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去信丰赶秋

来源:指路经(微信公众号) | 吴佳骏  2018年09月11日15:46

深夜的赣州黄金机场,阒寂无人。我独自坐在街边一盏昏暗的路灯下,像一个等待接机的人。我等了许久,感觉等了一个月,或是一年,都没有等到我要接的人出现。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我一概不知。他既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我必须等他,像一个流浪汉等待他假想中的情人。这是命运的安排,我挣脱不了。路灯的光线把我的影子拖得很长,仿佛午夜里的一个回忆。我忽然感觉到孤单和难熬,我不知道自己的等待和守候是否有意义。也许我要等的人永远不会到来,也许他早就到来与我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倘若是后一种情况,那我即使再等十年,也找不着他。找着了,也不认识。

从赣州到信丰的距离有多远,我不清楚。就像从爱到恨的距离有多远,我也不清楚一样。但我知道,这中间至少隔着一个秋天。信丰的夜晚是熟睡的月亮。我从旅馆的窗户探出头,我看见月亮正在做梦。月亮的梦里,荡漾着一只小船。小船上坐着一个姑娘,那姑娘有个好听的名字——“信丰”。

去大圣寺广场转塔。我每转一层,塔就多一层皱纹。皱纹是塔的遗产。我顺着皱纹一直朝上爬,我想寻找皱纹的源头。可我都爬到顶层了,依然没有找到。那每一条皱纹,都指向时间的尽头。我很失望,我怕迷失在时间的宫殿里出不来,只好一层一层朝下走。越朝下走,我越迷茫。我的迷茫是北宋年间供奉在塔前的一盏孤灯。

脐橙是挂在信丰旷野上的一盏盏小灯笼。我去的时候,是白天,季节把灯笼都藏了起来。它不想让我看到灯笼的样子。季节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即使将所有的灯笼都替我点燃,我也未必会珍惜光阴。我是个靠文字活着的人,而文字往往是靠不住的。我仅有的一点点才华,都浪费在了我所制造出来的文字里。我站在信丰的脐橙种植基地上,我想看一看那些能够带给大地光明的事物。可季节把脐橙都藏了起来——它莫非是在以这种方式提醒我,我写出的那些纸上的汉字,本就是照亮自己心空的一盏盏小灯笼吗?

田垄村有一片荷田,荷叶大都枯萎了,只有几朵荷花还盛开着。这几朵荷花,是秋天最后的孩子。它们伸出粉红色的头,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依依不舍。其中一朵个大的,不知是姐姐还是哥哥,喊了一声母亲,红肚兜就掉了下来。那一刻,我明白了有一种成长叫做“离别”。

我想问一棵树,一棵百年老树——它静静地生长在田垄村的边沿。我问它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都经历了些什么?它是否跟人一样,也会经历痛苦、彷徨和忧伤?可树没有回答我,它仿佛失忆了,但它被风吹动的树枝又似乎在嘲笑我的提问是多么的愚蠢。它活了一百多年,从来就没想过这些问题。它唯一知道的,是它之所以活这么长久,并且还将活得更长久,都是因为它历来都生长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

从畲族村的凤凰桥上走过,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凤凰。我在桥的上空飞翔,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从水面上滑过,像一种心情滑过片刻的忧伤。那座桥不是很长,几分钟就能走过。可我在通过它时,仿佛走了一生的时光。我本想在桥上停留一会,观看阳光如何在湖面裸奔,聆听秋虫如何在草间弹琴。我还想躺在廊檐下睡上一觉,做个幽梦。等我醒来,秋又凉了几分——那种凉,是女人眼角的一滴清泪。

凤凰桥对面的草滩上,有一头牛在低头吃草。它吃得很慢,一根一根地吃。那些草也长得很慢,一根一根地长。可牛吃得再慢,也慢不过青草生长的速度。我靠在桥的栏杆上,盯着对面的牛和草看,像看一个活着和死去,生长和埋葬的故事。那头牛有些老了,吃一会儿草,就要站着歇会儿气。牛歇气的时候,周围的青草就会集体低下头来,替一头老牛致哀。

凤凰桥左侧的池塘里,浮着一群鸭。远远看去,像是一群游子在走着水路回家。游在前头的那只,神色有些慌张,它左看看,右瞧瞧,仿佛一位离乡背井多年的人在找寻幼时的记忆。后面紧跟着的那些鸭,同样心事茫茫。它们在池塘里转悠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那些路或许早就被池水给淹没了,而鸭子们却仍活在旧时的光阴中。那一池塘的水,都是游子思乡的泪。

