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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8年第9期|葛水平:活水

来源:《人民文学》2018年第9期 | 葛水平  2018年09月12日07:21

二十五

窑窗被月明悠长的清辉照亮,人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李夏花想起了从前唱过的一首儿歌:

月明月明光光,

闺女下河洗衣裳,

洗得小手白光光,

蒸好馍馍你尝尝。

山神凹的月明让她看见了一种久违的寂寞,婉约而又灵秀的耐受河带走了她的大嘎。傍晚时分她去看过大嘎,放在一眼荒废的窑洞里的山神凹故去人,横在窑洞里等待他们在世的未亡人。

她的大嘎在等谁?

很宽广很深厚的寂寞覆盖了她,是最令人恐怖而又无奈的寂寞啊。

曾经的窑洞里发生过多少不尊重万物的事情,她不能不善待人世间的一切。傻女人代替她给了申老七一个孙子,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

申寒露听剧团的故事听傻了,他似乎看见自己满脸通红,就像傻瓜一样抓着那个装了蜘蛛的塑料袋子,透过灯光他发现蜘蛛在袋子里结了网,银色的线丝丝缕缕。

申寒露说:“我找了你十年。回山神凹是为了等你,迟早有一天你会回来,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要像这蜘蛛一样结网吐丝缠死自己,我不怕死,我就怕见不着你。”

李夏花寂寞地说:“回不去从前了。”

申寒露说:“你是不是在外久了,闻见了我身上腥臊难闻的气味?”

李夏花说:“不是。”

申寒露说:“你视我而不见。”

李夏花说:“死了。不是人的命死了才叫死,好多东西死了,最后才是命。”

峰回没有路转,一切未知去向不明。

李夏花说:“夜深了,我想歇息了,你回窑吧。”

流露出渴望的眼神蒙上了一层悲凉,时光让他们相遇,却又不能相守,真是盼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申寒露站在脚地上等待什么,李夏花打开窑门,夜黑如发,似网散开。曾经互相拥有的人,只有清白才对得起从前啊。

申寒露提着装蜘蛛的塑料袋子很无趣地从窑洞里走出来,身后的门咣当一声合上了。这个女人对他失了温柔,距离拉开了,他的任何伸手都是伤害,巨大的黑暗,没有人诉说。

他走到韩谷雨的窑洞里,韩谷雨在地上剪羊毛。

他傻傻地看,少有的很无助的样子。

韩谷雨说:“你咋了?”

申寒露说:“你小看我?”

韩谷雨笑了:“喝酒了?”

申寒露说:“没有,现在想喝酒。”

韩谷雨说:“喝。我炒俩菜。”

申寒露觉得,为什么就忘记喝酒了?要是晚饭喝点儿酒,或者事情不会是这样的结果。酒壮[屁] [从]人胆。

隐约听见申丙校的窑洞内有二胡声响起,悲悲切切的,很适合山神凹此时的夜。

申寒露问韩谷雨:“历史上的英雄,那些死了的英雄是不是很有意思?”

韩谷雨收拾了地上的羊毛,把剪过羊毛的羊赶进了羊圈,洗了手从院子菜地里摘了北瓜、豆角,一边切菜一边说:“没头没脑。你听书了是不是?”

他以为申寒露是听收音机里的说书了。

申寒露说:“我是狗熊。”

韩谷雨说:“你天天听书,听出啥了?糊涂过春秋吧。”

炒下菜两个光棍盘腿坐在炕上,酒是从供销社打来的散酒,没有酒杯,两个人就端着碗喝。开始是喝闷酒,韩谷雨没有想到李夏花回来让申寒露难过成这了,还想着分开这么多年,都是日鬼倒豆腐的事。这年头,早年的事,鬼混散时也就不惦记了,没有想到还真是有爱情在里面。

韩谷雨看到眼泪顺着申寒露的脸蛋流到领口上,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又流下来,再抹一把,眼泪没有断了的意思。

申寒露说:“我怎么办?我拿我没办法,也拿她没办法。我和她最近时突然就感觉很远了,我天天想的人,我怎么办?”

韩谷雨想着怎么办,自己也存在怎么办!

申寒露决定不顾一切去找李夏花。把那些不要脸、没出息、担忧都通通找出来,我就是爱李夏花,就是要娶李夏花,就是不想再失去李夏花。

这下反倒是韩谷雨开始哭了,说不出话。哭自己的一辈子,既没有申寒露的胆子也没有申寒露的爱情,羊皮给了无数,拿羊皮换好,可是啥是爱情还不知道。

两个人的酒喝到火候了,申丙校的院子里有人在唱戏,这些与他们俩都没有关系。

提着酒瓶,踏着月色,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寻找什么呢?为什么月出的时候山就高?为什么月黑的时候风就高?

申寒露在街道上喊:“高啊高啊高啊——”

韩谷雨也喊:“高个啥?”

两个人走到当街的老槐树下,老槐树真是太老了,树冠覆盖了街道,树干死了,七月的槐花有股股幽香仿佛一直要延续到秋天。两个人一拜二拜三拜,拜罢了往一个方向去,去找李夏花。从街道上兴奋的狗身边走过去,走过斗库的做豆腐窑,走过哭妇李晚堂的窑,走过郭淮宁的窑,走过申白露的窑,走到李夏花的窑前停下了。

申寒露说:“到了?”

韩谷雨说:“到了。”

申寒露说:“开门?”

