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西湖》2018年第9期|何荣:活扣

来源:《西湖》2018年第9期 | 何荣  2018年09月06日08:41

何荣,女,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在《芙蓉》、《雨花》、《青年文学》、《小说月报》、《散文》等发表小说与散文,作品入选“岩层”书系、《小说月报》创刊35周年“小说新声特集”。

这是1987年解放新村一桩普通的家暴事件。

从地图上看,她跑成一个L形,停在桥头。娘家在东南方向,几星灯火,边沿起毛,勾丝,泪汤泡开金黄蛛网。桥下流水平滑无缝,盯半天,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的缺口。偶尔几个漩涡形成大洞,等她一脚勾住桥栏,早已顺流解散。她把这次失败归结为身体的笨重,进而归结为肚里这只小囡。阿是不想同妈妈一道死?她任眼泪干在脸皮上,蹒跚走回家。这个把戏她玩太多次了,他对暴力的使用却愈发漂亮,击打精准有力。她决定,从今后,不要武斗要文斗。她腆肚撑腰,从他书架上翻出一本24开漆皮硬面抄,开始写日记。

这本日记现在躺在王苏辛的行李箱里,在双流国际机场的托运带上缓缓移动。五个小时前,父亲跟他共用一只烟灰缸,又取笑了它一遍。

喔哟,厉害的!家庭内刊嘛!某位导师的口音,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一个回味性质的停顿之后,父亲爆出一阵大笑,烟灰抖在新地毯上,忙用脚一踏。

他瞥见这个小动作,他知道过不了多久,母亲就会发现,就会趁着老来得宠,唠叨半小时,隔空报1987年的仇。妇女报仇,分期付款,三十年都不晚。

是手抄报!你妈每次写好了,端端正正摆到孔雀电视机上。写今天看到啥,想到啥,做啥事体,乱用成语,再来几个错别字,我肚皮都要笑破了。不过转念一想,有人肯写嘛总归是好的,我们一大家子,忙着升官发财的太多了。

父亲的话要是挖全了,就是一座失意大冰山。他向来喜欢点到为止,年纪大了,点也密了。

母亲直直走过来,皮鞋跟哒哒哒,一本软中带硬的读者文摘,每人头上啪一记。

啪那一瞬间,母亲脸上是有光彩的。这种光彩,他在赵婷脸上经常看到。当然,赵婷比母亲小三十岁,穿一身川久保玲真货,白富美,小女王。但老女王更仪态万方不是吗?尤其是农奴翻身当女王。一主二仆,重心是稳的,虽然实质上还是二主一仆。这么多年,虽然有点对不住,但母亲嘶吼起来,一地碎碟子的时候,他还是觉得父亲是对的。

秀才遇到兵嚜,我也只好拿枪闹革命了哇!兵瘾还没过足,人家哭开了,变成我虐待她了。

父亲装成个惧内的老怂货,还挺像。他假笑几声,觉得吃力,索性换了个思路,轻轻松松笑出眼泪来。他知道,真相绝对不是这样的,那一定是一种郑重其事的揍,一种民间宗教仪式。揍完,下楼遇见邻居,一颔首,还是绅士做派,打个手势,让对方先请。到了话剧团,握紧麦克风,伴舞的在身边嗖嗖过,深红天鹅绒幕布扬起细浪: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高音的时候,眼底一潮,明明是自己揍了别人,仍然觉得是受害者。

这种揍,到母亲怀孕后期到达最高值,自打王苏辛出生,父亲就停手了。不知人事那段漫长的儿童期,父母不明显地较着劲。他还记得,小时候老是被人打,回来告状。母亲用官方手法处理过太多次,父亲看不下去,教他:他打你,你就打他,拼命打。打得过,你就赢;打不过,就服输。好不好?知道没了后盾,他马上开始赢,变成幼儿园一霸,坐拥小美女们。十月怀胎的恩情淡下去,父子阵营越发坚固。现在是互相点根烟,再过几年,就可以一起去洗脚按摩了。

长大后,母亲也试过在他面前流过几次泪,翻翻旧账。他早就嫌弃这种一对一的小型演出了,但那时教育程度有限,年龄不够,还豁不出去表示厌烦。而父亲,却在他大学期间帮他开出一张“神经衰弱”病假条,盖着附属第二医院神经科主任(父亲的老同学)的章,让他可以堂而皇之地从六人间宿舍里搬出来。在一堆瞒着家里出去跟女友租房的青春痘男中间,拿着老爸搞掂的病假条,公然在宿管大妈眼皮下大逃亡,这太他妈酷了。

终于攒够了在女孩面前当大叔的年纪,他常常想起父母之间的年龄差。1986年,父亲三十岁,情场沉浮几番,一把好嗓子摊上哮喘,写过几篇小说,最终做起装修。母亲二十岁,一股市井人家的热情天真,就像他曾经飞快搞定又飞快甩脱的周蓉蓉,或者是研一时轮着换的几个本科小女友。遇到任何一个携带母亲病毒的女孩,他都想调教,用父亲的冷酷,让她们有一张被打怕了的脸。当然,他用的是精神暴力。比如说,抓住她们身上的一点小苗头,起哄,打追光,怂恿她们演,等她们进入角色,不可自拔,他就把电闸一拉。

