看到她害怕。

另一方面,她又是公司朋友圈里最卖力点赞的人。新来的员工,都受过雨期姐姐的点赞,她自来熟,是一切人的大姐,谁有不明白,都要被她骂明白了;谁要有不服从,也要一一给她骂服从了。

回到康先生的风水这事儿,这种关系,给钱不好,不给钱,又说不过去。

于是请康先生吃饭,继续交往。

吃饭对于雨期是天大的事。

雨期在城里把自己当名媛,在北京这种地方,论资排辈,数数真名媛,一辈子也轮不到她。她自己不这么看,仗着自己公司做的工作一部分是和餐饮有关,特别爱往热闹堆里凑,哪家新开的餐馆,她一定是第一轮在朋友圈刷,热情地加餐馆老板的微信,并且经常给餐厅老板拉生意,说什么可以九五折之类——事实上人家在大众点评往往才九折。可这种自来熟,混久了也有好处,总不免别人送个茶,加赠个餐后甜点啥的,这些更被她大晒特晒,生怕埋没了那价值二十块钱的玩意儿,久而久之,她也真在许多城中新开的餐厅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餐厅做的开门生意,真有身份的,不太会留微信,也用不着留;像雨期这种卖力吹捧,认真付钱,从不忘记替餐馆吹牛的,不是第一等客人,也不是坏客人。至少不会喝酒喝到深夜一点,拖着服务员下不了班,还不好意思赶她。她是那种看到老板过来一定要愉悦地抖动着自己肥硕的小身板,跳起来打招呼的那种。

两人找了家鳗鱼饭,说是难以定座位,雨期出面,哪有搞不定的?人家把她们安排在最靠近吧台的角落里,说是可以看到日本厨师做饭的好位置,一个胖大的中年男子,看着油腻腻的,在那里费力地捏着饭团。

北京流行请日本师傅,可是这家餐馆并没有下那么多本钱,只不过请了个不靠谱的小餐馆的师傅,说是和某某寿司大师学过,其实是打下手一个月就被赶走了。可是这餐馆老板是媒体人出身,特别善于吹牛,找来一些媒体朋友,外加公关公司,把这师傅吹嘘得神乎其神,以至于看他捏饭团的黄金位置,需要提前一周才能预订到。

这种好地方,雨期哪里能错过?她百般努力,尽心结交,最后找了自己做公关公司的师姐出面,认识了这家餐厅的老板,从此之后,定这个黄金座位只需要提前三天。这也成为她的社交法宝。常听到雨期用豪爽的声音给餐馆老板打电话,我今晚要,就要嘛,麻烦你了,哈哈哈。

这家餐厅其实迅速走了下坡路。毕竟师傅一般,吃地道日料的,看不上;凑热闹的,又嫌弃这里贵。老板故作声势打造了一个提前一周定位的模式,几乎难以为继,也就雨期热情始终,继续和老板玩着这种游戏。

康先生莆田人,海鲜吃过不少,听雨期把这家餐厅说得这般重大,不由也认真起来,还是老样子,穿一身黑色的运动服——为了让自己年轻,他常年穿运动服装,最好是帽衫。

康先生准时出现,没想到雨期去得更早。她一改前几次穿着随便的样子,这次是正式晚装,整张脸涂得雪白,只有大红唇,大眼圈,越发显得丰容盛鬋,隆重异常。

先是各种下酒菜。

雨期毫无例外地赞美,好日本啊,好新鲜啊。天知道,她只不过去过日本三次,一次还是随旅行团,可是那口气,就像在日本生活了半辈子。

康先生吃不出好——莆田人过去虽然穷,海鲜吃过不少,这芥末章鱼显然是超市里买来的货色,可是他看着雨期那么热心地表演,害怕显出自己的不识货,也卖力地说,好吃,真好吃。

