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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渡无人的时刻:弋舟在别处 ——《丁酉故事集》与故事的勇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虎鸽  2018年09月04日13:52

小说的时代已经大不如前,从作者到读者,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难。我们口中所称之为生活的那件东西,在小说中或是精确或是粗糙地分裂成人物的行动、话语还有思想,它们综合起来成为情节。《丁酉故事集》喜爱讨论,这就成了弋舟在《代后记》中所谓的“口实”之一:一定有读者表示,小说不是用来表达思想的。当然矛盾也总在同一个地方,另有些人则认为,现在的小说缺乏的恰恰是思想。二者其实应该各让一步,毕竟小说试图解释的是不可解释的生活。在优秀的叙事中,思考者凭借其命运的转折来思考,而不是主动、主观地把人物脑中的语言展示给读者们看。而弋舟一反常态,我想他不可能没有预先知道,尤其在汉语写作中,更能引发共鸣的是视觉而非心理,但他却执着地在《丁酉故事集》中,用时间性的思考代替空间性的形象。

之所以让小说人物直接地去思考,那不过是作者困惑的表达式,他在别处绞尽脑汁思索,但想不通,他若张口,说出的必是沉默。这些疑问在叙事中充实着讲故事的人的两重本能:讲出来和闭嘴。一切讲述中都有这两个对立的力量,就像音乐中有进行和休止,为了把时间约定在可控的形式中。但时间有个悖论,你无法在此刻描述此刻,只能在一个时间描述别的时间。现在时间的逻辑也污染了空间,你甚至不能在此地描述此地,你要在别处。

好了,一切至少应该来一次暂停。小邵不应该再去偷一只猫来给我做儿子,天经地义,我们能自己生一个,我们能够也应该活在自己可以简单理解的秩序里。我愿意相信一个安静的港湾在前面等待着我们,那里有很多鱼虾,海岸不远就是一座小山,山间泉水叮咚。如果这样的缓冲真的能实现,那当然仍是一个来自老天的优待;如果这样的缓冲真的能实现,我仍会虔敬地认为,那依旧是一个我不配领受的优待。

但是管他的呢,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这会儿,我的鼻子却已经闻到了海风的味道。况且,既然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我们就该更有勇气去过真正的生活。

——《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还是让我们一部一部地谈谈吧。如果说文学中吸引人的总是偶然的话,对我来说,那些小说作者有意无意造成的巧合恰恰是小说体现出诗意之处。这颇有“新批评”派送作者到离文本最远的角落去的意思,但又何尝不是呢?每当一名作家成功地使自己的作品有了多重意味的时候,他自己想要意味什么就不重要了,那是被称之为“意图谬误”的东西。笔者在这篇小说的题目中读出的巧合,既不是作者提到的众所不周知的作家巴别尔,也不是众所周知的天通苑小区,而是把它们两个糅合而成的这条长长的短语,首先它是一个否定性命题,它的否定性揭示了小说展开的过程,即美国短毛猫巴别尔本来可能要随着“我”和小邵离开天通苑,但是它没有,反而是我们离开了天通苑,标题暗示着故事的戏剧性转折。另外是巴别尔和天通苑用拆字重组的方式来看,实际上可能指涉了同一个古代符号:巴别塔(又名通天塔)。我们都很熟悉那个神话了,神让人类失去了正常交流的语言。这倒是个无人知晓的暗讽了,今天我们再次失去了共同交流的工具,难道在社交媒体上,不同的群体使用的是同一套语言符号吗?显然不是。

文学是一场巨大的异样,而偷来的小猫巴别尔对于“我”而言则是一次小型的异样。它的到来激起了“我”生活中本就令我内心不太平的那些焦躁。

《丁酉故事集》的每一篇故事都在试图表达意味深长又毫无目的情感形式,这种无功利性保证了故事与故事之间既没有重复,也没有完全实验性的戏谑。《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缓刑》《势不可挡》《会游泳的溺水者》《如在水底,如在空中》莫不如此,其中《势不可挡》又是一次在科幻中的特别尝试。不得不说,这部小说实在已经把科幻压缩到最低的限度,套用科幻界最低限度的“行话”——这个小说太软了。同时,它又保留了政治乌托邦小说一贯有之的元素:性压抑与性管控。

