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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光阴中的坚持

来源:文艺报 | 周水欣  2018年09月10日10:47

我在鲁院上学的第一个同桌,与我一个姓,姓周名华诚。华诚高个子,圆脸庞,总穿一种休闲的白色棉麻衬衫,宽松长裤,光脚踩着一双黑色布鞋。最有特点的,是头发全部拢在脑后面,扎着一个马尾小辫子——也跟我一样。同学们打趣他的文艺小辫子,而华诚总是淡淡一笑,露出俩酒窝。是那种看上去很温和的江浙男子。但我知道,他不是看上去的那样。华诚身上,有种坚硬的东西。或者说,一种执拗的性情。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说到他的“父亲的水稻田”的实验项目。我悄悄去买了那本书《草木光阴》。这一看,不由得对华诚同学特别的另眼相看。

华诚来自浙西衢州农村地区,从乡村到城市,一路奋进,走的是 “从此不用当农民”的读书路。这条路他走得很顺利,在杭州报业工作得风生水起,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做“更好的写字的人”。可是,后来每一次回去乡间,都发现故乡在消失、在衰弱、在沦陷。让他感慨,难道“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的农村,就要没有了吗?他说,“故乡也不只是用来怀念的,需要大家一起去建设”。于是他毅然辞职,一步一步走回乡村。2014年,他发起“父亲的水稻田”活动,重新回到乡下老家,与父亲一起种一片水稻田。同时,用文字和图片记录水稻的耕作与生长,同时记录的,也是一个村庄的变化。再后来,“父亲的水稻田”发展成一个“乡村实验项目”,许多城市的人来到这里,与他一起感受春耕秋收的种田生涯,感受一个农人的四季,感受真实的劳作与粮食“粒粒皆辛苦”的真谛。

华诚自诩为“稻田工作者”。他下田、播种、耕种、劳作,他记录、抒发、呼吁、创意……一切,围绕着农人的四季时光,他近乎执拗地一一记录着“种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掰开来揉碎了,讲解和阐释着“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乡村意境是多么迷人,多么不可替代。而亲身的参与劳动,对于一个有悠久农耕传统的社会,是一件有着永恒意义的事。

浙江人总是好脾气的样子。看上去总是微微笑着的华诚,在我眼里不知为何总感觉有一种隐隐的狠劲儿。上课的时候,打开苹果电脑,手指一直轻轻地噼里啪啦,有时抬眼直视老师,目光里不知是体味还是质疑。有时带着几本装帧精致的书,打开细细看。我知道他还是一个口碑不错的“雅活系列”丛书的主编。我们并不多话,似乎也都不愿意打破这“不说”(不是沉默)的约定。同学们说,从背后看,都穿白衣扎马尾的我俩好像姐妹。他不回复,我也不附和。我默默感受这位同学的气场。是那种,我不说,我也不同意的态度。我很了然,时时在内心笑。

他想表达的在书里。他回过头,回归土地,回到几乎没有同龄人只有老弱的乡村,回到大部分的土地已不再被自己乡人耕种的农村故土,固执地重新追溯“种田”这件事的意趣。他请父亲带着自己去寻找这村里最后一位“耕田佬”,回忆以前,“除了种水稻,还要在水稻收割后种上小麦、油菜、萝卜、紫云英,水田里一年四季变换着不同的颜色,鲜艳夺目,内容丰富,现在很多时候只生长一种植物——野草”。这让他除了遗憾感伤,还有一种不甘心。而这样变得“萧条”的村庄,有很多很多隐隐危患。

粮食是一个国家的命脉。何以种田却成了一件连农人本身也不珍爱的事情了。作为种田的一把好手的父亲,却羞于提起种田这件事。“父亲一辈子都在朝着一个目标努力:脱离农民身份……没有人会认为做一个农民是件值得自豪的事。哪怕父亲在‘当农民’这件事上做得很成功。” 这不对。不但是传统的缺失沦陷,也是伦理的倒行逆施。这是不对的。华诚不吱声,但是,他用行动,在改变。

于是有了“父亲的水稻田”这个切入口,让城市里的人们了解乡村,了解种田是怎么回事。让大人孩子们参与“下田”,真实了解一滴汗水摔八瓣,盘中餐之粒粒皆辛苦,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些只在文字里出现的情形。也了解“丰收”的真实感受:“在3月4月,翻耕种地,在布谷啼叫声中播下种子;到了5月风吹草动,欣欣向荣,雨点和蛙鸣前赴后继;然后在风雨的间隙中我们插秧,把契约植进泥土。在三四月的事,在10月自有答案。”

自2014年华诚发起“父亲的水稻田”活动,吸引数百上千城市居民参与水稻种植、养护、收割等农事活动。他用文艺连接城市与乡村,让大家感受农耕文化的神圣魅力。他举办的活动到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影响。可以说,华诚几乎凭借一己之力,身体力行,慢慢改变着自己的家乡、父母,改变着周边对“种田”的重新关注与重视。华诚有自己的想法与思索,“不仅是一片水稻田,也是一小片灵动的文艺。不仅种在大地上,也种在我们的心里。”他在稻田里办诗会,与“稻友”互动,策划“我们的日常之美”系列图书,已出版《乡间游戏》《飞鸟物语》《草木滋味》《大地上的劳作》等等与土地相关的书籍。他与县政府合作,推广稻米文化,出走日本、中国台湾等地交流,他不断进行着“关于种田这件事”的引申与延展。华诚心中,装着更广阔、更深远的“农村的世界”。

在鲁院学习的时候,周五上完课,我看到华诚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地冲回杭州去的身影。在他的微信中,看到他出访日本乡间的身影。研讨课上,他提出“如果我们周围,只充斥着同一种风格、同一种声音,人们自然会担心:在这样一个丧失了质疑精神的社会中,人的生存、发展条件,靠什么来保障?”当指导老师指出他的文字小资情调不够深度的时候,他并不解释什么。他是一个自成体系、身体力行的非虚构写作者。他不那么昂扬激愤,但又决不让步,只是坚定前行。

其实,每个写作者内心都是非常坚定的,这种坚定,表现各异。也许有的表现还不特别分明,有的甚至会被人以为没有坚持、其实不是的,他们明确知道他们想坚持的,想呈现的。被人一眼看透,这是他不屑的。而他的理想,是一定要风雨无阻地走下去。

我们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写作者。

回到华诚《草木光阴》里:“如果一个孩子站在田边,望着辽阔的大地出神,请不要去打扰他,就让他这样发一会儿呆吧。”

我想我能体会这发呆的意味深远。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