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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8年第8期|言九鼎:弹壳落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18年第8期 | 言九鼎  2018年09月11日16:15

陈墨阳告诉妻子,自己要转业,该滚蛋了。梁肃闻说,那你就滚吧——说话间就变了脸,连捶带推把他赶出了家门。陈墨阳摇头笑笑,掏出烟来点上,坐到门口鞋柜上吐了个大大的烟圈。

一支烟没抽完,对门就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汽车营营长杨连方穿着秋衣秋裤闪了出来,嘴里嘟嘟囔囔,看到陈墨阳后愣怔一下,接着要了根烟,边抽边摇头叹气——下午的转业摸底谈话,旅政委第一个找的就是杨营长,他已经到了最高服役年限,铁定得走。

组织科长陈墨阳的年龄虽说远未到杠,但人不受政委待见,谈话时他本打算向首长掏掏心窝的,可看到侯政委那副磨刀霍霍的架势,感觉所谓的谈心根本就是扯淡,直接提出转业,结果倒弄得侯政委一肚子韬略没处撂,全都就着烟抽了。

屋外,两个男人抽烟。家里,两人家属正在电话里商量着找政委算账。杨连方老婆孙清淼之所以冲丈夫发火,就是因为自己这个随军家属的就业问题没解决。她的性子与丈夫相反,嘴泼胆壮,会耍无赖也能扮可怜,动不动就找组织反映问题。两年前,杨连方被拟定转业,孙清淼带着安眠药、上吊绳,扯着孩子找到旅里哭诉一番,闹了几通,老杨不但没转业,还提了一职。

孙清淼对梁肃闻说,杨连方走得不冤,可你们家陈墨阳凭啥走?要能力有能力,要作风有作风,这样的糊涂领导不找他找谁?梁肃闻自知跟她不是一路人,杨连方也跟陈墨阳没有可比性,可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就答应明天一同找领导理论理论。

梁肃闻很清楚陈墨阳不受新领导器重,知道他有走的念头,也跟父母透露过这个意思,但家里坚决反对。她的父母都是老军工。军工们的军旅情结在某些方面比军人还浓烈:有女儿的大都愿意找军官,找不上军官就找士官,最爱谈论的就是谁的姑爷提拔快,哪个女婿出息大。她下午还在朋友圈里看见两个发小得意扬扬地晒她们的团职老公呢!论素质,陈墨阳可比他们强多了,难道就这样灰头土脸地离开部队?搁谁能甘心?

第二天早操后,陈墨阳被副旅长程运国叫到了办公室喝茶。一年前,程运国迷上了喝茶,没早没晚地喝,但泡茶的把式却格外拙劣,一把高雅的紫砂壶在他的手里活像是一颗手雷,看他的茶艺表演,大有狮子抓鸡蛋的滑稽感。

“昨天什么情况?不能耐心点吗?你得让人家侯政委把话说完呀。你小子可好,两分钟不到就把子弹打光了!”程运国挑了陈墨阳一眼,使劲哼了一声。

“政委是处心积虑,我何必死皮赖脸!”陈墨阳也没好气。程运国敲敲桌子,“还有,你的手下邱培明也找政委闹转业了?”

“年轻人嘛,一腔热血,总要沸腾一下的。对吧?”陈墨阳毫不口软。

“不怕侯政委怀疑你挑动手下闹事?”副旅长压低了声音,“这可是领导的大忌。”

“这年头,怀个孕不容易,怀个疑太正常了!”

“是吗——”程运国仰仰脸,大黑腮帮子微微鼓起,眼角泛起笑意,眼神里却透着锋利,“吃错药了你?”陈墨阳也回过味儿来,感觉自己说话太戗,赶紧变换态度,嘿地笑一声,坐直了身子。

程运国不是一般人,他从连长一直干到某集团军作训处长,后来带队执行国际维和任务,枪林弹雨里走了好几年,最后却因酒后失控出了事,被打发到了预备役部队。他刚来预备役后勤旅时负责基层工作,主抓营连建设,只两年时间,就带出了几支硬邦邦的队伍,预备役营连建设连续三年走在省军区前列,在军区组织的遂行非战争军事行动演习中,旅参赛连队出尽了风头。两年前,林少希当政委后,把程运国管基层的权力收回了,他也就成了吃饱遛圈的副官,连开常委会也不大开口了,直到半年前侯政委上任,程运国才又重新负责起基层这一块。

陈墨阳原来是他手下的连长,经程运国推荐,调到司令部任作训参谋,再后来又调到政治部组织科当科长。尽管岗位变了又变,可他对副旅长的尊重却与日俱增。程运国也始终看重陈墨阳,每有大任务必定拉上他,闲时也经常喊他打球撸串,两人的关系自然越来越近。

“先做邱培明工作,把他稳住!”程运国点支烟,“关于转业,你到底怎么想的?”

“走!走啊。昨天谈话你是没见,如果往政委眼里装一梭子子弹,当场就能把我打成筛子。”陈墨阳长长地吹了口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再不走人,就干等着生锈吧!”

程运国喝茶如灌酒,一口干尽,抿着嘴愣了片刻,缓缓道:“我在集团军的时候,慰问过一位老红军。这老爷子诚惶诚恐,连声对我说受之有愧。我觉得挺不理解。他说:我们那一批真正勇敢的,能打仗的,会打仗的,都牺牲了,我是管后勤的,所以活了下来……你当上领导后啊,要学会保留骨干,不能让‘干活’的都‘干死”,也不能让吃苦的被苦吃掉!这句话,越琢磨越有味儿。”

“这句话,应该让侯政委好好听听!”陈墨阳小声说道。

程运国当然说过,且不止一次跟侯法来念叨过陈墨阳,无奈政委对陈墨阳成见太深,听不进去。昨晚,程副旅长正跟运输营教导员、市交通局长唐民一块喝茶,中间接到了电话,听说陈墨阳谈话情况不乐观,便让唐局给侯政委打了个电话说说情。唐民对侯法来说:“陈科长是个好同志,基层有目共睹,你堂堂一个大政委,总不至于是武大郎开店吧?上一任林少希的教训你们吸取没有……”唐民说话带刺,侯政委态度生硬,当场就拧巴了。从目前形势看,陈墨阳很快就该开路了,而程运国自己,多少有点弄巧成拙的懊悔感。

