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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8年第9期|荆歌:记忆开出花来(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18年第9期 | 荆歌  2018年09月07日08:42

荆歌,号累翁,苏州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收藏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曾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是文坛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同时也被认为是江南才子型文人书画的代表人物。

当我成为一个大人之后,我经常会取出我们的家庭照相簿,饶有兴味地看里面的一帧帧照片。那些日渐发黄的旧照片,看起来是多么的温馨啊!

那梦幻般的童年,它似乎越走越远,远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远到似乎它再也听不到我们的一声呼唤。

但是我们的记忆,却是时间的风吹不散的,是岁月的流水永远无法带走的。

记忆的树,在我们的生命里越长越高,它的根深扎在我们的心里,连通着我们的血管。因了我们血液的浇灌,它蓬勃而长青,它开着永不凋零的花,结出的回忆之果,可供我们随时采撷。

那回忆之果,它多汁而甜蜜,让人不仅食之有味,而且极富营养,可以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奇妙和诗意。

我和哥哥,以及爸爸妈妈那些零零碎碎的故事,就是这记忆之树上的一片片绿叶、一朵朵小花、一枚枚酸酸甜甜的果子。

不怕狗

有一个地方,是我和哥哥上学路上的必经之地。

那户人家,养了两条大狗,在幼小的我的眼里,它们大得就像小牛一样,是绝对的猛兽。是的,它们确实凶猛,每当我们走近,它们就狂吠起来,叫声粗重得就像打雷一样。

而我是个胆小的孩子,我太怕这两条狗了。

我曾因此而拒绝再去上学。“怎么啦?”妈妈问。“为什么呢?”爸爸也问。

当知道是因为怕狗而不想再去上学,爸爸妈妈都说:“有哥哥保护,不要怕!”

但我还是怕。想到那两条狗凶猛的样子,想到它们打雷一样的叫声,我就禁不住发抖。

妈妈对哥哥说:“遇到那两条狗,你就走前面,让弟弟走后面。”

哥哥说:“那狗要是咬我怎么办?”

爸爸对哥哥说:“你知道的,狗不会随便咬人。”

哥哥说:“那还是我走后面吧。”

“为什么?”爸爸妈妈都很好奇。

哥哥说:“狗一追上来,我们就跑,那它们就会追着后面的人咬!”

哥哥做出一副对付动物攻击很有经验的样子,他说:“草丛里走,蛇也不会攻击第一个人,它发现有人走过,以为受到了威胁,就马上准备反击。当它蹿出来咬人的时候,第一个人已经走过去了,于是就咬到了第二个人。”

妈妈说:“毛毛你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知识?”

是的,哥哥的名字叫毛毛。

哥哥说:“我从书上看来的呀!”

爸爸打趣他说:“那书上有没有教你怎么防狗?”

哥哥说:“暂时没有。”

爸爸说:“那你们就要暂时特别当心哦!”

妈妈安慰我说:“胖胖,别害怕,有哥哥保护你呢!再说了,狗是不会无缘无故咬人的,特别是那些喜欢叫的狗。俗话说,不叫的狗才会咬人。你只要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它们叫几声,也就这样。你越怕,它们越叫得凶呢!”

是的,我的乳名是胖胖,因为我小时候确实很胖。

爸爸妈妈的安慰和鼓励,其实都没有用。每天路过那里,我还是战战兢兢,怕得要死。我紧紧地拉着哥哥的手,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镇静下来。似乎抓着哥哥的手,狗就不会冲上来咬我了。或者说,也许,等狗冲上来,哥哥就会拉着我的手飞快地逃跑。他跑得比谁都快,他拉着我的手,我也就跑得和他一样快。我们快得像是要飞起来了,我们飞也似地逃跑,耳边呼呼的是风声,好像我们真的是飞起来了,狗追不上我们,更不可能咬到我们。它们在我们屁股后面追赶,很快就被我们甩得远远的。它们气得汪汪乱叫,但是没有用,因为哥哥拉着我,我们飞起来了!

有一天,在狗的狂叫声中,我们哥俩手拉手狂奔。但是我的一只鞋,竟然掉了!

我不可能不要这只鞋了呀!少了一只鞋,另一只鞋还有什么用呢?我不能不要我的鞋,这双鞋还是新的呢,是妈妈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怎么能不要它呢!

我大叫起来:“我的鞋!我的鞋掉啦!”