韩谷雨说:“开门。”

申寒露说:“我恨你李夏花,我要在你窑门前立一晚上,这是老天爷的旨意,我申寒露现在是气旺神旺,我跟你不妥协。”

韩谷雨说:“不妥协。”

申寒露说:“我文化不高,自己知道多大分量,我不是娶媳妇说梦话,你就是我的媳妇。”

韩谷雨说:“你就是我的媳妇。”

申寒露冲着韩谷雨喊:“你没有资格!”

申老七从黑暗处腾腾腾走过来,羊肚子手巾扣在后脑勺上,两手插在上衣口袋,罗圈腿,重步。

“喊啥呢?俊杰娘不在屋子里,屋子里也没有人在。”

申寒露说:“申老七,你哄我呢。”

申老七打开门要他们看,果然里面没有人。人呢?

两个人在门墩上一边一个坐着,不知道要做啥,一个念头就是等,申老七腾腾腾腾走开了。

申寒露突然听见说“俊杰的干娘”,气就来了。

“申老七,你那娃是不是该叫我干爹!”

申老七回转身骂道:“你祸害人还不够?你个短寿的东西,迟早老天收走你。”

申寒露对韩谷雨说:“他骂我?”

韩谷雨说:“骂他。”

两个人起身冲着申老七走过去,走了两步就忘记了自己要做啥,站在黑夜里仰头看月明儿。

李夏花被人喊到申丙校的窑洞看擀毡捎带听戏,山神凹会唱两句的都在。

申芒种挤在听戏人中间,特别是看见翠红坐在炕上,也要挤到炕上坐。申丙校让他站着,坐炕是女人的专利。

炕是有功德的人才可以坐的。女人进窑说话吃饭都要坐在炕上,一铺炕有时候能放下七八个女人。

申丙校叫人来擀毡,正是剪羊毛擀毡时节。两个擀毡师傅坐在院子地上的席片中间整羊毛。

擀毡需要豆面,豆面有黏性,羊毛和豆面掺和在一起,怕虫蛀常要熬一些花椒水搅拌在里面。屋外,地锅里煮着花椒水,有花椒香味的热气弥漫着。

师傅用木帘铺平羊毛,赤着脚在羊毛上踩。申芒种看着稀罕也出去踩,脚心里痒痒就仰了头笑,不时看一眼窑炕上的翠红。

窑洞里没有人故意看他的眼神,他进来出去顾自多情着。

擀一领毡要用去两个汉子三天时间,擀毡的日子里,窑洞里显得温情脉脉,很多很多的细节都极其可爱。

从剧团回来的李夏花站在脚地上示范炕上的女人们唱《小二黑结婚》,毕竟是在剧团见得多了,指导也很专业。她先是模仿剧团导演说戏,她说:“四十多岁的三仙姑第一个出场,那是鬓插红花身着艳装,粉面朱唇老来俏,走起路来咯扭咯扭,脸上的粉都能撒一路。”

窑洞里的人听见咯扭咯扭一下子都笑了,炕上的李晚堂来回扭了几下。

李夏花说:“舞台上三仙姑的装扮,额头上涂着的那块圆滴溜溜的黑色印记要分外耀眼,那是三仙姑丑角的活标签。要打扮得风流妖冶,因为三仙姑喜欢招蜂引蝶又常常装神弄鬼的。”

山神凹人就看李夏花,心里想,当年的你也是招蜂惹蝶呢。

云手,台步,兰花指,每一句唱,眼神送出去时,腰身也跟着倾向一边。

李晚堂演三仙姑。坐在地上的申丙校腿上架着二胡,旁边有敲锣的和砸梆子的。先是三仙姑对镜理云鬓,丙校说“开始”。

李晚堂来了一段道白:“年似流水月如飞,朝去暮来紧相催,半世风流一场梦,春残花谢心灰灰。”

接着唱:

春天去夏天来从秋到冬,

三十年不觉到过了青春。

青丝发直蜕得遮不住头顶,

桃花面一条条满是皱纹。

当年的老相好再不见来往,

年轻人到俺家围着个小芹。

小芹像冬天一盆火,

我好像雪地里一块冰。

树上的仙桃惹人爱,

谁还要地下的老蔓茎。

李晚堂这一段戏抠了半天,翠红一直没有轮上,有人提议翠红唱一段《断桥》。翠红也不拒绝,整理一下头发,用纱巾当水袖,清了清嗓子要申丙校拉过门。

翠红唱:

西湖山水还依旧,

憔悴难对满眼秋。

霜染丹枫寒林瘦,

不堪回首忆旧游。

一屋人咧开嘴笑,细碎的灯光紧贴在翠红的牙齿上,偶尔仰头牙齿便闪出光泽,翠红的眼神随着剧情变得湿润。

那一瞬她忘掉了自己。翠红是西湖中的一条白蛇,李晚堂是沁河岸边上的三仙姑,她们把炕当了舞台。

灯光滋润得翠红肌肤如瓷,神清气爽,骨骼间飘逸着春水,寒星般的气息惹得在座的人心里乱乱的。

申丙校窑院里长着一棵梨树,遮天蔽月,有一股清香罩着窑院。擀毡的汉子龇开牙笑,也不管羊毛会不会刮进嘴里。正听得起劲儿呢,突然停电了,刚才的热闹立刻就安静了,梨树的影子就像墨一样泼在地上,青石板泛着灰白的亮儿,远处有人声吼过来,不知谁说了句:“有人发酒疯呢。”