政委侯法来背着手站在办公室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女人趾高气扬地走进了营门。

这个预备役后勤旅虽说是旅级单位,现役官兵人数并不多,可问题不老少。确切地说,近两年来,部队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一年前刚从野战部队提拔交流到省军区系统,担任某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屁股还没坐稳,又被调到这个预备役后勤旅来“救火”。事情来得很突然,该旅先是旅长心梗去世,紧接着,原政委林少希、后勤部长、管理科长等人又因违法乱纪被查办,他于今年六月份紧急上任。要知道,这个后勤旅不仅是一个重点单位,而且还位于首都旁边的新兴城市,位置关键,岗位重要,自己临危受命,必须大有一番作为才好向组织交代。

风风火火上任,接二连三受挫,侯法来被这个只有“巴掌大的地方”连打了几巴掌——野战部队那一套,在这里很难吃开。先不说班子成员个性太强,就是数十号现役官兵,也自由散漫惯了,平时连出操都保证不了。尤其为难的是跟地方打交道,预备役部队实施军地双重领导,寓兵于民,连队大都编在地方企事业单位,各营的教导员都是地方正处级干部,想见一面不容易,见了面还得客客气气赔小心。要想拿住这些官员,就非得跟市里搞好关系不可。

名义上,市委书记是旅的第一政委,副书记、副市长是旅的副政委、副旅长,但实际协调沟通相当费劲,如果按正规程序来,连打个照面都难……侯法来马不停蹄踢腾了两个月,先是通过老首长、老战友与军分区和市委、市政府密切了关系;而后强力整顿部队秩序,正规了生活制度;再就是整顿人事,顶着压力换了三个机关科长和三个营长。

本来,侯政委是想多调换几个中层岗位的,无奈人情难挡,要么是担任教导员的局长们出面,要么就是老领导、老战友说情,面子当然不能不给,但别人面子给多了就是打自己脸。眼下,他准备利用年底转业这一有利时机,深入整治一下部队生态:年龄到杠、暮气沉沉、能力平庸的必须走;虽有能力,但桀骜不驯、自以为是的也不能留。杨连方代表前者,陈墨阳是为后者。

在侯法来眼里,陈墨阳浑身是刺!后勤旅原政委林少希出事,就是陈墨阳先揭的盖子。当然,说实话没有不对,林少希也确实有问题。但陈墨阳没提成职就恼羞成怒,反咬一口,这样的人怎么重用?对领导不满意,当场就横眉立目,怎么培养?就拿这次转业摸底来讲,谈话时你陈墨阳主动要求转业,可转头就请交通局长唐民打电话说情。唐民电话刚撂,你组织科的干事邱培明就跑过来闹转业——这不是阳奉阴违、挑拨闹事是什么?好嘛,睡一晚上觉,竟然连自己的老婆也派来了,这些“和平积习”和单位歪风,是该彻底整顿一番了。

孙清淼和梁肃闻进门,侯法来依旧一脸严肃。孙清淼描眉画眼,迂回作战,先夸部队,后夸首长,再讲老公曲折从军路,又倾诉自己舍弃工作随军的艰辛,最后才提及自己的工作安排问题,一气说了四十分钟。

梁肃闻只说了三句话。第一,我的父母都是老军工,两个伯父、一个叔叔都是军人,我对军队天生有感情;第二,放走陈墨阳是你们的损失;第三,你不应该也没必要用手机录音,军人家属不容易,也显得首长不大气!

侯法来有点蒙,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没错,他确实在用手机录音,就为防备她们无理取闹,本以为做得不露痕迹,没料到还是被当场戳穿了,尽管神色未动,心里却老大不爽。妈的,真是没半点规矩,野战部队哪会有这个景象,当领导的连点面子也捂不住。

两名家属走后,侯政委就把政治部副主任万剑叫上来询问梁肃闻的情况。

旅政治部宋主任马上就要退休,早就不在状态了,部里的工作基本都交给了万剑。万剑原来是干部科长,去年提的职,他一向谨慎圆滑,面对新政委,说话办事更是察言观色。“梁肃闻是一家外企的国际采购部总监。别看那是个外企,钩心斗角的事也不少。据说,她的竞争者也挺厉害,但因为有陈科长的出谋划策,梁肃闻最终击败了三个对手,抢到了这个位子,管着一百多号人呢……”

“那你说,这个杨连方家属过来找事,是不是陈墨阳挑拨的?还有小邱头脑发热,是不陈墨阳拱的火?”

万剑想了片刻,“政委,我说句实话您别不爱听。我要是陈科长,我也会这么干!”

侯法来点点头,“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家属过来,我们也不能拒之门外。但,凡事都要讲正气、讲原则,在根本性问题上绝不让步。我不是林少希,不怕谁跳,也不怕她们胡闹,你们政治部腰杆子要硬着点儿,按政策来,按程序办,出了问题我负责……”

“是,首长。我们绝对把您的指示落到实处,坚守原则,绝不变通。”万剑嘴里这么说着,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陈墨阳的身影。他们同事六年,竞争两年,虽然自己胜出了,可陈墨阳依旧是心头的一根刺,只要看见他,那根刺就像是通了电,酸痛麻痒都来了。

副旅长抓着两只硕大的哑铃挥舞一番,又端起两手瞄向窗外做狙击状,突然间定住身形,边看边问陈墨阳:“哎,陈儿,那是你家属吗?怎么跟杨连方老婆搅和到一块去了。”正说着,政委的电话打到了办公室,程运国嗯啊半天,把电话挂上,冲陈墨阳直摇头,“你家属找政委理论了?有出息!杨连方两口子唱‘二人转’,你们是唱‘天仙配’!有热闹看喽。”

