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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者的“深潜”与“漩涡” ——弋舟《丁酉故事集》的“深水”写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春燕  2018年09月05日11:13

从《丙申故事集》到《丁酉故事集》,十个故事聚集,鸢飞鱼跃,各有所持,却像一颗一颗有着幽暗光华的珠子,彼此对影相照,灵犀互通。这是《丁酉故事集》给我的最初印象:鲛人泣泪,颗颗成珠。可能是弋舟的文字如雾似霰的质感,以及他沉静中带点游离的叙述声音给了我这样的感觉:他的文字深处,始终有个“人面鱼身”的幽影,隐忍、魅惑而警觉,游弋在幽溟空濛的深海中,了悟深浅,洞晓边界,发起并搅动叙事的漩涡,终至幽邃潮涌。某种程度上说,弋舟的创作是“深水”写作。他不断下行,深潜,探入时代、历史、人性的“暗域”。弋舟兼具对世情的深度知解和对世界的直觉感知能力,这知解力与直感共同确立的世界“在人性普遍的幽暗之间”。是表象之下的世界,抽象思考游走的世界。兼之渊思冥想式的沉浸的叙述声音,弥散的哲学意绪,由之整合出整体的世界图像即兼具了思辨和混沌敏异的美学风格。其书写因之终抵浩荡。

一、“深潜”与“广阔”

借《荒原狼》里一段文字来说明这一关于“深水”的譬喻:

“大部分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这话听起来是否有点滑稽?当然他们不想游泳。他们是在陆地生活,不是水生动物。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为,谁思考,谁把思考当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树,然而他却颠倒了陆地与水域的关系,所以他总有一天会被淹死。

弋舟的小说,正是这类“思想者的深水逆行”。他的笔所探向的那个世界,正是一个“颠倒”的世界:逆向的,暗隐的,远离舒适区的,在一种“颠倒”的图像中凸显出生活中那些无能为力的丢失、崩塌、负疚、恐惧,以及那些“指鹿为马”般的根本性谬误,从而让表象之下的东西显露本质:“那真的是一块荆棘地。”那一块沉默的“暗域”和“痛域”。

所以,当那场“振奋人心的逃亡”开始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里,在天通苑拥有一百七十平方房子的“我”的真实处境不过是“被流放的囚徒”。这即是一个颠倒的“水中像”,是被巨大的日常淹没的世界和境遇,并通过小邵“走进摄像头质量不佳的画面中”这样的“像中之像”为喻,将无从言说的晦暗和疼痛的部分呈现出来。在《丁酉故事集》开篇,它用极具现代意味的“空间焦虑”笼罩了所有小说,个体在面对背后那座“熙来攘往”的大城时那巨大的不安,依然是像《荒原狼》中所提示的:“他意识到自己非常孤独,深信自己是在水中游泳挣扎,深信自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他)似乎在作巨大而无望的努力,想通过一条缝隙钻入一个小小的和平世界,在那里定居,哪怕只住一个小时也行。” 弋舟同样在他的文字中确认一种无从逃避的身份:在浩大的时间与空间之中均不能安住的异乡人。这不仅仅是身份,也是视角,甚至是世界观。它是弋舟文字深处的一把剑,正是它刺穿了“海市蜃楼中的盛世之夜”。

《缓刑》中出现了同样荒旷的悲感,小女孩忧郁的感觉让人想起莫言笔下那个精灵一般却又苍老的黑孩儿(《透明的红萝卜》)。相较于黑孩儿一言不发而打开无限的近乎通灵的感知力,弋舟反其道而行之,他关闭了小女孩儿的感知,且让小女孩儿的沧桑感体现在她模仿大人的言说之中,世界因这言说而暴露其险象,又从小女孩儿与外在世界的“隔”中见出深藏之荒芜,从而抵达更深的“感知”。这个故事令人惊惧的危险性在其内核的隐喻:父母给的“礼物”——红色水晶球、柠檬色琥珀、沉默的羔羊、装死的海龟——那走不出的囚禁、沉默的世界,那根柢的伤。漂亮的小女孩拒绝父母建议的“迷人”的芭比娃娃而选择了“威武”的机械战警——可她丢了她的“可以轻易地摧毁敌人”的机械战警!这背后的隐喻太过骇人。它让我觉到恐惧。但故事背后那恐惧所源自的父性却又打动了我。作者慈悲的目光似乎探到了地下,去探问是什么咬坏了我们最初的根须,而让我们长得如此千疮百孔。“缓刑”这两个字几乎可以算是弋舟笔下生命的根本形态,它将生命之钝痛、之沉重、之残酷拉长到似乎永远无终的漫长——缘愁似个长。其悲悯如是。

