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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8期|格桑拉姆:我无法对时光守口如瓶(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8期 | 格桑拉姆(藏族)  2018年09月11日16:24

这几天重读萧红的《呼兰河传》,不由得在这远离黄土地的赣江之滨,想起家乡来。我的家乡和女作家的呼兰城一样,也是个小地方,但小而紧凑,有它自己的味道。

很巧合的是,我家乡的名字也源于一条河。大河自西向东呼啸而过,把玲珑规整的小城分成两半。河水很急,拍打着河岸的石头,发出很大的哗哗声。走在桥上,河水的声音甚至会盖住人们的交谈。这条河的颜色清白透亮,河的形态又蜿蜒细长,所以名字叫白龙江。我小时候常常会幻想着这就是唐僧的白马曾住过的河。

我家乡的名字就是用了这河藏文名的音译——舟曲。

河岸两侧,有舟曲城最繁华的街道:十字街。每天清晨,就会有卖热豆腐的人在这里摆开小铺位,很多去上班的人路过这里都会吃上一碗热豆腐再走。铺位上的凳子不够,大家就捧了碗三三两两地站着把豆腐吃完。老板在一屉白花花蒸腾着热气的豆腐前,一边同他的常客搭着话,一边挥舞着大勺忙碌着,调料碗红红绿绿一字排在手边,醋,盐,香菜末,最后泼上油辣椒,一碗色香味的诱惑便在瞬息之间诞生。排队买的人,站着吃的人,把老板紧紧围在中间。多少年来,吃热豆腐的人和卖热豆腐的人都已经换了几拨,这样的场景却依然是早晨十字街上不变的印记。

小城多山,十字街向北的路,就顺着山势缓缓爬上去,路的两边排满了商铺和低矮的楼房,楼房之间窄窄的巷子千折百回,许多不为人知却绝顶好吃的美食都藏在这里。舟曲城郊的村民若是进城来采购,在这一条路上就能买到所有所需。有的店铺门口音响里终日放着欢快悠扬的藏歌,整条路都能听得到。路的最顶端是一片较平坦的平地,那里有舟曲最大的超市和最大的广场。夏天,太阳下了山,空气渐渐从炽热变为温润,吃过晚饭的人们就聚在广场上说话乘凉。从十字街上走到广场这里,一路上几乎能遇到所有亲朋好友。人们互相问候着,聊着家常。老太太们排成整齐的方块队形在跳广场舞。四处可见摇着扇子的孕妇,推着婴儿车漫步的母亲,蹒跚学步横冲直撞的小孩和跟在他们身后担心却也快乐的父母。白龙江清凉的河风穿过热闹的人群,平静安宁的气氛也像风一样,久久停驻着。

我所有的儿时回忆都是在白龙江北面的城中。因为,外婆家就在北面靠东的城里,一座叫皇庙山的山上。

外婆家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院门是两扇旧旧的木门,木头表面的红漆已经剥落得不像样子,大片地显现出它原本的黄白色,使那红色简直成了点缀一样。院门上贴着门神和对联,它们都是用糨糊贴上去的,我在门外玩的时候,常常用手忍不住去撕。如果对联或者秦叔宝本身就要掉下来了,那我更是全部撕干净才高兴。

进了院门,就是外婆家的院子。外婆家院子的左手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厨房。厨房里有水池和水龙头,院子里也有,排水渠部分裸露在地表,部分用青石板砖盖着。那露出的部分常常有水流着,像一条小河。我最喜欢折外公放在院子里的大扫帚上的竹条,用它打排水渠里的水。那个大扫帚上的竹条几乎要被我折光,有几次被外公发现,他冲我吼着,要来打我,我知道他不会,于是假装害怕尖叫着跑开,然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关于那排水渠,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在过年,街上卖着各色花炮。我一直都只玩点了火就像仙女棒一样闪着各色光的那种,而“真正”的花炮,只能让三哥玩给我看。我常常是躲得远远的,看着他点着了那小小的一截引线,便又怕又期待地大喊:“快扔!快扔!”有时候三哥为了吓唬我,故意点着了很久都不放,我害怕得跺脚,他却看着我笑。

那次,三哥为了逗我迟迟不扔手里的花炮,他只顾着看我如何尖叫,没想到花炮已经马上就要在他手上炸起来,他在慌张中把它胡乱扔了出去,结果花炮不偏不倚就落在那排水渠里,恰好之前外婆倒了一盆水在那里,积了很多的水,于是水渠里炸出了很大的一个炮花,吓得三哥也像我一样叫起来。他叫,我看着他被烫红的手,凑热闹似的,也叫,也笑。

排水渠被青石板砖盖住的部分也同样好玩。排得整齐的七八个青石板横穿了院子。我从这头跳到那头,再从那头跳回来。单腿跳,双腿跳,换着花样。我尤其喜欢其中踩上去会响动的那个。人一踩上去,就会哐啷哐啷响。每天清晨,当石板笨重的晃动声在我半睡半醒间朦胧地响起时,我就知道,是外婆开始做早饭了。

厨房是紧挨着排水渠的。它低矮,四方,满满堂堂,四面的墙和屋顶用报纸糊着,那也是和对联一样,一年糊一次新的。因为整年的烟火熏染,整个墙都一齐变成了暗黄色。正午时,会有金黄的暖阳从东面一个很大的窗户里投射进来。到了晚上,从房顶垂下来的灯亮起来后,厨房就彻底浸染在这混沌、温暖的昏黄中了。后来,当厨房的墙变成了漂亮洁白的瓷砖,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舒服和踏实却似乎也随着老旧的昏黄色一起消失了。