二十岁的母亲,东吴纺织厂女工,家里的幺女,被外婆从小宠到大。四个哥哥正值婚龄,个个如狼似虎,家里房子紧张得很。他跟潘牧天说:我妈就是想逃家,早点嫁。我爸有房,条件好,能满足她。在他们眼里,上一辈的悲剧都是物质匮乏造成的,用经济学过一遍,基本能理清。其实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起作用的是父亲身上那股贵公子的落魄劲,阴郁兑上忧郁,太迷人了。而她呢?二十岁,一张白纸,谁见了都想赌一把,试试看,能不能在上面写出兰亭集序来。

在博士宿舍里,他花了半天时间翻了日记。里面抄了不少诗,起先明显是父亲的口味,后面的就渐渐看不出来头。当时父亲还保留着一种冷淡的高贵,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红笔批注。这本日记带着赌气性质,是一个极其别扭的马屁,代表了一位天资平平的纺织女工所能达到的最高文学水准,它藏着某种后来者居上的野心,磕磕绊绊写了半年,就自动弃了。半年后,母亲已经摸索出父亲真正的软肋所在,不再苦心孤诣,以己之短,攻人所长。下午导师在课上提到一个老梗,古代男人喜欢教小妾认字以娱晚年。他凑到潘牧天耳边:前提是,那个小妾不是朽木。他俩笑了很久。潘牧天以为他在影射校花朱倩。

有句话他一直没问出口:你当年,到底看上她什么?

1986年秋,两人第一次见面。桐泾公园落叶纷飞如金镖,瞄准了人咻咻射。一个风筝摁在天上,一寸一寸滑动。新自行车铃凸出一拳大的镜面,钢圈跑起来,像两只小风扇。母亲讲车间争风吃醋的趣事,逗笑了病恹恹的男人。他笑得很浅,意思一下就收了。湖面的芦苇颇有风致,男人礼貌地走着神。他觉得自己像只鸦片鬼,面前这个操一口伶俐苏白的小女工就是林则徐,就是俗世,就是他极其缺乏的、珍贵的、日常。

2011年冬,豪客来KTV包厢,他第一次见到裴菲菲。父亲当年的念头,以DNA链的形式,重现在王苏辛脑海。头顶一颗迪斯科球,甩不完的光点。她是朋友带来的新手,坐在一群搞文学的穷痞子中间,满脸神往。粉红格子大衣,臂上工工整整戴一圈黑纱。他是一只好猎犬,嗅得出狼群里微弱的羊膻气。他当时就想过去直接告诉她:这些人,包括我在内,一点都不值得你羡慕,知道吗?你把你爸户头上的钱提个零头出来,就可以直接抽我们的脸了。一想到迟早会有人告诉她这个,而且可能会顺便玩她,下手没轻没重,他就开始焦虑,上了三趟厕所,把打火机掰得叭叭响。他不上有人上,算了,还是他亲自来吧。就当帮她打个疫苗,做个消防演习,让她死心,把她安全送回去嫁有钱人。

轮到他唱时,包厢里正酒酣耳热。有人吹口哨,有人哭,有人开啤酒,唱到一半,裤裆还被人摸了一把,他决定站起来:

流水很清楚 惜花这个责任

真的身份不过送运

这趟旅行若算开心

亦是无负这一生

水点 蒸发变作白云

花瓣 飘落下游生根

淡淡交会过 各不留下印

唱完,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对眸子乌沉闪亮。这种怦然,父亲当年肯定也经历过,不管他本人承认与否。不然,他后来不会表现出那么深的失望。

之后的四人行,已婚女硕士、大一学弟,还有他跟裴菲菲。他一眼就看出来,女硕士跟学弟早已“坦诚相见”过了。于是他拖住裴菲菲,好让某些隐秘动作顺利进行。他跟她,在一路成人用品灯箱的护送下,谈理想谈人生。

得手后,他也扪心自问过,自己这么做,是因为裴菲菲像母亲吗?或者说,他在试图修改父亲?那么,杨静怡呢?是因为她太不像母亲了,他希望把她的壳轰开,露出柔软的、类似母亲的、内芯来?

董卿怎么了?董卿就不会念错字?

好了,我们不谈董卿。我觉得你心态有很大问题。

没错,我这个地方坏掉了。母亲扳开食指对准太阳穴:你可以马上打电话叫广济医院来领。

很久不在家,他感觉母亲胆子又大了点,应该是上次伺候父亲腿伤的缘故。她好像在练级,照顾父亲多一点,就理直气壮一点。她的势力范围在不断扩张。

何必呢?我不过是眼见为实,就事论事。

好的,很好!董卿没念错,是我听错了——辛辛,碗。他注意到,母亲的指甲油皲了,变作红辣椒皮。

你讲这么多,目的是什么?我估计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小心地托住碗腹,放到饭桌正对电视的一面,排上两支她专用的红木筷。如果大拇指扣住碗边被她看到,这碗饭就废了。

我没有什么目的,很简单,我只是听到一个主持人念错字,我说出来,我没有什么目的。

对嘛,很简单,我只是告诉你她没有念错。

他听出来了,这个句式是他传染给他们的,他从成都像带回小吃一样带回了室友潘牧天的说话方式,全家交叉感染。

她就是念错了。

我没听到。

那是你走神。

可能刚电视跳了一下,信号的问题。

你不要转移话题,电视跳了,声音就打嗝了,在我听来就是错误的。

那也不是她读错的。

我要怎么跟你说呢?你是不是觉得我跟董卿有仇,故意歪派她读错字?