敲梆子的重重砸了一下,申丙校扯着二胡拉了两声,有人要申芒种去看看为啥停电了,申芒种赖着不走。找电石灯的空隙里,李夏花说:“黑唱吧。”

兴头上的翠红说:“就黑唱就黑唱。”

又有人提议李夏花来一段,李夏花说:“反正黑灯瞎火,我也不怕丢人,来就来一段。”

黑暗中先是咿咿呀呀,抑扬顿挫了几句道白,接着就清唱了一段《皮秀英打虎》:

春光不用银钱买

春花年年为我开

与父春山把猎打

相依为命十数载

老爹爹进城去把兽皮卖

为什么日过午还未回来

电突然就来了。地上的李夏花,传神的眼睛,玲珑的骨架,抬着的手比成兰花指,她似乎有一肚子的幽怨、哀伤,她的俊俏与嗓音深入了在座人的心。她的好总是叫人看见,天生的狐媚样子,人们又开始害怕了,山神凹的日子,假如李夏花不离开,首要的是申国祥就没有好果子吃。

没有乐器,只剩下音韵了。

翠红不时甩着纱巾,不正经的表演让申芒种很希望那水袖一直甩到自己脸上,光脚走回窑闭着眼睛探过脸让炕上人甩。

李夏花停下唱,和窑里人一起看着申芒种的样子笑,申芒种也觉得自己是要朝着声色犬马的地方去了。

申白露在自己窑里听见窑垴上这久违的喊声,心里很不是滋味。叫了两个山神凹打扑克牌的后生,走上窑垴,拖着两个发酒疯的醉鬼回各自窑洞里去了。

同样的错误又在申寒露身上发生了。第二天半上午,睡眼惺忪的他起床后来到李夏花门前,门已经上了锁。

他的来财在猪圈里疯了一样号叫。申寒露扯扯嘴角,高昂了一下头,就近拖了一把锄头走到猪圈前。他还想着什么,可人飘飘忽忽,荡荡漾漾,像遗落在现实中的汉唐梦寐,他不是他了,懊悔得想和人打架,却举起锄头照着来财敲下去。

来财一下子就哑巴了。

二十六

申芒种站在窑窗前看马蜂留下的黑泊泊,说:“来财死了。”

樊迪在窑里收拾羊毛,趁着擀毡师傅在,她也想擀一领毡。

听见申芒种的话,她在窑里说:“红嘴白牙瞎说啥呢,叫申寒露听见了。”

申芒种也不回答,往窑外走。

日头灼热的光线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从日头升起的东天角逼出来,横亘在山神凹的中央地带。

申寒露也傻了,他没有料到的是,来财这么经不住打,这么突然,甚至没有任何过渡和前奏。来财两顿没有吃食了,它饿得不管不顾叫,饿着肚子就走了。

七月,申寒露有着怎样的情意绵绵,他看着围过来的山神凹人傻傻地笑了一下。无所谓,不就一头种猪,人都丢了猪算啥嘛。

申芒种很热烈地看着他,看着他干瘦而又僵硬的胳膊,酸麻得没有任何拒绝的力量。申寒露一定有一种惨痛和悲凉,此时,抱怨是没有用的。

韩谷雨跑过来,申丙校也跑过来,种猪死了只能吃肉。

申寒露说:“你们磨刀动手杀猪吧。”

山神凹七月割麦天杀猪,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申白露站在猪圈旁边阴沉着脸不说话,他捡起敲死来财的锄头照着远处狠命地扔过去,惹得鸡跳起来架着翅膀跑,狗发现了情况冲着这边跑过来。

申丙校递给申白露一根纸烟,他不接,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自己的旱烟,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照着申寒露打过去。申寒露也不躲,眼看要砸着头了,他歪了一下脑袋,石头砸在了肩膀上。

大伙商量杀猪的事,决定就在猪圈旁垒了地灶,正好有一棵树也好吊种猪。这种猪实在是太大了,和牛犊子一样。

申芒种躲在远处看申寒露,他听到妈妈在窑门口和爸爸说:“活该,早该叫他破财。”

这是一句没有意义的话,从妈妈嘴里说出来显得很丑陋,怎么能没有一颗善良的心呢?他不知道所有的不善良会有一种这样的后果,人总是喜欢一再开口、一再闭口表达自己内心的恶。

申寒露只重复一个动作,像夸张的傻笑,他的嫂嫂走过来看一眼又走开了。

他看见哥哥申白露腾地站起身,背着手在种猪身边走了一圈,眼睛盯着他,肚子里的气似乎比他还鼓胀。

为了实现这个蓄谋已久的计划,老天让申寒露等了十年。这所有的等待无非就一个,那就是为了说服一个女人爱他。半辈子走夜路心里总是悬着,悬着的心怎么能做好其他事情呢?

申寒露躲开申白露蹲着看杀猪,他把头一扬,侧向一边,不吱声,过了一阵回过头来,垂着眼看自己的脚尖。

申白露就站在他跟前又是蹙眉又是皱脸,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只狗走过来,申白露照着狗一脚就踢了上去,狗没有防备叫了一声跑开了。

“一个女人就把你弄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给祖宗丢人了!”