肉欲已经很久不再能够困扰绝大多数人,只有少数特权者还享有着这项古老的试探。如今性爱机器人唾手可得,并且几乎算得上是免费供应,据说有些街道的居委会还会上门分发。而失去了满足肉欲的门槛,男女间的嫉妒心就无可避免地被稀释掉了,变得罕见。以旧眼光看待,杜英姿是超越性吸引力的,或者干脆可以说,她毫无性的吸引力,甚至在那方面还具有排斥力。但在这新的时刻,她有力地颠覆了一切。

“晚上去小车间工作”,成为男人们渴望的事情。如果他们有伴侣,也应当为此而感到骄傲。因为,这几乎算得上是一个恩赐和嘉奖了——选中者得到了和杜英姿秘密交流的机会。当然,她会手把手地和他们共同磨螺纹钢——是真的手把手,她将那双粗粝的圣手捂在男人的手上,和他们一起用力,一二三四,前前后后,一二三四,前前后后。

——《势不可挡》

当然,唯独这一篇小说在《丁酉故事集》中我把它只能当做作者的个人尝试,对于科幻文体而言,它所能提供的东西并不多,除了阳具崇拜的表述和社会谎言,小说再难讲出其他复杂的人类关系。

写到此处,我们才可以说,《丁酉故事集》写的不是故事,而是小说。本雅明说,故事始于史诗终于小说,因为在生活出现危机的时刻小说才诞生。小说面对的是无法面对的自我,其中即使最主观的声音也发出他者的腔调。弋舟在别处。他选择,体验,然后试图提供一种为一切人又不为一切人而写的生活。《丁酉故事集》是一种生活的总结,也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回到具体作品,什么样的小说是属于一切人又不为一切人而写的呢?首先是属于一切人的是什么?那个象征性的普遍关系是什么?在现代以来的所有小说中,已经被谈到烂掉的就是加缪式的孤独和卡夫卡式的孤独,二者看起来非常相似,无非是一个男人拥有过某种快乐,现在他失去了,他既找不回那种快乐,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找。意义隐藏在秘不可宣的等待中,如果读者指望作家提供那个意义,作家只会提供一个苦涩而揶揄的微笑,微笑的含义有两重:其一是我也不晓得它在哪,其二是你居然还期待意义?这个对他人也对自己的质问,在弋舟的小说中总是通过至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来建立,那就是主体观看世界的方式,也是世界凝视主体的方式,比如在《缓刑》中,小女孩看到了父母在飞机延误时的抱怨和争吵。

“真是过分,已经延误四个多小时了,”她爸爸对她妈妈说,“前序航班还没起飞!要么干脆通知取消算了,这样半个小时通知一次,半个小时通知一次,没完没了地推迟,完全是给人判了遥遥无期的缓刑,还不如来个痛快的!”

“没错,长痛不如短痛,这也太磨人了。”她妈妈对她爸爸说,“——就像我们的婚姻一样!”

——《缓刑》

这个争吵还不是小说的主题,只是为女孩的探索提供了一个具有轻微压抑感的氛围。真正的主题到那个男孩出现才开始,她的玩具机械战警突然就被“背着小黄人双肩书包的男孩”从地上拎了起来。在女孩心中威武的机械战警在男孩的手中变得无助,失去了力量。紧接着,连同她的困惑也被男孩“俘虏”,他“不由分说地从小女孩手中拿走了遥控器”,代替她去向地勤人员问询。“她站在远处,感觉自己只能做一个旁观者,感觉自己正在被一件重大的事情排除在了外面。”男孩玩着她的机械战警,之后消失在机场的人群中,女孩的茫然不仅仅是因为丢了玩具,而且她依父亲所托试图寻找的答案也被他所“夺走”,她陷入了象征性的失语。小女孩从迷人的陌生人那里逃走后,在巨大的候机厅里到处闲逛,最后在杂物间里睡着了。候机厅的意象在弋舟的描写中类似于一个生物的内部,“高耸的穹顶就像是一根根粗大的鲸鱼肋骨”,上一次“肋骨”这个词的出现还是在《随园》中,它在这里更像是一名女性在创世意义上的自我观看,但已经是用被造物的语言进行的观看。小女孩在孤独中感到的困惑是没有名字的,因为它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组矛盾,它们在对立中消解自身,譬如性别,譬如主客体。