我没有这个意思。

自打刘诗晨那件事之后,你从来……

好了,不要提刘诗晨。

心疼了?放心,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小家子气。我倒是觉得她很不错,给我们女人长脸了。

董卿哪里得罪你了?刘诗晨又哪里惹到你了?

那些勾男人的小花头,谁不会玩?我不想而已。

这样吧,你叫辛辛上网搜这期节目的视频,看看到底念错没有。

哟,你现在开始追求真理了!你一开始怎么不查呢?我一张嘴,就说我听错了。起码对错大家一半一半吧,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呢?学问不如你倒罢了,怎么耳朵还分贵贱呢?

好了,是我武断了,一开始我没以为你会借题发挥。

又来了。道个歉,道完了还要来一巴掌。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你所有的错都是我导致的?

一件小事,用那么多心眼,何必呢?

你当太子爷当惯了,随便一句话拎出来都有问题。不信我们拎拎看。

你这是典型的被害妄想。

不好意思,我是乡下人,听不懂。

你有点过分了,我警告你。

不就是揍一顿吗?我怕你?辛辛出生之前,不是一直被你揍进产房嘛!

重磅炸弹来了,父亲决定停火。

我就是吃了心直口快的亏。别以为她刘诗晨是真的欣赏你,人家不说而已,因为你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对了,唐朝那个大臣,像镜子的,叫,叫——母亲丢过来一个盟党的眼神,口气欢快。

魏征。

他想,她又要开始幽默了,以此证明他们刚才只是在拌嘴。老夫老妻的亲昵行为,你们年轻人不懂的啦。

对对,魏征。我要是托生在唐代,当个女官,皇上也会表扬我!辛辛啊是啦?

他艰难地笑笑。

为了一个董卿,跟自家老婆犟起来了!啧啧,她是你领导?你家亲戚?你小学同学?

原来光凭声音就能拎人耳朵。

一碟细巧的麻油莴笋丝,父亲嚼得咯吱咯吱。他也搛上一筷,响得太阳穴疼。

也对,是我蠢,我只要装一装,自己少挨打,大家也少生气。我总以为,跟你实话实说不要紧,是我高看你了,我改。

母亲连舀了几勺汤,他严厉地盯着,还是洒了点。一点热汤溅在他手臂,像被蜇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已经不烫了。

你是十月怀胎生的,我也是,我就是不服气。你动不动就说让我三分,为什么要让?凭什么让?你有什么资格让?大家平起平坐,这个让是哪里来的?

辛辛发高烧昏死过去,你呢,你在盘溪新村搓麻将。

你哭得一栋楼都听见了,邻居好心把我爸找回来。他心里抢先念一遍。

我要吓死了,哭得一栋楼都听见了,把人家老阿姨都吵醒了。

原来每次还有小改动,临时口头创作。

亏得邻居好心把你找回来,再晚一点,辛辛就大脑炎后遗症了。

以前她说的是痴呆,估计他很久没回家,母亲对他口下留情。

刚结婚那会,有次吵架,你拿把小刺刀抵着我脖子,说要我死。后来跟我说是开玩笑,你当时那个眼神绝对不是开玩笑!

这是个新料,太震撼了,非常沉痛,父亲居然恨到这个地步了。用他本人的口头禅说就是——何必呢?他不敢保证看父亲的眼神没有异样,因此埋头刨饭,细细拧下一只蟹爪,咬掉关节,一吮。叭,一截肥短的蟹肉射进口腔。

怎么就那么喜欢被人哄啊?还知识分子呢!我说句真话,往死里打;人家糊弄糊弄你,当观音供一辈子。当初你要是选她不选我,被揍的就是她!你去刘家找了四五回了吧,还寄了两首酸诗,人家理过你?

看来,月落如金盆时也不宜夜深闻私语,不然某天,你的少年情怀会被人践踏成泥。年轻时掏一回心,老来肠子都悔青。这个毛病他以前也有过,两代的教训他都看到了,绝对不会再犯了。

对了,辛辛刚才也看电视了吧?好嘛,大家都闭嘴,听辛辛说。

我他妈说什么啊!你俩吵够了没?