这句话是说申寒露。

是说申寒露朽木不可雕,是说他吃剩饭剩菜,幸福没找见苦了一家人。

申寒露满腹委屈,满腹委屈化作满腔悲愤。

申寒露一下人就站了起来,杀猪和看杀猪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盯着他看。

申白露的脸变得越发阴沉,牙齿像打鼓一样准备战斗,大伙纷纷腾开手准备拉架。

申白露迎上去说:“一个人有一个人样,一个紫有一种紫相,你要做啥?你知不知道你是高空走钢丝,胆子大,脑子发昏,开得了头收不得尾?谁会自己断了自己的财路,人家是肚子里面没有绝活,你那点儿绝活都叫你自己糟蹋了。你要咋?你还想咋活?”

申寒露心里想:不能和自己的哥哥吵架,咋都不能,但是,我不会舍弃李夏花,这个女人,死都得和我在一起。

她不是在剧团吗?那好,种猪也死了,正好去学乐器,学拉二胡,跟申丙校学拉二胡,去剧团找她。

申寒露梗着脖子说:“活人不能没有爱情。”

申白露第一次听申寒露讲爱情。

什么是爱情?庄稼人过日子,能把日子过下去就是爱情。

申白露说:“拿老掉牙的故事说古今,啥叫爱情?你把这俩字还辱没了呢。腰掉肋子稀的样子,能吃几碗干饭也不低下头照照自己。”

申寒露正准备反击,山神凹学校的放学铃声响了,学生娃蜂拥而出。

这时候申俊杰从学校方向跑过来看杀猪,申老七女人多远就张开手臂很夸张地喊:“小祖宗哎,放学了,灰头土脸一溜儿跟头就跑来了。哎呀,看看你那两只小猪蹄子手,抹得黑不啦叽。你呀你呀,奶奶的心尖尖肉哎。”

一场箭在弦上的事情就这样泄了。

申寒露觉得很没趣,起身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灶里噼噼啪啪燃烧正旺的柴已经快把水烧开了,两脸盆猪血放在地上,有苍蝇闻着味道来了。

种猪吊在槐树上,开水浇上去,剥完皮,开膛,大块的肉放在了案板上。

做豆腐的申斗库送来摩托车,申寒露一块块把肉放到蛇皮袋里,他得去荫城销肉。这么大的一头种猪,夏天放不住,赔了猪不能赔了肉,好坏得有点儿收入。

猪下水留给了申丙校。

申寒露留下一块肉让山神凹人吃,自己则骑在摩托车上狠劲发动了一下,带着情绪过了耐受桥往对面的山上走了。

这日子过得让申芒种想流泪。

正午,日头照着山神凹地面上一切生长的植物和家畜,懒懒散散的鸡们躲在阴凉处瞌睡。蒙了一层灰的猪毛上落了许多苍蝇,地上摆着杂七杂八的物什,空气里充满猪血味道,两束光照着铁锅里冷却的水,有一些小虫子落在水上面,形成一层皱褶,光和虫子的影形成奇妙的组合,迷离又玄幻。

申芒种觉得那水下的影子都预言了什么,他慢慢地站到锅边上,让自己平静地把目光沉到水下。用心看时,发现水下什么都没有,只有恍惚着的日头影子,和许多灰尘一起飞落在水面上,才会看见那是一些讨厌的难过。

水也有难过?

李夏花一早往枣岭上找小队支书王茂才开离婚证明,走上岭头时已是中午时分。王茂才家里有人喝酒,是说后山发现了天然气,准备开发,要占用农民土地。

一桌子人闹哄哄,王茂才让李夏花吃午饭。李夏花说有正事呢。王茂才笑着说,不吃午饭不打证明。

无奈,李夏花就只好留下来吃午饭。

李夏花和王茂才媳妇边搭话边挽起袖子走进厨房帮厨,不一会儿几个菜端上来。

王茂才尝了一口说:“这是谁的手艺?”

王茂才媳妇说:“是夏花的手艺,夏花在剧团当大师傅呢。”

怪不得,剧团的大师傅伺候一群口味刁的戏子,饭菜就是不一样。

划拳如同唱戏,渐入高潮,一拳一酒,捉对厮杀,拳打胜家。渐渐地脖子青筋跳起,拳拳相会,划出了门道来。

游戏中大凡带有输赢的都具有刺激性,撩拨得人兴致高涨,按捺不住,猜拳的人开始耍钱,十元输赢,输家喝酒,不一会儿,王茂才的眼皮下就高起了一沓零散票子。李夏花看王茂才正在兴头上,得空儿走近了递过来写好的证明和钢笔,顾不得多说啥话,王茂才提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告别出来,李夏花往公路上赶班车,山中走路从没有一条直路。山路是柔韧的、丰富的、亲切的,但山路又是起伏不平、崎岖陡峭、逼人的。绕过山梁,走上豁口处望着沟里的山神凹,努力辨认着自己的窑,离婚后就难回山神凹了。她想和申国祥商量下,看能否要了山神凹的窑,毕竟儿子还在废弃的窑里放着,她想着以后遇见合适的故去女娃给儿子大嘎娶一房阴亲,也算是对逝者的一个交代。

想起儿子李夏花鼻头酸了一下,泪眼模糊,由大嘎又想到了申寒露,这次见他,可能因为时间,总觉得心里生出了隐约的陌生感。两个人的脸上已难寻昔日的朝气与活力,平添了隔膜和沧桑憔悴。命运,到底对李夏花是过于刻薄了些,居家的日子需要延续后代,她知道她已经不可能了,风餐露宿,她的例假已经绝了。

她看到韩谷雨在山坡上放羊,四下散开的羊群,阳光灿烂,风送来一阵阵泥土的气息和野花的芳香,夹杂一股淡淡的膻味儿,羊们奔跑跳跃或温顺乖巧地低头吃草。李夏花不敢过多停留,心里默念着:山神凹,再见了!