最后是鳗鱼饭,热气腾腾地端上来。这家餐馆随着生意渐渐变坏,服务员也换了一波接一波,不再像开始时候那么虚张声势,说自己的鳗鱼饭是现杀现做现端上,最好也要尽快食用,现在只是往上一放,转身就走,只能雨期卖力介绍,这家的鳗鱼,是现杀的哦。

她尽力表现自己的精通熟悉又见过世面,另一方面,她又本能觉得,还是要表现得像小姑娘比较好,那样男人会觉得这样的女人天真可喜。两种情绪环绕在周围,弄得她一会儿发痴,一会儿熟稔,不知道如何表现是好。

康先生只听介绍人说雨期在北京工作十多年,什么事情都能搞定,有背景,并不知道她的真底细,看她说话吞吞吐吐,只觉得她是不是还有更多的心思,也不敢尽情显露自己的底色,配合雨期演出,赞美这顿饭,那不新鲜的鳗鱼,居然还有刺。两人各怀鬼胎,把个冒牌的精品日料店,真吃出了一顿美餐感。

如果真不是到了山穷水尽,康先生也不至于打雨期的主意。

康先生的叔叔,是莆田人中少有的不靠开医院走上成功之路的男人,也就成了家族榜样,他的房地产事业比天还大,机场里都有广告,莆田人提起他来,也都是敬佩之意。康先生的爸爸很早就放弃了自己的医院事业,在弟弟那里帮忙,尽心尽职地做着建材把关的职务,可是还是不够勤勉,因为一次瓷砖的生意,被对方以次充好,榨取了近百万,叔叔纪律严明,将自己的哥哥降职为普通采购,康先生的爸爸,不禁在家破口大骂。

这位康老先生个子矮小精瘦,穿着背心破口大骂,恍惚是在自己家的园子里骂偷菜贼。莆田人流行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哪里有过这种事情?他骂自己的弟弟不学无术,还整天拿着几本书冒充认字;骂自己的弟弟不要脸,给父亲盖房子,还逼迫自己这个穷哥哥一起出钱;骂自己的弟弟做派粗糙,整天把脚搁在办公桌上,还经常在办公室光着脚,一看就是吃番薯长大的。

事实上,康先生父亲、叔叔这辈都是吃番薯长大的,那时候没有别的可吃,就是吃各种各样的番薯,番薯粉、番薯干、煮番薯,哪怕他叔叔已经在全世界各地广有豪宅,还时不时煮一碗番薯吃。

康先生那时候大学还没毕业,还幻想在叔叔的企业谋一职位,听见父亲这么大骂,不由心生反感,不过有什么可以辩护的?他也想不出怎么说。很快,他就得其所愿,去了叔叔的公司,在销售科做一名普通销售,这种家族企业,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关系,这名销售不像外面应聘来的大学生,没那么难过,业绩不佳,可是也没有多少压力。

就是这个阶段,康先生发现自己喜欢胖子。

他自己也是随父亲的消瘦体型,可是叔叔一家却很奇迹地发福,包括自己的两个堂哥,一个堂妹,丰腴得很。堂妹在国外读书,回国过暑假,那圆熟的体型恍惚是个小球,穿粉红色的少女名牌,感觉线要绷开,艳丽地扎进他眼睛里。他喜欢那一闪而过的半圆的胸。

没想到叔叔家的生意那么容易就败落了,投靠了错的领导,该官员被双规的时候,叔叔也被关进去两年。房地产生意本来就是花银行的钱,这下好了,一分钱贷不出来,几个堂兄妹都早早出了国,留下他们这些非直系的亲属在这里顶着,根本支撑不下去。

莆田的特产是医院,不是房地产。康先生家族这时才明白这点,可是也无计可施,他上的一个“三本”,在哪里找工作都是难题,不得不回到县城,和父亲重新搜索活路,他的白领生涯,短短三年就结束了。

父亲说自己要开个餐馆,让他帮工,他哪里肯。

康先生自从逃离了父亲的卤面摊子后,就再不愿意回到莆田,可是莆田人规矩比天还大,到了各种祭祀节日,归根结底还是得回去。别人回家都是衣锦荣归,几乎全是各地开医院的,回家的动静就是掀翻整个破败的小城。