一只烟头射向电视屏幕,栽下来。他必须走,有他这个高学历的包青天在,父母吵起来分外讲究策略,分外卖力。他一年回家几次,他们每次都抓紧表演。他们不怒,他都听怒了。他谢幕似地甩上门,飞奔下楼。一段楼梯居然要转三次弯,真要命,他极其怀疑门后那两位是不是已经松口气,开始卸妆了。

奔跑其实就是制造风,风瞄准他,将他跟路人区分开来。风里有烟尘。

塑胶模特的胸形极美,老人剥柚子细如剥脚皮,洗头妹被情欲腌成一颗蜜饯,相邻店铺遵循着色彩避让原则,难免一家大红,一家大绿。他厌烦老街的旧,以及广场的新。水泥地砖编成麻花辫,抽打脚心。

体力耗尽,他踏上一座桥。桥体发暗,桥栏水泥崩坏,露出钢筋,桥身三个大字:金塘桥。河水黑如石油,映出天空羊羔皮样的内里。液态金属里狗尸沉浮。

他头疼的是,她永远学不会示弱。父亲不在的时候,他教过她很多次。他撒了许多谎,编派导师、小学同学、潘牧天,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可以好好利用女性身份,以柔克刚。她不是没有声泪俱下过,但欠缺耐性。她心里似乎有个很短的期限,超过了这个阈值,如果父亲还是不理,她就拍桌大骂,破坏了苦心经营的垂泪剪影,让她,和他,前功尽弃。

骂这么多年了,有用吗?你们的相处模式已经走进死胡同了!

你少拿谈恋爱那套来劝我,哭就有用?我跟你爸都结婚三十年了,哭死他也不会心疼。

就算这样,你也可以冷处理的呀姆妈。(你怎么就不学学赵婷呢,人家一个“90后”,凭着玩消失,搞定了多少追求者?)

冷处理?我憋得慌!我憋死了,他清净了,凭什么?

人要学会处理自己的情绪垃圾嘛。对了姆妈,你可以去跑步!我有个同学,失恋了就去跑步。

他说的是《重庆森林》的金城武,他已经将上百部电影用“我有个同学”的汉化形式跟母亲分享过了。

那么完了,我一天要被他气好几次,我没气死,先跑死了。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吃了母亲一个毛栗子。笑完了,悔得捶胸顿足,这么一笑,半天都白劝了。

父亲那边是没办法劝的,甚至开口都难。想到这一点,他更加懊恼了。

一只运砂船突突突开进他的视线,吃水极深,已经不像船了,像工地上的一段建筑,连地皮铲起,放到水上漂。船尾翻动着不像水的水,还有几点珍贵的白浪。

他突然想起来,母亲日记中多次提到一座桥,似乎每次被打,或者家庭矛盾激化,都会去桥边。他觉得这应该不是一种文学策略,桥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他脚下这座,会不会就是母亲日记里那座?他知道,他没法问她。她会警觉,觉得他别有用心,认定他发明了一种新式嘲笑,痛骂他是父亲的同伙。他掏出手机,开始查附近所有的桥。不对,得去搞一张八十年代末的老地图。

给根烟。

奶罩带子又露出来了。她放任不管。

女学生一个眼神,遣散了同伴。她朝她们眨眨眼,右手举过头,搓一个榧子,宣布两国领导对谈开始,然后,才以突然发现她的惊讶,掷过来一支520。

女老师接了,叼上,开始盯她,直到她帮她点上火。烟雾腾起,轮到女学生盯她。她任她盯着,时间给得足够,才开口。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种过了三十岁的老女人,这辈子除了在这职校等死,没别的出路了?她用烟喷她。女学生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忍耐着。

她选中她脑后的某个点,逮着不放。根据她目光的焦距,女学生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准确定位那个点的位置。

你以为我他妈不想去泡吧、钓男人?女学生脸上的痞气渐渐撤了,移到她脸上。

奶罩带子还露着,上面有电码一样的暗纹。它不再是课堂集体起哄的导火索,而是一种示威。

你们欺负我。

……那句话不是我说的,你可以去问侯晓韵。

女学生看她一眼,眼皮一塌。

欺负我要养家糊口,不能跟你们一样出去疯。

套装偏小,前襟挣出两条法令纹,配上胸前两粒扣,她整个上身就是一张垮掉的脸:当年我在酒吧拿酒瓶爆人头的时候,你们在哪。

我好容易从良了,你们他妈就开始欺负我。

梧桐影子捂住半截脸,下眼睑一颗小泪痣。她这身衣服不对,平底鞋也不对,她真该换身黑皮衣,七寸高跟,不然白瞎了这浑圆的烟圈。

女学生踢烂脚下一小块草皮。

东方大道两旁全是工厂,一路东风重卡,震得地都疼。王苏辛简直以为自己在玩暴力摩托2008,快要开吐了,才出现一块令人泪下的蓝牌子:前方五十米学校,减速慢行。

杨静怡窜上后座,身上照旧一股口香糖香,他说过她是箭牌糖果小公主。

超他!超他!

在杨静怡的指导下,他甩掉了一个又一个他们觉得“无聊”、“一身中年味儿”、“该人道毁灭”的行人,哈哈大笑。然后,就爆胎了。

他俩轮流推着车,一头一脸灰。脚后跟踩着一截影子,老在余光里吓人一跳。每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好像都是刚才被他们反超过的。

操!杨静怡终于开骂了,比他想得晚了一些,就这点来说,他还是挺感激她的。

他让她骂,默记下时间地点,利息攒起来,下次吵架时还能有点筹码。

你就当咱们在拍公路电影呗。

去你妈的!国产公路电影!

