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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8期|欧阳江河:诗歌与生命密码

来源:《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8期 | 欧阳江河  2018年09月11日14:33

我曾经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当了十年的兵。我父亲是个老军人,他今年已经九十七岁了,一九五五年授衔时是一个中校。我父亲作为一个军人,在内在血脉的塑造上,给了我某种根本不用任何考虑的先天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在我生命中是有延续的。我其实很少去深究这件事情,但诗歌永远有一种生命意义上的密码,它植入写作深处。如果没有此一密码,没有那种跟生命息息相通的东西,你的写作永远就只是一个修辞问题、才华的炫技问题。一定要有一种东西深植在写作的深处,诗人才可以通过写作,把存在的根本,把自己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所考虑最根本的问题,联系起来。你在写作里到底要做什么?你得认识你自己:你从哪来,到哪去,你是谁。这种问题是根本的,和写作是深度相连的。我在想,作为一个军人,这不光是我军旅生涯的一部分、职业的一部分,它也是存在意义上、生命意义上深植在我生命内部的根本秘密。

上世纪六十年代时,我在父亲的单位——大凉山彝民团团部,那时候我还小,不到十岁,记得有一天,军区首长来检查工作,身边带了几个女兵。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小孩子见到军人,都会说“解放军叔叔好”,永远这样。突然我平生第一次碰到女兵,但对我来讲,“解放军”和“叔叔”这两个词是粘在一起的,是一个固定的词。从词语的意义上,解放军是我的爸爸,其他不是我爸爸的解放军,全是我的叔叔。这时突然在我面前出现了女兵,怎么办?我“啪”一下敬礼,急口就说“你好!女解放军叔叔”。呵呵,这个叫法我至今未忘。部队的女兵,永远是我的一个梦想,是美升华的最高级别,比什么女贵妇、女皇帝还高。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文革”时代中国的美就保留在军营。后来我父亲调到大城市了,我经常可以看到女兵,每次都有那种感觉。当然中国的帅哥也都在军人里面。

所以,此中有种种神奇的会合。虽然我的军人生涯只有十年,但内心深处,我有军人的认同感,加之父亲是个老军人,从小就有这样一个概念。

然后再来谈“诗颂强军新时代”的诗歌主题。我这一生,读了很多让我成长、构成我诗歌认知的东西,里面不少来自对军事题材的阅读,从最古老的古希腊的东西,到现代诗作品,我看过的大量文本与军事有关。像我很喜欢的埃利蒂斯,他获诺贝尔奖很重要的一首诗,正是一首军事题材作品——《英雄挽歌》。还有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的诗作,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等等。从我在军营那个时候开始,到后来的阅读,我与军旅诗歌之间,可以说构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日常性的联系,又构成了一种想象性的、象征性的东西,是一种总体的混合。

我对世界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历史的持续关注。人类的历史若是没有军事的、战争的部分,那就只是半部历史,可以说整个人类文明史是由战争史串联起来的。说到当代中国军旅诗歌的写作,我认为和其他范畴的写作一样,无疑都受到了资本的挤压,受到一些社会的乱象的影响。这里面有很微妙的东西。刚才有人也讲到,用军旅诗歌来塑造英雄情怀、家国情怀,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想特别指出的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和平,经过了特别困难的时期,西方世界的封锁,跟苏联的决裂,三年自然灾害,以及十年“文革”等等。这样变化过来以后,迎来了我们中华民族持续四十年的飞跃发展。可能全世界都吓坏了。这个转型、飞跃,我们所说的这个新时代,现在还在继续。然而,这个转型,这个飞跃,是在没有战争参与、没有战事发生的情况下完成的,是在和平时期完成的。我想,这带来很多问题。我跟批评家李陀谈起过——他是一个资深军迷,我认为现在很多问题,十几亿人的国家,完成这么大一个转型,歌舞升平,经济狂飙,但世风日下,出现了那么多贪官,以及网络暴力等社会乱象,这些东西的能量过于强大,以至于如果没有像战争这种清静剂、净化剂的作用,缺少人类情感升华的那种豪迈元素,那种英雄情怀、那种牺牲精神,那种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连接与召唤……没有这些精神性元素的参与,太多的负面的东西,泡沫的东西,就会弥天漫溢。

所以,谈论当代军旅诗,如果仅仅将其作为一种题材来理解是不够深刻的。能不能从更广阔的角度来建构军旅诗歌?因为当代诗歌、现代派诗歌,它的语言意识、修辞风格,包括主题的形成,都是与这种和平时期的社会转型相关的。在当代诗歌诗意的提炼过程中,战争、军事本身,英雄情怀和战士天命,那种天问一样的东西,并没有参与整个时代精神的核心塑造中来,包括在主题的形成、语言的塑造,还有整个艺术风格的形成等方面。军旅元素、军事主题,不但没有参与这其中来,而是反过来借用一些和平时期转型的语言,借用其风格、诗意、气场,这就从根本上限制了、替换了军事诗歌的当代性内容。