清早起床时,梁肃闻对陈墨阳说了自己的打算。他本想阻止,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去吧,闹闹也好。”梁肃闻经他这么一说,头脑反倒冷静了下来,始终保持了克制,出营门后就把谈话情况编成微信发给了陈墨阳。

陈墨阳看了看妻子发来的微信,顺便把她们与政委的谈话情况简略向副旅长汇报了一下,而后告辞出门。下楼时,他正巧遇上万副主任,万剑冲陈墨阳打个哈哈,说政委指示,让你多做做邱培明的思想工作。陈墨阳哼了一声,说,我正急着转业,没空,还是你做吧。

陈墨阳回办公室,原打算与小邱谈谈心的,想想又作罢了,自己都带着气,怎么能安抚别人,干脆动手收拾起个人物品来。邱培明凑上来,“科长,像您这样的都待不住,我留这儿还有什么劲?再说了,你要一走,我也撑不起来啊……”

邱培明是陈墨阳一手带起来的。去年调副营时,旅党委并没考虑邱培明,准备提拔营房科和管理科的两个助理。陈墨阳很来气,直接找原政委林少希拍桌子,又请副旅长程运国找交通局长唐民出面,这才把邱培明的职务解决了,所以邱培明对科长一直心怀感激,这次主动要求转业,也有替陈墨阳打抱不平的意思。

快下班时,妻子梁肃闻打来电话特别交代:“我妈中午来咱家做饭,你要敢提转业的事,我跟你没完!”但陈墨阳一回家就感觉气氛不对。岳父岳母沉着脸坐在桌边,女儿一个人埋头扒饭,见他回来挤了两下眼睛。他立即明白,转业的事情捂不住了。

对于两位老人,陈墨阳很尊敬。从结婚、买房到生孩子,老人没让陈墨阳多操过一分心,特别是有孩子后,大都老两口带,不管是加班加点还是开会出差,他们从没一句怨言,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让女婿在部队好好干。

陈墨阳一年前也曾萌生过转业的念头,但刚提那么一嘴,丈母娘的心脏就不舒服了,心慌气短,打吊瓶一星期,还惹得老岳父发了一通脾气。从那儿之后,陈墨阳再也不说转业了,就连自己揭发林少希的事,也是守口如瓶。至于跟新政委的关系,陈墨阳从来都是含糊其词,只偶尔对妻子发发牢骚。自上午接到梁肃闻的警告电话后,他接连给宿舍楼的左邻右舍打电话,嘱咐他们千万别透漏消息,可口风还是传出去了。

“小陈,听说你要离开部队了?”老岳母终于开口了,“我们在楼道里碰到万副主任,他说你要转业。这么大个事儿,怎么也该事先跟我们商量一下啊……”她越说越激动,痛心疾首。

岳父直接打电话给梁肃闻,问她知不知道,支不支持。梁肃闻突然也激动起来:“转就转呗,有什么大不了的。都什么时代了,还让他在一棵树上吊死,有意义吗?整天写材料,能顶什么用?他现在还年轻,转业到地方干点什么不好。随便找个清闲单位待着,家里也能照顾,爱好也能兼顾,哪儿不好了?再说了,孩子这么大了,总不能老让你们一直带着吧,作业得有人辅导吧?小性子也得扳扳吧?我看没什么不好……”

老人怅然若失,闷坐了半天。梁肃闻又气呼呼发来了一大篇微信,数落陈墨阳自私,不管不顾;怪他脾气太臭,混得太惨;还骂了程运国,说他不够意思,干活时不忘兄弟,关键时狗屁不顶。

老两口到底没转过弯来,打算下午一块儿去找政委谈谈。在他们眼里,女婿是翅膀硬了,主动闹转业,能阻止他的只有组织。陈墨阳生怕节外生枝,赶紧改口,说我们再考虑考虑,能不走就不走了。费了半天口舌,老人这才松了口气。

陈墨阳在办公室坐了三天,既在思考,也在等待,等着转业工作正式开始,只要党委一上报,心也就彻底踏实了。生米做成了熟饭,不吃也得吃。现在他应该考虑的,不是走不走的事,而是走到哪儿的事。

对自身处境,陈墨阳看得很清楚。自从他揭发了老政委林少希后,就发现多数常委对自己都避而远之了。内部拆台顶多被人骂操蛋,但引发上级来查处就是个炸弹,谁都会小心提防,其他常委如此,侯政委更是如此。常委一班人,格局气派最大的是程运国,但他只是个副旅长。

当然,陈墨阳也不是没有争取过侯政委的好感:他写材料绞尽脑汁,但领导不用;搞专题教育提出一系列建议,首长不置可否;在加强基层党组织建设方面,他没少调研,但人家侯政委的关注点并不在此。

一声冷笑,满脸傲气,陈墨阳狠狠地呸了一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啃过“二十四史”、写过数百篇文章、扛过无数大材料的人还怕没饭吃?别说转业,就是自主择业都绰绰有余!

对着镜子,陈墨阳整了整军装,打个响指,吹了声口哨,阔步走出办公楼。门口遇上了侯政委,他也只是轻轻点了个头,留下一个嚣张的背影。

此刻,侯法来的内心突然阴暗了一下:这种人应该留住慢慢收拾,一点点磨平他的傲气。

晚饭后,侯法来只在院子里遛了半圈就回办公室了。刚才在餐厅,副旅长又提起干部转业话题,但没人接茬。其实,侯法来也知道,副旅长私下找过主任、参谋长、副政委,意欲发动常委为陈墨阳说情,问题是陈墨阳不得人心,根本没人响应,这让他稍微有了点儿痛快感。但空气脏得像盆洗脚水,又加之迎面碰上个陈墨阳,心情顿时就油腻腻一片了。

侯法来坐定,点上支烟,掏出手机,调取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是陈墨阳的面部特写镜头,眼神极为锐利,表情甚是轻蔑,而他横眉冷对的,正是自己这个旅政委。