他笑起来,她不好哄这一点,他也是喜欢的。还没笑完,后背就挨了咚咚四五下,内脏差点喷出。

你他妈怎么跟个压寨夫人似的!他凶的时候,她就笑。他向来觉得,在应付女人方面,跟父亲比,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进化论。

接下来这漫长的步行期,杨静怡给他讲了女老师的事。他饶有兴味,以至于错过了一个修车摊。

他不止一次想过他们离婚。

也许他会有个继母,像对门的女人那样,或者刘阿姨。红底高跟鞋,滴滤式咖啡机,扫地机器人,香薰加湿器,这些新玩意会陆续到来。也许他可以在客厅放摇滚,在饭桌上谈门罗,再也不会有人突然加大《今日说法》的音量。总之,重新拼装的家庭让人期待,他猜父亲也想过。很多次,他都想避开母亲,单独跟父亲谈一谈,告诉他,他是一头小狼崽子,很早就不需要母爱了,不用为了他煎熬。父亲似乎也称不上煎熬,在看了他初中时写的两三篇小说后,甚至非常欣喜。他青春期的叛逆也被视为魏晋风骨,发点脾气,父亲会默不作声推过烟灰缸。

本科时他住盘锦幼儿园附近,城中村深处。街道灰头土脸,走上去总感觉在指认犯罪现场。他打算一直灰着心到毕业,直到遇见小饭馆里的一位妙人。

她看上去三十出头,也许不止。短发,丹凤眼,围裙系出一点不太显的腰身。一开始,她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学生哥。他带不同的女孩去吃了几次饭,慢慢地,她开始跟他诉苦:老公喜欢赌,她开饭店赚一点零花钱,都被输光了。他听了几回,自觉熟了,要求饭款打折。

这句话让她小吓了一跳,他比她认为的老到多了,手腕跟无情程度直追她老公。

他作出无赖相,等着接她一个娇嗔白眼。

请女朋友吃饭,好意思哒?她不看他,带着一种饱满的伤感,瞟瞟他的新女伴,把视线控制在收银台高度。

他只是笑,他不想承认他穷,更不想承认他嫩。

她也笑,不出声,眼皮薄薄,下面藏着两粒眼珠,滑过来,滑过去。

姐姐给你打九折。

她作弊的神情一点不掺假,他只是说说而已。如果她老公不赌,或者,她老公换成他父亲,会怎样呢?这个问题让他走神了许久,最终导致了一次分手。

他还记得,十八岁的某一天,父亲突然闯入卫生间,在马桶对面坐下,要跟他谈谈女人。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跟邻居老婆的情事已经败露。父亲似乎在暗示他,败露也没关系,迟早有这一天。接下来,他介绍了自己的口味,很隐晦,有过实战经验才能听懂。父亲以农妇采摘果实的坦然,平息了他心底的惊叫。

有点肉的,手感比较好。而且胖的那种嘛,一般都管不住嘴,比较放得开。

摊上这么开明的家长,除了要克制肉体反应,还要在老到跟羞赧之间掐准一个分寸,以示他在这个方面目前尚清白,但前途无量,是个可造之材。

他在洗手间的闷臭里,发了一身细汗。

她永远无法迷人,永远不能洗掉酱醋味,泌出醚味。他见过阳台上晾晒的透明内衣,颜色跟款式都不甘心。也许她已经习惯不迷人了,眉毛横在脑门,像两撇胡茬。眼皮上敷着紫,连同眼袋一起,组成上下唇,各含着一枚荔枝核,瞪人的时候似乎随时准备啐出。有一次,他顶嘴,她想打他,他那时已经身强力壮,很轻松就控住她的手。父亲冲过来,五颜六色的闪电里,他想起她刚才叫了一声老公,带着哭腔。

从此,她对他表现出一种奇怪的驯服。他常常为这驯服发火,他很想告诉她,男人没有她想得那么好,也没有她想得那么坏。他控住她的手,不代表他就不认她了,就白眼狼了。

她的日记里没有写他,一个字也没有。

知道为什么吗?

潘牧天等他追问,等太久,眼波一横,给他绵绵一掌。一次性杯子里的啤酒被碰翻了,他灵敏地避开尿黄色水流。

一个女人,一旦成为一个母亲,就没办法搞文艺了!至少你妈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日记里没写你。

你又不是我妈。他用力吹烟头,好让火光更亮。

咱们不是在推测吗?你有种亲自去问她嘛!

她又不会告诉我。烟头又暗了。

就是嘛!所以,我猜测!这个词OK吧?我猜测,她是这么想的。

我觉得她不是。

操。那你怎么想的?潘牧天没收了他的烟。

我不知道。他摸索一阵,找到了新玩具,一次性桌布,揪下一小片,打成蝴蝶结,系在一次性筷子上。

你他妈玩我?我猜一百种,你都说不是。

我没他妈玩你。他细心地扯蝴蝶结,好让两边对称。

有条黑影跃上他们的桌子,又下去了。

那你自己说,你妈为什么不写你?

我怎么知道。

你猜呢?