二十七

放羊人韩谷雨望着错落有致、耳朵般支棱着的窑洞,屋顶的炊烟隐含着黛苔色的光泽,在夕阳落山时,凹里变换着深浅。那些窑洞,他多么希望有一眼炊烟升起,那里有等着他回窑的人。

耐受河泛着白光,有一群麻雀把山神凹苍茫诗意的窑垴上的炊烟扰乱了,人神共舞的山神凹,一切悲喜都在其间发生。而这些鸟,就是上传下达的天使,它们绕匝在山神凹人看不见的地方,也只有韩谷雨看得见。那群鸟起起落落,最后落在耐受河面上,远远看去,它们就像树叶一样无边无际。很奇怪,十年前大嘎死后那些好看的鸟不见了,只剩下了麻雀。

韩谷雨赶着羊群,一边走一边看,看了半辈子了,看不够,寻找着申秀芝的窑洞。看着窑檐下黄黄的玉米和通红的辣椒,还有一张高挑着晒在窑楼窗户前的羊皮。那眼窑洞里的女人会做面,啥时间他也能找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做面人?

过了耐受河,羊在山神凹街道上挤着,羊粪蛋嘀嘀嗒嗒落在街道上。

有好几次了,山神凹几个老年人不让他赶了羊从街道上走,说搞得街道上到处都是羊膻味,落地的羊粪蛋飞溅得到处都是。可他从来都不听他们的,他就愿意从街道上走,街道上总能唤醒他内心的热爱,能回忆起从前的人事,能让他终止烦恼,能把他从一些事情中解脱出来,赶着羊群穿越街道似乎是他一天的愿望。

路过申秀芝的窑跟前他扔给秀芝从山上采下来的野果子,或者野蘑菇什么的。

申秀芝也老了,从前山神凹的女人喜聚堆儿,喜吵架,现在少了,从前喜欢挑针绣花,现在谁还拿这细生活做?女人就在家想心事,捂着自己的心事不和人说,也许有一天他们中间就有一户悄悄离开了山神凹。

申芒种逆行着挤在羊群中下耐受河挑水,他喜欢羊叫着顶着他和他的水桶左摆右摇,他不由自主晃悠着走。那些羊看着他,羊眼睛像露珠在清晨的草叶上一样生动。

它们自己走路,自己回圈,它们有心,心里不想那么多,就知道感恩放养它们的人,不知道放养它们的人要让它们死。

申芒种清楚地听见申秀芝说:“谷雨哎,弄张羊羔子皮,老羊皮不好,味重,也不知道是你熟得不够好还是就不好,我就想要张羊羔子皮。你弄得松软些,不要像懒婆娘搂茬,手脚敷衍过去了,回头来叫茬绊了她一脚。”

韩谷雨不知道申秀芝都卖了他给她的羊皮,想要张羊羔子皮是因为小满捎话回来说的,对方出大价钱呢。

羊羔子正是长个的时候,不病不死舍不得杀。

韩谷雨赶着羊假装听不见,嘴里喊着羊往前走。

秀芝不依不饶跟了过去,跟着韩谷雨进了他的窑。

申芒种挑了水上来,走得欢,水桶里的水洒了一路。狗跟在他后面,他听见山坡上有摩托车的声音,想来是申寒露回来了。杀猪的家什都还在猪圈旁边放着,申芒种便挑了水往杀猪的摊场上走,他想帮助申寒露洗干净杀猪用过的家什。

半天没有见水挑回去,他妈妈樊迪在窑门口大声吆喝:“芒种哎,你叫狼吃了么?”

洗刷完那些家什,申寒露就回来了。申寒露在耐受河里洗了摩托车,推着车上岸把摩托车给了申斗库就往猪圈走。他突然听见一个人和翠红小声说:“天黑实了我过来。”

申寒露在山神凹当街上遇见了挑水的申芒种,说:“一会儿让你看看西洋景。”

申芒种在樊迪的骂声中挑满了水缸,放下水桶往申寒露窑里去。

这时候天麻糊着,过一会儿天就要黑实了。

吃罢饭大伙都要聚在一起说话,山神凹人谁在谁家串门都知道,就这会儿,麻糊的天光中,人人都忙碌着。麻糊的天光容易叫人眼乱,都忙乱着,都在忙天黑前的事,说在哪里忙乱都不会叫人担心。

申寒露领着申芒种轻手轻脚走到翠红的窗户前。这下,申芒种听到了翠红在床上传来放荡的大笑声,细听又不是大笑,是尖叫。

他不知所措,仓皇地看着申寒露,只瞬间,比痉挛还要悲凉的黑就又降临了一层。

他听见他爸爸在里面说:“亲疙瘩蛋哎,要啥都给你,只要不要我的命。”

不着边际的一句话让申芒种的脑袋开始膨胀,膨胀出一种尖锐的力量,他向后退着退着,申寒露架着他的胳膊就退出了院子。

当然,申芒种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在这个没有任何快乐反倒让他难过的西洋景中,他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

申寒露安慰他说:“天一亮就没事了,他们说话都和正常人似的。你走过她门前,她脸不红心不跳,见了你爸爸也喊叔,一副尊老不爱幼的样子。不过我要告诉你,翠红那笑脸可不是一块糖。”

天继续黑着,申芒种和申寒露走在街道上,月明出来了,月明在天青色天幕中穿行。

突然一声二胡声起了,是从申丙校窑里出来的,申丙校现在专心拉二胡,工作也不要了。

他们先是把外面的杀猪家什拾掇回窑,看着窑里的锅碗瓢盆、箱柜板凳,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不作声。申寒露就想李夏花的走,狠心得没有声息。

申寒露找了一些吃食,和申芒种往申丙校窑里走,并告诉申芒种,申丙校肯定煮着猪下水呢。

一路上听着二胡声,心里就难过,就想落泪,李夏花根本就是一个梦啊,她回来过山神凹没有?