《会游泳的溺水者》是以奇魅设色抵达心理和精神的暗域。那接通远古诗意同时也极怪异的紫色如熔冶一般弥漫至浩渺天地,人物统统处于类似“失重”的状态,甚至找不到一块小小的能够落脚的“岛屿”。你只能浸透在生命“不堪而笨拙的本质”之中,与那暗夜中的“黑狗”对峙。弋舟在这篇小说里复活了我们身上早已被屏蔽的感知能力,通过奇异的视觉区域的打开——这打开是源自“内视觉”的敏锐——连通打开了极其纤细、轻盈的触觉、听觉、味觉,以此众交叉小径通幽,让我们感知到那些幽暗的存在,因着“超敏”而痛切而终抵禁区:暗的、耻的、罪的、痛的。对于幽暗的世界以及那些有着幽暗秉性的事物,弋舟似乎有着天然的亲近(和警惕)。他借此进入内倾的深。

弋舟的“深水”写作,其起点,正是他感知到了痛苦——你的、我的、所有人的。所以我们看到了《丁酉故事集》处处对“感知”的深掘:在那个伧俗的城市当中,在时与世的洪流当中,在那“势不可挡”的人性当中,他(一个真正的作家)彻底张开感官,让那些铺天盖地的疼痛、悲伤、晦暗和绝望从身体流过,用自己全部的感受力去触摸和接收所有人的疼痛,从而将广大的疼痛赋形。弋舟书写中的困境遭受因这“设身处地”的纤敏、精微而在黑暗里战栗,且获得流光。

相较于此前他执着追问“我”从哪里来的问题(刘晓东回答过,杨洁也回答过——她说“我从山下的戈壁滩来”),《丁酉故事集》站在原有的答案之上继续追问,而更加具有“当下”性。弋舟的创作并不停留在一个幽狭的地带,他始终知道小说的血肉是从更广阔的当下世界中生长出来的。所以在《丁酉故事集》里,我们看到了困扰当下所有人的那些元素:《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里的房子、失业、网络信息;《缓刑》中的孩子、家庭;《势不可挡》关乎人工智能;《会游泳的溺水者》里的信息碎片、抑郁症——这些关于“时”、“世”与“浮生”的物象。《如在水底,如在空中》在这个层面上做了一次“逃亡”,主人公们从“世上”逃回了“山中”(其间蕴含着时间与空间焦虑的同构)。弋舟追问的是:是什么建构起了我们现在的生活?汹涌的时代当中,我们的生活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虚拟的?真实的我们在这个巨大的网罗当中如何存在?

他看到了“水面扩散着亿万道细碎的波纹,像是释放着大自然亘古以来难以穷尽的隐秘的痛苦”(《如在水底,如在空中》)。他要告诉我们真相,要领我们向下,进入“深水区”。其本质或者说其慈悲,正在于打开了读者的“天眼”(以及一切感知力),如同他的画面中那些重重生长的面孔和眼睛——他给我们看世界的不同的侧面,重重面影之中的“真实”和“虚妄”,以及同根而生却终究不能相互抵达的致命的孤独。他给我们看日常的洪流所淹没的世界,带领我们穿透表象,进入另一个区域,在纷繁物象、声音、数据的下潜层次的那个世界,剖析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世界的真实的连接状态。

其实他是在极力抵达“广阔”这点上有着勃勃野心的作家。他提供的每一个个体的“病例”是如此具有当下的“精确”性,他正是以这“精确”供我们(以及后来者——他当然有这样的“野心”)参透汹涌的、广大的时代。《丁酉故事集》中,弋舟始终着力的,正是以“局部”提供“整体”的图像,他写历史或者当下,写的是“风中树”。比如《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势不可挡》所呈现的:我们必然地被现实或历史的洪流裹挟。尤其是《势不可挡》,似乎是海啸将至,他感受到了最初的震动,一个有着对“广大”世界的把脉自觉的作家,他对于时代的动与变有着敏锐的感知和把握,由此产生了隐隐的不安。