我猜不出。

几个回合词汇贫乏的拉锯战后,两人扭在一起,像两只拥抱的衣帽架。桌子倒下去时还有个女的来了声尖叫,他真想给她发个群众演员盒饭。大排档的地面油腻不堪,很快,他就找到了容身之处。车灯轮番扫过,潘牧天的腹肌冲着他的脸,他们浑身刷了一层油汗,像是狠狠做过了。

最后是潘牧天赔钱,这个傻逼算有良心,还记得上次是他赔的。

操,一说你妈你就急。操。

他偷瞄他两眼,脸上几团黑,看不清楚伤。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自己对你妈呼来喝去的,我他妈猜个理由,你都要搞我。你爱妈如命啊。

他嘿嘿笑了。

我操,还笑!潘牧天凑过来,像是要吃了他,更像索吻。

他笑得躺在地上打滚。

越瞪,他笑得越欢。

辛辛你过来!来呀!

磨蹭到一个心理极限,他才起身。要是每次一叫就马上出现,就会像父亲那样惯坏她,对偶尔的迟到大发雷霆。

她背对着他,他从镜中看见她的脸,很严肃。她右手扬起,左手按住腋下,捉起一块肉,细细排查。

怎么了?

她不理他。

她特意把他叫过来,晾着他?也许是对他磨蹭的小惩罚?她一直挺擅长这种水滴石穿、可以渐渐把男人训练成哈巴狗的小惩罚。好在他烟还没灭,抽两口,笃笃定定等。

这里!对,就这儿,辛辛你摸摸!母亲扪住他的手,盖上半圆的边沿。

他小心地避让着,母亲的身体是温暖的。他熄了烟,掷进马桶,心里骂自己,慌什么!

阿有硬块?

神经病啊你,哪有?

电视上说有隔着棉花摸黄豆的感觉,你觉得是不是?

狗屁。什么都没有嘛!

他很想求助父亲,可是父亲不在。索性换一只手,指肚摩挲,触到了心跳。

姆妈,是肋骨呀!

她不做声,任他摸着。

不放心就去医院查嘛!哭有屁用啊!

直到进了地铁,他才想到,是不是该打个车。上次他带周蓉蓉去医院,就是招的出租。她哭了一路,他只好跟司机挤眼睛,对方并没有给他一个兄弟般的微笑,而是一路冷脸,把出租开成了灵车。

花上几十块钱,被人载着,去看个像样的病。陌陌上认识的小姑娘都享受过的待遇,在母亲开始刷卡时已经自动取消了。

在他犹豫的当儿,发生了一点小纠纷。

他窜上去,硬是把母亲的半个肩膀拨进身后。

我们也是执行任务,请您配合。

喝就喝嘛!

他飞快搞清楚了状况,把保温杯从母亲的包底挖出来,以一家之主的豪气,咕咚一大口。喝完,一抹嘴,一瞪眼。在他张嘴咬那个高个子安检员之前,母亲及时把他拽开了。他故意赖着,跟她惊慌的臂力拔河,看她像个快要拉不住巨型犬的遛狗妇女,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甜蜜。

红枣茶是女人家喝的东西呀!我来喝好了嘛,你一个大男人抢什么!母亲捶他。他别过脸,笑了。

在一支中老年队伍里,他以青年人的灵敏,熟练地操作着自助挂号机。

姆妈,这个是主任,拿国家津贴的。要挂吗?

不要,肯定是男的!

这几个名字感觉都是男的。

你选一个稍微像女的一点的。

刘敏吧。他按下确认键,机器吐出挂号单,居然是1号。

等叫号时,她指给他看,那个穿黑风衣的胖女人,一定是女儿陪着来的。女儿长得不像她,估计是像爸爸。到这个时候,她还打趣他,问他,那个女儿像不像儿媳妇。他翻个白眼,表示自己很羞愤。

要是生个女儿就好了,这种地方,儿子陪着来难为情的。她终于想起自己的病人身份,伤感起来了。

他本来不觉得难为情,被她一说,开始难为情起来。偷偷扫几眼,感觉清一色都是陪老婆来的。他最年轻,身份可疑。幸好挂了1号,母亲的名字不久就出现在滚动屏上。

走过B06门口,他心惊胆战,刚才被他放弃的那个叫梁红兵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专家。而属于他们的B08室的刘敏,是一个作为专家来说须髯过于浓密的男人。

谢天谢地,母亲没有注意到隔壁诊室专家的性别。

他拿出劝女朋友两倍的耐心来劝她,号都过了,她还是不肯。眼看着2号走进去,他毛了,使出父亲那一套,甩手要走。果然,她这下乖了。B08的门打开,光线打上她的脸,她赔着笑,撒谎说自己上厕所错过了号,热情地展示印着1号的挂号单。他觉得她快要成功了,门却在离她笑脸很近的地方,大声嘭上了。

随着巨响,她似乎来了个下意识的立正,接着,她开始转头,眼神分明在承认自己错了。他肺都要气炸了,正大光明的1号,变成了想插队还被人拒绝的厚脸皮老妇女!他看不下去了,起身去厕所抖泡尿。

洗手的时候,他发现镜子里自己的表情太难看了。他微妙地调整了怒气的方向,他完全可以跟她解释,不,干脆就不解释,继续追加信息,不露痕迹地表示:那个医生实在太气人了,一点都不知道通融!哎哟怎么可能呢姆妈,我是气他,不是气你,你想多啦。他觉得自己补救能力跟应变水平简直太棒了,信心满满地迈出去。