古代中国诗歌里尽管有大量风花雪月的东西,有抒情的东西,有优美的词和物的对应,但中国古诗里,战争是在一个荒凉的、有异域情调的场域里发生的。那种来自西北边地的风光,跟来自江南和平生活中的风花雪月的东西有质的不同,而那种边地风物融入了军旅诗歌,所以它展现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模式,完全不同的质地,完全不同的唤起和融入。在那样的词与物的关联中、那样的文本语境中,有一种天然的荒凉感,一种广阔的、硬碰硬的、生死由天的奇异感觉。像王维这样的人,中年后写的诗多么“小资”,多么安静,多么禅意,但是他早年的征战诗是另一种调子:“少年十五二十岁,徒手夺得胡马骑”,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一种军旅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中国古代军旅诗歌的魂,在语言的内蕴上,在诗歌元素的提炼上,有一种独特的,只属于军旅诗篇的东西。而那种军事的、边地的诗意,反过来哺育了中国古代诗歌,反过来构成了中国诗歌的灵魂一部分,是让读者内在感动的一个部分。

军旅题材的诗歌,对全世界其他民族的引领作用也同样是不可忽视的,比如说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都是讲战争题材的,在这些作品中,整个历史和战争,和神话元素融为一体。可以说没有战争元素的话,是没有荷马史诗的,荷马史诗中那种净化与升华的力量,那种对人类文明中文学高度、精神准则的确立,那种对生命本义之深邃而崇高的理解,以及那种浩渺的宇宙观,全都体现不出来。因为战争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命定的东西,躲都躲不开,就是英雄情怀,它把生命扔进去。那么看看我们的当代军旅诗歌写作,你敢不敢把生命扔进去?

军旅诗、古代边塞诗,它跟江南的写作很不一样,江南写作是风花雪月,小情小调,生命多余的不知该怎么办,奢侈,浪费,消磨,颓废,所以才有现代主义文学很重要的一个世纪主题,就是对丑的东西的关注,对生活的反讽,对活得不耐烦感受的提炼和塑造。这大约是现代主义诗歌在世界范围内特别大的贡献。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现代主义把人类生命中那种颓废,那种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东西拿来塑造,由此形成了一系列主题,一系列语言风格和质地,它跟军旅题材中的英雄主义诗歌,从根本的存在意义上并不一致。那种军事的、战争的、把命扔进去的东西,为什么能真正打动人心?这些东西,在当今反而是被美国人拿过去做了商业化处理和包装以后,变成了好莱坞电影之类的东西,变成了消费的东西、资本的东西,用这个东西来赚全世界的眼泪和钱,同时顺带宣扬美国的价值观。当代人为什么这么热爱美国?我说的是一般老百姓,部分原因就是因为美国电影的成功。而我们自己在文学艺术上似乎有点缺失这个东西,有点简单化。我们为什么没有展现人性的东西?在近代革命中,在一系列残酷的战争中,我们同样把命扔进去了,我们比美国人厉害多了,但是为什么不能把这些东西呈现出来,在诗歌、电影和小说中呈现出来?

我最后再讲一点。

今天来到国防科大,这个大学是让我非常感动的大学,看着那些小帅哥们,现在的学员们,他们以后就是国家精英、人类精英。我这个人,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一群有着非凡头脑的量子天才。他们从诗的角度来理解理论物理,理解数学,理解宇宙学和真实生命的关系,他们非常厉害。我多年来,一直都半通不通地在研究数学史、物理学史,我最近刚刚写了一首长诗,就叫《宿墨与量子男孩》,写对科学形态的感受,写科学话语溶解于诗歌话语后,会是什么形态。我今天来到国防科大,置身于中国尖端的科学工作的现场,置身于未来学与考古学相混生的现场:因为科学有一个性质就是未来考古学,把对未来而言是废墟的东西、注定要消失的、被超越的东西,拿到现在、当下,在尚未诞生或正在诞生的时空中来看待,用考古学的目光来面对。这意味着,我现在看到的,可能是两百年以后的东西,我现在置身这个地方,有可能是火星、水星、金星,有可能是三百年以后的我置身于此时此刻,我早已不知此身是何人,早已灰飞烟灭了,但我借考古学的时间虫洞穿梭,回到三百年前,回到这个现在,这个现场,跟身边众多的军旅诗人、年轻人和前辈老师们,待在一起。我也可以回到几十年前的军人生涯,然后我们来理解这个活生生的,日常性的东西。我们一直在讲军旅写作,除了把命丢进去,除了献身与英雄情怀,还有一个东西是写作的日常性,每天的生活。今天,我们正是在日常性的层面,介入到科学发展的国家尖端现场,天河、北斗,两三年之后它会整个挂到太空中,而我们这群大地上的诗人比天上人更早地看到了它,更近地贴近了它。这个时刻的到来,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常的一天。这个东西感动了我。构成这个感动之内核的,正是本雅明所说的“灵韵”。我来到这现场,我感动了,诗歌的心脏,科学的心脏,军人的心脏,几乎触手可及。

《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8期

欧阳江河

一九五六年生于四川泸洲。诗人,诗学批评家,《今天》文学社社长。曾为军人,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终身特聘教授。一九七九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在国内和港台出版了《谁去谁留》《如此博学的饥饿》《大是大非》《长诗集》等十一部中文诗集, 以及文论及随笔集《站在虚构这边》。 其诗作及文论被译成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俄语、意大利语等十多种语言。 在德国和奥地利出版德语诗集《玻璃工厂》《快餐馆》《凤凰》,在纽约出版英语诗集《重影》《凤凰》,在巴黎出版法语诗集《傍晚穿过广场》。自一九九三年起,应邀赴全球五十多所大学及文学中心讲学、朗诵。 获第九届(二○一○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歌奖,第十四届(二○一六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英国剑桥大学诗歌银叶奖(二○一六年)。 欧阳江河的写作实践深具当代特征,在同时代人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被视为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代表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