这恼人的夜为什么总是要黑下来呢?黑下来的夜里人就成了一个声音。

韩谷雨在窑院子里准备杀羊羔,他吃了秀芝做下的面。人真是贱骨头,明知道不是人家申寒露说的那种爱情,可偏偏就想往爱情上靠拢。

他和申秀芝说:“我们俩的事情叫不叫爱情?”

申秀芝说:“农村人哪知道什么是爱情,想就是好,好就是情分。”

韩谷雨说:“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爱情,我是不是白活了?”

申秀芝说:“淡话咋这么多呢?爱情,爱情是个啥东西哎?”

韩谷雨说:“秀芝,看看我烟灰一样的日子,我有时候躺在炕上就想你,但是我不嫉妒你,我们不是爱情,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像要淹了似的难受过。”

申秀芝惊讶地看着韩谷雨。

韩谷雨说:“我能掂量得出来,我在你申秀芝心中有多重,我就是喜欢你擀下的那一碗面。我活在世上还没有遇见过爱情,看人家申寒露爱李夏花,他真是爱李夏花,我都想帮助他,可没有人知道我没有经历过爱情。”

申秀芝说:“爱情,你咋好好说出这俩字?都是书本上骗人的字,你也信?”

韩谷雨说:“你不爱我秀芝,你爱的是你的生活,你生活里缺东少西的时候你才想起来找我。心里有爱的人应该是没有什么事情时才会想起这个人来,你现在来找我,就是要我杀死一头羊羔子,你就是想要一只羊羔子了才来找我。”

申秀芝站在地上望着黑墨一样的门外,心情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动,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生活劳苦,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人累得每天都在别人眼皮底下进出。硬要较真爱情,我女儿小满都订婚了,儿子也当兵走了,日久年深的日子,就做一个相好吧,一个光棍放羊人也想要爱情?

秀芝扭回头嬉笑着说:“你咋的了?就一张羊羔子皮,你说下恁多话。你非要我说破了才好受?那我告诉你,给你擀面我不仅下了力气也是用了心的。”

罢罢罢,韩谷雨被“用了心”感动了,啥事情用了心都比过了脑子不用心叫人激动。他打着手电筒去羊圈里拖出一头小羊羔,俯身将羊羔撂倒,用左手摁住它的脑袋,然后掏出一把杀羊刀,毫不费力地一刀捅了进去。只是浅一刀,羊羔就像撕碎的棉花一样抖了起来,温婉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持刀人,血水像芙蓉花盛开。

韩谷雨回窑吃了一碗秀芝擀下的面走出来,看见地上的小羊羔子带着刀站起来。他弯腰又将刀往里刺了刺,冰凉的刀让羊羔再一次跌倒浑身抖了起来,它的毛发层层奓开来,如茸茸霜毫。

申秀芝低下头时看到它铃铛似的明亮眼睛暗了下来。

世上有的东西远比黄金珍贵,我怎么就硬要人家的羊羔子皮?这件事情逼迫得申秀芝知道了什么不是爱情。

身后的韩谷雨,看着地上死亡的羊羔子,和以往的杀羊是不一样的感觉。他突然觉得他和申秀芝之间存在着隔膜,不厚却很有韧性,他想着是该消除的时候了,消除起来会很复杂,不过有一点倒是越来越明白,该找人说一门亲事了。

许多时间里以为就这样活下去就把一生活完了的想法肯定是不对的。他起身走进窑拉灭灯,窑和他一起黑了,吓得他快速扭转身看门外,然后快速拉亮灯。不容置疑的动作,其实只是本能反应,他想到了死亡,人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一辈子啊,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人说死就死了,活着总得把人一辈子的任务完成了吧?

想到这里,韩谷雨开始拉亮院子里的电灯剥羊羔子皮,嘴里咕哝着:“就这一回了,就这一回了。可怜的小羊啊,没有经历四季就死了,就这一回了。”

……

三十

李夏花回到市里,在南街夫子巷找见申国祥的住处,人不在,在外崩爆米花。

循着响声她穿过夫子巷,在街口找见了他们。傻女子坐在马扎上端端靠着他,小个子的申国祥,一身短罩衣,小平头,大概有几天没有刮胡子了,碎密的胡须黑漆漆铺满了半张脸,一些细小的爆米花碎末挂在胡须上。

爆米花的摊位边围满了大人和小孩,孩子们捡拾着地上四散的大米粒,大人们站在爆米花机旁边说话。申国祥坐在被炭火烧得滚烫的爆米花机旁边,汗水流着,他一只手摇着摇把翻转着爆米花机,一只手来回抽送着鼓风箱,有规律的节奏声停下来时,申国祥说:“都让开了。”