接下来就是不为一切人书写的问题了,作为人与世界之间感受媒介的作家,虽则是承受着无助、苦熬的直观体验,又不得不给不可见的观众们提供一些解决的尝试。这种尝试大概就是弋舟所谓的英雄主义,“在消极与积极之间,现在我 选择积极,于是你看到了,我在‘结尾处给了一点光’。”这种宽慰色彩的英雄主义是一种归来后的话语,作家所试图代言的那个普遍经验之幽灵在经历了一系列探险后,用最低限度的满足代替绝望。

满足存在于幻觉中,存在于一切可能带有拜物教特征的生活事物中,这就是小说《会游泳的溺水者》。男主角是一名家装设计师,他的客户要求设计一种“高级灰”或称之为“修道院气质”的内部风格。而在叙事中,作者不断地谈到颜色的意义,尤其是紫色。

我又想起那篇文章。那篇文章里写道:古代及以后的岁月中,紫色总是与权力、声望、光彩焕发的美丽联系在一起。从皇帝到国王,从红衣主教到教皇,他们都喜欢穿紫色的衣物……

——《会游泳的溺水者》

或者是单纯对颜色的讨论。

现在想,我和她,和她们,看待世界的时候,也许就像古希腊人和今天的我们一样,各自有着不同的视域。古希腊人形容植物会说“鲜艳清新”,而不是绿色,同样,雪花在他们看来“闪烁华丽”,而不是白色,他们能够完美地感知蓝色,但却对描述天空或者大海的蓝色没什么兴趣——至少,不像有着现代颜色感知能力的我们这样有兴趣。那么,究竟谁才准确地感知着世界?或者,世界是否 真的能够被准确地感知?

——《会游泳的溺水者》

题目所指向的是主角患抑郁症的妻子,她在一次游泳中溺亡(有可能是自杀)。小说中另一位重要女性宋宇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有抑郁症),嫁给了一位高官,后来这位丈夫因为贪污入狱。严格来说,可能钟爱“修道院气质”风格的男主人公也有抑郁症,但不管怎样,在最后关头,他给了宋宇希望,让她免于自杀的结局。其实那些对颜色的讨论,无论是“紫色激情的顶点”还是什么,都是关于一场感知危机的症候。在生活中,人诞生出对生活本身以及他人的恐惧感,而那些本该是他们唯一可以依赖的事物。

上文说过,在弋舟的小说中总是通过至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来建立,那就是主体观看世界的方式,也是世界凝视主体的方式,更具体地说,在他的小说中,总是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多半不是丧偶就是离异,女人多半不是离异就是离世。在《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里,女主角汪泉就成了一个缺席者,她是蒲唯和程小玮的童年玩伴。十八年前的立秋,他们三个人一同到冶木峡旅行,并且约定,她会给二人各写一封没有收信地址的信。十八年后,中年人蒲唯和程小玮回到了当初约定的地方。在山谷的湖底有一片荆棘地,蒲唯步程小玮之后,下潜到了这个神秘区域。

因为这一切都是在静默中发生着,他感到自己完全身在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里。每一次伸出手,水的阻力都让他仿佛捕捉到了不具形体的珍贵之物;每一次伸出手,都像是一次与熟悉事物的邂逅。那是一种饱满的徒劳之感,又是一种丰饶的收获之感。

——《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我不知道这个荆棘地是否是对现实的某种隐喻,好像人在其中既能感受到深水带来的压迫,又感到悬浮在空中无法接触到稳定的大地,当他真的接触到地面时,就会像程小玮一样,被现实的荆棘扎得一身是伤。而那个启示般的“圣光”同样,是一个遥不可及又时时在侧的存在,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总之,《丁酉故事集》是一种在燥寂的沼泽地里等待雷声的勇敢尝试,那个自信的卑微者保持着体面的姿态,即使陷入灰色的泥淖也绝不失声呼救,他所信赖的必然性本来就是种人的绝望,他静候的雷声在终结处滚滚地涌出,而那个时刻,已经可能是万径人踪灭。

弋舟从那个时刻开始回想,叙事的声音来自化身重返的幽灵,幽灵的质地透明而浑浊,带着一半生一半死的呼吸,它呼吸得均匀沉重,有不安的惶惑引导着渴望生存的欲望。活着的人在必然性面前为自己生出幻象,用他人甚至动物的影子包裹住自己,包裹得一片漆黑。

(作者系文艺报青年编辑)