侯法来记得很清楚:自己上任的第五十五天夜里九点,市委那边突然发来通知,说明天市委书记要到旅里开个合成办公会,副书记、副市长、办公室主任等有预备役职务的全部参加,阵仗相当之大。之前,侯法来也曾去过市委两次,但没见到书记,打了报告也没回音,原以为又黄了,不料这么快就柳暗花明了。

鉴于任务紧急,侯法来让组织科长陈墨阳和副主任兼干部科长的万剑各写了一篇汇报材料。两人都用了四个小时交稿,万剑拿出一篇十五页的汇报稿,陈墨阳只交上薄薄五页纸。万剑的材料中规中矩,陈墨阳的却通篇都是大白话,连个二级标题也没有。侯法来感觉陈墨阳是在糊弄自己,再说转变文风,也不能丢了行文的基本规矩吧?理所当然地就用了万剑的稿子。可他哪里又知道这是陈墨阳根据市委书记的口味“量身定制”的。

汇报时出了问题,主要出在政委身上。要说侯法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在办公会上突然就慌了,整个人紧成了一团,特别是在汇报被书记打断后,他有两分多钟处于颠倒混沌状,答非所问,窘态百出。事后,侯政委突然想起,自己的慌乱似乎是从那个长腿美女记者的黑丝袜上泛滥起来的。在部队这么多年,还真没开过这种“男女记者乱窜、遍布长枪短炮”的会。

然而,这一切都没能逃开陈墨阳的眼睛。

办公会上,陈墨阳是会议记录,冷眼旁观、辛辣嘲笑。照片应该是地方记者拍的,拍完后给了万副主任,万副主任又把照片拷贝给政委。侯法来通过对相关照片的详细比对,确定陈墨阳嘲讽的就是自己。

相反,万副主任却往电视台跑了好几趟,盯着他们剪辑镜头,生怕出了首长的丑。

后来,侯法来就把陈墨阳这张照片存到了手机里,偶尔瞄上一两眼,心就会被蜇一下。正是从那时起,陈墨阳在侯政委眼里成了一根刺,不,是一团刺,像个成了精的仙人球,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支棱着,领导的任何动作都在他的辐射范围内。好几次,侯政委成心要出陈墨阳的丑,比如教育课上,会考他一道很长很难的理论题;交班会上,会提问某个或某几个上级通知精神;陈墨阳不但没露怯,还能洋洋洒洒发挥一番。那气势哪像个下属,分明就是个爷。

这么狂的干部,怎么能出现在部队?又怎么能混到现在?

侯法来正思虑着,作训参谋小跑进来,呈上一份加急传真电报:军区要考核后勤旅一个预备役连队,时间在十五天后。

“参谋长知道了吗?”侯法来问。

“口头汇报了。”参谋答。

“他什么意见?”

“参谋长请政委定。”

“什么事都要我定,还要你们干什么?”侯法来把电报拍到桌上,“每个常委复印一份。把程副旅长请过来,快!”上个月,省军区说要对部队进行考核,但后来只考了军分区,预备役这块一直没动静,本以为今年的军事考核不会搞了,没想到不但要考,而且还是军区主考,规格高,要求严。

程运国晃荡着进来,看了看通知,“考就考呗,年度正常工作安排。”侯政委摆了摆手,“这次不一样,军区主考,将军带队,意义重大。我感觉,这是对我们这个重点部队的重点考察。我的意思,由你全面负责这次考核工作,好好突击一下。时间很紧,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天。”

“不合适吧?军事考核的事儿,还得听人家司令部的!再说了,基层我两年没管过,心里没底。咱单位刚出过事,元气大伤,现在再搞一场硬仗,怕耗不起。不如按林少希的老套路,糊弄糊弄得了。真再出个岔子,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呀!”程运国心不在焉,手里还摆弄着手机。

“老——程,你怎么这个态度?我可指着你这个训练专家呢!这么大个事,你就这个看法?”

程运国噢了一声,又抽一支烟,笑眯眯道:“政委呀,先开个会吧,研究研究,让大伙都说说。”

侯法来砸着桌子,“研究个屁,都你这个态度,开不开会有什么区别?我的意见,必须真练真考,绝不弄虚作假,就是你来负责,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打好这个翻身仗,重振后勤旅的雄风!”

“唉,这个,咋说呢,还是群策群力吧!”程运国依旧轻描淡写兜圈子。

侯法来心凉了一下。原以为程运国是个拼命三郎,不料关键时刻也是根老油条,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程运国笑呵呵道:“按这两年的惯例,基层考核的事,都是人家司令部牵头,其他部门配合,你直接让我抓不合适,也不严肃,怎么也得把常委们叫来通通气呀,免得到时候扯来推去说不清。”

侯法来点点头,直接拨通了参谋长电话。耿参谋长说,基层考核的事还是由副旅长挂帅好,我们积极配合吧。接着,副政委、主任也都在电话里表达了这个意思。既然常委意见一致,侯法来便决定明天上午开个常委会,赶紧把事情定下来,一是显得郑重其事,二是防止程运国反悔。

“老程,你还有什么想法?”侯法来挂上电话问道。

“噢,这样的话,我还有两个请求——”

“你说!”

“明天开完常委会,再开个协调会,把基层、机关相关人员集中起来,特别是经费、物资和场地保障部门,必须到位。绝不允许像前两年那样拖拖拉拉,更不能克扣预备役官兵的误工补助,也绝不允许各自为政、东扯西扯;一句话,让我负责,就照我的意思来,谁也别瞎掺和,包括首长。”程运国说这番话时,神色越来越严肃,语气越来越严厉,咄咄逼人,像一只猛然撕下羊皮的狼。

“没问题!”侯法来突然感觉自己上了副旅长的圈套,“还有吗?”

“有。我点一员将——陈墨阳。他必须过来!”

“万副主任不行吗?”