他用毛巾垫着烧得滚烫的爆米花机,把它从火炉上卸下来,拔开栓,把锅口对着事先准备好的用铁圈撑着的大麻袋口,嘭的一声响,所有玉米粒瞬间膨胀成了大大小小的黄白小花,全都跳跃着钻进了麻袋里。原先只有一大碗的玉米粒或者大米,爆过以后,体积极度膨胀,能装大半麻袋。

傻女子在旁边笑,听见响吓得站起来,站着的姿态有些忸怩,侧面看发现她的肚子大了起来,李夏花鼻头不自觉地酸了一下。

每爆一锅,申国祥都用碗量着,把玉米或者大米倒到爆米花机里面,再倒入一勺白糖或者糖精,盖上后盖,架在火炉上。又开始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摇着爆米花机,还时不时地往火炉里加些煤块,把火烧得呼呼的、旺旺的。

刚炸好的爆米花酥脆香甜,提了爆米花的人敞开袋子要熟悉的人抓了吃,都是象征性地伸手捏两粒。女人们也是象征性地让一下,然后提着一大袋子零嘴一摇一摆走往回家的路上。

李夏花不忍心多看,看多了想起从前的事,五味杂陈说不来是什么难过,这本来是她的男人,这个男人仿佛早已从她的生活中走远了。她走近,挤进人群小声喊了一声:“国祥哎。”

申国祥抬起头看见是李夏花来找他,点了点头,示意她稍等。

做完手里的一单生意后他站起来,接过李夏花手里的信封,他知道那里面是离婚证明,他和李夏花约了时间一起去街道办事处协议离婚,然后递给李夏花一袋子爆米花叫她吃零嘴。周边等着的人多,李夏花不要他动,自己退出人群往剧团走。

剧团又来了一位大师傅,两个人轮流做饭,李夏花人就闲了。第二天她和申国祥去街道办理了离婚手续,出门时李夏花和申国祥说自己的户口还在山神凹,想把山神凹的窑留下。申国祥满口答应下了。

分手时看着傻女子,李夏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串递给她,傻女子也不含糊,巧笑着装进了口袋。

申国祥站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男人的有些痛说不出口,放着一个好女人、正常女人却要离婚娶一个傻女子,和谁说都认为是讲故事,他哭过好几回了。人的生命是弱小孤独的,家庭也是弱小孤独的,谁能知道自己一辈子会遇见什么命?什么命都不能无后呀。

李夏花看着傻女子的肚子说:“几个月了?”

申国祥说:“快五个月了。”

李夏花从申国祥嘴角扯起的皱纹里看见了自信,她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厌恶他。奇怪的是,此刻的她心里酸酸的,有一股妒忌生起,直盯着申国祥说:“日子长着呢,好好受吧。”

活在婚姻里的李夏花没有一点儿尊严,是什么人给她当月老,撮合了一对怨偶,落下许多不是?罢罢罢,半辈子活得精疲力竭,把为数不多的幸福留给他吧,不留下又能如何?

申国祥和李夏花道别后,李夏花还想说句什么话,抬了手想吆喝一声,却看见他们俩在人群中一摇一摆,像鱼一样没入了水中。

许多的从前都来不及细想,细想都是难过,人家有足够的时间去争取幸福,自己的心却已经没有了力量。人间有多少无奈,飞鸟栖宿在舞台的屏风上,化作一幅万古长青的图画,帝王将相被演来演去,能坐稳江山那也是帝王的后代呀。她敌不过一个傻女子,或者说女人最最有本事的就该是能生出一个正常娃。

她突然想起刚才想招呼申国祥停下来,她就想说,假如又生下了儿子,她想做他儿子的干娘。此时已经不想自作多情了,走开就走开了,心明了,人也就累了。

在剧团门口遇见了于喜明,李夏花笑迎上去,打远处喊了一声:“于师傅。”

于喜明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在喊他。他根本就不想有任何表情抬头去迎合对方,或者说,他的心里一直在酝酿着仇恨。

李夏花快步走上前,在人世间她不能再制造仇恨了,她喊道:“于师傅,有没有要洗的衣服?我来帮你洗。”

于喜明停下脚步,脸朝着大门前方,对侧面的李夏花表现出了厌恶。他浓重地咳嗽了一声,冲着远处吐出一口痰,然后快步走过去。

脚步是最实际的东西,它不折不扣响在远处。她笑了一下,觉得男人的气量咋这么小呀。她看着走往远处的于喜明,想不出怎么可以让他开口和自己说话。

天色傍晚的时候,李夏花去买了一瓶酒,路过熟肉铺她买了半斤驴腱子肉、半斤猪头肉、半斤猪肠子、半斤凉菜。她用塑料袋子提着这些在夜黑透时分走进于喜明宿舍。剧团明天要下乡,今天晚上不排练,李夏花的用意就是想和于喜明和解,她不想和剧团里任何人结怨。

李夏花进门就说:“于师傅,我是给你赔不是来了。我这一辈子做过太多蠢事,我就是不想和剧团里的任何人结怨。我一个乡下人,剧团收留了我,剧团就是我的家,剧团里所有人都是我的亲人。于师傅,你要不介意,我拿了酒菜来,我陪你喝两口儿,算我来给你赔礼道歉。”

于喜明说:“你出去,你不配进我的宿舍,更不配和我说话。”

李夏花眼睛里噙着泪,颤声叫了一句:“于师傅……”

于喜明走出宿舍大声吼着:“剧团里的人都来看看,这么一个下三烂的人也敢提着酒拿着菜来和我喝酒,她的用意何在?是想做啥是想要啥?”