当然,弋舟关于2027年的未来想象,未尝不是关于历史的寓言,当他书写那个被“我们”造出来的“圣神”所在的小车间的门,是“两扇极富东方色彩的那种会令密集恐惧症者不适的布满门钉的大红木门”,简直有隐秘的狂欢声乍起、断续、声声相应——整篇小说内部充满了未来、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回声”。——他再次征用了“戏仿”:“在湍急的时光里”,我们那样永恒地追逐着某些“抽象而崇高的概念”。我们永恒地(依着惯性)行走在追逐的路上,并见证自我之虚妄:言说之虚妄,意义之虚妄,“抵抗”之虚妄——我们在捕风。

《势不可挡》中那个螺纹钢的意象以其“反向的力量”、“救赎的指向”支撑着整个故事,当我们跟随弋舟的故事,跟随这个反向的指引向前行进的时候,你以为翻转到了另外一面,但最后却再次回到起点。如果你足够警觉,你会意识到,弋舟造了一个“莫比乌斯环”(并同时袒露这个编织的过程)——你永远走不出这个平面。那指引方向的螺纹钢,最终刺穿了故事。在那更广阔的、无限的时间纵深里:“你只是一个正挤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柔韧而潮湿的产道中的‘玩意儿’。”这种对于自我在“时间的链条里”的定位,倒像是鲁迅所说的历史的“中间物”,但弋舟把这种不能生成的“玩意儿”的处境覆盖到了永恒的时间之上。我们在永恒地抵抗着“无用”的宿命,这篇小说更深地抵达了我们身为“刍狗”的根本处境,那永恒的“未完成性”。

他所悲哀的也正是他质疑的。反抗被裹挟的群体,又不可避免地再一次成为裹挟本身,它当然依旧是一种“逆向”的图景,由此反视真实的生活,从而肯定真正的价值是“此在”:此生、此身甚至是肉身。撤去了此身(的欲望和行动),“意义”也随之瓦解。掉进了荒谬的人间的“仪式”之后,而唯有“感官”“肉身”等个体的经验才能规避被裹挟的命运。当然他同时在反视之上再行反视:大战即将开始,“我”却还在惦记着“去一下体毛”。弋舟是轻嘲的,戏谑的,颠覆的,未尝不是深痛的,所以,他在小说中将“未来”(包括历史,包括现在)赋形为势不可挡的“人性”,他的“黑色幽默”的狂欢书写中有着通透冷峻的洞察,同时指向历史的解构和未来的启示。你似乎能清晰看到小说内部的某个中心轴或者镜面——那个人性的根本“谬误”和它自造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未来与历史在此相视而笑。弋舟由此回答了他自己的问题。穿透浩瀚的当下的“物象”,那深深隐匿在人性的“深水”中的元素决定着人类的存在以及如何存在。

二、“少数者”

《丁酉故事集》中,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有一种历过沧桑和磨损之后依然剩下漫长一生来煎熬的自知和倦怠,他们无法再拥有对于世界的明亮的信任。弋舟所做的工作,是通过一次“事件”(譬如偷了一只猫,或收到一封信),将这即将永恒地“恹恹”地持续下去的人生截断了一个刹那,好像在夜以继日的困顿中打断了时间的连续,是一个“暂停”,暂停之后,随之也将再入困境的日以继夜当中,这点上,弋舟仍然是悲观的。《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那时间的“倒回”,正是隐喻。所以,这暂停是一种提示,是那暗中的一束光,它不能照彻黑暗,只是人心里燃起的一点光,关乎精神,思考,以及抵抗,这后一点尤其要紧,但弋舟让这抵抗变成了文本深处的回旋之力而不是人物行动上的大动干戈。

此前我曾论及弋舟笔下人物的“自毁式”生存,《丁酉故事集》确有新变:如果说此前的人物执着于“自毁式”行动的话,这本小说集中的主要人物则着力于“和解式”行动。《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我”带着女友小邵逃离了,搭乘那假想中的“五月花”号;《缓刑》中同样有等待“出发”;《会游泳的溺水者》结局处,“我”也奔向了三百米外,去挽救陷入抑郁症的女同学;《如在水底,如在空中》的主人公们也妄图以一次“逃回”记忆,来“走出”生活的困境。——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真正进入生活本身。是谓“和解”。