“不行,必须陈科长。”

“那好吧!”侯政委说道。

“首长,那就麻烦你给陈墨阳打个电话,叫他过来找我加班。”侯政委脸一沉,“还是你通知吧,你们私交好,他也是你点的将。”

“那不行!私交归私交,公事是公事,您必须出面。”程运国伸手抓起政委的座机,“总机,你接一下组织科陈科长——陈科长吗,政委有事找你!”程运国说完,直接便把话筒抡到了侯法来面前,不由他不接。

陈墨阳推开门,见程运国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眯着,右手夹烟架在桌子上,长长的烟灰弯成了一条象鼻子。他知道,程运国在盘算事情,这是他要重拳发力的标准前兆动作。

烟灰跌落,程运国睁开了眼,甩给陈墨阳一根烟,“墨阳,不管进退走留,干这个活得全心全意。”程运国称呼人有讲究,他喊“兄弟”时一般是喝酒,叫“科长”一定是当着领导的面,而只喊名字时便是极为严肃的命令时刻。

“我知道了。”陈墨阳说着,拿起桌上的传真电报看了几眼。

程运国站起来,拍了拍陈墨阳肩膀,“这次考核不一般,务必得把这一票干好!”程运国猛抽一口烟,高高地扬起下巴,把烟喷了出去,随即陡然提高声音,刮风般大笑起来,“哈,就是个玩呗?你要不愿玩可以退出啊,现在还来得及!”

陈墨阳也扬头吐了口烟,“干!”

实际上,自从他接到副旅长从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了。再说,家里的环境太过沉闷,岳母频繁的叹气声让他觉得脚下埋了颗雷,而梁肃闻的尖利眼神又犹如背后顶了把刀。政委那个电话,不光让他,也让全家人都松了口气,这真是一种怪兮兮的感觉。

程运国道:“这次考核,我准备把物装营供给二连拉出来,你看行不行?”

“行,供给二连有底子,专业也好。”

“好!你干过作训,也了解基层情况,先拿出个计划,每一步干什么、找谁协调、谁来保障等等,全部列出来。”

“是!”陈墨阳又问,“场地呢?”

“正在考虑中。”程运国皱皱眉,“明天的常委会,这个问题是焦点,你的意思呢?”

陈墨阳没有犹豫,“当然是用我们旅的训练基地了。”

“为什么?”副旅长问道,“之前两年用的可都是军分区的训练基地呀!”

陈墨阳指了指传真电报复印件,“写得很清楚,这次只考预备役,不考军分区,蹭人家基地不合适。再有,供给二连有两年没怎么训练了,那个环境适合他们。只要你这儿不信邪,其他都好说。”

程运国猛拍一下桌子,“就它了!”

预备役连队的考核不同于现役部队,预备役官兵因为平时都分散在各自工作岗位,正式军事考核前一般都要集中训练。前些年,预备役军人的封闭集训一直在后勤旅的训练基地,但后来就统统挪到了位于市区的军分区训练基地。用上一任政委林少希的说法,是后勤旅基地“功能不全、设施老化”,但官兵们都清楚,林少希是怕这里风水不好,出乱子影响政绩。

旅训练基地的所在,原是远郊一大片河沟坟地,后来又做过枪决犯人的刑场,再后来基地借给地方做传染病医院,多少带着点晦气。即使现在,那边也荒凉冷清。特别是基地靶场,虽然维修了几次,仍不断有飞弹伤畜、伤人事件发生。还有更邪门的,某次现役官兵射击训练,一名在壕沟内报靶的战士突然间就蹿了出来,把组织打靶的副参谋长吓个半死。事后一问,战士竟然说他听到了“出壕”的命令。

程运国也怕出事,虽然侯政委来后把靶挡加高加固了。之所以下定决心用本单位基地,还是从陈墨阳的建议里厘清了思路:自己两年没带兵了,对供给二连的状况并不摸底,更何况预备役人员流动加快,兵员素质不敢保证,纪律作风更不敢奢望,这样一支队伍搁在繁华便利的环境里,日常管理都费劲。如换成旅基地,兵们出门不便,乱跑乱窜的情况不易发生,管起来就省事多了。

当然,程运国还有一个小九九,就是要借机收拾一下基地主任李絮文。

李絮文原来是油料供应科科长。两年前,因为训练油料供应迟缓问题,程运国发了火,李絮文客观问题讲一堆,还拍桌子耍横。程运国陡然发力,一个拧腰就把李絮文摔到了门外。李絮文急了眼,抡了根拖把要干仗,程运国冷笑着摆好了架势……如果不是政委林少希及时出面,流血是免不了的。程运国要求撤了李絮文的职,否则见一次打一次。最后,党委把李絮文的油料供应科科长免了,把他调到偏远的训练基地当主任。几个月后,程运国不再分管基层,李絮文倒改成了技术级,又上调至技术九级。自此后,他见了程运国连点最起码的客气都没了。技术九级便是所谓的“技术副团”,都是团职,谁怕谁。更何况,李絮文还是林政委的表弟呢。

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官僚,不收拾收拾他怎么对得起这次任务。

由于时间紧迫,一切从快从简:上午召开常委会、干部会,下午先到预编在市国资委的物装营营部搞动员,而后赶赴预编在星宇制造集团有限公司的供给二连点验队伍,明天就要把部队统一带到基地进行为期两周的封闭式训练。

不出所料,在常委会上,集训地点成了争论焦点——旅基地不吉利,再出事不好收拾。程运国反问:哪有自己撒尿借别人尿盆的道理?这不是直接告诉上级我们的训练基础设施差吗……侯法来最终拍板用旅基地,并当场电话通知基地主任李絮文,让他迅速把基地准备出来。

人员分工明确如下:程运国是考核集训总指挥兼集训队长,集训队指导员由陈墨阳担任。物装营长张航、运输营长杨连方、油料营长吴一章分别担任一区、二区、三区队长。另有两个参谋、四个现役连长作为训练保障人员。后勤保障由训练基地主任李絮文负责。

在陈墨阳的计划中,原本并没有杨连方,程运国把他加了进去。陈墨阳说杨连方军事素质不行,管理能力也不强。程运国笑道,这是政委的意思,当然,我也有我的考虑。

陈墨阳透漏了一点消息给杨连方,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杨连方不但没骂娘,反倒挺开心,连声叫好,说我可算是离开家了。

所有活动都是按照计划走的,但到最后却出了个意外。临从星宇制造集团有限公司出来时,国资委主任、物装营教导员华志英对侯政委提了个请求:我们这儿有三个年轻骨干特别向往军队生活,一男二女,但他们都不是预备役人员,能不能安排一下,让他们随队集训?