李夏花脸色苍白,她的心揪紧了,心中懊悔,有理说不出口。看见剧团里的人都走出来看稀罕事,她傻笑着居然说:“我拿石头往厕所扔溅了于师傅一身,我来赔不是,我就是来赔不是。”

剧团里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要往厕所里扔石头,这不该是正常人做的事,也不该是像李夏花这样的人做的事呀。原来往茅厕里扔石头是李夏花干的。不能够明白但是十分好奇。

李夏花也吓了一跳,为啥找了一个这样的理由?

正巧于喜明的妻子从家里赶过来替他收拾明天下乡要带的行李,看见做饭的李夏花提着酒菜要和于喜明喝酒,听说往茅厕里扔石头是李夏花干的,再看她的样子和当下的做派,便指着她开始骂:“泼妇呀,剧团咋养了这样没有教养的人。”

于喜明妻子上去扯过那些酒菜一股脑儿扔往当院。

“你往这里一站我整个人就觉得院子里的空气很污浊,既然不知道怎么做人,就不要做了,还是去做一只看门的土狗!像你这种没品没貌没德的乡下人敢往著名演员身上溅粪,我看你都应该住监狱。滚出剧团都嫌罪轻了,我看你现在就应该吞粪自尽。”

于喜明的妻子是城市郊区人,不管咋说都是和城市挨得最近,也算半个城市人,对乡下人看不惯,眼下一个乡下人敢欺负一个著名演员,那可是不得了。于喜明妻子以前是商店的售货员,现在在家经营小卖铺,讨价还价,一来二往,口才那是了得,当然她有文化也是毋庸置疑。

李夏花说:“嫂子,你骂我吧,想打我我也不会还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就是不想和所有人结怨。人生不容易,我一个山里人,剧团收留了我,我感激都感激不完,你狠狠骂我吧。”

于喜明妻子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对手,吵架遇见了软柿子,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想想于喜明被溅了一身粪的样子,气不顺,继续高腔大调骂:“你这种残花败菊也配和著名演员说话,我想起你做下的事就一肚子胀气。”

于喜明妻子上去照着李夏花的脸给了两个巴掌。

“别人废品还能回收用用,你就是一个不能回收的垃圾!”

院子里剧团人看不下去了,可觉得李夏花做下的事情也龌龊,无论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应该往厕所里扔石头,这不是大人做的事。

有人故意拉亮了院子里的灯,吵架不能黑吵吧,实际的高腔只有于喜明妻子。

年轻人过来拉走了李夏花。年轻人不热衷这件事情的真假,热衷于这件事的形式,很有想象空间。

回到宿舍有人问:“姨,敢情真是你干的啊,往厕所里扔石头,想来就很刺激。”

李夏花整个人的皮肤都是紧绷的,脑子惶惑着,很决绝地说:“不是我做的,我做不来那事。”

几个年轻人笑了,很是奇怪。

“不是你干的,为啥要说是自己干的?”

李夏花说:“省了他怀疑别的人。”

“这越发说不通道理。到底发生了啥事情?难道说姨是喜欢上了于师傅?”

李夏花摇着头,摆着手,想解释什么,似乎又觉得这事情解释起来很麻烦。

几个年轻人便觉得这事的开始是李夏花喜欢上了于师傅,于师傅没有喜欢上李夏花,虽然表面看于师母丑了点儿,但是,丑妻家中宝。要说于师傅是著名演员还是欠缺了点儿火候,算是三流演员,可是看刚才于师母抬高他时他那份得意劲儿,就明白了于师傅最适合的人就是于师母。李夏花对于师傅有感情也说得过去,乡下人用这种手段表达自己的喜欢也是可以理解的,总之,李夏花是一厢情愿喜欢上了于师傅。

几个年轻人打趣着说:“姨,我们找机会成全你。”

李夏花一下子呆了,这哪里是事实啊?切断了从前的日子,咋好好儿又要回到从前?可不能,从前坏过名声,现在说啥都不能叫世人小看了自己。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团长不想让李夏花再做饭了,做啥事还没有决定。但是,人还是要跟着下乡,就让她拉拉幕布,帮助大衣箱给演员穿穿衣服,其他事情暂时就不让她做,闲着也好反省反省。

剧团里的人都知道李夏花看上了于师傅,李夏花百口莫辩,见人不多话,笑也少。

于喜明反倒常和人打趣说起此事,说李夏花约他去剧团后面的荒草地,真是脚大脸丑什么心事都有。就看那双冬天开了裂口的手吧,咋都想不出是一双女人的手。

李夏花透过幕布看台子下黑压压的人群,这么多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分担她的悲凉。人生独自面对的一定是无法推却的,事情的开始和结局总是不一样,不容说出不一样的理由,说出去谁又会听?她走到台子下看舞台上涂抹得光鲜亮丽的演员们,明亮的灯光、如血的胭脂、兰花般的玉指、黛青的眼眉、巧笑的美人、震天的锣鼓、如泣的二胡、登台又下场的古人……似乎有点儿戏梦人生的幻觉,她便陷入这种幻觉中不能自拔。

她突然想起了申寒露,他在山神凹的炕头上笑。只闪了一下念头,李夏花就捂住心口不让自己往下想了,她这一辈子不能再祸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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