一开始,哥哥似乎没听到我的话,他拉着我飞跑。我再次大叫起来,并且身体往后缩,他才停下脚步。

“怎么啦?什么鞋?”他疑惑地问。

我听到我们俩都在大声地喘气。

“我的鞋掉啦!”我大喊,几乎要哭出来。

离开我们好几步远的地方,躺着我的一只鞋。它就像一只被撞死的鸭子,可怜兮兮地躺在那里。

两只可恶的狗,还在大声吠叫,似乎叫得更凶了,不知道它们是在对我们叫,还是对我掉在那里的一只鞋子狂吠。

勇敢的哥哥,我亲爱的哥哥,他松开我的手,果断地向那只鞋子走去,其实也是向两只凶恶的狗走去。

我非常担心,两条狗会冲上来,它们会咬他吗?如果它们冲上来咬他,他能抵抗它们吗?

我该怎么办?我怎样才能帮助哥哥?

没想到,奇迹发生了!

当哥哥蹲下身子捡地上的鞋子时,两条狗不仅停止了吠叫,而且立刻转身逃跑了。

原来它们才是胆小鬼啊!

哥哥骄傲地捡起鞋子,以藐视的眼光看着那两只逃走的狗。它们逃了几步,停下来,警惕地看着哥哥。

哥哥说:“我知道了,我蹲下来,它们一定是以为我在地上捡石头,它们怕我用石头扔它们。”

果然,哥哥再次故意蹲下,两条狗又一次转身逃走。

哥哥很夸张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很有感染力,我也跟着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突然找到了对付狗的法宝,我们只要蹲下身子,它们就会转身逃走。当它们回过头来再向我们走来时,我们就再次蹲下来,它们便又逃走了。原来狗这么容易对付,我们感到开心极了。

从此我不再害怕上学路上遇到这两条狗,任何狗都不怕了。遇见狗,如果它冲上来,只要蹲下身子,它就会逃走。

我甚至在上学路上,喜欢遇到它们。每当听到它们的叫声响起,我就做好了蹲下身子的准备。百试不爽,每次都是它们吓得转身而逃。哈哈!

居然有一次,上学路过那户人家,没有听到狗叫,也不见它们的影子。世界安静得能听到草叶和草叶摩擦的声音。它们哪去了?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吠叫?

哥哥说:“快走吧,要迟到了!”

“它们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跑出来呢?”

哥哥说:“你不是怕狗吗?见不到它们不是很好吗?”

我说:“不见它们,听不到它们叫,好像不习惯呢!”

哥哥说:“你真贱啊!你喜欢它们追你啊?”

我说:“来呀!它们要是追上来,我就蹲下嘛!”

哥哥说:“它们可能被人套走了呢!”

哥哥说,这地方经常有人偷狗,扔一个肉包子出去,等狗上来吃,就一索子把狗的脖子勒了,然后剥了狗皮卖,吃狗肉。

听哥哥这么说,我不仅怅然若失,而且心生悲凉。有些人,为什么会那么残酷地对待动物呢?

独木桥

上学途中,我们还必须经过一座独木桥。

叫它桥,其实它只是两根并排的木头,架在小河上,没有桥栏,也没有扶手。哥哥从桥上过去,他身轻如燕。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快速地走几个来回,然后再去上学。

有一次,他还走到桥中间,从书包里取出一根绳子,在狭窄的桥上跳起绳来,他跳得很轻松,居然还跳了一个“双飞”,也就是人跳起来一次,绳子却飞了两圈。

但这样的桥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我只要一踏上这座桥,就会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晃动。如果我不蹲下来,一定会摇晃几下,就掉进河里了。虽然是条小河,桥架得也不高,但我还是感到恐惧。

小河倒映着天空,那些白云,都在水里缓慢移动,因此我的感觉是,独木桥也在移动。上下都是浩瀚的天空,我就像是在空中飘浮的一片羽毛,怎么能不怕啊!

我不得不求助于哥哥,让他牵着我往前走。

他就是我的桥栏,他就是我的扶手。

拉着哥哥的手,我就不那么害怕了。但是,他把我引到独木桥中间,有时候会故意松开手,等我晃了几下,眼看要掉下去了,他才再次将我拉住。

这座独木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有一天,河对面的一个人,看到哥哥拉着我上了桥,他竟也走到了桥上。惨了惨了!我拉着哥哥的手,一步步往前挪,我不知道和对面走过来的人相遇,会发生什么。我的脑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件事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们将如何在独木桥上交会?这么窄的两根木头,一个人走过去已经不是容易的事,而对面过来一个人,要在桥的中间,在倒映着整个天空的小河之上,交身而过,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事!