侯政委认为这不算个事,关键时刻,人家华主任这么支持预备役工作,怎么能不安排?但他没料到程运国急了眼,“这是带部队训练,不是过家家!来两个女的怎么管理?要有个球疼蛋痒、男欢女爱的怎么办?上边要考核他们怎么弄?照顾?照顾了他们就可能损坏纪律、动摇军心,集体行动很复杂,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作为一个主官,做决定太随便了吧?事,是你答应的。人,我不要!”

“老程,你别激动,至于吗——”侯政委有点恼,这要在野战部队,副官哪敢这么叫嚣,这么看来,他跟陈墨阳还真是一路人。程运国点上烟,用手戳着桌子道:“对你大政委来说,这确实不叫事,你就是把我这个总指挥撸了都是小菜一碟。但这对于连队来说就是大事,今天能加三个人,明天就能派五个人,后天还可能抽走十个人。三弄两弄就把队伍折腾散了,还有个屁的战斗力!政委你好好想想吧!”程运国掐了烟头,拍屁股走人,直接把侯法来晾了。

侯法来万没料到程运国这么梗硬,半点面子不给,忍不住骂道:“狗脸!怪不得林少希要夺他的权,我他妈都想临阵换将了。”万剑见政委越说越气,迈前一小步,“政委您别急,有人能说服他!”侯法来扭过头盯着万剑,“谁呀?”万剑笑笑,“陈墨阳啊,他能说服副旅长。”

侯政委沉吟片刻,一时无语。说实在的,通过今天下基层,他确实看到了陈墨阳的实力。首先,他的计划表列得有水平,思路清晰简捷,熟悉地方情况,节点控制到位。其次,在与星宇公司副董、供给二连指导员邵正奚的交谈中,他还知道陈墨阳不但笔杆子好,眼界也宽,既懂部队也了解地方,不仅是许多预编领导的座上客,还是好几个预编单位的企业文化的设计者和主讲人……陈墨阳的刺,不是白长的。

“行啊,你把小陈叫上来!”侯法来琢磨着,正好可以借机考察一下他的实力,看他能不能说服程运国。反正,华主任那里绝对不可拒绝,物装营五个连可全都预编在国资委系统呢。没有他们的支持,营连部建设寸步难行。再说了,华主任这人有涵养,比唐民看着舒服多了。

侯法来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请陈墨阳帮忙劝说副旅长。政委这次很客气,用的姿态是请求,不是命令。陈墨阳看了眼站在旁边的万剑,轻轻点了点头,说我试试吧。

万副主任很为自己的一箭三雕得意:陈墨阳说不服程运国,是能力失败。他能说服程运国,说明政委领导失败。程运国如果跟陈墨阳翻脸,他们两个都失败。无论哪个失败,最终都会剑指陈墨阳。其实,他很想当这个集训队指导员,一是离开了首长,能轻松几天;二是也想借机熟悉一下部队,顺便露个脸。这趟基层盯下来,能看出政委对陈墨阳是持赞赏态度的,而自己整个过程除了拎包、倒水就没有说过话。

陈墨阳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他确实想在政委面前刷刷自己的价值感,其次是感觉副旅长并没有那么莽撞,他跟政委叫板,一定另有谋算。至于万剑那点鬼心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程运国眼光如炬,“咋了,政委派你当说客?”

陈墨阳不说话,只是点点头。程运国一抖肩膀,坏笑起来,拍拍陈墨阳肩膀,压低了声音,“来十个都行,我是韩信带兵,多多益善。可你要不给老侯点颜色看看,他今天给我塞两个人,明天就可能带一堆人到基地打靶去,蹭我的子弹、占我的时间,这毛病哪能惯?咱先扯会儿闲篇,你过会儿再找政委回话,让他们三个来吧!”他扔给陈墨阳一根烟,“还有啊,我没想明白。国资委华主任跟我关系也算可以,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个招呼呢,这不是他的风格!”

陈墨阳笑笑,“你不知道?华主任正跟交通局唐局争副市长的位子呢!”程运国一拍大腿,“怪不得,我跟唐局是朋友,他是怕在我这落下把柄,背个‘以权谋私’的黑锅!哎呀,这地方这个关系呀,错综复杂。”程运国拍拍脑门子,“兄弟呀,我的意思,别慌着去地方,相比之下,还是部队单纯点,我是不想让你走,明白吧?”程运国脸上的狡黠褪尽,大黑脸上竟浮出一丝伤感,这让陈墨阳心头一热。他知道,程运国一直在尽力抬高着自己的地位和作用。

这个老程啊,给点阳光就灿烂,抓着权力就像是孙悟空抽出了金箍棒,还真得约束着点。侯政委先是这么思忖着,接着又觉得让陈墨阳出面有失厚道,这小子会不会再次露出那个讥讽的表情呢?

“对了,小万,省军区正式转业通知什么时候下?怎么摸完底倒没动静了?”侯法来回过神来,转头问道。

万剑说:“我也问过省军区了,说是上边有新的考虑,转业名额可能要调整,跟往年相比,今年会延迟一段时间。”

侯政委点点头,“那你就多扫听着点,工作上不要被动,该做的思想工作也不要放松。我虽说是政委,但不是你们省军区系统的老人,消息渠道未必比你灵通!”