厨房饭桌和椅子上,布满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们留下的刮痕,橱柜面柜也是旧的,但显然比桌椅少受戕乱,要干净新鲜的多。厨房的角落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瓦罐,那里面大都腌着我最喜欢的各种咸菜。那些瓦罐或精致,或粗笨,但看上去也一样老了。

冬天,厨房就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住惯了暖气房,看着外婆生炉子,用火炉烧水、做饭,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厨房中间架着炉子,外婆用火钳夹煤块扔进炉去,便有纷飞的火星溅出,旋即像白絮像雾团一样地消失在空气里。吃饭时,大人在餐桌上吃,还有的端着碗到客厅去了,只有我的饭放在炉子上面。外婆说我吃饭慢,饭容易凉,在炉子上有火烤着就没事了。可是我觉得大人们在一起笑着说着,我却被排除在外,这是外婆惩罚我吃饭慢的一种伎俩。

外婆生火做饭的炉子是漆黑锃亮的颜色。炉子下面有一根伸出的铁棍,顶端有圆柄,可以拉进拉出。三哥说抽动这根铁棍可以让火烧得更旺,所以只要外婆生火,我就使劲抽拉它,一会儿也就没力气了。火炉的肚子上还开有一个小厢子,拉开厢子门,里面经常热着牛奶、肉之类。我知道那是给我和外婆的。我是小孩,外婆是老人,我们都需要吃热的东西。母亲告诉我,有一次因为我玩渴了想立即喝娃哈哈酸奶,外婆要帮我热,我等不及地哇哇大哭起来,让外婆一阵手足无措,就用一壶开水把娃哈哈放进去热暖了。母亲知道这件事骂我太馋,可是外婆却护着我。她一直很护着我。

因为这个炉子,冬天的厨房俨然替代了客厅。晚上,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那里总是坐满了四处来的许多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常客会推开院门,大老远就问候着,然后直接进厨房来。如果是第一次来的客人,外婆就会迎出去把客人带到厨房来。他们来了,常常会聊到很晚。外婆总是坐在她的有软垫的板凳上,边数着念珠边听来客说话。有的客人说起话来又好听,说的事又有趣,我就能一直坐在大人腿上呆呆地听很久。

外婆家大门外有一道长满槐树的长长的斜坡,是进出门的必经之地。夏日晚上散步,连风都是温热的。大人们走在后面,慢慢的,比平时更慢。于是我就一个人冲下去,等到了下面,还不见他们来,我大声喊,为没来由的快乐放声笑着。等到他们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急得不能多等一秒,必须要亲自跑上去接他们才行。我是在省城长大的孩子,每一年我都是那么急切地盼望放假。一等放了寒暑假,便从兰州坐很长时间的车来到外婆家,度过一年中最热闹最自由的时光。

在外婆家,最欢喜的是早上起床一拉开窗帘,那充满无穷无尽乐趣的天地,唰啦一下便在面前。

那个院子,我简直没有和它分开过。

从我们的房间窗下一直到院门,有一个长条形的、有我两手臂张开那么宽的花坛。花坛里种着外公常年如一日悉心爱护的一切。最高的是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树,还有一棵是什么我忘记了。我常常踩在树最底端的枝杈上往上张望。

我最爱的事情是在花坛里蹲着玩土,一玩就是一整天。我喜欢用土做生日蛋糕,摘几片叶子做点缀,再画上花纹。最高兴的是做玫瑰蛋糕,可怎么也不敢摘外公养的花。虽然外公对我一点也不严厉,但是似乎每个大人都有点怕他。他的生活永远恪守着既定的规律,一时不停地忙碌着,同时驱使着院子里的一切人事都按着那规矩来。外公起床了,所有大人就都不敢再赖床。外公习惯了中午吃米饭晚上吃面,倘若换作是别的花样也可以,但是如果颠倒了顺序,那是绝不可以发生的。外公的衣服即使旧到不行,穿在身上却永远那样纤尘不染,褶里平展。平时穿的衣服,绝不会穿着它去喂鸡搬花,要另换一套。他从未做过迟到的人。母亲是外公最小的女儿,我自然是他十个孙子中最小的一个。我生得太晚了,并不知道太多外公的故事,但也常常听人说起点滴过去。外公当年也是威震一方的人物,他曾经带着一大家子人从动乱的过往中走来,从饥荒,从困苦中走来,想来他已经习惯了严于律己,律人。

外公养了很多花,一盆一盆的,摆在花坛上,花坛下。花的品种似乎有些单调,大多长着黄色的花瓣。没有很漂亮的样子,只是常年地开着。偶尔有一两个红色的,对于热衷于做玫瑰蛋糕的我来说就尤为抢眼。客厅里倒是有几盆挺拔的君子兰。有一年除夕看春晚,我看着电视里的载歌载舞,兴奋得自己也跳起来,结果一屁股坐在了一盆君子兰上。外婆听见声响跑来看,吓坏了。母亲也说那是外公珍爱的名贵的君子兰。她们怕外公生气。可是第二天,外公看着折断了的花枝,只是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责骂我。

外公实在是过于一丝不苟了。养花本是生活的消遣,可是照料花的外公却那样认真严谨。他带着被迫去做这件事但又想做好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浇水,小心翼翼地根据太阳的方向挪动花盆,小心翼翼地端详它们,仿佛它们是有人命令他守护的珍宝。他那样肃穆,使养花简直成为了他的负担。但当他看着黄色的小花在太阳下呈现出迷人的光彩,看着蹲在土堆里玩水和泥巴的我时,脸上也有着若隐若现的自得和惬意,一下子柔和了外公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眉眼。虽然这样的情形很少出现,但我仍记得那个时候,高高瘦瘦的外公站在院子里,简直像极了一个孩子。

是的,夏日就是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狂欢。等最热的夏天过去,我就离开了。等再一次回来,院子里的颜色都不见了,外婆已在厨房里架起炉子。是冬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