可她已经进去了。

父亲那一套虽然好用,但容易内疚。他想好了,她一出来就赶紧迎上去。可她进去太久,导致他刷微博刷过了头。等他回过神,她已经被男医生摸完胸部,悄无声息地回到他身边,甚至还耐心地看着他刷了一小会朋友圈。她捅捅他,表现出一种被父亲驯化了的乖巧,说要去四楼做彩超。不用问他也知道,她一定把专家问烦了,觉得十块钱的挂号费回本了,才放人一马。

彩超结束,他才想起接过她的手提袋。绅士一把太难了,她死命夺回来,理由是嫌他粗心,会弄丢她的病历本。他能想象,在彩超室里,她平躺下来,眼睛警觉地盯着手提袋,一点也不像个病人。她甚至担心他在外面只顾玩手机,屁兜里那只鼓得要吐的钱包会不会被偷。直到凉凉的耦合剂涂上胸部,她才开始想自己,短短几分钟,就结束了。也许,在她心里,他永远穿着牛仔裤形尿布,含着香烟形奶嘴,这太他妈令人沮丧了。

既然觉得他帮不上忙,只添乱,那叫他来干什么?起码,他比父亲有耐性吧?他怎么就不能照顾她了?他只不过想对她好一点而已,顺便帮父亲还还债。他生着气,下自动扶梯时特意站在她下面一级。他猜她会看着他后脑勺,目测他有没有斜肩,掂量他头发油不油,检查他衣服上有没有线头。只要他在她眼前,她就不眠不休,死而后已。他恨死这一点了。

回家时终于实现了打车的心愿,付账时却被她的零钱抢先了,狗日的司机,真没眼色。看见父亲,他觉得有必要交代一下,于是追着他的眼睛,等他问。父亲却没有。

他没有婚姻经验,他在想,也许小病不该大惊小怪?父亲的反应算正常吗?他把彩超单子压在遥控器下面,意思是你自己看。父亲却没有。

夜深人静,他来到客厅,拿起那张单子:

双侧乳腺组织最大体层厚:18mm,双侧乳腺层欠清晰,腺体组织回声增粗、紊乱。双侧乳腺导管未见明显扩张。

右乳外上象限可探及一低回声团块,大小约6mm×5mm,边界尚清,内回声欠均匀,CDFI:其内未见明显血流信号。

左乳未见明显肿块回声。CDFI:左乳未见明显异常彩流信号。

双腋下未见明显肿块回声。

也许,他跟父亲,都不及这张单子了解母亲。

全景地图里,解放新村还没有开始拆迁,日光浓烈,水杉呈黛色。行人冻住了,鸟笼的遮布只掀起一半,苹果上留着永不生锈的齿痕。太棒了,被叫了暂停的世界,他索性把整个小区都看了一遍。小时候经常去玩的蘑菇亭还在,他甚至看见了三个月前去世的摆烟酒摊的老李(面部贴心地做了朦胧处理)、电线杆上的麻雀,以及经常停在门口的黑色马6。

跟老地图核对后,他发现家附近有三座桥,按东、西、北三个方向,分别是里双桥、晋源桥,金塘桥。里双桥建于一九九○年,基本可以排除嫌疑;晋源桥比较老,从地图上看有点远,不过按二十一岁母亲的体力,完全够用;金塘桥最近,是他误打误撞跑到的,仍待考证。南边,按外婆的说法是,在他五岁之前都是块荒地。

母亲的电瓶车很重,车把手上套着厚墩墩的棉筒,有股老式的粉香,谢馥春一类的。开一阵他就上手了,手机导航带着他往晋源桥赶。

冬天是严厉的。

基本上,一件外套的颜色就决定了你一星期内,甚至更多时间里眼角余光的颜色。这件驼色大衣让他对一切同色系的物件起了反感,比如:汽修厂的宿舍楼、楼盘广告牌以及桥下的脏水。

站在晋源桥正中,左右延伸出两条无限长的钢筋水泥臂,汇入道路。如果不是微妙的坡度,你很难将桥跟非桥区分开来。它看起来更像是被挖空地基、注了水的普通路面。就这么一截悬空的玩意儿,抚慰了母亲的自杀欲,让他得以来到这个世界?太搞笑了。桥栏还张着一条大红横幅:个人严禁养大型犬和烈性犬。

他不甘心,掏出手机,搜到这么一段:

晋源桥始建于清文宗九年(1859年),据记载:“清高宗南巡时,于横塘建一觐光桥,以通盘门至天平之路。”后毁于太平天国战乱,“今有沪商张晋源君,独资兴建。”桥于民国22年(1933年)5月7日举行奠基礼,同年12月8日落成,举行通车典礼,因“于路政上大有裨益,同仁等感期盛意,请以晋源桥名此桥,以志纪念”。此也了却了张晋源病中之宏愿。此后,因大运河改道,将原有旧桥改建成为市区通木渎、东西山的公路桥,于1992年12月2日竣工通车。从此古觐光桥在胥江上消失。

也就是说,就算母亲来过这里,也是1987年的事。母亲可能看过的那座晋源桥,在1992年就毁掉了。

操。他立在桥头,仔细抽一根哀悼性质的烟。

电话响起来,是父亲。

辛辛你在家吗?