可到底,《丁酉故事集》是“和解”以及“和解无效”。根本来说,弋舟笔下的人物是堂吉诃德,却更像哈姆雷特。这“事件”、“逃离”、“行动”,投放入生命本质的浩瀚的哀感之中时,才见其“暂停”的特性,这“行动”与“暂停”之间辨证重重。懂得此辨证,才能更清晰地抵达弋舟笔下人物(那“深海之鲛人”所指涉)的“执”与“空茫”。表层的疏离、自知与内里的纠结不仅仅是弋舟笔下人物的气质,也是他的文字的气质。此间参差错落,意义繁复:这个截断或暂停,倒像是作者的声音突然高出——就是《如在水底,如在空中》开篇的那封信的声音——他用那些“事件”来暗示、劝诱他笔下的人物去“和解”,但这些人物太自知且自主,他们接受了他的好意和不忍——好吧,按照你说的办吧,我走出去,我去行动,我去和解——但他们依然不会忘记(且将终归)背后的浩瀚的空茫,那个隐藏在层叠的对话之下的欲语难言的部分,它接近鲁迅说的“无物之阵”——那无所用其力、无所用其意志、无所用其悲哀之境(鲁迅最绝望的那个部分)。其实弋舟惯于书写这一浩茫底色,此前这一哲学意境多与历史交缠在一起,至《随园》已入佳境,其形、其质、其气都找到了更合适的呈现,他的文字中开始出现与“亘古”相关的、那遥遥茫茫之间沉静而汹涌的、有“庞然之力”的元素。关于“历史”的表述,进入到更浩瀚的,我们惯于将其命名为“来处”的那个层面,从而将个体与历史的关系混茫化了,其“实”更实、其“虚”更虚了。至《丁酉故事集》这一元素更密集出现,个体的孤绝存在与这浩茫的对峙关系更下潜了,推远了,弋舟于尺幅中见出浩荡的本事愈加显明。他的短篇小说越来越让人想到哈姆雷特的那句话:即使在“果壳之中”,仍然是“无限空间之王”。

其“和解无效”当然还在于“同类”难觅。《丁酉故事集》中,不论是“鲁西迪”与“巴别尔”的对应,还是《会游泳的溺水者》中的“我”与王丁凯,或者《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里的蒲唯与程小玮,都是少数人之间的灵犀,互怜与互谅,懂得和忏悔。这个暗在的安慰,是“和解”的动力。——可是,他们难道不都明明白白是一个人吗?他们在对话,也是自言自听。另一个人物出现在小说中的意义当然不仅仅是平衡一种结构,更是在另一层面完成其意义:确认个体的孤独。《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将这一命题书写得惊心动魄:

自始至终,我没跟他说一句话。其实,我渴望跟他说点儿什么,说说巴别尔,说说鲁西迪,说说人的痛苦和在痛苦中宗教般的臣服之心,说说人就像被关进了一个冠以了好运气之名的监牢里的囚徒,说说你是个囚徒,但你得感激这样的囚禁。可我没这么做。飞快地做完了该做的事情,我就删除了他。我克制着自己内心的火焰,犹如一个单兵和另一个单兵的决裂。

——注定了是单兵。这隐藏在人的生命中的逃无可逃的深渊!

在看《随园》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青鸾舞镜,见类则鸣”的故事(对镜自舞——它当然是个关乎孤绝存在的命题),至《丁酉故事集》,弋舟将此暗文本重做演绎,所以我们看到了那些水中的倒影一般存在的人。弋舟笔下那些面目模糊的个体,有着相同的疏离的神情(像是某种抽象的理念或者情绪),但又清晰到让我们凭借一个背影即可从人群中辨认出他们,或者她们。我们甚至可以揣摩作者在人群中寻找、辨识、分离、标记这些“少数者”的过程,带着准确无误的“知心”。这些少数者——读着《午夜之子》和《骑兵军》的人;能够感知“古希腊人”视野中的光色——那从亘古漂流而下弥漫至此的神光,并与之欣会,却依然自知为浮尘流光的人;能够由一枚“凉造新泉”打开通幽之径并看到水面之下“亘古的”“痛苦”的人……他们都生活在世界的沸腾的表象之下,一个薄暗的世界里,“如在水底”,又似乎是在午夜聚集,带着自身的微光,毁灭或者自救:“他们既不能安宁地活着也不能平静地死去,这一切正是午夜之子的特权以及对他们的诅咒。” 弋舟所写的,依旧是“生命深刻的困惑”。

