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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彭山记

来源:深圳特区报 | 杨献平  2018年09月06日08:00

作者简介:杨献平 河北沙河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山花》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10万大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和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提名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大奖。已出版有长篇小说《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长篇散文《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散文集《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历史的乡愁》及诗集《命中》等著作。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成都。

成都盆地有着妖娆的边沿和诸多幽秘的去处。眉山最近,这个川西南之门户,曾经以“八百进士”和“苏门三学士”成为巴蜀地区的一个文化的标杆,但二者相比,苏门三学士显然已经不局限于巴蜀地区了,当然是中国乃至东方文化中一个赫然醒目的“旗帜”或者说样板。但不避讳地说,苏东坡无疑是他们父子之间最为翘楚者。关于这一点,参观苏辙和苏洵公园,沿途所读其诗文之后,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看法。诗文一途,以创造为要,以气象博大、察世幽微而能发乎别声为上好。苏洵、苏辙的诗文,与苏轼相比,还是木气、板滞和规矩了很多。古之天才,必有潋滟于同类以上的妖娆之姿,也必有超拔于同代并在传统的接续上另辟新天之卓越表现。

三苏祠面积较大,进门去,便能够嗅到一种来自遥远的气息,好像是墨香,也好像是某种令人肃然,不由恭敬的灵魂气质与“道统”的力量。站在廊檐之下,一切都很古老陈旧,又似曾相识;一切事物都清朗且又隐晦,好像走进了东坡诗词及文章的某一种境界当中。我想,所谓的艺术,不过是借以表达自己于人世生存的幽思别绪,乃至对天地自然和人间事物的看法罢了,创造者的一切努力,也不过是想着自己的名字在世上留的比他人长一些而已,至于后世影响和评价,都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唯有去做,用自己的方式为万物命名,为人世寻找一条“合适”之路,并且用文字和书画的方式,让自己在这永久性的孤独与繁复之中,为精神点一根蜡烛,给灵魂采集一些亮光。

众人在瞻仰、拜祭,似乎想从躬身之间获取一点灵气,或者期望得到苏东坡这样的一代文宗给予自己一些创造力。还有的,围着看贾平凹写字。我独自转悠了一圈,然后抬脚跨出三苏祠大门。门外日光正烈,众多柏树积攒了令人惬意的阴凉。与葛一敏聊一些关于对散文的看法。她是一个好人,一个认真做事,且有着自己想法的人。尽管自己写散文少,但她对当下散文的研判,却有着很多人没有的清醒和开阔。再去街道上转悠,只见垂柳成行,清新碧绿;广玉兰树也像成都一般寻常和众多;三角梅开在谁家的围墙以外,也在岷江和青衣江边绽放。那种朴素的妖艳,是我喜欢的。街道上,车辆也多,这是现代城市通病,但似乎没有雾霾,也不见太多的嘈杂。与散文家周闻道、张生全、沈荣均聊天时,我说,眉山这样的城市,很适合人居,安静、慢闲,只要一坐下来,心就静了,这样的一种氛围和环境,当是无功利者的最好去处。

远远看到远景楼。临水的楼阁,面对的是泱泱之水与阔大的湿地公园。楼在水中的影子,好像是一个庄重的美妇人临水自照,风姿绰约而又不失庄重。事实上,早在2011年春天,我就来过一次眉山,在城郊的猫儿山呆过半个月,也曾经登上过这座修建于公元1078年的,与鹳雀楼、黄鹤楼、岳阳楼等齐名同蜚的建筑,并拜读了苏东坡撰写的《眉山远景楼记》,其文规整,章法娴熟,但似乎没有奇彩之思与绝佳之句,与范仲淹《岳阳楼记》相比,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再有,苏东坡之词作与其后世辛稼轩,我本人更喜欢后者。我总是觉得,在仕途宦海与个人遭遇,乃至趣事逸闻上,东坡一生要比辛稼轩精彩得多,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后人爱东坡胜于稼轩。然稼轩词作既气吞万里,又温柔至真,曾独带十多个精骑兵入敌营杀叛徒而又安然返回,并且在抗金战争中所表现出的悍勇与机智,血性与勇气,是东坡所没有的。

夜晚的眉山静谧、安恬,没有成都的嘈杂,睡在其中,几乎听不到一点令人不舒服的声音,空气湿润而又绵软,让人呼吸自然,每一口空气都像是在唱歌。我感觉好像是自己入川以来最舒服的睡眠。次日晚上,与阿来、梁鸿、祝勇、周闻道、嘎玛丹增、吕虎平等人饮酒,也是欢快至极、尽欢而散。至此我才发现,其实川菜最好吃的不是在成都,而是在成都周边。东坡肘子、烧白乃至各种鱼,都是舌尖上的美味。再和阿来等人一同去附近的彭山区。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专家篯铿就是彭山人。路上,我还和文学批评家陈剑晖、散文家杨文丰说:多年前,我在西北巴丹吉林沙漠时候,曾在弱水河畔一侧荒丘之中,发现一眼破旧不堪的洞穴。当地人说,早年间,这洞子里以前绘有彭祖的多幅壁画,而在上个世纪中叶,当地人说这是伤风败俗,便用铁锨铲掉了。