一棵树上,开满了白花。这是我在安西镇一个河湾里看到的景象。我站在那棵树旁,我的耳朵听到了花开的声音。那些花七嘴八舌,朵朵都是嚷着要出嫁的新娘。她们说,一定要等在秋风横扫落叶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们不想把皱纹镌刻在自己的发簪上,更不想借助秋风手中的刀片自己给自己剃度。那些白花很小,没见过大世面,一生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承载她们生长的河湾也很荒凉,除了鸟儿和山风偶尔会去光顾外,一年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河湾和白花都在孤芳自赏。也许,我是白花迎接的第一个来自红尘中的客人。我的闯入,既使她们兴奋,也使她们惊讶。从她们那复杂的表情里,我知道每一朵花都是一个小生灵的魂。

十一

从安西镇返回信丰县城的乡村公路上,一个脊背伛偻的老妇在晒玉米粒。那些玉米一颗一颗,金黄灿烂,像是从老妇嘴里掉下的牙齿。那些牙齿咬过霜,咬过雨,咬过太阳和雷霆,也咬过苦难和空虚。现在,这些牙齿什么都咬不动了,又不想留在嘴里增加老人的负担,就一颗一颗滚落到地上,化成岁月的“舍利子”。老妇低埋着头,看着那一颗一颗的玉米——她以默哀的方式在替“舍利子”送葬,又以站立的姿势在替“舍利子”重塑金身。阳光火辣辣地照着,我看见玉米和老妇的身上,都披着一件用黄金锻造的铠甲。

十二

同样是从安西镇返回信丰县城的乡村公路旁,我看见一个刚刚做了妈妈的妇女在地里掰苞谷。她伸出手,将苞谷的外衣脱去,像剥开襁褓中的婴儿。她想看看,那一颗颗洁白的苞米,是否长得如她孩子的乳牙般整齐。可当脱到苞谷的最后一件内衣时,她停住了手,她突然害羞起来,她的脸上一片羞红。她看见苞谷穿的内衣,跟她自己身上穿的内衣一样薄,一样粉红,一样透明。苞谷也是一个婴儿,静静地睡在胎衣里。

十三

很多人都爬山去了,我没有去。我坐在山脚下的一块青石上看落日,也看被落日笼罩着的景象。落日是一盏光芒微弱的灯。灯亮了一整天,是该闭眼歇歇了。灯亮着,也亮不出一个宁静的傍晚。该熄灭的总会熄灭,该消失的总会消失,该遗忘的总会遗忘。没有人知道一枚落日的倦怠和痛苦,就像没有人知道一枚朝阳的希望和梦想。我坐在青石上,也坐在落日微弱的光芒上。在落日下山的过程中,我看见有一只不知名的鸟,衔着落日在飞。

十四

去山顶观看信丰县城全貌。公路曲曲弯弯,像一条缩水的飘带。车在飘带上滑行,宛如流水在时光中回溯。从高处看信丰,信丰处在一个凹地里。四面的山峦,既是它的栅栏,也是它的裙裾。我喜欢这种地方,有故园感的地方。那一瞬,我很想在信丰扎根下来,成为山顶某棵树上的一枚果实。只要微风一吹,我就能触碰到阳光和月光,触碰到记忆和乡愁。

十五

从山顶上下来,路边的野花在风中摇曳。天空快要下雨了,乌云在信丰县城的上空徘徊,心事重重的样子。云是雨的前妻,每一滴雨,都可能下在云之前走过的地方。我没有抬头望天,我是一个拒绝苍穹的人。我的内心狭隘、自私,我对云和雨都不再感兴趣。我活得越来越务实,我曾经的浪漫和热情一去不返。我的冷漠是另一场雨,落在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里。

十六

上车时,雨终于落了下里。雨滴砸到车窗玻璃上,像一滴滴陈年的酒。天空也有醉酒的时候。我没看到过天空醉酒的样子,我只从它醉酒后洒落的泪滴里,窥到过众神的空虚和落寞。跟众神一样空虚和落寞的,是车窗外的工棚里坐着的那个老妇人,她表情麻木地端着一个碗在吃午饭——她空空的碗里盛着一碗满满的黄金。

十七

傍晚的夕阳披着袈裟。我跟一个名叫曾清生的人头戴草帽。曾清生是他的本名,他现在的名字叫江子。江子既是他的笔名,也是他的法号。他大半生都躲在文字里修行,又无时无刻不在红尘中“寻花问柳”,把自己搞得像是一个还俗的高僧。我们并肩走在信丰县城的湿地公园里。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那些参天古树是一个又一个绿太阳。我们走在时间之外。我们走在傍晚的夕阳中。我们都头戴草帽。我们都身披袈裟。我们是两个苦行僧。我们正走在信丰秋日的路上。(图片摘自网络)

作者简介:

吴佳骏,作家,编辑,现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