读《丁酉故事集》就如同跟着作者进行了一次下潜至世界的“深水”区域的冒险,没错,就是那个灵魂性的动作:《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里那不由分说的“犯禁”(关乎思考和抵抗)。我们每一个人都被那暗域中的荆棘抽得遍体鳞伤,然后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祭坛”。就是这种“痛感”,弋舟在《丁酉故事集》中处处召唤的这种感觉——这真正的生命感。

在这个刹那,壁垒森严的“表象”世界出现了裂缝,痛感出现了。巨大的悲感,轰地涌出来了。它让我们开始真正面对一个根本问题:自我,在如潮汹涌的世界中无处安放的自我。而在这“犯禁”中,《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里那个山中旅馆的老板有着深长的象征意味——他像是永恒地“身在此山中”,且在“时光”之外,他总是醉醺醺东倒西歪的,他“总是会不停地变成和你认识的那个人不一样的人,他老要拉住你告诉你他是谁,可他究竟是谁也一直在变。”这神来一笔,像是某种提示。它总是让我想起:“阿波罗说:‘快把你的弟子领到我的殿里来罢,他们可以在那儿念那全世界闻名的铭文:凡人,认识你自己。’” ——他制止(其实在诱惑)两个主人公先后犯禁,那犯禁,那深水探索,本来就是关于探知自我的隐喻。

如果从《丁酉故事集》的每一个故事里,我们都可以找到“少数者”这个相同的词语或者意象,那我们应该发现,弋舟是在这个层面上领会世界,并提出新的问题:我是谁?要去往哪里?

《丁酉故事集》是一团一团“彷徨于无地”的幽影,所有人都置身于“无法安住”的世界。在天通苑这亚洲最大的居住小区,一百七十多平的房子也并不能成为安住之地。小说集一开篇即惴惴不安于身处的“赏赐之地”而终究上了“引渡之船”:“这只猫让我们登上了‘五月花’号,去往另一块应许之地”,“我愿意相信一个安静的港湾在前面等待着我们,那里有很多鱼虾,海岸不远就是一座小山,山间泉水叮咚”。遥遥隔着大半部书,至《丁酉故事集》终篇,对此有了相应,《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里,“冶海一号”带着我们冲向了“过去”,用一种《桃花源记》的现代摹写的方式:“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那“泉”,那山,那道光,那“山中”与“世上”所喻示的时间的倒回……那枚“凉造新泉”像小说的一个机关,打开,“仿佛若有光”;关闭,它是山外世界中一枚与“钱”有关的古币。

终究,弋舟告诉我们,那些少数者,并无“应许之地”。——可这不是结局,这是每个人从一开始就了悟的真相。

所以《势不可挡》里,“孤悬海外的飞地”必然地成为海市蜃楼般的幻象。这篇小说里,弋舟几乎是跟我们开了个玩笑,我们一眼就辨认出,里面布满了重重复重重的象征,但,问题来了——那“珍珑棋局”的谜底可能是最简单不过的,说不定最终带着“像一头缓行的猪”一样的“神”私奔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呢,谁知道呢,毕竟,在《丁酉故事集》里,所有人都被弋舟用金箍棒画进了那个“莫比乌斯环”中,只有他一个人真正逃脱了。

可是,那些真正的少数者,他们能够逃到哪里?开篇我引用了黑塞的话,说那深水中的少数者“他终有一天会被淹死”时,你会不会想起尼采说过类似的话?

真正说来,我周围或许得有一个圈子,由那些深邃而温柔的人们组成,他们会保护我,使我免受自己的伤害,而且也懂得逗我开心;因为,对一个思考此类事物的人来说——正如我必须思考它们的那样——,把自己毁掉的危险总是近在眼前。

尼采在留下如斯动人的句子:“银白的,轻捷地,像一条鱼,我的小舟,驶向远方。”之后他疯狂了。

这个弋舟清楚的。《丁酉故事集》有另一新变的品格:弋舟没有再渲染肉身的残缺——我曾将这种残缺视为以“身”试法的“异”的力量。他在不断地书写肉身残损中昭明生命的残酷成长之后,在个体的抵抗、和解以及确认了自己依旧是少数者、和解无效之后,有些新的东西现身了,就是那些“深邃而温柔”的东西,打捞这深水中的思想者于“毁灭”的危险境地。