他们都大呼可惜。

其中的陈剑晖先生,我是第一次见,此前,陈教授曾为我的小文写过专评。陈先生对于散文的研究专注而又精准,是当下不可多得的,长期关注散文态势并卓有建树的专家之一。沿途,我也向他请教了不少问题,并发表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感觉非常契合。杨文丰以写科学散文闻名,且数十年如一日,把科学散文写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令我没想到的是,已经是文学翘楚且仍旧保持不竭文学创造力的阿来也很幽默风趣,路上和他一起说话极其愉快。我素来喜欢插科打诨,弄一些幽默甚至比较低级的笑话,阿来也予以配合并且也幽默至极、不苟言笑。凡是大家,必定是没架子的,莫言、陈忠实也是如此。从《尘埃落定》到《空山》,再《瞻对》和《三只虫草》,阿来是向上的,每读他的作品,便会有一些欣喜感,其中的创造力与新鲜感,正体现了一个作家持续性的创新能力。

冒着烈日去看正在建设中的滨江湿地公园,浩大得一眼望不到边,水塘清澈,芦苇丛生,野花遍地,再加上湛蓝天空,犹如置身于一面当世无匹的明镜之中。在城市,似乎每个人都是被污染了的,不管是自觉和不自觉。任何的当代生活都是牢笼。每一个人都想逃出去,可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时代。这就是当代人的宿命。沿着湿地行走,太阳虽然烈一些,但对于长期生活在不怎么和太阳照面的成都,晒太阳已经是成都人最喜欢的一个日常节目。岸边青草、藤萝、花朵,以及不远处一个接一个,好像穿起来的铜钱一样的湖泊和水洼,水面蓝得让人窒息。

这正是现代人的可怜之处,我们拼命地在压缩自然,却又无限地渴望自然。人和自然的关系永远是人的自我束缚与无限度的拼占之间的矛盾。一幢幢的高楼,一面面硬化的土地,一张张向上排泄的嘴巴,一台台轮番奔驰碾压的车辆……这种运动无有休止。

偶有野鸭飞过,也好像是天鹅。众多的鸟在这里汇集,到处都是它们的叫声,在空荡荡的湿地公园,好像在进行一场自由式的歌咏比赛。湿地,被称为地球之肺,在这无限松软的地方,人似乎能够听到大地已经很急促的呼吸。其实,仅仅这一处湿地还不够,如果有更多这样的湿地,可能会抵抗日渐恶化的自然环境,让万物生灵共同享有自由和干净的呼吸。据我所知,中国的西北、东南、东北等地,都有面积或大或小的湿地,都已经成为了当地人乃至所有人类和生灵最想要的去处了。在城市扩张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缺乏节制的今天,特别是成都盆地,眉山和彭山还有这样的一个自然存留,当是无比幸运的一件美事。

彭山为忠孝长寿之乡。忠者为东汉张纲,即“埋轮”一词的实际创造者,《后汉书·张纲传》载:东汉顺帝刘保在任时,大将军梁冀专权,朝政腐败。公元142年,刘保选派张纲等八人巡视全国,纠察吏治,其他人都按照上意行事,唯独张纲把自己的车轮埋于洛阳都亭,并说“豺狼当路,安问狐狸!”上书弹劾梁冀,揭露其罪。后以“埋轮”一词表示坚守之意。孝者便是东晋写有《陈情表》的李密,言辞恳切,其情隐隐,令人垂泪,然李密还是深知晋武帝司马炎之脾性,以情动人当是不假,但也有自保之嫌。所谓寿者便是颛顼的玄孙彭祖篯铿了。传说此人活了880岁。关于彭祖的养生、长寿之法,无外乎心态、饮食、行走与性,《太平广记·神仙·彭祖》载:“欲举形登天,上补仙官,当用金丹,此九召、太一,所以白日升天也。此道至大,非君王之所能为。其次当爱养精神,服药草,可以长生。但不能役使鬼神,乘虚飞行。身不知交接之道,纵服药无益也。能养阴阳之意,可推之而得,但不思言耳,何足怪问也。”如此等等。

彭祖山其实不高,沿着一条小道向上,至山顶,可以看到江水乃至整个彭山城区的全貌。彭祖庙是一个巨大的圆塚,长满蒿草与藤蔓,还竖有墓碑。彭祖墓下,有后人建造的低矮房屋,墙壁上刻绘着一些打坐与养生的姿势。我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那些姿势到底是什么样的。只见彭祖画像前,蜡烛飘摇,香烟袅袅。中国人历来有崇尚长生不老的传统,大致是因为贪恋尘世之活色生香的缘故。