这句话让万剑受宠若惊,“首长太忙了,这些事不用您操心,我随时汇报最新情况。”

陈墨阳打报告进来,淡淡说道:“我陪副旅长聊了会儿天,他最后回过味来了,说您说的有道理,让那三个人进驻训练基地吧……”

晚上十点半,陈墨阳加完班下楼,刚出电梯口就听到孙清淼在办公楼前同政委诉苦,意思是不想让杨连方到基地参加训练。侯政委没怎么说话,让她去楼上找程副旅长。陈墨阳迎上去,“嫂子,你别瞎搅和了,没转业就是部队的人,当兵的不听命令听什么,我不也在加班吗——”陈墨阳话还没说话,孙清淼就挥了一下手,“那行,听你的,我先回。”说完就转身走了,那股利索劲大出意料之外,连侯法来都给愣住了。

等回到家时,陈墨阳才知道事出有因。原来,梁肃闻部门要招一个公共服务协调员,她觉得孙清淼挺合适,就劝她明天去应试,孙清淼是顾着自己的工作才罢手的。

上午九点半,基地考核集训动员会开始。

动员过程不长,侯政委动员,物装营教导员华主任讲话,程运国提出要求,特别就加强管理、强化纪律性方面发挥了一番。从纪律养成看,供给二连整体素质比以往要差一截。该连复退军人率是全旅最高的,一度达到百分之七十,但现在只有百分之五十多点,一半人员是新入队的大学生员工。尽管会前做了强调,台下仍有窃窃私语和手机响铃声。

动员会结束,程运国立即组织三公里摸底。队伍里当时就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怎么也得先适应一下吧。再说了,这么重的霾,也不利于锻炼。

“锻炼?你当这是健身中心?”程运国一瞪眼,“这是准备打仗。别说这点霾,就是毒气也得跑。哪那么多废话!”他眼光如刀,亮闪闪扫了一圈,突然放缓了语气,“不过,身体确实不舒服的,还是要照顾的,有特殊情况的可以站到旁边去。”

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十几个人呼啦啦地离开了队伍,歪七扭八地重新凑成一列,其中就包括三个穿迷彩的“编外兵”。程运国拍了两下巴掌,大声宣布:“原地不动的,不用测试了。重新列队的,跟着一队长跑六圈,快!”

尖厉哨声划过,病恹恹的队伍在一片哄笑声中抬起了步子。程运国就站在一旁盯着。两圈过后,他叫下来四个人,吩咐基地主任李絮文给他们拿药。仔细一问,这四个人确实都生着病,两个感冒,两个有痔疮。第三圈后,一个“编外女兵”和“编外男兵”也退了下来。

这三人都是硕士研究生。黑胖戴眼镜,面貌颇像程运国的叫乔新邦,是个理工男。短发干练的张遥是学历史的,长发沉静的宋星予则是现代传媒专业。陈墨阳托人打听过,除了宋星予是属国资委外,其他两人只是暂时在国资委挂靠实习,具体单位没透露,估计也是有关系的。这次退下来的就是乔新邦和张遥。

乔新邦说自己视力模糊,边说边用手到处摸着,真像是瞎了一样。张遥干脆说自己不想跑了。这三个人是陈墨阳专门派车送到基地的,按照副旅长指示,来之前一再强调训练艰苦,对他们也不会特殊照顾,他们答应得挺好,可事到临头还是变卦了。

程运国很关切地问了问乔新邦的病情,末了指指远处,对乔新邦说:“算了,你还是到救护车上吸吸氧去吧!”乔新邦顿时来了精神,瞪大双眼看向程运国手指的方向,“哪儿呢,车在哪儿呢?”程运国脸一沉,冲一个连长招招手,“拿个沙袋背心过来,给乔新邦穿上,他眼睛好得很!”乔新邦这才明白上了当,顿时就乐了,接连打敬礼,请求徒步跑完,程运国沉着脸,挥手示意他接着跑。至于张遥,程运国说:“不想跑,你就走,走也要走完六圈。”

中午开饭时,队伍明显规矩多了,谁都知道副旅长不好惹,饭前歌声也格外响亮。众人进入饭堂后,程运国又叫炊事班弄来两碗捣碎的红辣椒,端给两个患痔疮的同志。

这两人一见辣椒赶紧摆手说,副旅长,这个哪敢吃啊,痔疮最怕见辣。程运国一摆手,说听我的,吃掉,三天不好,我陪你们去医院,替你们出医疗费,误工补助也照发!两人面面相觑,还是不敢,缩脖子摇头,死活不肯吃。陈墨阳觉得有点过,劝程运国不要勉强。他又一摆手:“没问题,这招叫以毒攻毒,我用过,管用得很。”见两人还是不吃,程运国瞪起了眼,一拍桌子,“再不吃我就以不服从命令为由,直接把你们退回去!”

星宇集团有规定,凡被“退兵”是有经济处罚的。两个人无奈,就着馒头,龇牙咧嘴地吃完了辣椒。其中一个不耐辣,脸色通红,满头大汗,而后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直流泪,陈墨阳赶紧让人把他架回宿舍。

幸好,有五六只白猫跑进饭堂,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还有人把猫抱起来亲吻抚摸。这些猫都是李絮文养的,他本身爱养猫,又加上这里地方大、没事干,猫就一只接一只地养,既有收容的野猫,也有特意买来的猫,个个体形肥硕,毛皮光鲜。

“李主任,你养了多少宠物啊?”程运国笑着问道。

“没怎么养,大部分都是野猫。”这次保障,李絮文使出了全身力气,从宿舍楼到会议室,甚至包括偌大的操场,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除新买了音响设备,还召来了四名服预备役的等级厨师。大约是感到了程运国的杀气,李絮文说话格外小心。

“政委对你很不满意!身为军队干部,手上戴着串子,养这么多宠物,你要当贵妇人啊?传播疾病怎么办?抓伤人怎么办?”程运国的脸色说变就变。

“那我赶紧弄走呗!”

“这倒不用。你把所有的猫,都给我放到靶壕里,上边用大棚的草毡子盖严实,没我同意,不准私自放猫,我要检查的。”

“这个——行,是,我马上就办!”

程运国冲陈墨阳笑道:“有好戏看喽。”陈墨阳低声说:“恐怕也有烂戏,你刚才逼人吃辣椒时,有人用手机录了视频,我担心万一有人传到网上,可能会招来‘虐待士兵’的误解!”