当我在《势不可挡》中看到他所说历史与未来之间的“玩意儿”,本能地想到了鲁迅所说的“中间物”以及他的语意所指涉的“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开阔光明的地方去”(虽然鲁迅也并不信任这光明)。在《丁酉故事集》中,这“都和我有关”的父辈的意志现身了:《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终结之处,“我”终于愿意去做一个父亲;同时《缓刑》出现,这个世界上“有强度的后悔”背后,弋舟认领了“父辈”的视角和身份:“《缓刑》中的女孩,是独一的那个女孩,她穿行在候机楼中,将要遭遇不幸,她也是所有的女孩,穿行在阳光下、田野里,她们同样的脆弱易折。”(《代后记》)一种更加广阔的、更加深重的悲悯和承担意志在酝酿和生成。

同样《代后记》中他说:“若要解决个体经验中的忧虑,我所能想到的,唯一有效的途径,或许就是‘对更普遍的生活的忧虑’,那样能够让我自己汇入某种‘整体性’的告慰之中——我所承受着的,是所有人都在承受着的。……‘对人类的忧虑’必要吗?至少,本着‘自我安慰’的需求,它就是必要的。” 辽阔的抚慰源自辽阔的承担。此间依然昭明了一种父性意识。(这会是这一代作家在不断书写了父亲的缺位之后,在自己身上重建父辈身份的契机吗?)

终篇的《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里,皮肉撕裂的一场肉搏之后,在那深水之中,“我”竟然“向着虚空打捞了一把”而抓住了那枚“凉造新泉”。——他终于是自渡渡人的。从那样苍茫无边的哀感中(凭借这“希望”)落在了生活本身。尽管,这些少数者依然看得见自己生命中巨大的阴影。

我依然对《代后记》中那段话感兴趣:“‘对更普遍的生活的忧虑’,那样能够让我自己汇入某种‘整体性’的告慰之中——我所承受着的,是所有人都在承受着的。”不知他言说中对于遣词是否有意识,他的这段话极见脾性,那沉静的汹涌,劲省的曲折,和谦逊的骨骼。他依旧赋予“局部”完足的自我的宇宙:他“汇入”整体而永不“消融”于整体。这是弋舟(少数者)的根本属性。那“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少年,重新长出了血肉,但那肉身,依然是莲花身。

三、“含混”与“回旋”

弋舟最根本的力量在于自我内在的对抗与冲突。即便论及他文字中“水”的质感,他的文字绝不是流淌无碍的,他的根本,却在那些小小突起的“阻碍”,那些岛屿,那些暗礁,水流流过,不断生成的漩涡和迂回——像梵高的那些“湍流”般的笔触,不断激荡出的在文字内部“回旋”的、深邃的力量。

论说弋舟的文字,不得不(再一次地)提到他的“含混”美学。事实上,他的“含混”是托起在“回旋”之上的,就是他文中那些飘逸又拧巴的劲儿。那种笔致的虚实关系的处理,那些行文中的“计算”与本能,那些混茫的元素,它们同时的颓败与怒放,以及,那个隐秘的自己,他轻逸地逃跑与执拗地现身。

他的文本中最迷人的,可能是那些不断出现的幽渺深邃的刹那,“恍惚”的、“怔忪”的、“似是而非”的、心不在焉的……那种如在水中的浮游感,倦怠的不用力——你休想从弋舟笔下看到“用力”的个体。可迷人在于,那“不用力”处晕染出的那点盈而未溢的“劲儿”是无与伦比的,一下子就能把人拽进那参错更迭、神光离合之间,那样的笔致有点出神入化的意味。你知道,这“不用力”处正是作者的“用力”处,幽渺闪烁之处正是精微之处,弋舟简直深迷于此。所以,他的小说经常给人一种搔到痒处却迅乎逸走的迷人感觉,我在读他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但那“什么”又倏忽飘散,文字的魅惑正在这“什么什么”(在形色之外的、不可言说)的地方,所谓“恨处妙处”。读弋舟的小说,几乎都有此感,他让那如雾似霰的质感控制全局,美妙却难言——那些“浸透”在文字深部的毛茸茸的元素,似云出岫,诗意情致于此处缭绕不尽,可它拒绝被提炼。读他,就像在夜里同行,一点弦月朦胧,只做诗意的缭绕,他却并不肯打开灯火将自己照彻,尽管——始终有并肩的知心。