“退回去!”我听到对面过来的人很凶狠地说。

哥哥显然是要和他较劲,他对那边走过来的人说:“你退回去!是我们先走上来的!”

但是那人并不愿意后退。

如果我们两个要后退,实在也太难了。当然主要是我,在这样狭窄的桥面上,要转过身去,那是很难办到的。如果倒退着走,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那就大家一起掉进河里好了!”听到哥哥这么说,我真是感到绝望。

但有什么办法?我已是骑虎难下,只有听天由命了。

当哥哥和对面过来的人快贴到一起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哥哥使劲顶了一下对方。他一定是想把那个人顶到河里去。

而那个人,也在用力顶哥哥。这个我感觉到了,因为哥哥的身体,重重地向后退了一下,差点儿把我撞下去。

没想到的是,他们两个彼此又一顶,竟然神奇地交换了位置!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哥哥到了那一边,而对面过来的人,却出现在了我和哥哥之间。

接下来,我所面临的,就是要和这个人交身而过。

天哪!没有了哥哥的搀扶,我连在独木桥上站稳的能力都没有。而要和这个凶狠无礼的人交会,我不掉下河去才怪呢!

感觉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我蹲下身子,没出息地哭了起来。

没有大喊“救命”,我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勇敢。

我蹲在桥面上,一边哭,一边闭上眼睛。我不敢看周围,不敢看对面的人,更不敢往河里看。我等待着那个人将我一顶,我就会像一块石头,笨重地掉下去,掉进河里,发出很响的声音。

关键是我不会游泳啊!

我蹲着,两手死死地抓住桥面,也就是那粗笨的木头。我希望那人顶撞我的时候,我的手能抓紧木头,不至于被他拱进河里。这一刻,失去了哥哥的保护,我的手焕发出了神奇的力量,我的手就像钢铁的爪子,手指几乎抠进了木头里。

结果是那个人轻盈地一跳,就从我的身上跳了过去。他就像学校里大家玩跳山羊一样,双手在我背上一按,他两腿一分,就过去了。

我这才睁开眼睛,看到了岸边的哥哥,他正悠闲地坐在地上吃鸡蛋。

“过来拉我呀!”我带着哭腔让哥哥过来。

他嚼着鸡蛋,若无其事地说:“你自己走过来吧!”

我颤颤地说:“我不敢。”

哥哥说:“有什么不敢的,你刚才都没有掉下去,现在一个人轻轻松松地走,没几步了嘛!”

我终于壮起胆,慢慢站直了身子,尽量不看底下的河水。我看着前方,调整自己的重心,然后迈开腿,走了起来。

我成功了,我发现一个人在独木桥上走,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只要不怕,就会走得很好。

我走到对岸,心情好极了!我真想一个人再走回去,然后再一个人走过来。走上几遍,不仅不再害怕,可能反倒是一种享受了呀!

从今往后,上学放学路过这座小河上的独木桥,我再也不用哥哥的搀扶了。我可以自己走过去,独自走回来。让我感到特别高兴的是,每天早上妈妈给我和哥哥一人一个煮鸡蛋,我也终于可以自己享用了。

而之前,因为有求于哥哥,因为要他拉着我的手过独木桥,我把我的那个煮鸡蛋给了他。也就是说,每天都是他吃两个煮鸡蛋,而我,则一个都没得吃。

俯卧撑

哥哥嘲笑我说:“你受了胯下之辱!”

我也确实觉得有些屈辱,一个陌生人,居然从我的身体上跳过去,太欺负人了!但是,我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钻了别人的裤裆,我说:“那学校里玩跳山羊不都是从别人身上跳过去吗?”

哥哥说:“那不一样!”

我坚持说是一样的。

哥哥说:“那是游戏,大家自愿参加的,而且大家都是平等的,你从我身上跳过去,我也从你身上跳过去,公平的!而你这样,是被人家羞辱了!”

我咬着牙,不再说话。是啊,他说得没错,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夺回自己的尊严呢?我只能想,等再遇见那个人,我一定要骂他。但是,万一我骂了之后,他上来打我呢?