尽管在外发财的人多,城市还是不行,处处低矮破旧,这点上,莆田人和潮汕人相似,说是有乡土观念,但是真投资到当地,谁都不愿意。县城还是凋敝,倒是一些沿海的大屋子,铺陈得气派排场。康先生去参加一个亲戚家的长辈生日会,那亲戚的儿子在北京上海各有几家大医院,专治各种阳痿不举之类的男科病,这种病说治不好就治不好,不中断给人喝各种草药汤即可,人家也不能来质疑,要是来问,就很简单呵斥,是你的体质问题。很简单就家财万贯了。

这种钱来得容易,更要铺张地花出去,给老爹庆生。找来了五十个车模和豪车在现场表演,一群少女,衣着古怪,在海边的大院落里搔首弄姿,也算是一时之盛。那大宅虽然大,无奈院子更大,显得像个空旷的古代陵园,康先生和一群亲友们在院子外旁观,只觉得烈日凶猛,人世苦悲,自己混不成功也罢,成功了,究竟如何庆祝,那更是值得思考的大命题。

莆田乡下流行各种牌子的葡萄酒,也是近年的习俗。酒桌上一上就是一打,这种场面,这都是小钱。他边喝边和旁边的人骂骂咧咧,咒骂人生,咒骂社会,烈日下就是海,远望只有荒芜的一片蓝,蓝得刺眼。康先生觉得自己和家族被时代的热闹抛弃了,别人都在卖假药治性病,就轻易发了财,只有他的爸爸,规规矩矩卖着卤面,做着社会底层。他在外混了几年也是毫无前途,越想越是心灰意冷。大家都还穷着也算了,可偏偏别人发了家,就他们家被时代抛下了,特别的惨淡。

直到坐对面的老先生看上了他。老人家光头,黑脸,乍一看,像寺院门口的金刚,可细看,眼神极锋利,一眼瞟过去,就能让人一哆嗦。这位前辈是专职看风水的,并不是莆田人,今天被医院大佬请来看看墓地风水,没成想,看到了长相古怪的康先生。

康先生脸狭长,下巴尖,在相书里不是好相貌,但是他手厚指头长,看着有几分古人相,有点像是明清肖像画里的人物。老先生正在找助理,一般行走江湖,没有助理不行,不能什么事儿都自己出面,正好前任助理号称家里长辈生病,拿了拖欠了几个月的薪水后再不出现,一事无成的康先生出现得正是时候。

随即是几年的荒唐岁月,康先生由不太复杂的青年变成了历经世事的中年,这助理不好做,完全是一部骗术大全,偏还遮遮掩掩,不能光明正大教给他,需要他一点点去领会,学得分外吃力。康先生大约天生带了几分江湖气,并不惧怕堂皇地从各路客人那里拿钱,最辉煌的时候,也去给香港半山的豪宅看过风水——他的不少行事做派,都是那时候学会的,别的莆田人尽管发财,还是不讲穿衣打扮,他却是山青水绿,穿得有几分像职场精英,有时候需要装神弄鬼,才穿上麻布长袍。

雨期就没有见过四十多岁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在她的职业生涯里,要么见的就是公司员工,讲究的是黑西装、白衬衫,不讲究的是牛仔裤,外加优衣库的格子衬衣,以雨期的时髦指数,对优衣库是深恶痛绝,看职场精英的正装,她又看不懂。毕竟不做时尚,她的经验,基本来自于几个嫁入豪门的老同学的指点,给老公买衣服的经验传递到她这里,本来是需要她发出阵阵惊羡的配合声的,或多或少也学了很多豪门品牌知识,穿西装一定要穿什么牌子,鞋一定要什么牌子,都是些常在时尚杂志内页上出现的大牌。

突然有了个活生生的康先生穿着这些,在她面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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