比如,你看到他小说中的那些“幽影”,统统像是在深水中,人与人之间有着彼此不能冲破也不能进入的屏障,像一团一团缠绕的水生的植物,在深水里悠游,却是一种被放逐的囚禁,自由而危险。

比如,你在《会游泳的溺水者》里,看到那反复出现的意象:“群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冲破屏幕,布满了我的房间。它们扇动着紫色的羽翼,犹如紫色的大海在无垠的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你像是听到大海深处涌出的神秘的(海妖般的)空吟,盘旋,生长,又从光影中悄然滑过,形迹难觅,飘忽迷离——弋舟的小说中,这样的空茫的吟唱一再响起。如果你足够沉入其间,你会听到这些虚实交错之间的情绪的、精神的重音和节拍,甚至会触摸到某些关乎小说结构的、意象作用之间的“公式”和符码——尽管它依旧是不可描摹的。它们恰恰不是精确“计算”的那一部分,是叙事之外的叙事,意义之外的意义,是行文中的直觉和灵光。

这种迷蒙含混之感似乎源自弋舟的画家身份带来的视角、笔触以及设色。《会游泳的溺水者》那漫天弥地的紫色之中,光影交错,那“群鸟”、“古希腊人”、“大海”、“那道断崖”(简直像《倾城之恋》里那道与毁灭和永恒之辨证相关的墙),那暗夜中黑狗的“伤感的凝视”……其光色明暗层次简直太像一幅油画了不是吗?其意境之深邃迷蒙正由之陡然加重。

如果说以上论及的依然是在语言表象上的“含混”,呈现为难以捕捉和摹写的气息,那么弋舟的“含混”之旨还在于那些意象的布局、点染以及意义的“生发”。他的小说中居于灵魂性的象征意象,似乎都属于“幽暗中灵光乍现”的那一类产物,《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中的那只猫以及它的名字;《缓刑》里小女孩的机械战警;《势不可挡》中的螺纹钢;《会游泳的溺水者》里的“紫色”以及关于紫色的故事;《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里的“凉造新泉”——统统是《随园》中的那块“假作真时真亦假”(这简直是《随园》的灵魂)的“白骨”,那整篇小说的“通灵宝玉”!弋舟文字的魅惑即在于此,是虚中的实与实中的虚,是“恍兮惚兮,其中有象”。

他文字内部有着隐喻、象征、意义的重重的“生发”——不断地曲径通幽,不断地别有洞天。弋舟的故事的确会让人想到《桃花源记》开篇那样的文字:“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他的这些故事刚开始示人,往往有幽暗的感觉,是“初极狭,才通人”,但由那些意象幽光徐引,随笔行来,在幽暗之上渐渐浮起暗涌,他点染的大处小处皆在蕴势,渐至纵放,盘旋,且又制衡,相克相生之间,血肉生长,渐渐至“豁然开朗”。并不是光明洞彻,而是小说的境界突然之间冲开了。打开这境界的力量,正是他的文字内部遍布着的意义无限生长出来的“点”。

弋舟的文字的“密度”一向被人称道,其绵密的叙事,在细节之中有着众多凸显或深埋的“点”,像是随意点染实则精心布置,每一个“点”都再生出另外的意义空间,那些点点面面之间阡陌交通,相互勾连牵引。弋舟迷人的地方即在于这种“生发”:无数的元素、意象、事件彼此触发,完成某种“化学反应”,新的物质在聚集,离散,枝蔓丛生的意义从那些幽微的裂隙中不断生长出来:想象的光影,现实的肉身,抽象的思考,以及虚实真假交错之间的辩难。