我相信,一旦发生了那样的事,哥哥一定会出手相助。在我心目中,哥哥是既勇敢而又有力量的,他一定能战胜那个人。

至少,有哥哥在,那个人不一定敢对我动手。

哥哥大我三岁,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个大人。

他有很结实的肌肉,他经常做俯卧撑,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只要他想做了,就会趴在地上,一口气撑上几十个。

我也想像他一样,有结实的肌肉,所以我也经常做俯卧撑。但是,我的肌肉就是练不出来。

哥哥说:“你怕苦,练不出来的。肌肉要练得鼓起来,一定得坚持撑到最后几下。你觉得自己一个都撑不起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坚持,再撑五个,或者三个,这样,肌肉才能练出来。”

哥哥五年级的时候,挑战六年级的大力士齐志学,他们在学校操场上比赛俯卧撑。那天正好下过雨,操场上有几个水洼。齐志学说,大家每人先撑一百个,中间不准休息。为了杜绝作弊,绝不允许中途胸口偷偷着地,齐志学说,比赛在水洼上进行。也就是说,他们做俯卧撑的时候,肚皮底下是一汪水,如果谁想偷偷趴下来休息一下,那么身体就泡在水里了。

围观的人很多。

我挤在内圈,为哥哥加油。在哥哥做的时候,我拼命地大喊:“加油!加油!”其实不用我喊,哥哥做得很轻松。虽然他做得不是很快,但是从容不迫,一直做到第八十几个,还是像一开始那样沉着稳定。

哥哥轻松地做完了一百个,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身体一点都没有碰到积在地上的雨水。真是漂亮!耶——我不禁欢呼起来。

轮到齐志学做了,他一开始做得速度很快,好像比哥哥有明显的优势。很多人都欢呼:“志学必胜!志学必胜!”他们都是齐志学的狐朋狗友,还有一些追随他的虾兵蟹将。

看这阵势,我内心非常着急,我怕哥哥输,我要他赢,他一定要赢,他绝对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输掉这场比赛!

但是,到了第六十多个,齐志学明显慢下来了,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痛苦。到第九十九个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不行了,再做一个都不可能了。

“志学加油!志学加油!”简直是喊声震天啊。

齐志学毕竟是齐志学,他喉咙里突然喷出一声呐喊,挣扎着做完了第一百个。

掌声、欢呼声,震耳欲聋。

但是,虽然也做完了一百个,齐志学却站不起来了,他抽搐了一下身子,噗通一声,整个人扑进了水里。

水花溅起来,把边上几个人的衣服都溅湿了。

耶——我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哥哥赢了!胜利了!

正当我高兴得头发晕的时候,脑袋上突然被猛击了一掌。回头看时,竟是一个女生。她恶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眼睛瞪着我,好像要吃了我。

我被莫名其妙打了一巴掌,看她那副表情,完全像只雌老虎,又不敢还击她,连骂她一句都忘了。事后我想,也不是忘了,而是不敢。我要是骂她,她一定还会再打我,而且一定打得非常狠,比刚才那一巴掌还要厉害。

真是丢人啊,我竟然又要哭了。被一个高年级的女生抽了一巴掌,不敢反抗,却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

哥哥突然挡在了我的面前。他对行凶的女生说:“谁打人?谁?是你吗?”

我抬头看哥哥,他没有像女生一样怒目圆睁,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是他不怒自威,他只是用浑厚的嗓音问那个女生:“是你吗?”

女生竟然是个怂货。她不吱声,脸上的表情,由刚才的凶狠变成了胆怯。她转过身去,想在人群中找救兵,但是齐志学已经不见了。“他去换衣裳了!”有人说。

而我认为,齐志学根本不是去换什么衣裳,而是落荒而逃了。

大家都以为哥哥会回敬那个女生,也在她脑袋上甩一巴掌,礼尚往来嘛,我就是这么盼望的。

但是哥哥没有,他的两只手,潇洒地插在裤兜里,对女生说:“我从来不打女人,你走吧!”

说完,哥哥下巴一扬,转身离去。

蓖麻林

后来哥哥告诉我,那个打我的女生,是齐志学的“老婆”。

哥哥说:“齐志学算个男人,比赛输了,他会认输,他是个尊重规则的人。但如果打了他‘老婆’,他一定会报复的。”

“那我被她白打了?”我感到委屈。

哥哥说:“谁打了你,你就自己还击,必须是你自己,靠别人帮助,不算英雄,那是丢人!”

我说:“那我要是还手打她,齐志学会打死我的。”

哥哥说:“不会!我了解齐志学,他很厉害,但是他讲理。是他‘老婆’先打了你,你还手打她,这是合理的。”

我说:“她比我大很多,我肯定打不过她。”

哥哥说:“那你就认栽。”

我说:“我想想也算了,她毕竟是女生,我是个男人,不能打女人。”

哥哥说:“你这样想就好了。不过,我认为你是阿Q!”