不在,怎么了?他辨出背景声里有女人在哭。不对,父亲在哪儿?

他发疯一样往回开,趟着红灯,飞起来。

家里有个正宗妇女很可怕,她会积极投身每一种热。马海毛围巾热、烫大波浪热、大长今热。还好,大部分都是无伤大雅的。九十年代末的练功热,她也没错过。会费都交了,印着教义的小册子也拿回来了,幸好被父亲强行阻止。后来,是音乐茶座,卡拉OK,十元一位。那种老式舞厅,基本不怎么装修,似乎在静静等他们这代人死。前阵子,她宣布,她要去区图书馆门口跳广场舞了,他跟父亲感觉都松了一口气。

该死的。她一定是跳舞去了,手机放在家里。跳完,三五个未接来电排着队等她逐一回复,这种感觉很棒。

可是她忘记了外婆。

拉板车的外婆,个头小,话少。在几个舅舅家轮着住,被儿媳们轮着欺负,用别人用剩的洗澡水。他初三的时候,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主动做主,把外婆接回来,跟他挤一个房间。高中时他彻夜看武侠小说,手电筒的光柱一歪,打到外婆花白的头发,就在五米远的地方。大学玩陌陌,带女孩子回来,扶着腰冲刺,偶尔回头瞥一眼,外婆似乎永远在酣睡,像一只虾。有时候声响太激烈,她的安详让他疑心。于是每次做完,他总会过去推推她,确认她没事,顺便互相介绍一下。

阿婆,记得吗?丽丽呀,上次来过的。

阿婆,这是小猫,你们认识下。

来,莫妮卡。阿婆,外国名字阿听得懂?

她脸上从来没有被冷落的表情,因为糖尿病,外婆吃饭是跟他们分开的,她独自在小房间里,像马一样默默咀嚼着食物。也许她存在的作用,就是增加他本人的层次感——一个思想先锋、床技高超,却惦记着外婆的男人。她午睡的时候,他会观察她,她跟他用的显然不是一个时间体系。他很想进入那悠长又泛黄的时间体系里,变小一回,赶在脑发育之前,听她唱所有外婆都会唱的:

上海有个小瘪三,手拿小洋伞,身穿茄克衫。前山不走走后山,跌得屁股粉粉碎,挂个电话两〇三,请个医生猪头三,票子看了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看看不来哉,快点送到上方山。

戳你娘个逼!一辆轿车贴着他擦过,他着实被吓了一跳。脏话似乎能抵御不祥,他骂得分外狠。真他妈太大意了,他总觉得,一家不可能同时两个人出事吧?外婆替他把坏运气免疫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吵架,母亲掷出一只枕头,突然朝着父亲跪下来:你不就欺负我从小没有爹爹吗!我跪着你了,我告饶了,还不行吗?她哭得像个小女孩。

后来他才理解,她顺带着哭了一次外公。她给他讲过外公,脾气温和,最疼这个小女儿。带她去逛庙会,买了一大袋五香花生,被母亲一个人吃光了。外公叮嘱她:囡囡回家就去漱口,不要提我买花生的事,阿晓得?说着,她又哭了。他也就宠了她几年,却让她伤心了一辈子。

图书馆门口有两拨人,两种音乐。整齐的方阵,统一的动作,她们一定是在变相做广播体操,以找回以前做女学生的紧绷感。那种甜美的纪律与服从。服装颜色很严肃,黑鸦鸦。方阵里有兵气,方阵里没有生老病死。他穿行在一个个被舞神附身的女人中间,提防着被扬起的手臂打到脸,艰难地寻找母亲。

她似乎是众人的核心,要剥几层洋葱皮才出现。她倒是一眼看见了他,妩媚一笑,送胯,转身,证明你老娘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他犹豫着,退后几步,点上烟。

她干脆不看他,只是加大了动作幅度。方阵的这个角因为她的缘故,翘了起来,压不平了。有一个活泼的小跳动作,手捧虚拟的花篮,朝右上方一送。这个样板戏动作配《最炫民族风》,太滑稽了。因着使劲,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凶悍,又转瞬即逝。

她真的不好看了。

哪怕全身都使用豹纹元素,她也不性感了。他见过把豹纹穿得让人想犯罪的,很明显,她不是。她把他脸上的忧虑理解成一种窘迫,更加得意了。小赤佬,阿是有事找我?我耗你一耗,急你一急。哪次叫你我不得喊好几次?

广场上灰败的角落,一个小孩拉出触目的、金黄的屎。水杉撑着的那一小块天,显得高。一个男人冻得嗷嗷跑动,羽绒服鼓出一身假肌肉。寻人启事边上贴着寻犬启事。眼角长泪痣的女人把自己关进过小的套装,像在逃的囚犯。他四周的场景过于活跃,缺少抚慰性质的单调。音乐不停,她就不可侵犯。他等她从方阵里走出,变回他的母亲。

外婆在抢救,他在等她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