是啊,肉身才是我们在尘世的唯一证据,包括尊严、疼痛、欢愉和耻辱等等。

人们贪恋这无尽的肉身可及可触的生活和生命空间也无可厚非。

人说,来彭山就是采气的。所谓的采气,大抵就是采集或者说借彭祖之长寿精气,抑或从彭祖的长生实践中获取一些洋溢在天地万物之间的那种蓬勃和昂扬吧。在下山时候看到了两尊雕刻于一山红色崖壁上的巨大佛像。哦,我仰望、敬服,凡人对神灵和尊者不倦的镌刻、褒扬和颂赞,体现的不只是人对永恒的渴望之心,也表达着对自己微小与速朽的自我悲悯之情。

中午吃饭,不由赞叹,彭山也果真是彭祖故乡,美食之地,菜肴之好吃,做法之精美地道,其他地方可能是没有的。在诸多美味佳肴之中,我吃到了一种四川境内绝无仅有的面,当地人叫酸汤面片,加了少许酸菜,再加一些青辣椒,面片薄如蝉翼,呈三角形,吃起来辣一点酸一点,还有点烫,特别是喝了酒吃,有解酒的功效。起初,我吃了一口,觉得好,几口吃下去后,又要了一碗,再一碗。还有一道菜叫扒猪脸,但做法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川菜以佐料多而著名,往往是佐料掩盖了食物的本味。但这道菜我不怎么喜欢,总觉得这样的吃法比较残忍。

午后,再去看彭江口古镇下江口的石棺文化。博物馆内,有姿态神秘的摇钱树。陈腐的棺椁之内,尚还有汉朝时候的人的骸骨。石棺在博物馆后面的山崖之中,洞窟壁上长满绿色青苔,密集、 柔软、湿润,低头弓腰向内,却见一个很长的坑道,两边分别凿有放置石棺的坑洞。从规模看,这石崖墓室肯定是某一个大家族的,设置有单室、双室、三室等层次的墓洞,并按照一定的次序摆放。此外还放置了一些生活用品,并很多的画像砖和浮雕。其中的“秘戏图”“摇钱树”“西王母”“西王母神兽”“博戏图”“祥瑞”“酿酒”“庖出单人”及各类佛祖等,其艺术造型与精湛技艺,乃至所包含的现实生活要求和精神特质令人叹为观止。

汉代人以石崖建造墓穴,而且一个家族为一个单位,可能是当时的一个风气,这一行为和习俗,充满了浓郁的道教文化的气味,也体现了当时人们相信肉体寂灭后,灵魂还会在另一个世界拥有与尘世一般无二的生活愿想。

下江口即是武阳江、青衣江和岷江合流处,三条江,在这里打着一个个形如太极一样的漩涡,成为一个整体。再向下不过二百米,便是张献忠沉银处。这个1643年在武昌称王的草寇,接连攻下湖广和江西,却在李自成军形成席卷全国态势的时候,转而入川。这一行动,显然有偏安一时,再图大业的打算。此人入川至死,留下两个谜,一个在四川大肆杀戮,使得巴蜀神焦鬼烂,百里之内不见生人。这样的罪恶之徒,必然不会长久。另一个谜便是沉大批财宝于江中,妄图再起。

据《彭山县志》载:“顺治三年(1646年)四月,明王朝的参将杨展占领嘉定(今乐山市中区),沿江而上攻占彭山。秋,张献忠部与杨展在江口镇决战。张献忠大败,多数战船被焚,伤亡惨重,败回成都。”便有人认定此地便是张献忠沉银处。此外,当地传说有一歌谣并一幅藏宝图。民谣为:“石牛对石鼓,银子二万五。有人识得破,买尽成都府。”“藏宝图”则标有沉埋金银宝藏的具体位置。民国时期有人发现藏宝图,并打捞多日,但只是获得了少许小铜钱,没有任何金银。还有一种说法:当年,部将孙可望曾奉张献忠之命,召集数百石匠在青峰山大肆采石,持续日久,但没人看到他们运出石料,便以此推测张献忠将金银等藏于该地某一处。财富的巨大诱惑,使得很多人挠破头皮,铤而走险。直到2015年,彭山区人民检察院网站有消息显示,该院主动介入,配合公安部门破获了盗掘张献忠沉银遗址的案件。

入川之初,张献忠也曾以怀柔之策,以此来取悦巴蜀万民。但当地人似乎不接,他派驻的一些地方官先后被当地群众群起格杀,使得张献忠一改初衷,大开杀戮之门。这一场历史的浩劫,人性的重度沉沦与沮丧,显然是四川历史上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幕。以此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也有一部分,但囿于历史研究和可资证明的资料之故,这方面的文学书写似乎还不够精当与丰厚。站在下江口边,江风流袭,大水滔滔,一切历史都是人类的陈疾与旧伤疤,也都是每一个人的前生今世,或者至少还和我们乃至后来之人有着不可割舍的种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