我知道阿Q是谁,那是鲁迅小说里的一个人,这个人好像谁都可以欺侮他,而他反抗的唯一武器,就是在精神上战胜别人,别人打了他,他就在心里说:“儿子打老子!”

哥哥这样说我,我有点不服气。我说:“你自己也有阿Q的时候!”

哥哥以居高临下的眼光看着我,说:“什么时候?”

我说:“你在蓖麻树林里被刺毛虫蜇得身上都是包,你是怎么说的?”

我们家旁边的空地上,原来只有两棵蓖麻,但是到了去年,突然长出了很多棵,形成了一个小树林。夏天,蓖麻结出了果实,它的果实就像一只只小甲虫。

爸爸说,蓖麻籽可以榨油,但是它的油和菜油、花生油不同,不能食用,只能用于工业,它是高级的润滑油,飞机上会用到。

果真是这样,有人来镇上收蓖麻籽了。这些人开着摩托车,后座缚着两个大箱子。他们身上斜背的包里装了很多钱,还有一个弹簧秤。他们走街串巷,谁家种了蓖麻,他们就把蓖麻籽收买过去。他们当场付钱,摩托车后面的箱子里装了满满的蓖麻籽,呼啸着离去。

没想到我们这片小小蓖麻林,一个夏天就给我们带来很不错的收获。

之前,是没人去管它们的,它们悄悄地生长,悄悄地开花,也悄悄地结果。因为无人采摘,有着美丽花纹的蓖麻籽就自动跳出来,落到地上。来年,这些种子就悄悄地在泥土里发芽、生长,又长成一棵棵蓖麻树。

现在,有人上门来出钱收它,我们就趁蓖麻果实还没有开裂的时候把它们采下来,放在家门口晾晒。太阳的金色光线,慷慨地照着它们,它们就在水泥地上噼噼啪啪地爆开了,里面小甲虫一样的种子就跳了出来。

妈妈会取一些,其实只是几颗啦,放在铁锅里炒一下,然后给我们吃。

咬开硬壳,里面洁白的果肉,就像猪油一样肥而香。“但是不能多吃,只能吃几颗,多吃了会中毒!”妈妈说。

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阳光落到地上,似乎发出了金属般的响声。钻进蓖麻树丛中采蓖麻籽,我和哥哥热得汗流浃背。

哥哥干脆脱了上衣,光着上身,钻进蓖麻林。

没想到,蓖麻树上,潜伏着很多刺毛虫,那是一种身上布满毒刺的毛毛虫,它们有着彩色的花纹,躲在树叶的背面,轻易不会让人发现。它们的毒刺,落在哥哥的皮肤上,让他身上起了许多可怕的疱。

妈妈用橡皮膏想把哥哥皮肤里的毒刺粘出来,还用肥皂水为他消毒,都没有太大的效果。

我只是脸上被蜇了一下,就痛得无法忍受。而哥哥,他的背上,布满了毒刺造成的疙瘩。

他疼得嘴都歪了,腋下的淋巴结都鼓出来了,晚上还发起了高烧。

妈妈说:“我们毛毛好可怜!”

爸爸说:“毛毛是个男子汉,不会被小小的刺毛虫战胜!”

哥哥有气无力地坐在小小的竹椅子上,看样子真的很痛苦,但是他说:“我很高兴!我很高兴!”

我觉得他简直就是在说胡话了,被刺毛虫蜇成这样,居然还说高兴,为什么高兴?怎么高兴得起来?

他说:“我真的很高兴,刺毛虫这么厉害,就是蓖麻树林的忠实卫士。”

原来他的意思是,这片蓖麻林,是我们的宝地,它每年都为我们带来不错的收益,正因为这样,有一些人盯着它呢,会在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或者深夜,悄悄地潜入,偷摘我们的蓖麻籽。

而有了这些花花绿绿的刺毛虫,有了它们厉害的毒刺,别人就不敢来了。他们来过一次,就会尝到偷采的厉害。刺毛虫真的是太厉害了,不仅会让人身上起这么多疱,痛得难以忍受,还会让人淋巴结突起,还会发高烧。爸爸说,严重的还有生命危险。

哥哥有些阴险地说:“有人胆敢来偷,就让它尝尝毒刺的厉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