譬如《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那十八年的约定,与“此时此世”相隔和逆行的、时间之外的“山中”,凭空生出的“海”以及渡船,船头上做法事的“宽袍大袖迎风鼓荡”的喇嘛,“布满斑驳绿锈”的“凉造新泉”,山里的煨桑台以及飞舞的风马,往返于“山中”与“世外”传递消息的藏族邮递员桑吉,醉醺醺的多变(却始终“身在此山”)的老板,危险的湖水的“禁区”,里面布满的“荆棘”,“犯禁”与那道“光”……弋舟在一篇小说中布置了众多的“小岛”。随便想一下吧,每一个意象背后都有着婉曲深邃的意义:关于时光、关于坍塌与重建、关于遗忘和铭记、关于宿命和信仰,关于画地为牢和捕风捉影,关于亘古与此身此世……它们一起意味深长,款曲暗递,而你通过这些“小岛”渡过浩茫大海抵达彼岸——光是随意想一想就已经妙不可言了不是吗?!(同《随园》一般,面对一篇真正美妙的小说的时候,你只想让它毛茸茸的带着“痒感”在那里,你几乎是不忍心去条分缕析的——尽管这背离初衷。)

你在他的文本中会不断地陷入那个浩大复杂的隐喻的世界,这个世界中,在隐喻之中再生隐喻,意义之上再生意义。但你并不会担心这个世界复杂得失控(弋舟给人绝对的信任,这信任感在参错之间造成另一种绝妙的阅读享受)。弋舟极克制,极干净,他并没有将那些意象晕染开,即便我一再说意象、隐喻书写中本能地就势衍荡,也必须要明确,这种本能的灵光之上,还有一重本能的“过滤器”一样的东西,将文本梳理得劲简。这双重的本能,才是弋舟的本事。不逞才使气,这点背后的沉凝乃至质疑的力量最是动人。所以“含混”或者“回旋”,从来都没有打破小说该有的层次和节奏。

事实上,弋舟的“质密”更多来于“空隙”(需要读者的慧心与会心来填充的那些空间——这点上,弋舟简直过于信任他的读者了)以及“空隙”之间的那些精微的尺度和距离。就这些意象和光色的布置,其浓妆与淡抹之相宜,弋舟的确将短篇小说的“设计美学”演绎到“觉来落笔不经意,神妙独到秋毫颠”的境界了。

文字的“含混”其根柢在于“回旋”。所说“回旋”之力,是谓弋舟书写的指向从不肯停留在一个向度上。他同时对于叙事的表象进行自觉地颠覆,他始终在更复杂多辩的层次上安放他的思考,并以完成文字内部力量的游离和聚合:《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中,“我”似乎是逃离那个沸腾的大城了,但是,那个作为“我”的分身存在的“巴别尔”的主人却并“没有离开天通苑”,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余波;《如在水底,如在空中》,我们逆着时光,到山中等待那一封“天外来信”,将其作为某种希望和安抚,可是弋舟在文本中耍了诡异的花巧:等待的那封信,即使来了,也并不来自十八年前,这是希望本身所具有的“破绽”,但同时,他让一包邮件掉进水中,以此让希望依旧保持着希望的姿势。而真正完成的救赎,却是自己由山中发出的那张明信片;《势不可挡》弋舟写的是寓言没错,可他同时颠覆了寓言本身。在他的文本世界中,话语的完形同时伴随“缺口”的生成,在这个不能圆闭的世界,意义无限生发。这就是他文字的“回旋”的力量了。

弋舟将他书写中的这一过程描述为:“我喜欢面对‘没有答案’之时的无力感。……世界于我的手感,更多的时候只能是犹如掬水捧沙,它只是片刻地把握,在体味把握的同时,那种势不可挡地流逝感也一并发生。”弋舟的书写以近似“去声”的方式达到了“多声”的效果。他不会在他的小说中给出确凿无疑的答案,甚至,他在有意地颠覆稳固的答案。可他的答案依然存在:在这“无力”中的“有力”,这个自我消解的、自我对抗的过程本身,是小说集最终落脚的那个动作:游弋在深水中的身体,“不断地下探着”,“每一次伸出手,水的阻力都让他仿佛捕捉到了不具形体的珍贵之物;每一次伸出手,都像是一次与熟悉事物的邂逅。那是一种饱满的徒劳之感,又是一种丰饶的收获之感”。于是,那道光,从凝望所投的远处迢迢赶到,在沉重之上升腾而起。

而那“掬水捧沙”中流逝的,是逃逸在文本之外的“视界”,由此真正开阔的审视,冲破了坚固的壁垒,世界的答案才是真正的“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颠倒而互换,亦虚亦实,如此如彼,悲欣交集。 

(作者系兰州大学文学院青年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