程运国一皱眉,吸了口凉气,“大意了,大意了,方式方法有点粗暴,赶紧做思想工作去。”

如果这段吃辣椒的视频放到网上,谁会考查动机和背景?一旦招来愤怒声讨,形成舆论压力,说不定会惹出多大的麻烦。在所谓的“后真相”时代,“真相”远不及“影响”重要。

陈墨阳把八个举手机录视频的人员叫到会议室,先讲保密问题,又谈了谈副旅长的动机,最后替他向大家道了个歉。在陈墨阳的说服下,有五个人很干脆地删除了视频和照片,而最后坚持“要个说法”的竟然是那三个“编外兵”,特别是两个女同志,态度尤为坚决。

张遥意见最大:“我觉得你们这个副旅长有军阀作风,太残酷,哪有逼人吃辣椒的,当这是渣滓洞啊,太欺负人!这段视频我不删,他不是说三天吗?我等他五天,如果到时候人家的病没好,我再视情况使用这段视频……”

宋星予表情沉静,但嘴角里含了一丝冷笑,“陈科长,我就想知道,我们如果不删,你们是不是会找我的领导告黑状?或者,二十四小时盯着我们,就像《暗算》里甄别间谍那样?”

乔新邦则幽幽地说道:“我对程旅长深表敬佩,这段视频嘛,留个纪念!”

陈墨阳很明智地选择了倾听,最后说道:“希望各位多一点耐心,多个维度看问题,借这几天时间好好了解一下首长的风格。当然,我也尊重和相信你们的理智选择。”

张遥点点头,“嗯,我欣赏你这个态度。这样吧,您先替我传个话,希望程旅长能科学、文明、民主地带兵!”

程运国听了陈墨阳的汇报,冷笑道:“一把的嫩葱,懂个屁的残酷。把他们撂到战场上,连个辣椒都不如。”

“我有个想法。”陈墨阳问道,“副旅长,你手里有没有执行国际维和任务时的纪录片,就是比较真实反映部队作战、训练的那种?”

“一大堆呢,不过,画面狠了点。”

陈墨阳长出了一口气,“那就拣狠的来,给他们上上战争课吧,就当是一次政治教育了。”

程运国先后两次带队赴非洲执行国际维和任务,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离婚了,原因是老婆跟别人好上了。据说,程运国的老婆是个舞蹈演员,比他小七八岁,想必长得很美。大约因为这个缘故,他很少提及那段光荣历史,即使谈及也都是酒后的只言片语。只有一次,他展示了自己的伤疤和勋章。还有一次,他给了陈墨阳一沓非洲国家的纸币和一小块象牙制成的印章料。

看完《新闻联播》,开始播放录像。程运国站到队前,先请大家把手机都关掉,缓声解释道:“这些内容,都是我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的,有些画面是真正的残酷,所以不能拍照。看不下去的,可以不看。控制不住的,可以呕吐,旁边有塑料袋……”他话没说完,下边便发出了哧哧的笑声。但随着录像的播映,人们很快就静了下来。

地狱一般的场景:炮火乱轰。残垣断壁。森森白骨。正在腐烂的肢体。横七竖八的骷髅。被蚁群和苍蝇覆盖的士兵尚未断气……

两个赤裸着身体惨号狂叫的白人士兵,在地上踢腾着,拼命朝前爬蹿,继而抽搐成一团……

简陋的野战医院,我们的士官。眼部成了血窟窿,脸部肌肉抽搐,如扭动着的一条蛇,粗重颤抖的呼吸像针一样扎着人们的耳膜……

深陷泥水中的车轮下,压着一条人腿,电锯切割下去,泥浆和血水迸溅,传来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妈声……

训练场,战士的后背,暴晒脱落的皮肤如褴褛的衣衫,飘飘荡荡……

镜头特写,一大块连筋带血的皮肉翻卷在肩部,周围是黑紫色的痕迹,一块块消毒棉不停地抹着。突然,一只手粗暴地探过来,硬生生把皮肉扯了下去,藕断丝连,青白筋络和血红肉丝扯起老长,激起一片惊叫。镜头拉远,程运国狰狞着脸,吸着冷气,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伤口,又把扯下来的伤肉摔到地上,鬼哭狼嚎地笑着要酒喝……

长久沉默之后是热烈的掌声。不断有人提议让副旅长再讲一段故事。

程运国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这个大老粗,在关公门前耍耍大刀,给大家背一段书吧。”他清清嗓子,朗诵起来:

我本是一个苦学生,从乡间跑到城市里来读书,所带的铺盖用品都是土里土气的,好不容易弄到几个钱来,买了日本牙刷,金刚石牙粉,东洋脸盆,并也有一床东洋席子。我明知销毁这些东西,以后就难得钱再买,但我为爱国心所激动,也就毫无顾惜地销毁了。我并向同学们宣言,以后生病,就是会病死了,也绝不买日本的仁丹和清快丸。

从此以后,在我幼稚的脑筋中,做了不少的可笑的幻梦:我想在高小毕业后,即去投考陆军学校,以后一级一级地升上去,带几千兵或几万兵,打到日本去,踏平三岛!我又想,在高小毕业后,就去从事实业,苦做苦积,哪怕积到几百万几千万的家私,一齐拿出来,练海陆军,去打东洋。读西洋史,一心想做拿破仑;读中国史,一心又想做岳武穆。这些混杂不清的思想,现在讲出来,是会惹人笑痛肚皮!但在当时我却认为这些思想是了不起的真理,愈想愈觉得津津有味,有时竟想到几夜失眠。

一个青年学生的爱国,真有如一个青年姑娘初恋时那样的真纯入迷。

……

破锣嗓子和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恰恰把这段内容演绎得真实感人。

“我刚才朗诵的,是方志敏烈士著名的《可爱的中国》的片段。”他严肃地说完这句,立刻就换了一个腔调,“还行吧?呱唧呱唧呀——”

声音未落,一片掌声。掌声未停,早有一名退伍士官指挥大家唱起了军歌: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